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道理不对,有时要招杀身之祸,事情也办不成。”
“我不管那个,只讲义气两个字。”
“你不觉得,教主对你除了义气,还有点别的?”
胡印中仰着脸想了想,说道:“那是燕入云自造自吃醋,弄得大家心里怪别扭。教主对我堂堂正正,我拿教主当姐姐敬。我娘自小教我,不能想女人的事太多,这一条正经,百邪不侵,我转过三个山头,都败了,我还好好的。那些贪色采花的兄弟,没一个有好下场。”雷剑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顺脚将一块堤土踢得滚入江中,叹息一声道。
“你是对的——你娘难道不打算给你说媳妇儿?哦……我明白了,你自己有相好的,后来分手了,伤心了不是?”
“我们家不穷不富,自种自吃。后来遭瘟疫,才败落下来。我有个姑表妹,小时相处得很好的,家败了,也就什么都说不起了。后来我走了黑道,更是什么也说不起了。”
“后来你没再见她?”
“见过。”胡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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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印中脸上似悲似喜,“我们村赵守义强占我们的地,点火烧了我家房子,我杀了他上抱犊崮落草,抱犊崮被岳浚攻破,我独身逃出来到她家,她送我煎饼、玉米糁窝头,还有些咸芥菜疙瘩,还有衣服。那时她丈夫已经死了,下头还有三个孩子,已经老相得不成模样。她吓得筛糠,还是帮了我,我当然不能拖累她,给她作了揖就走了……我欠着她的,可是没法还账了!”
雷剑低头叹一声,恢复了常态:“说咱们的事吧。落脚怎么落,外头支个什么门面,和谁联络?这身道装太扎眼了——你是掌总儿的,你拿个主张。”“我是什么掌总的,下头一个也不认识我,还是你来。”胡印中道,“我也看着道士装不成,我们没有道观,整日转悠,一定要出事的。”
“好!你肯听我的,我说你参酌,咱们商量着办。”雷剑神凝气敛,显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沉着干练,“我们有钱,可以开个生药铺子。曹鸨儿那一头要联络好,还要拉上这个步虚,和他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为了自己,他们得保全我们,这就站住了脚。我想,我们得弄清楚,这一次我们在江北是败了,不能闭着眼骗自己。这里香堂、那里神庙,比外人还靠不住呢!我们从头收拾,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绝不能依赖那些个堂主、香客——连燕入云都降了,何况别人呢!”
“这么着,不是违了教主的旨令?”
“现在你是教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胡印中仿佛不认识似地盯着这位刚决果断的“侍神使者”,问道:“将来教主计较起来怎么办?”“她么?”雷剑苦笑了一下,说道,“她现在自顾不暇呢!我们若有局面,她将来奖励还来不及,我们站不住脚,将来说得再好也无益。”胡印中人虽憨直,心智却平常,再三思索,拿不出更好的主见,遂道:“听你的,我当这个生药铺的伙计,你来当老板娘!”雷剑突然“噗嗤”一声竟自遏制不住,背脸弯腰格格地笑个不停。胡印中被笑得莫名其妙,说道:“我又错了?你就笑得这样!”
“我笑你是个傻——”她用手指顶了胡印中额头一下,“傻瓜!当伙计要懂药性,进药要看成色,懂价钱,出药要能记账,会看戥子,你成么?你就会白刀子进来,红刀子出去!”
“那——你说我干什么?”
“你当然是老板了!”
“这……”“这,这什么?”雷剑娇嗔道:“道士能假戏真唱,夫妻就不能?”
