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靬王露出认真的表情,直起身体看着面前的苏武。
“苏大人,你可能误会了。”
“我既然是匈奴王族,那就要肩负匈奴王族的责任。”
“当年霍去病打到这里,我跟随左贤王与他交战不敌,险死还生,但从未想过投降。”
“你同样也不愿意投降,应该能理解我的想法。”
苏武愣了一下,缓缓点头。
“贤王言之有理,是苏武孟浪了。”
说着,苏武对於靬王拱手致歉。
於靬王显然并未放在心上,呵呵笑道:
“我倒是想着将来能带大匈奴骑兵马踏长安,好好看看你口中的美景。”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只有你们汉人有梦想,就不能我们匈奴人有梦想吗?”
苏武摇了摇头,认真地开口道:
“任何人都可以有梦想,但只有大汉的梦想会实现。”
“不,在二十二年前,大汉马踏漠北已经实现了。”
於靬王顿时哑然,吐出一口气:
“和你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挺开心,但这种时候就挺烦的。”
苏武呵呵一笑。
“我只是在面对现实。”
於靬王耸了耸肩膀,道:
“好吧,其实现在那些东西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我只想好好当一个废物富贵贤王,活到老死也就足够了。”
苏武突然有些好奇,道:
“你父亲就是右谷蠡王上位,为什么你没有动过这种想法呢?”
於靬王双手垫在脑后,舒舒服服地躺在了虎头垫子上。
“没有那个必要。我兄长是单于,我侄儿是左贤王,我的孩子将来只要不犯蠢,他们一辈子在匈奴都是人上人。”
“我为什么抛弃这种好好的生活不要,跑去谋反呢?”
“苏大人,我知道你很希望我们匈奴内乱,然后你就能像当年的张骞那样逃出这里。”
“但你一个人没有向导,仅仅凭借几年的生活经验就想从北海回到漠南?不可能的。”
苏武哼了一声,见心思被於靬王说破,干脆也不掩饰,道: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当年张骞不也创造了奇迹?”
於靬王摇头道:
“当年张骞跑路的时候正好是王庭内乱,现在整个王庭都臣服在我王兄的脚下,就连你们大汉那个李广利都被我兄长赶跑了。”
“你一逃,这里的丁灵人马上就能上报,接着你的信息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整个草原。”
“王兄会开出天价的赏赐,任何一个牧民都会想着将你扭送王庭领赏。”
“整个草原所有人类都是你的敌人,我问你,你怎么逃?”
苏武陷入沉默。
良久,苏武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
“我宁死不降。”
回应他的,是於靬王呼呼入睡的鼾声。
夏去秋来秋又过。
於靬王打点行装,对着苏武笑道:
“我准备离开了。北海这里实在是太冷了,我得南下回到漠北过冬。”
不等苏武开口,於靬王丢来一串骷髅人头。
“这几个家伙是之前偷你羊的人,我都砍了,卫律那狗东西不敢不卖我的面子,将来不可能再有人偷你的羊了。”
“羊圈里面我也给你补满了二十头公羊,母羊是肯定不行,我不可能违背我那位单于兄长的命令。”
“还有,屋子里我给你准备好了几套衣服,你也不用把这个当成什么狗屁劝降的礼物,咱们怎么也都算朋友了,一点朋友的心意你总不能拒绝了吧?”
“行了,就此别过。”
说完,於靬王头也不回地带着大队随从离开。
苏武沉默地看着於靬王离去,过了好一会才轻声开口。
“起码也听一声谢谢再走,胡人就是不懂礼貌!”
冬天到来,冰雪覆盖了整座大地。
苏武将所有的羊都带回了屋子里,人和羊一起睡,相互取暖。
偶尔会有大雪平息的时候,苏武就抱着羊儿,注视着南方的天空。
太阳从天空洒落阳光,在冰面上反射着莹莹光芒,闪耀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苏武一个人独坐于天地之中,良久,一声悠悠叹息。
“何时方能归乡?”
在苏武心中,自己大抵是永远回不去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苏武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却看到於靬王带着一队随从策马而至。
“你……”
於靬王看到苏武没死,顿时松了一口气,哈哈笑道:
“本来打算开春继续游猎北海的,没想到来早了几天。”
苏武面无表情地对於靬王开口道:
“开春至少还有一个半月吧。”
於靬王笑容更盛:
“你看我如此关照你的死活,不如……”
苏武打断:
“想都别想,酒呢?”
於靬王哟了一声,从腰间拿出酒壶。
“这酒喝了,就算你收了我的礼物,你必须得投降我们了啊。”
“脑子有病。”苏武一把夺过於靬王手中的酒壶,咕噜噜喝了好几口。
“下次走的时候,给我留点酒。”
於靬王啧啧作声。
“行,你们那个霍去病不是拿缴获我们匈奴的美酒倒进泉水里吗?等我走的时候也把我的酒倒进这北海里。”
“霍去病那里叫做酒泉,那你这就叫酒海吧。”
苏武翻了一个白眼,将酒壶挂在腰间,抱着小羊朝屋里走去。
於靬王紧随其后。
“你这人也太失礼了,说好的礼仪之邦外交家风度何在?”
“哇,你这屋子里的羊膻味要熏死人啊,来人,赶紧给本王在外面搭帐篷,再烧点热水给这家伙洗一下,熏死本王了!”
……
后来,於靬王每年都会来一次,一次就会住上很久。
有这样一位朋友的陪伴,苏武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等过了几年后,有一年於靬王原本和苏武约定好了时间,但在约定过去一个月后,苏武却依旧没有见到於靬王的背影。
“胡人都是骗子。”
苏武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苏武又叹了一口气。
“这家伙不会死了吧?”
又过了一个月,苏武的房门突然被敲响。
打开门,是一名面貌和於靬王极为相似,但年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你……”苏武看着对方头顶上那顶曾经戴在於靬王头顶的王冠,突然明白了什么。
年轻人对着苏武拱手行礼,让随从拿来了一个锦盒。
“父王三个月前就已经病逝,他叮嘱我,一定要将此物送到您的手中。”
“卫律那边我已经警告过他了,今后我每年都会派人过来探望您,如果丁灵人再敢肆意妄为,我的人会教训他们的。”
等年轻的新任於靬王离去后,苏武打开锦盒,发现里面是一套非常完整的汉朝中郎将官服。
苏武的官服。
摸着面前的这套官服,苏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多年以前的漠北之战,霍去病率领汉军横扫漠北。
当时匈奴左贤王部之中,年轻的於靬王拼死抵抗,被不知道是哪一位汉军一箭射穿肚腹,从此落下病根。
苏武自然不会觉得射出那一箭的汉军士卒有什么问题,他只是没想到,那一箭最终居然带走了自己在匈奴之中唯一一个朋友。
或许这就是世事无常吧。
苏武摩挲着手中的中郎将袍服,轻声自语。
“吾友,你也希望看到我能归乡的那一幕,对吧?”
片刻后,苏武穿着崭新的中郎将袍服离开房子,郑重地对着南方的长安跪下,长拜不起。
一年又一年,苏武一次又一次地朝着长安方向跪拜。
他的容颜不停衰老,但回归长安的梦想,依旧遥遥无期。
看到这里,大秦世界之中,秦始皇不由动容。
“这苏武,能在如此逆境中坚贞不屈,令人佩服。”
扶苏点头道:
“若是儿臣在这样的环境下,恐怕早就因为一个人的孤单寂寞而发疯了。”
人,是群居动物。
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多年如一日。
夜里只能待在小木屋中,和公羊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