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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时节,连下了几场骤雨,文华殿前的白玉石阶都被冲刷得干净。
时任内监总管的高让握着拂尘等在殿前,他面白无须,后背微驼,在咸宁帝驾前伺候了近三十年,依然惯用笑脸迎人。
见远远有一人身着黑色麒麟服大步走来,高让眼尾褶皱里的笑意更深,迈着小快步主动迎上去:“小侯爷可算是到了,一个时辰前,城门守军来报,说小侯爷骑马进了内城,陛下就开始等着了。”
“怕一身沙尘脏了陛下的地方,我快马回府上换了身衣服。”
陆骁摸摸鼻子,有些心虚的模样,边走边道,“高公公,随我一起去雍丘督造行宫的人都被我甩在了后面,照他们的速度,怕是明天才到得了洛京。我自己先骑马回来,陛下会不会恼?”
“陛下早就猜到了,还说按照小侯爷的性子,向来不耐烦等人,肯定会自己打马回京。”高让落后陆骁小半步,态度恭敬又不生疏,安慰道,“小侯爷放心,陛下不会怪罪的。”
陆骁故意吁了口气:“那我这心总算落回去了。”
文华殿是咸宁帝处理政事的地方,殿内燃着宁息香。咸宁帝身着龙纹常服,站在窗前,正在看廊下一只鹞子捕食麻雀。
听见陆骁问安的声音,他才转过身,重重拍了拍陆骁的右肩,笑道:“我们武宁候总算回来了,你不在,朕耳边都有些过于清净了。”
陆骁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随即被他藏进掌心。他神情不变,站姿没规没矩,张嘴就是抱怨:“那陛下,下次您可别把我扔到雍丘那么偏远的地方还不让回京了。”
咸宁帝指着他,恼怒地朝高让道:“你看这小子,惯会得寸进尺!怎么,放他出去跑马,还不乐意了?”
高让笑容可掬,没答话。
陆骁自己回答:“乐意倒是乐意,但总跑马也没多少意思,小半年没尝到会仙酒楼的莲花鸭签和群仙羹的滋味了,梦里都念着。”
说着,陆骁眉梢扬起笑,“当然,您要是能再赐我两道御膳,什么莲花鸭签什么群仙羹,不吃也罢!”
咸宁帝笑起来:“你啊你,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朕!”他从御案上拿起一本折子,“正好今日上午,你爹的折子从凌州送过来,末尾还添了两句,说劳朕盯着你点,不要让你成天东窜西窜,没个正形。”
“冤枉!我爹这是故意在陛下面前抹黑我!”陆骁又问,“我爹我哥他们可还好?大半年我连封家书都没收到过,可见他们早把我给忘了!”
“他们都好。没顾上你,可能是因为你父亲哥哥都忙。有你父亲领兵镇守凌北,给朕省了不少心。”咸宁帝不再多提,指了指摆在御座右下方的案桌,问陆骁,“驰风,可还认得这是谁?”
陆骁像是才看见那里坐了个人,随咸宁帝指着的看过去,面露思索,随即笑道:“自然记得!还要多谢探花郎的牡丹。对了,那朵牡丹凋谢前,我特意命画师临摹了一遍,现在,那幅牡丹图就挂在我的书房里,日夜督促我看书。”
谢琢身着绯色官服,更显得眸如寒星,面似冠玉,他身形端直,垂眸朝陆骁施礼:“那朵牡丹能得小侯爷珍赏,是下官的荣幸。”
以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陆骁垂在身侧的手。
原来昨晚在破庙,他在湿润雨气中闻到一股很淡的血腥味,本以为是北狄人留下的,现在看来,应该是陆骁肩上有伤才对。
真是能忍。
陆骁随意客套了一句,相互都不热络。
两人说完,咸宁帝将手里的折子放回御案,“你那脑子总是不记人不记事,难得没把延龄忘了。”
“想忘也忘不了啊,陛下您是不知道,我刚一回府,管家就追着我问,要不要穿文士服进宫,我没允,心想文士服宽松,袖子又长,干什么都不方便,哪有我这御赐的麒麟服穿着舒服?”
陆骁接着道,“来的路上我问过才知道,原来因为谢侍读穿文士服太好看,现在全洛京的文士服都要卖空了。”
谢琢再次拱手,神情无波,只道:“陆小侯爷谬赞。”
咸宁帝见陆骁张嘴就来,无奈道:“你啊,油腔滑调!”又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一来就吵得朕耳朵疼,回你府上去吧。”
陆骁利落行礼,走之前还不忘提醒:“陛下,可别忘了我那两道御膳!”
咸宁帝挥袖,笑骂:“行了,知道了,朕还能少你那两道菜?”
陆骁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大殿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香炉上轻烟袅袅。
咸宁帝站到窗边,见廊下那只鹞子已经把麻雀咬死了,地面上落了几滴血和凌乱的羽毛。他忽地开口问:“延龄,你对武宁候印象如何?”
谢琢放下手中墨笔,看向背对他站立的咸宁帝。
御极已有二十一年,咸宁帝蓄了髯,即使穿着常服,身上威势依然极重。
谢琢只看了一眼便垂下视线,回答:“臣听说,陆小侯爷投壶玩得极好。”
“投壶?”咸宁帝重复了一遍,片刻后,朗声笑了起来。
殿里的内侍们都低着头,只有立在御案旁的总管高让隐蔽地打量了一眼谢琢。
这位谢侍读除了一副极好的相貌、写得一手好文章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总能令圣心大悦。
怪不得跟他同为一甲的状元榜眼都已经外放,单单他,不仅留在了清贵的翰林院,还升了品级。
十九岁的侍读,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高让将双手拢在袖子了,又恢复了平时不言不动的模样。
听着咸宁帝的笑声,谢琢眼神沉静,心想——
将一头未长成的狼的利爪拔去,圈养成家宠,对一个帝王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得意的事了。
谢琢回翰林院时,恰好碰见盛浩元,他停下来拱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