原来是假的。胡印中木讷地一笑,又款步向前走,说道:“我看你在教主跟前背后不一样。离了教主,你好像还很高兴?”雷剑垂下长长的眼睫。她是易瑛的头号心腹弟子,易瑛待人不吝啬,不藏奸,传授法门要旨也不似别的师傅那样刻意留两手儿,但她对四姊妹犹如严母教女,极少温馨爱抚,这就少了点亲情。雷剑觉得易瑛刚愎自用,遇事从不与别人商量,事成虽有褒奖,事败却极少认错儿,心中有隔阂,连乔松、韩梅和唐荷等人也不敢私下议论,不敢当面提说——但这些话她不能对直心快口的胡印中说,沉思有顷,雷剑才道:“我跟教主是个敬畏心;跟你一处,是个高兴心。你看教中那么多男子,我和谁说笑过?”胡印中听了品不出滋味,答不出话来。
钱度原来只打算在南京呆三四天。沾惹上曹鸨儿便生了乐不思蜀的念头。看铸钱局、查库房,检查铸钱模子都是虚应公事一点即过,又说要等李侍尧运铜的船到了再走,还要协助铸钱司验铜。他说住总督衙门给尹继善“添麻烦”,索性搬出住了驿馆,每日到库里蜻蜓点水般点一下,便去凤彩楼鬼混。那曹鸨儿是个偷汉子的领袖,风**戏了多年,绝不要钱度的钱,使出浑身解数侍奉这个风月窑里的雏儿,和一些窑姐儿与他昼夜宣淫,弄得钱度干筋瘪瘦、神思恍惚,一脑门子的心思全放在秘戏图、房中术上,竟比风月场上的老手高恒还要着迷。这日在凤彩楼和曹鸨儿睡到日上三竿,犹自赤条条相抱不起,直到外头丫头隔窗叫:“钱老爷,吃早茶罢。”方才懒懒地伸欠一下。曹鸨儿扭股糖似地搂着他,娇滴滴小声道:“方才还在夸英雄,这会子又像软稀泥似的了。你还能战不能……嗯?谁是败将?”
“不行了,败了兴了。”钱度坐起身披衣,说道:“我招架不住。你浪得好,人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过了五十坐地吸土,真是半点不假!”
二人又浪了一会儿方起床穿衣整妆,吃着早茶有一搭没一搭逗骚儿说话。曹鸨儿说:“有了身子。又发愁将来孩子没爹。”钱度又转过来安慰她,说要“接出去从良,弄座宅子叫你们母子享清福”。正絮叨个没完,一个丫头上来,说道:“钱老爷,总督衙门来了个师爷,说有一封要紧书信给你,你下楼见见吧。”钱度嗯了一声,迈着四方步下楼去了,曹鸨儿命人收拾了桌子,叫史成进来,一边理鬓,一边问道:“买的阿胶到了没有?叫他们熬熬,我要用。”
“是,妈妈!”史成一躬身,嘻嘻问道:“前几回都是堕胎,怎么这回保胎?”
“这次我要保胎。”曹鸨儿面色有些忧郁,目光中多少带着迷惘,“不但我,赛金莲也有了他的,也要保……这是教令——再说,我当鸨儿也当烦了,到老想吃碗体面饭。”史成叹息一声,说道:“咱们的‘教令’是太多了,除了上清观,还有‘一枝花’,又都不照面——还有青红帮——谁都能欺侮我们一下,这活计真不是人干的。”曹鸨儿冷笑道:“不听人说笑贫不笑娼?老娘也不是好欺负的,好便好,不好我遣散了这座楼,这种钱我也挣足了够用了,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谁能找到我?记住,不管是易瑛的人还是别门别派的来找,你只管应酬,叫苦,就说没钱办不成事。要能再掏他们三两万银子,我分给咱们众人,都远走高飞!”说着便听钱度上楼的脚步声,曹鸨儿叫史成退下,笑着起身相迎,问道:“钱爷,他们有什么要紧信?”
“皇上叫傅相给我写信,叫我即刻到热河见驾述职。”钱度颓然落座,眼神中带着慌张和怅惘,用粗重的声气说道,“看来是再也不能往后拖了,这违旨的罪承当不起啊!”
