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小型飞机,又乘车行了约半小时路程。狄寒生偷偷对周祖望抱怨:“这叫我怎么敢放狠话?激怒了这老头子,我们难道要靠两条腿走回去吗?”
周祖望笑了笑,说:“你不要把他想得太坏了。人之将死,可能他只是想见见你,也没指望你有什么好态度的。”疗养院位于一个美丽的湖畔。阿尔卑斯群峰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湖光辉映山色,犹如展开一幅仙境的画卷。
进入特别室前,周祖望有些犹豫是不是要陪着一起进去。同寒生一起来是他提出的,因为有些担心寒生的精神状态。但是进去刺激病人就不是他的初衷了。不过寒生显然不担心这个。周祖望稍犹疑一下,便被他拉着一同走了进去。
看到病床上的景象,才知道情况比他们意料中的要严重得多。病人基本已是靠维生仪器在维持生命。干枯耗竭了的身体,没有光泽的面孔,迟暮老人的生命之火已经燃烧到了尽头。
任他当年曾经如何呼风唤雨叱吒风云,也逃不过天命的定数。死气沉沉的眼神在听到看护耳边低语之后,瞬间又有了一线光明。老人混浊的眼看向狄寒生他们站立的位置。他大概已经看过照片,视线游移了一会儿,便固定在狄寒生身上。
周祖望轻轻拉住了寒生的手,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颤抖。嘶哑微弱的声音响起。需要努力分辨,才能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寒生谢谢你来看我”狄寒生抿着嘴,没有搭腔。“寒生你走近点行吗?”
狄寒生站着没动。周祖望轻轻拍了拍他,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挪了两步。老人似乎已经很满足了,喘了一会儿,而后说:“我的遗嘱在罗律师那里”
寒生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他接下去要讲什么,开口截断了对方的话:“我经济情况过得去,生活安稳,不愿改变,没有奢求。”
听他这么说,老人失望的神情溢于言表,但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如此,因此没有多做坚持,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挣扎着说道:“你真的,快乐吗?”
寒生感觉到手上加重的握紧感,向身旁的人望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微笑,卸下满身的锐刺,温和应道:“不可能更快乐了。”
老人如刀的视线转向周祖望,狠狠剜了一眼。好像也感应到什么似的,那审视的目光渐渐的温柔起来。有一瞬的迷离缥缈,或许是老人回忆起少年时的美好,现在已无人知晓的秘密时光。
而后他殷切地望着狄寒生,满眼渴望地等待着他说一句什么。然而末了,狄寒生依然没有说出他想听的话,只欠了欠身,道:“狄老先生,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不打扰了。”
老人面孔上立刻显露出焦灼和气急败坏的恼火神气。然而寒生没有任何理由需要惧怕,他随意自如,镇定地有些残忍地与之对峙着。
一生刚愎自用的老人渐渐的,换上了无能为力的悲哀神色。他咳了几声,随后勉强聚气说道:“寒生,我和你爸爸都不知道有你。洛玉真她,她什么都没说就消失了。你爸爸对不起她,但,但如果知道有你,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寒生忽然大声说道:“行了!”随后才像忽然醒觉一样,望了仍然企图解释的老人一眼,低声说:“我知道了。我没有恨任何人。你放心吧,我不会去改姓。”
他慢慢走向在门外等待他的周祖望,即将跨出门时,转头对病床上的人说:“谢谢你。”车行驶得并不快,但依然一点点远离那世外桃源般的静养之地。
渐渐的,窗外的风景模糊了。神思恍惚间,面颊上有一点不熟悉的触感。
他慢了半拍才醒悟过来,那是祖望在轻轻摩挲他的面孔──脸上一片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流了这许多的泪。
好像是一生积攒下的份量。他哆嗦着嘴唇,轻轻地对祖望重复着,也是对自己重复:“她不是为了要挟他们才生下我的。她没有告诉他们有我的存在。”
泪中带笑,笑中带泪。如同要说服自己相信一般的虔诚与坚定。她还是因为爱我,才让我出生的。
周祖望无言地拥住了狄寒生。即使那只是一个老人为了推诿责任的临终谎言,又有何妨呢?它让活着的人释怀,它让寒生快乐。
离开莱蒙湖后,他们一路向南,往亚平宁半岛行去。穿越大圣伯纳德隧道,取道都灵、热那亚、比萨,一路沿着绵长的海岸线向东南前进。
老旧的列车摇晃着,最终驶抵此行的目的地,罗马。在万神殿望过拉斐尔陵墓上的巨石圣母;在竞技场的徊转里迷失了时空的方向;在幸福喷泉里投入钱币,许下三个愿望
少年时期的夙愿得偿,他们终究来到了那片肃穆的建筑中,走进西斯廷教堂。狄寒生望着正前,喃喃道:“祖望,祖望,现在让我下地狱也无妨”
周祖望指了指上面,低笑着说:“天使在上面。”寒生抬头,望见了恢弘的群像。纯粹的美的赐福,自天顶上降落于他的眼中,心中。
周祖望悄悄问狄寒生:“你许了什么愿?”狄寒生说:“第一个,总是重回罗马,这神小气得很,许别的愿就不灵了。”周祖望笑着说:“你这么亵渎,当心被报复啊。”狄寒生有恃无恐地说:“我说的是中文,谅他也听不懂。”
周祖望忽然有些郁闷,说道:“那其他的愿望也是鸡同鸭讲了。我们又不会意大利语。不对,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神?恐怕得要讲希腊语吧?”
狄寒生闻言,忍俊不禁,随后对周祖望认真地说:“我的愿,是许给我自己听的。和这个池子不相干。”周祖望看着他,嘴角缓缓地扬起愉悦的弧度。第一,愿重回此地。第二第三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