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位皮肤黝黑,额头上满是皱纹,看起来不到四十岁,但实际年龄可能要年轻许多的中年汉子,面有难色询问道。
他敢开口是因为方有德是个讲道理的官。
这很容易判断出来,因为不讲道理的,压根都不会掏钱出来买东西,底层人民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存智慧。
“某多买几个,不用找了。”
方有德摆了摆手说道。
“十文钱一个,您可不得买一百个?”
小贩一脸惊讶问道,就算买一百个,方有德也拿不下啊。
“某就买两个,其他的,算是跟你打听点事情。”
方有德接过小贩递过来的胡饼,压低声音说道。
眼看一笔横财到手,中年小贩不动声色接过交子,放在手中看了又看,然后将其揣入怀里贴身放好。
他凑近了一些,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说道:“嘿嘿,官爷请问吧,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长安厮混多年,这家长里短的事情,某是知道不少。”
说完还给方有德使了个“是男人都懂”的眼神。
看到对方很配合,方有德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
“现在全长安都在议论交子,你以为这交子如何?”
方有德小声问道,装成一副跟小贩讨价还价的模样。
“回官爷,这交子方便是方便,就是……不太好换回布匹。若是要换回布匹,要提前到衙门里预约,还要排号,一个人每个月能换的布有限额,超过了还不给换。”
小贩面有难色说道。
方有德微微点头没吭声,毕竟他前世的时候,大唐都已经遭遇灭顶之灾,却也没有普及交子。这些东西要怎么运作,最终会造成什么影响,他这个丘八出身的人并不清楚。
“不过,官爷您要是有河西的交子,不如跟小的换河西交子。河西虽然远,但这交子想换就能换,市面上流通无碍。”
小贩舔着脸又从怀里叫那张一贯的交子拿出来,眼巴巴的递到方有德面前。
如果换了其他官僚,哪怕是李林甫,也不见得能当场拿出河西的交子。可是方有德是何等样人,家中可以说有不少河西那边的交子。最小面额都是十贯。
方有德从怀里抽出一张十贯的河西交子,递给卖胡饼的小贩说道:“你拿去找钱便是。”
今日是遇贵人了啊!
这位皮肤黝黑的商贩大喜过望,接过十贯的河西交子,然后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还给方有德一张十贯的长安交子。
居然连胡饼钱都没收!
方有德一脸古怪看着对方询问道:“刚刚不是说给一贯钱当做买胡饼的钱么,怎么不要了?”
“这河西的交子随时可以换,省去了排队的过程,这妙处官爷您当然体会不到啦。哈哈哈哈哈,这胡饼算是某请您吃了!”
卖胡饼的小贩大笑道。
“河西离长安一千八百里,如何换钱?怎么可能会方便呢?”
方有德迷惑不解的询问道,他又不是傻子,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一千八百里,就算能换,难道真的就走一千八百里路不成?
小贩刚想鄙夷的翻个白眼,随即想起对方的身份,连忙定了定神解释道:
“官爷,您是贵人多忘事啊。
节度使在长安有进奏院呀。
朝廷有政策,这些河西交子,在河西节度使的进奏院就能兑换到布匹,并不需要跑一趟河西。
在河西进奏院随时可以兑,先到先得,暂时没有就等两天,他们信誉很好。反正迟了就等下一批,去进奏院总是有布匹可以换河西交子的。只是他们拒收长安交子。”
小贩看到方有德挺好说话的,于是也给他倒了不少干货。
河西交子在长安的进奏院能不能兑换布匹?
答案是不仅能,而且朝廷有专门的政策。
河西交子兑换“河西布”,而“河西布”则是从河西节度府运来的布,或者直接说,就是朝廷赏赐给河西节度使,应该运去河西,却暂时还未送到河西的布匹。
为了节省运输成本,朝廷干脆就直接将这些绢帛交给进奏院处置了。
本来就是要给河西的布匹,现在河西进奏院拿到以后,在长安本地支持河西交子兑换。
这……貌似也说得过去,还省了来回倒腾运输布匹的运费。
但方有德总感觉这里头有什么不太妥当的,却又不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总之,现在河西交子在长安兑换无碍,信誉卓著,这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兑换的时候,不需要排号,不需要预约,也不需要拿出身份证明。管你是胡商还是汉民,都可以自由兑换。
当然了,数额比较大的,要提前十天预约。
这可以理解为河西节度使,把朝廷赏赐的布匹,拿到长安支撑河西交子独立兑换,再用流通无碍的河西交子置办产业。最后用这些产业产出的东西,来支撑交子的流通,形成一个经济闭环。
反正,朝廷对于这块也是放开了管制。因为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等于是给中央财政松绑了,退一万步来讲,中枢也省去了调拨布匹的运费。
赚钱或者省钱的活计,在基哥那边都不是事,可以说百无禁忌。
离开胡饼摊位后,方有德拿起手中的胡饼咬了一口,豆豉和羊肉混合的香气直冲大脑,令人忍不住就想再咬下一口。
美味而廉价的食物,总是在民间。劳动人民总是用自己的智慧,将手里有限的食材,尽量做得好吃一些。
方有德心中感慨万千。
不过等他冷静下来,回想起刚刚小贩那番话,却总觉得现在的大唐,好像走上了有别于前世的另外一条道路。
另外一条不归路……一条未知的,前世没有经历过的不归路。
虽然不知道会走向何方,但终点一定是人间炼狱!
