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道:“请他进来。”
海棠色锦榻上,只坐着世子一个人。他目光流转,放在项林身上,对着项林一眼可以看出来是痛苦的神色挑起眉梢,装着不解地问:“四弟,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
天才交二更,对于公子哥儿来说,不能算晚。
项林面上抽搐一下,这话对他好似鞭子。听世子呵呵笑着:“回去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明天再复明天,这事情不能再拖。项林垂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来:“大哥,以后我听你的,你帮一把。”
永惠郡主和几位小王爷在房中,静静听着。
“长平,也是你妹妹,她吃足了苦头,轮,也应该轮到她过几天顺心的日子。”项林低声下气说着,世子只是冷笑。
吃足了苦头算什么!他打断项林的话,狠狠地道:“你当我,没有吃足苦头!”
项林话渐流利,他神色黯淡:“大哥,你苦尽甘来,长平也该到了吧?”世子冷笑:“苦尽甘来,说得好!”他怔怔忘了生气,直直的眼神盯着项林的衣襟看,仿佛那衣襟上能看出伍侧妃来。
烛火闪了一下,有一枝烛芯儿过长垂到一旁有要灭之势,世子对这烛芯看看,神色木然:“我不会帮人。”
项林嗓音几乎低不可闻:“您要什么?”
一分狰狞先在世子面上闪过,他身上情不自禁地抖动两下,好似打冷战,又好似下决心。阴恻恻的声音重新响起来,世子眼光只直直盯着烛火,淡淡道:“四弟,伍侧妃恨我,我也恨她。以前我睡不安好,现在她睡不安好。”
“大哥,请你看在手足之情上,”说到这里,项林觉得身后冷嗖嗖,他机警地再改口:“父亲兵权已大多给了你,别人再怎么想,也是无用的。”
世子轻描淡写地道:“别人有盼头,才会去想。”他眸子炯炯放在项林身上,用近似咬牙切齿地表情低低道:“你觉得呢?”
这声音很低,这咬牙只是一瞬间,这很低又只有一瞬间的话,把项林重重击中,他大步后退开两步,脚步虚浮,那神色好似见鬼,震惊到差一点儿跌坐在地上。
世子负手近前来,神色淡淡,声音淡淡,对项林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四弟,站稳了。”这只手臂上衣袖绣线斑斓,上面的一条龙首在衣衫上有几分狰狞。
握着项林不得不伸出来的手,世子呢喃道:“四弟,要是你没了这只手,或许别人也就不乱想了。”
项林如遭雷击,一下子嘴张得多大。慢慢收回去时,他垂头低应:“大哥说得是。”
房中偷听的人只听到外面声音渐低,这里面的玄虚没有听清楚时,就听项林木呆呆的声音道:“大哥夜深了,我不打扰你安歇。”
世子是欣然的嗓音:“你也回去早早安歇,天气冷雪地滑,沁碧苑外的假山又有松动,让人去收拾,不知道收拾好了没有。那是你回房的必经之路,你要小心着。”
“多谢大哥关心。”项林身子又一硬,对世子慢慢行个礼,茫然不知所措的往外面走。
他身影一直走出世子这小院,几个小王爷一起出来,他们对世子都有怀疑:“何必告诉他那假山松动?”
那本就是为他设的圈套。雪天地滑,项林年酒吃得大醉而回,突然被压下面,这也是会有的事情。
虽然霍山王和伍侧妃是不能再修好,不过伍云卿新升官,伍云恬新升官,世子心中,最不放心的就是项林。
对着兄弟们全是关切的面庞,世子打着哈哈:“这么冷天他来求我,我一不小心就告诉了他。”面前这几个兄弟们看似全帮着自己,要是自己和项林两败俱伤之时,不知道他们又有什么心思?
北风渐吹渐寒,项林觉得自己为风所逼,来到假山旁。这假山足有一人高,黑黝黝地还长着青苔。
这压一下子只怕会死人,项林心中混乱地想着。
他从小就无意于世子,在母亲庇护下觉得日月无尽的悠闲,只想当闲云野鹤,那时候看不起功名。
最近数年,他百般问过自己,还是无意于世子之尊,又只想奉老母护长平,余下来的时候,就只和舞阳郡主生气去了,对这个妻子是样样不满意,一想到她,就觉得无形绿头巾戴在头上。
如今用一条手臂换长平,项林虽然有兄妹情,也还要踌躇。没了手臂,世子是放心了,自己要在这家里多遭遇不少冷眼。
冷眼不可怕,是怕以后不能再奉母亲护长平。虽然不想争世子,项林也明白母亲心底里,还有这样的想法。
伍侧妃一年一年如雪中松柏一样熬着,她心里,是有个盼头。
自己少了一只手臂,如世子所说,有些人,就全无盼头。有些人,要大为喜欢。这以后,就安宁了吗?
