这样想着,只见他微微一笑,把手往下挪了半尺,揪着王伯胜的衣襟把王员外整个人提了起来,“我爷爷不杀你,我爹不杀你,我也不会杀你。不过你可听清楚了,不杀你,不是说我原谅你们王家了,只是我嫌杀你脏手,我不喜欢看见你,滚。”
路川这个滚字说得很轻,可落在王伯胜耳朵里却跟一把锥子相似,他一骨碌从地上站起身来,贴着墙从路川身旁留下的并不太宽敞的缝隙中“钻”了出去,上轿,一溜烟跑没影了。
“这王伯胜啊,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原先我爹在任上时从不见来往的,现在我爹致仕了,他却跑来今天送银子明天送礼,求着我爹给他儿子找差事。”王守章一边说一边过去帮路川拿放在地上的礼物。
“世兄是习武之人吧。”
“嘿,学过几下粗拳笨腿,让世兄见笑了。”
“世兄出手颇为不俗,想来定是得过名人的传授,高人的指点,不知尊师是哪位前辈啊?”
“小弟生性懒惰,从不敢在别人面前提恩师之名,但路世兄问,小弟不敢不说,家师黄衫客,飞云子。”
“三年能学到这份上,师兄天赋斐然呐。”
“咦,师兄怎么知道我只学过三年武艺?”
“崆峒派有门规,弟子不论优劣只教授三年,三年徒满,余下的都得自己悟。说起来,几年前我奉师命下山,差点也入了崆峒派,要是那时候不出意外,没准现在咱俩也是师兄弟了。”
“哈哈,原来如此,世兄请。”
两人说着就挑帘进了大堂,大堂上坐着一位花甲老者,想来就是王华了,路川撩衣服跪倒向上磕头,“晚辈路川,拜见龙山先生。”
王华字德辉,号实庵,晚号海日翁。因曾读书龙泉山中,故此学者多称其龙山先生。路川之所以以龙山先生相称,其用意便是表明来意,不为亲不为故,只为他王华的学名耳。
王华赶
紧起身双手相搀,说道:“少侠乃是我王家的恩人,怎可行此大礼,快快请起,请起。”
路川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晚辈给老前辈磕头是应该的。”
路川是实心礼敬,王华也是实心礼遇,实在架不住王家父子拦阻,没办法也就只好起身了。
分宾主落座,有人奉茶,王华就说起了往事。
“我在翰林院时就听金陵文友说金陵有位路继业,深造诣,优才致,可谓奇人。我心中惊奇,便找人打听了一下,本想问清他是哪年进士也好结识一番,不成想打听之后我更加惊奇了,原来他从未参加过科考,也不是进士,是江南大儒推举才在国子监任教的。国子监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啊,监生都是要考过会试的,国子监的博士更无一不是大儒,而继业,这样一个没有功名的年轻人就做了博士。唉……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
老爷子抿了一口清茶继续说道:“后来那是弘治十四年,我奉旨住持应天府乡试,正好继业也是考官,我们二人便盘聚了数日,深谈之后我才发现此人,心胸廓八肱,识见洞千古,骨坚金石,气薄云天。言有触而必吐,意无往而不伸,孑然置一身于太虚中,不染一尘,不碍一物,清净无欲。士大夫少有如先生者,即海内如先生者亦不足啊。”
王守仁插言道:“当年家父得知我拜先生为师时,抚掌大笑,开心了好一段时间呢。”
路川笑道:“说来惭愧,要不是前辈和师兄说,我都不知家父原来在诗书学问上还有涉猎。不过听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晚辈曾在一本《礼经大义》的背面见到过一段家父的亲笔,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说谁的,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家父思忆前辈的吧。”
“哦,继业对《礼经大义》还有批注?你且说来听听。”
“其他的晚辈大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家父在最后书道:‘先生为官二十载,仁恕坦直,平生无矫言伪行,与人无尊卑贵贱,相待如一,凡谈笑言议,皆由衷而发。人有片善,既称不绝口,急难相求,必极力援手,而对人之恶,直言规劝,不偏不私。又性至孝,对父竹轩公及母岑太夫人,色爱之养,无所不周。可谓知行合一,言行合一,身行合一。实乃官之表率,学子之表率。’”
王华手捻须髯笑道:“老夫平生略无突出建树,唯立节操,以显清名,能得继业一言,足矣。”
王守仁颔首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致良知,知行合一方为上善,在儿看来这四个字才是对做学之人最高的评价。”
王华摆手道:“最后这句是你师父开玩笑的,切不可当真,知行合一、言行合一、身行合一,不就是天人合一嘛,先天本性相合,回归大道,归根复命乃是圣人,为父区区凡夫俗子,不过读过几本书而已,如何当得起?”
王守仁诺诺称是。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从文谈到了武,王华便指着王守章说道:“我这小儿,自幼顽劣,不喜读书,幸蒙飞云子道长不弃,录入门墙。我本以为这就算是有着落了,哪成想这孽子也不知做了什么逆事,刚满三年便被赶下了山,他兀自还说是满师出徒了,我是不懂武艺,但我也见过几个习武之人,无一不是跟读书一样学个十年八年才能初成,哪有三年就出徒的?路贤侄,这几日你得空一定好好替伯父敲打敲打,让他也知道知道什么是剑侠,武艺该如何学!”
路川微微一笑,刚想替王守章说两句话,却见王守章连连冲自己使眼色,便又将话咽在了肚子里,只是点了点头。
“守章。”
“儿在。”
“你路世兄舟车劳顿,想是乏了,你且带他下去休息,等明日起来好好跟着练功!”
“是是,儿遵命。世兄请随我来。”
“那小侄就先告退了。”
等路川走后,大堂之内更无他人,王守仁扑通一声跪在了王华面前。
王华手捻须髯,往下看了半晌,最后淡淡说道:“去后院见见你祖母吧,老人家这段时间伤心难过,身体大不如以前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