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眉听得窦良说不知自己名头,心中颇为不快。正这时,又一个店伙计抱了一缸酒行了他三人跟前来。三领头和窦良齐侧头,望见伙计抱着一个高约二尺,粗约一尺的圆肚细口的土缸,缸口上塞了一个红绸包裹着的大木塞。伙计道:“众位客官,此乃产自西域的名酒‘朗官清’,一缸二十六斤,与众位敬上!”众人闻言,因初次听得“西域的名酒朗官清”,不禁心奇。三领头中竖眉浓须的道:“那‘朗官清’酒性如何?”店伙计道:“酒色清绿如草,酒味酷烈芳辛,入鼻香入口辣入喉刺入身温爽!”面上长疤的道:“好!放下罢!”
店伙计遂将酒缸放下。面上长疤的向窦良望来,道:“难得如此西域好酒!你小子既来问话,便须礼数周到,且坐下敬了众位兄弟们几碗再说!”旁侧二人不冷不热地一笑。窦良心中惧怕,却又不能退缩,只得坐下。面上长疤地命左右道:“与他倒酒!”左右一众满心欢喜,抢来给窦良倒酒。窦良心中暗暗叫苦。
一人将窦良面前酒碗倒满后,窦良不得已,举起了大碗来。这一边悄悄留意的彭长燕等人心中亦惊了一惊。看时,窦良已双手捧碗,向三领头中最左侧的浓胡须道:“小弟滁州人氏,名叫窦良,敬老兄您一碗!”这个浓须竖眉的瞧着窦良,酱黑面庞似怒非怒,口中有话却又不见说出。窦良心中吃慌,不敢多看,遂将一大碗“朗官清”咕噜咕噜地满饮而尽。
这一大碗,直有一二斤的烈酒。窦良放下碗来,口嘴和喉头已然清楚尝试了店伙计所讲的“酷烈芳辛”和口辣喉刺,双眼已有些闪光。左右欢喜一众,喝了声好,不及窦良讲话,又举缸望窦良酒碗中倒满。窦良心知三个头领须得逐一敬过,遂又强振精神,双手再举酒碗。旁看的彭长燕等人亦是心中打鼓。
窦良望当中扫帚眉的道:“小弟敬老兄您一碗!”扫帚眉随口道个“好说!”窦良见对方应声,心中稍稍宽慰,便又举碗满饮。这一碗将尽时,窦良便有些撑持不住,喉头鼓动之间,口中烈酒似要吐了出来,面上皮肉血脉已然贲张。紧要一刻,窦良觉出众人均在看望自己,若吐出酒来,必然给众人笑话或不满,于是乎又将最后几口强咽了下去。
窦良放下酒碗时,喉头刺痛灼辣,已十分难受。窦良不能强忍,急张口呼了几口大气,但喉头和胸腹之间仍似火烧烟熏,脑中则嗡嗡作响,眼中金星乱冒。左右一众见得窦良情状,却是心中尽兴,口中哈哈大笑。窦良头昏脑涨之间,不及说话,身旁的汉子又抢与他将烈酒倒满,显得极是勤快热情。窦良定了定神,醒得跟前三位领头,还剩最后一位,自己无论如何得将酒敬完。
心神定后,窦良又将双手伸向酒碗来。酒碗把起,窦良强镇心神,望最右边面生长疤的领头道:“前辈在上,小辈窦良敬您一碗!”长疤头领见窦良恭敬,心中倒也不责难他,随口笑道:“若不能再饮,便别强撑了,小心喝死了在大爷们跟前!”窦良听得前半句,心中还道这人要给自己说什么关切的好话来,却不想他也是取笑自己。左右一众,闻言哈哈大笑。窦良给这话一激,反倒来了精神,望长疤头领道:“是死是活且不管,小弟干了这碗再讲!”一句吐出,便又张口满饮。
彭长燕等人皆揪心紧望,见窦良喉头快速起伏得片刻,碗中烈酒估摸着已尽半时,却似喉头受到针扎刀割一般,烈酒终于不能咽进,口嘴猛然一张,扑的一口清绿烈酒向旁侧喷了去。众人一惊。长疤头领笑道:“你小子可当心着些,别给喷到爷们身上和桌上酒菜来啦!”左右哈哈欢笑。有人道:“这一下算不得数,得重罚一碗!”余人喝道:“正是正是!得重罚一碗!”三领头中的扫帚眉道:“若顶不住,还是趁早下去了罢!”窦良此时头脑疼痛,眼睛迷蒙,涨红脸面,听得众人讲要再罚一碗,心中不由叫苦连天,既惊又悔,不该吐出那一口来,以致功亏一篑。
窦良正是骑虎难下时,忽然听得吕茗向彭长燕道:“长燕姐姐,你劝他慢些喝!”吕茗声音虽不大,窦良却因留心于她,竟然听见了,心中不由欣慰振奋起来,不及彭长燕说话,便又自己将酒倒了满满,又向长疤头领及众人一敬。众人微微一惊时,见窦良吐纳两口大气,张口又饮起来。这一下窦良屏住气息,一口接连一口,虽口口咽下,去得顺利,面上青筋血脉却似要涨破了一般,酒碗倾倒过半时,身上竟抖动了起来。众人紧望,寻思他是要再次喷出,还是要喝倒下去时,窦良竟咽酒更迅,终至双手抱的一个大碗不剩滴酒落下。
众人惊间,不禁咦呀做声。窦良大碗放下一刻,身子也轰然坐倒在了凳子上,似已不省人事。长疤头领笑唤左右道:“小子酒量不错,与他上些菜羹,压压酒气!”左右满心欢喜,遂又与窦良夹上舀了菜羹进碗。窦良缓得一下,晓得自己不能就此倒下,酒劲发作前,还得向三头领问话,便又强作精神,向众人道谢。
经这几下,窦良亦去了前刻心中惧怕,同众人竟如兄弟一般亲切起来,他强振精神,双手抱起酒缸,与三头领逐一倒酒。三头领倒了过后,又给众人一一倒下。众人颇为赞许。三头领和徒众们喝了一口,窦良便以菜羹代酒陪饮。众人放碗吃菜后,长疤头领望窦良道:“你小子有什么话,便说了罢!”窦良心中大喜,拱手望三人道:“晚辈们听得三位前辈,说到有人劫镖之事,不知是谁人所为?眼下江州镖局是否要向他们出手?”长疤头领道:“劫镖一事已准,但何人所为,却不是十分清楚,不可妄言与你。”转而问道:“你们如此上心此事,莫非是同四海镖局中人有亲故不成?”窦良道:“前辈误会了!我们同四海镖局确无亲故,只是出来行走,想瞧瞧江湖事情罢了!”长疤头领道:“原来如此,后辈小子倒是有些胆量!”当中扫帚眉的道:“那地方在桐柏县城西北侧的长同乡中,听说这几日江州镖局的人会去那里!你们要去看,便去那里等候罢!”