这让方有德感到了莫名的恐慌。
因为上一世经历过的经验教训,现在基本上已经用处不大了。露在水面上的敌人没剩下多少,潜伏于水下的敌人,却又一切都是未知。
他将要面对的对手或下属或朋友,谁是“忠”,谁是“奸”,不再有明确答案了。
面对不同的情况,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选择。
很多时候,是佛是魔,往往都在一念之间,谁敢说某个人天生就是坏人呢?
人心隔肚皮,以后真相就在别人脑子里面,只能听其言观其行来判断。
方有德的“先知”优势,基本上已经荡然无存。
今日,他已经正式进入了“凌烟阁”,达成了臣子可以达到的丰功伟业。在世人看来,方有德这辈子已经功成名就,可以躺着摸鱼安享晚年了。
唯有他自己知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该来的事情,一定会来!
就像是刻骨的仇恨不会凭空消失一样。要么杀仇人,要么被杀死,或者二者同时发生,否则仇恨就会一直摆在那里,代代相传。
直到人们用鲜血去洗刷。
想到这里,方有德忽然觉得嘴里的胡饼不香了,只剩下若有若无的膻腥味。
……
“杜子美啊,你让本相怎么说你好呢?”
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书房里,这位大唐右相,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教训杜甫。
“请右相恕罪,下官只是脑子一热……”
杜甫有些羞愧的说道。他上朝那时候确有自己的私心,但大体上还是在为李林甫出头的。
没错,李林甫这个人的人品确实不咋地,官声也不怎么样,更是靠着门荫入仕,没有参加过科举。
但是别人可以骂李林甫,甚至是写文章写诗骂,杜甫却不行。
因为他科举是走的李林甫的门路,而且还不是行卷的门路,而是李林甫直接发话“点中”杜甫让他中进士的。
这个知遇之恩,杜甫一生一世还不完,要不然就会被社会主流思潮所唾弃!
还是那句话,当一个人是落魄文人的时候,他大可以写诗痛骂社会不公,写诗说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时候,也可以偷偷的拍手叫好!
然而,一旦他进入统治阶级的高层圈子,他就不能秉持这个立场了。
如今的杜甫便是这样,他因为李林甫的提拔当了进士,一路官运亨通,那就必须要为李林甫鞍前马后的服务。姿态可以高雅点,但绝对不能阴搓搓的对着干!
“本相知道你是自己人,可是,唉,这御史台的活计,确实不适合你。
这样吧,相州还有个司马的职位空缺,你调任到相州担任司马吧。
本相会尽快将你擢升为相州刺史。”
李林甫叹息说道。
张罗一个会写诗会在文人里面造舆论的人,对于他来说确实不太容易,这是圈子的局限性造成的。李林甫心中的人选,必须要信得过,还要诗文“能打”,现在手里除了杜甫以外,也没有别人了。
让杜甫从御史台的侍御史,外放到相州当司马,这算是升官还是贬官呢?
表面上看是因为杜甫“犯颜直谏”,而将他从六品官侍御史擢升成上等州的四品官州司马,但实际上则是将其踢出长安的官场核心圈子,让他在地方上自生自灭罢了。
典型的明褒暗贬操作。
当然了,如果没有李林甫提拔,杜甫现在估计还在官场沉浮,底层厮混。只能说有大腿抱那是真的好,贬官都有人罩着。
“谢右相栽培,下官感激不尽。”
杜甫对着李林甫恭敬行礼道。
他知道,自己为冲动付出了代价,已经从升官快车道上下来,换了另外一条慢慢混资历的赛道,福祸未知。
“去吧,明日去御史台办完交接,过几日便去赴任。”
李林甫语气有些冷漠的说道。
这些文人出身的官僚,不识时务,是普遍的毛病!
杜甫的私心是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想点破而已。
杜甫向李林甫辞别后,走出李氏的宅院。
大雨要来了,此刻狂风骤起,吹得街面上的各类小摊子鸡飞狗跳,到处都是着急回家避雨的人群,有条不紊的奔跑着。
“今日之狂风,甚是喧嚣啊。”
杜甫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回头看了一眼右相府,心中忍不住黯然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