曹鸨儿听了低头不语,半晌,抽抽搭搭向隅而泣,掏出撒花绢子只是拭泪。钱度勉强笑道:“你这是何必。几个月我就又回来了。你要愿意呢就跟我去云南,把这里的摊子散了它。你不想去,我这次进京见着张中堂、傅六爷说说,他们一句话,我就能调到金陵来当南京道。我也舍不得你呀!”说着便抚摸曹氏肩头,曹氏脸一偏又转过身去,如诉如泣说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是自叹命苦……我打六岁就进了这火坑,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儿?老鸨儿养活我,也打我骂我叫我接客;我当了老鸨儿,也打骂下头。不接客,在这行院行里能站得住脚么?十六岁上我就留心,想找个好人家早早从良……可来这院子里的有几个是好的?有良心的,没有钱赎我,有钱的又没良心,谁敢靠他?好容易自己也熬成个鸨儿,能自主了,人却老了,更不敢想从良嫁人。说句至诚话,我二十四岁当上这里的‘妈妈’,就再也没叫男人沾我的身子。左审右看,就是你钱爷……是个靠得住的人,你人的模样平常,却聪明能干,待人良善……可偏又是个做官的!如今委身给你,我真是什么都舍得,可又怕你将来扔了我。如今,我已有了你的骨血,小四十的人了,你可叫我怎么着?钱爷……”她的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扑身入怀说道:“你得给我做主!还有那个金莲……也有了……你亲眼见我们这些日子不接客,还不为了你得个儿子?你是个男人,给我们撂句话,现在堕胎也来得及……”话未说完,那个叫赛金莲的女子已闯了进来,一语不发,坐下就陪泪。
“这么着,你们别哭,一哭我心就乱了。”钱度本就心烦意乱,被这一声声娇啼更弄得六神不宁,思量了一阵,下了决心,“我这会子去见见道尔吉,先从藩库拆兑一万银子。我虽管着铜山,其实不是邓通,钱都是皇上的。这些年倒是当师爷时攒有不到两万银子,腾挪一下,先照顾你们这头。你们两个跟着我从良,其余的人一概不留,全部遣散回去,把这楼卖了,在南京买处宅子住下。我进京回来,带你们回家乡去拜拜祠堂,就正而八经是我钱家的人了。这么着可成?”说着便取出一张两千两的庄票递给曹鸨儿,笑道:“前头去了的芸芸给了一千五百两,这两千留着你们置些行头。我每年五千两的俸,又是干净官儿,只有这些了。要是从良,就得有个过日子的心。还像原来那样花销,我就养活不住你们了。”曹鸨儿二人推让了半日,只接了五百两,那钱度自然感慨,匆匆离了凤彩楼。
钱度赶到总督衙门,立刻和尹继善的钱粮师爷接洽,又到藩司衙门向道尔吉交割差使,顺便又提及借款的事。钱度满以为这点区区小事,一提便成的,不料道尔吉竟皱起了眉头,叹着气道:“我俩的交情,别说一万,再多一点我也敢。但元长给我有手令,无论在宁过往官员,挪动库银一两都要经范时捷手批,连他自己也在内。我写了条子库里也要驳回,这里通省没人敢和元长打这个马虎眼儿。不好办呢!”钱度笑道:“老范那里还不好说?我这就去见他。”
“你还不晓得老范啊。”道尔吉笑道:“那是尹继善的一把锁。你看他不修边幅嘻嘻哈哈,办起正经事半点也不含糊。他先头当顺天府尹,连先帝爷都顶过,又得老怡亲王赏识,地道一个铁头猢狲。别去惹他没趣,上回高国舅想借三千,说北京已经兑出,半个月就能还钱。你猜范时捷怎么说?——‘兑来你再用吧!这钱都是从老百姓骨头里熬出来的油,给你还风流债?’碰得高恒大红脸。你做什么要一万银子,这个数目他一听就恼了,还借给你?”钱度的脸红得像红布一样,支吾道:“有个亲戚要捐官,过去又有恩情,我不好推辞。”他顿了一下,突然灵机一动,说道:“这么着吧,不借公款了,我借德胜钱庄一万,请老道做个保人。如何?”道尔吉道:“这个使得。不过,我也是快离任的人了,有信儿从内廷传来,傅六爷要调我去跟岳东美老军门当副将,我只能保钱庄能寻着你,不然钱庄也不答应。”
“他们怕我跑了啊!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钱度笑着起身,端了茶一饮而尽,“人都说蒙古人憨直,不藏心术,我看你精明得很呐!”道尔吉也笑着起身相送。钱度刚走出藩司衙门仪门,正在踌躇要不要去见尹继善,突然一乘四人抬官轿在石狮子旁停下。一个官员哈腰出来,只见他头戴蓝色明玻璃顶子,身着孔雀补服,雪白的马蹄袖里子向外翻着,一张白净面皮上嵌着黑豆似两只小眼睛,留着两绺蝌蚪胡子,走起路来脚如飘风又轻又快。钱度眼睛一亮,失口叫道:“这不是侍尧么?!”
