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的不自然。周祖望有些疑惑的想,为什么以前自己就从来注意不到他话语掩盖下的那些真实呢?他遮掩的技巧,明明很烂。
他盯着那人半垂的眼睛,有些残忍地不让对方继续逃避下去:“那这里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呢?”寒生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他低下头,沙哑着嗓音道:“是意外,煤气瓶爆炸”
周祖望见他这个样子,几乎不忍心追问下去。印象里的寒生一直只有阳光的面孔。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想再看到,那个面具般的,只是用来讨好他、安慰他的笑容。
他走近,有些犹豫,但终究没有再反悔。伸手圈住寒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周祖望低声说:“就这样十多年都没动过这里么?”
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紧紧抱住。寒生把下巴靠在他颈窝里,含糊地点了点头。周祖望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不过,即使他一点都不自恋,也能确认,那个人肯定是高兴得不相信现在的一刻是真实的。
他有些无奈地想,寒生这些年总给他造成一种错觉,就是不管怎么样,他都还是会爱他。能有这种感觉其实不坏,于是他总是默许寒生执迷不悟,却自私地不愿予以回应。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热热的,也许是他在颤抖,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周祖望又补了一句:“不要一个人来这里了。”依然是一声敷衍般的回答:“嗯──”对方只是把他抱得更紧。周祖望心里又酸又痛,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当年在省城,曾经发生过一次惨烈的煤气爆炸事件。
他看到这个爆炸的样子,就想起了来这里念中学以后听到的这则传闻。是在安全教育时有人无意间说起的。一女拧开液化罐企图自杀,后来其母回家来时,闻到煤气味便开灯查看。
谁知道因为空气里煤气浓度过高,电火花引爆女子当场死亡,而她母亲,则在送到医院以后也不治身亡。寒生仍然想瞒着他,仍然什么也不愿意告诉他。也许是他觉得自己不知道比较好。
也许自己真的是装作不知道比较好。可以说一句“我们回去吧”然后带他离开这个地方;把房间重新装修过,掩盖掉爆炸的痕迹。
寒生呆在这里睹物思人思得像个鬼一样,可见不是好事,他妈妈和外婆如果泉下有知,必然也不乐见;然后什么都不问他,就像以前那样子过下去。他只是受不了这种感觉。
他被爱,却不被信任,不被依赖。然而说到底,他也没有做过什么可以让对方无所顾忌无话不说的事。忽然,听到把脸埋在他肩头的人发出闷闷的声音:“祖望,我想和你说些事。不过很无聊的,你可以不要听。”
周祖望呆了呆,而后才反应过来,拍拍他的背脊学着寒生刚才的腔调说:“嗯──”寒生冷不防听他这一声,微微弯起嘴角笑了一下,脸上不安的神色稍微减退了些。
最里面的房间收拾得比较干净,看到居然还摆了床铺褥子,周祖望心里气他自己折腾自己,忍不住说:“你还住这里?那外面怎么还让它那个样子?连门都不关好。”
寒生赔笑道:“门大概是买饭回来的时候顺手带得不够用力,没碰上,这里民风淳朴,没事啦。你也知道我不会烧饭,厨房坏着就坏着,你看厕所是修好了的呀。”
周祖望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家里那只电炉是谁弄来的?斐斐的早饭不全是买的吧?你原来不会烧饭,只是害怕煤气炉子和火,对不对?”
狄寒生干笑着,看着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个冰箱。天气有些热,这里又没装空调,周祖望随手打开来看,想找找有没有什么解暑的东西。
结果里面除了一盒牛奶一包烟熏火腿之外,满满塞着的啤酒。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狄寒生讪讪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拿了两罐出来,说:“少喝点也就算了。”
没椅子,两个人只好在床沿上坐着。安静的过了一会儿,狄寒生说:“我是私生子,就是非婚生子。这事没什么光彩的,所以原来一直不想提。”周祖望闻言似笑非笑地应道:“不相干的人,自然不用说给他听。”
狄寒生背上寒毛竖起,心知祖望是恼火了,忙解释道:“祖望,和我无关的人,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但有的时候”周祖望见他认真起来,又有些心疼,拍拍他肩膀,说:“我知道的。然后呢?”
狄寒生灌了一口冰水,好像这才想起来要做什么。他仰起脸望着天花板“嗯”了一声,仿佛是陷入了远久的回忆里。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简单来讲,就是我妈是个美女画家,少年出道,在国际上得几个小奖,一幅能卖几千美金的那种小明星──因为有人捧她,我的生理父亲。
后面的事理所当然,因为自觉才华得人赏识,我妈对他死心塌地一心一意。但是即使在生出我这个儿子之后,她也无法得到那个富豪之家的承认。
她怀我就是为了要挟,但很可惜,就算我是男的也没用,我满月时那男人结婚,娶了和他门当户对的女人,和她断绝往来。我妈自此绝望,回到家乡洛镇,从此精神逐渐崩溃。家中一切靠外婆打点。
后来在我小学3年级时出了一些事,只得搬家,最终落脚省城。她时时发作,外婆不承认她有精神问题,也不舍得送她去治疗,只能自己看着她。但我初三那一年,她出奇平静。我考上了省一中,我以为否极泰来,家会变好。
当时我想我会上好的大学,找到好的工作。我可以赚钱,外婆不用那么辛苦。我甚至想着高中就可以兼职。”狄寒生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支着额头静了半晌。
“但她在7月29号那天一个人在家,开了煤气。”周祖望只觉得心脏顿时紧缩起来。狄寒生从来不说的过去,竟是这样的悲惨。难怪他不愿意提起。
“然后外婆回家,闻到很重的煤气味,她开灯,于是爆炸。”寒生恍惚地注视着前方,手指神经质地抽动着,轻触着易拉罐体。他脸上的表情是平淡的,但也可以说是莫大哀伤后的麻木不仁。
“如果我和外婆一起进屋就好了。也许不会去开灯,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死掉。”他买了食物回来,看到的是消防车和救护车。人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巨大的爆炸声震断了这一片居民的神经,即使是没有被殃及到的地方也有惊慌失措的人流在乱蹿。
救护人员忙着把人往车上运。现场一片混乱,消防队在灭火,警察才刚刚赶到。他没有任何阻碍地挤到最前面,就那样看着他面目全非的亲人从面前抬过。
之后他看到无数遍,在梦里。这房子是用外婆的保险金买下的。反正发生过这种惨祸的房子屋主也没指望能租卖,因此价格不高,他还能剩了些钱作为自己日后的生活费。
虽然到大学就要靠打工攒学费和生活费了。那个远房舅舅只是名义上的监护人,事实上完全指望不上他。
他也不想扮可怜去乞讨他人的同情。那个时候以为会锥心刺骨一辈子的痛,后来也慢慢被时间抹平。他妈妈是凉薄的人,肯放在心口痛一辈子的,从来不是亲人。他想,他或许是像极了他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