这黝黑带积雪的假山下,项林左右为难。雪珠儿打在他面上,不知何时又淅淅下起来。王府中有鞭炮声,或许是家人放,或许是主人放。
烟花在空中闪过,下面走来舞阳郡主。她在房中坐立不安心绪不宁,出来走走散闷,不想看到项林在这里。
舞阳郡主疑惑,他在作什么?
先是在这里叹气叹息,现在怀中又取出一把短剑,在自己手臂上比划一下。舞阳郡主心提得紧紧的,心中电光火石一闪,啊,不好,他要自尽!
见短剑一寸一寸从剑鞘中拔出,舞阳郡主不假思索,放声大喊一声:“住手!”
烟花空中“澎澎”作响,掩饰住舞阳郡主的脚步声,在这震天响声中,项林陡然心生杀机,一跺脚,罢了,就没有手臂,衣食也还周全。
余生看着长平苦,项林觉得比自己苦还要难。
“澎”地一声大响,又是一个烟花现空中,这巨响中,项林短剑最后一寸出鞘,对着自己手上筋脉挑去。
舞阳郡主拼了命地跑来,细弱身子奔得可赛烟花升空之势。两个人身子狠狠撞在一起,猝不及防地项林只觉得手上一阵剧痛,身子被撞飞,直直打在假山上。
假山上摇晃几下,重重摔倒。地面上,起了一阵震动。尘灰没有落尽时,响起舞阳郡主的尖叫声:“啊!……快来人啊!”
这假山尖子,正摔落在舞阳郡主裙边,险险的地离她只有几寸远。
不止的尖叫中,项林虚弱地道:“不要叫了,舞阳,”他轻轻地道:“快来扶我。”
黑乎乎一人多高,有几个厚的假山“砰”地倒下,舞阳郡主什么也听不到,她刚才只为项林自尽,现在只为这偷袭的假山而魂飞天外,拼了命的只是尖叫:“不好了,救命啊!……”
上夜的家人们跑来,世子和永惠跑来,小王爷们跑来,伍侧妃和长平互相搀扶着过来时,见家人正在喊着:“一、二、三,快扶小王爷起来。”
几个灯笼照着项林,他遍身泥泞,衣上有血。旁边有一柄短剑掉在地上,幽幽发着寒光。他手臂上鲜血淋漓,脚上鲜血淋漓,一条腿被假山一角压住,并不是太狠,黑夜里人看不清,见他一角绢裤在假山下,还以为他的人被压在下面。
求伤的人没有伤成,心中迅速有了主意。见世子过来,项林装着自己被假山压着,悄悄儿地把自己的腿往假山和地中间的缝隙里塞了塞。
舞阳郡主也以为被压,大受惊吓之余,还在尖叫。伍侧妃面色苍白,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目旋。
长平是自己的女儿,项林却是自己的盼头。她只觉得心里翻腾着,往后就倒晕了过去。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此没有精神支柱。
“母亲,”长平颤声扶着她交到丫头手中,对着血迹遍身的项林看看,再对着被人安慰、歇斯底里的舞阳郡主看看,长平郡主误会了。
她用足了力气冲到舞阳郡主面前,拉着她就厮打,边打边骂:“你害我哥哥,让你害我哥哥!”舞阳郡主惊魂未定,被长平这样一打,突然明白过来。
那月下对着自己手臂比划的短剑,淡淡地又一次回现在舞阳郡主脑海中。这不是自尽,这是自残!
“你这个祸害精,你怎么不去死,还有脸回来!”舞阳郡主疯了一样,也抓着长平打起来。
只有丫头们上去拉,拉了没有两下,她们也各自相帮着打起来。
永惠郡主嘴唇轻抖着,肩头被世子拍了一下就此不动。
最后赶来的,是霍山王和扎那。他们在房中谈了又谈,听到动静是最后出来的。
“住手!”霍山王气得快要毛发倒竖,远远的喝了一声,却无人理睬于他。
雪花,过滤了这远远的呼声。雪花,静静的下着,不少落在地上项林的血迹上,渐渐要掩盖起来。
一个袅娜人影从小桥上走出,在桥身最高处站定,雪光映照出她家常的一件碧罗色锦衫,贞平郡主抱着手炉,不慌不忙喝了一声:“长平,住手!”