李侍尧一怔,见是钱度,也是眼睛一亮,说道:“老衡!怎么你还留在南京?邸报都出了,叫你进京述职,另行委任呢!”钱度道:“哪有另行委任的话?我见见皇上,还回云南去。”李侍尧笑道:“‘另行委任’是我说的。我消息比你灵,你要去刑部当侍郎,和刘统勋一个锅里搅勺子了。”“刑部!”钱度顿时目瞪口呆,“从前放出的信儿,不是去户部嘛!”李侍尧嘻嘻笑道:“刑部是法司衙门,要论身分,比‘财神’部还略强些。”
钱度无声透了一口气。李侍尧说得对,刑部国家政治机枢,要论名声身分,尊贵清严,确比户部好。但他一向是理财的,管钱用钱还是户部来得。守着个铜矿,位分自然不及侍郎,但经常调铜运钱,像曹鸨儿这点子事,只要含含糊糊透个口风,下司不言声就弥补了。思量一阵子,钱度蹙眉叹道:“怎么叫我去刑部?真不可思议……”
“这就叫天心不测!”李侍尧道:“我陛辞时皇上和我说了多半个时辰的话,他说,他跟圣祖听过政,又跟世宗理政,见过无计其数的臣子,有些看着极好的,却不中用;有些老迈无力的,偏没人能替,只得顶着做事;有些皇帝千方百计想提拔的,或出罣误,或犯错当黜,或丁忧,或病,总不能如愿。所以下头看着皇帝处置事情似乎随心所欲,其实也一样的呕心沥血。一样的不得已儿。你大约也是不得已用到刑部了。”钱度一脑门子心思不在这上头。想想李侍尧是个有胆子敢担待的人,遂笑道:“我也正有不得已的事儿,见了你,正好!”遂将对道尔吉说的,又对李侍尧说了,“——看来我走,你就是铜政司使。从运来的钱里腾挪一万五千贯,回头我再补给司里。你看成不成?这样,我就不用看南京这些官儿的脸了。”说罢便看李侍尧,不想李侍尧连想也没想就说:“这是芝麻大的事,值得看他们脸子!他们那边船没卸,你写个条子撂这里,我写个条子你去提钱!”一把扯住了钱度进了总督衙门那门房,要了纸笔各写字据。
钱度连午饭也没吃,忙着到码头提钱,又用车运到钱庄兑了银子,按官价两千文兑一两,但其时市价银贱钱贵,一千二百文就兑一两,除了一万银子,钱度竟还凭空落手三千贯,一切立时都显得富富余余。钱度一头高兴,一头又隐隐后悔:怪不得铜政司里人都抢着跑外运差使,原来这么肥,早知如此早打主意,何至于今日捉襟见肘?——一切安排停当,方到尹继善那里辞行。尹继善仍十分殷勤,说了一车恭喜荣升的话,留饭留酒,一直送出仪门,再三嘱咐珍重,并说:“明儿不亲送,叫老范他们代为致意。”钱度又回驿馆吩咐打点行装装船,直到半夜才到凤彩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