霍山王的喝声,长平没有听到。这一声长平住手是喊的她,长平公主听到了。她常年劳作,手上有力气,拉着舞阳郡主正打得占上风,越打越痛快,越打越觉得自己数年之郁积全数而出时,耳中就听到了这一声。
她愣了一愣,头发就被舞阳郡主揪住,舞阳郡主骂道:“贱人,是你害了你哥哥!”项林一直就在旁边喊住手,没有人理他。此时见到,又痛又急:“舞阳,快住手!”
贞平郡主还是不紧不慢,她站在小桥上,北风拂动她衣衫,颇有神仙之态。这娴雅意态和这里的打闹,形成强烈的对比。
世子仰望着她,永惠仰望着她,随霍山王大跑小跑赶来的云娘,也仿佛不认识她一样只是看着。
“四嫂,你也住手。”贞平郡主喊了一声舞阳,舞阳郡主气喘吁吁把长平推开,这才听到项林喊自己的声音:“过来扶我。”
舞阳郡主扑到项林身边,双手扶起他的手臂,又看他的伤势,痛哭失声:“你,太傻了,为她不值得!”
长平公主愣愣站着,对哥哥看去,见到他用另一只手在拍舞阳郡主的手:“不要再说了。”再对贞平郡主看去,长平公主大怒:“你是谁,喊喝斥我!”
“我是谁?”贞平郡主冷笑一声,双目居高临下斜睨了长平公主,带着讽刺地道:“我是你以后的主母,你这妾侍,还不退下,半夜三更的,除了会闹就是会闹!”
她眼角漫不经心地,往扎那身上扫了一眼。扎那站在雪中,目不转睛看着这个人。
白天吃年饭,郡主为避嫌并没有见到,此时见到,见一个身量儿还没有长开的小姑娘,安静平和地站在那里。小桥、梅花,从她身后衬托着,好似汉人的画儿。
“你也配!”长平浑身哆嗦着,破口大骂:“你这贱人,你是妾侍,你才是的!”贞平郡主对她冷笑一下,再对这里众人看一眼,不再辩解,慢慢转身要走。
长平心中恨意勃发,狂喊着:“我恨你,我要杀了你!”她扑上去两步,就被丫头们拦下来。
有如闪电,贞平郡主迅速转过身,清澈无波的眸子在长平身上扫过,眸子里,全是寒光。
她不住冷笑:“你恨!你恨就可以乱闹乱打!”
静静雪中,贞平郡主的声音人人听得清楚,她心平气和:“谁不恨!”只有你一个人恨!
贞平郡主吩咐长平公主的丫头:“看好了她,她想折腾掉孩子,这可不行。公主,趁着你明旨还没有下,你好好再当几天公主吧。你肚子里的孩子以后是我的,不容你胡闹!”
教训过,贞平郡主不看众人,少女没有长开的身量儿款款转身,扶着自己的丫头,走下小桥行过梅花,摇曳去了。
“啊啊!贱人……”雪地里只有长平的谩骂声。别的人,全呆在当地。贞平今年才十四岁,贞平往日不吭不哈,今天他们全见识到了。
扎那皱眉对长平走过去,她说得对。谁不恨呢!每个人都有不平事,不代表着每个人可以任性作为。
人人都想任性,只是这自然规律不允许。
问问霍山王,他恨不恨?问问世子,他恨不恨?
来到长平身边,扎那抓住她乱舞乱打的手,冷静地道:“回你房里去,你有孩子要好好休息。”长平狂乱的目光看着他,再一一扫视过这里站着的所有人。
这目光如钉如淬毒的刀子,刮得人人面上一寒。只有舞阳郡主毫不示弱地站直身子,冷冷的回视她:“你自己的事自己担着就行了,灾难到你身上止住,不要带到这家里来,我和你哥哥,担不起!”
“舞阳,扶我回房。”项林在这里等担架,他腿上受了伤,舞阳郡主也不肯让人这样搬动他,怕他骨头再不好接。
等的这一会儿,就听到长平公主心里恨,贞平郡主心里恨!
管家大跑小跑回来,身后是几个人抬着春凳:“来了来了,”把项林扶上春凳,舞阳郡主又催促:“医生怎么还没有来?”见项林对着长平还要说什么,舞阳郡主板起脸:“回房去,哪里还有这么多的废话。”
长平傻乎乎的看着项林回房,心中混乱一片。她是个孩子没有长大时就远嫁,诸事不懂备受欺凌。
喜欢时就笑,不开心时就哭,心中怀恨不是一天,常对着碧草悠悠,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个倒霉人。
今天这恨被贞平郡主打下去,长平茫然问扎那:“你对我说,让她为妾,你还记得?”扎那温和又镇静地道:“现在不一样了,长平,你让她一让。”
“啊……不!”长平又要发疯,她死死拧着扎那手臂上一块肉,狂问道:“你说话不算话!”扎那没有理会手上的刺痛,他甚至还有微笑看着长平。
原以为霍山王府的女儿全这样,今天见到一个不一样的。扎那能做的,只是尽心安慰长平:“你让她一让,我对你,还像以前。”
世子扯动嘴角,轻轻碰碰永惠,夫妻悄悄走开。小王爷们,也悄悄走开。霍山王站在雪地里,只有云娘陪着他。
两个人发上肩上渐被雪染,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舞阳郡主回去,让人拿药酒,取热水来。医生赶到为项林检查:“手臂上伤虽然见骨,却不妨事。腿上碰了一下,调养就会好。”
让医生包扎,舞阳郡主来到伍侧妃房外,丫头回话:“侧妃才醒来,正在用药酒。”舞阳郡主抬手一个巴掌重重打在她面上,用力挥起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喝斥声才出来:“多嘴的奴才!”
大步冲冲进来,对着伍侧妃怒目而视:“母亲,女儿是你的,儿子就不是你的!”伍侧妃人虚弱,精神还强悍,左右注视服侍的人出去,招手让舞阳郡主上前,殷切地道:“你有了没有?”
儿子媳妇外面私会,已经有两次。
“还没有,”舞阳郡主气势松下来,心中百味杂陈。伍侧妃对她勉强一笑:“你会生个男孩子,我让人为你算过,你有宜男相。”
婆媳两个人默默无言对看过,伍侧妃声音嘶哑:“我明白,林儿才是最重要的。”舞阳郡主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也说了一句:“每一次她要害人,就害到她自己。刚才在外面,妻妾已经分明,母亲,不必再争了!”
“我知道了,”伍侧妃闭上眼睛:“去照顾林儿吧,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轻轻的脚步声离去,有小小冷风吹进来,是门帘子打起闪进风来。这风不见时,伍侧妃睁开眼睛。
她握在袖子的手伸出,手中握着一个锦囊。这里面是什么,不得而知,不过伍侧妃紧紧攥了一下,失神地抛下来。
妻妾已经分明,这里面的东西用不上了。她低垂的眉头疏淡着,要让贞平郡主为妾,手段可是多得很。
现在,用不上了。不管这里面是什么,全用不上了。不是来不及让贞平郡主怪病、失贞、中毒……而是项林最重要,他不能有一点儿闪失。
窗纸上,映出伍侧妃寂寥的身影,她心中明白,长平虽然是心头肉,和项林比起来,还是要退后。
雪珠子变雪花,同样飘舞在昭狱院子里。一弯冷月极淡地在雪夜中,映出一个小小木窗前商少阳的面容。
商王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到了这里?没有提审,也没有刑讯,白天见到官员们进出,让商少阳悟出这是昭狱。
要是大狱,外面只会见到犯人,哪有这么多的官员进出。
对着雪花一直看到天亮,又看到天黑。算算日子,今天是初三。“咣当”几声木门声响,狱卒来送早饭,烂煮白粥,还有几个包子。
对着眼睛熬得通红的商少阳,狱卒只是嘻笑,把饭给商少阳递进去就走。
“我要见安平王。”
狱卒愣了一下停住,但没有回身。
商少阳坚定地再说一遍:“我要见安平王!”
------题外话------
累了,今天就只有一万二。盼小小毛的亲们请再等一等。
据说目标是要喊出来的。仔仔试一试。
要票票,不掉榜!
要票票,不掉榜!
要票票,不掉榜!
要票票,不掉榜!
要票票,不掉榜!
要票票,不掉榜!
要票票,不掉榜!
还需要打滚要票的仔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