窦良拜谢,随口又道:“几位也是去那里吗?”扫帚眉的道:“我等江湖中人,何处江湖有事,爷们便在何处!不须多问!”窦良遂不敢多言。面上长疤的随口道:“还要坐下陪同爷们再喝么?”窦良急推道:“小弟实在不能再喝了!今晚能否挺得过尚且不知,再喝下去,只怕小命真的不保!”众人哈哈大笑。此时窦良身上酒劲已渐发作,脸面已然涨红大片。沉默多时的黑面浓须头领道:“你便去罢,免得吐倒在此,搅了咱们喝酒吃肉的兴!”长疤头领亦挥手道:“去罢去罢!再迟得片刻,该倒下于此了!”于是乎,窦良转身而去。行近彭长燕众人一侧,杨在田急地起身相扶,而后众人望楼上客房行去。
众人进房后,又下楼来与窦良端了一碗压酒汤喝下,再将他扶倒榻上。彭长燕又将脸盆放在旁侧,教杨在田留心,彭长燕和吕氏姐妹则去了旁侧房中。果然众人歇不多时,窦良终于起身大吐,哇哇哇地,酒肉汤汁皆入盆中,满有半盆子。杨在田一手捂住口鼻,一手端盆,直至窦良吐了大半方歇,口中于小师姐彭长燕的胡闹主意不住抱怨。好一番折腾后,方得安睡。
次日辰时出店,将要登程时,彭长燕见窦良气色如大病初愈,不禁取笑道:“小窦窦福大命大,那几满碗‘朗官清’总算没将他给喝死!”窦良苦道:“师姐你休提啦!我昨夜大吐特吐,折腾半宿,此刻仍感头重脚轻,双眼迷蒙!”彭长燕道:“不怕不怕!今日天色仍好,咱们走马驰骋片刻,那点残留酒气,自然烟消云散啦!”窦良道:“昨日那伙人出店了么?但愿老天保佑,别再碰着他们!”彭长燕道:“他们虽生得凶恶,却也没将你怎样?于我看来,他们并非恶人!”杨在田道:“他们定是先行去了,时辰不早,咱们也赶去罢!”于是乎,五人攀鞍上马。
五人问寻路径,二日后到了桐柏县境。这日午时,出了一个市镇,循大路望西北山间再行。行不片刻,至一处坡头,坡头北面数里去处平缓一片,当中百来户人家星罗棋布,行人驻足观望,可见春夏里的花红柳绿,小桥流水和勃勃生机。五人心中欢喜,不由歇马来观望。坡下清风夹带着山树新叶和花草气息吹拂而来,令人身心极是舒畅。不经意间,杨窦二人望见彭长燕和吕青、吕茗衣衫美丽,笑靥如花,那样貌似乎比之春光更为灿烂明媚。
五人随意看望了几眼,兴味渐足,正要再行时,猛然听得身后马蹄声响起。五人侧头望去,见是三前六后的一伙人正策马奔来。这伙人着装齐整,非是二日前客店中碰见的那一伙。又片刻后,众人行近,彭长燕微微一惊,见前头三人中右侧的一个四十八九年纪,乃是江州四海镖局的三当家文秋生;三人当中一个,乃是道士装扮,瞧着六十五六年纪,是个不折不扣的老者,左鞍上挂着一柄不大不小的宝刀。这人虽最年老,但气态沉稳,面目红润祥和,无丝毫病弱之态,此人正是四海镖局的大当家冯冲阳。右侧一个年纪同文秋生相当,乃是镖师孙满。三人之后,是镖局中的寻常徒众。
十来年前,彭长燕的父亲李为珍小有名气,于陵阳县境(今tL市)行医。陵阳有另一个医师,医术不如李为珍,于李为珍生了嫉恨之心,随后,这名医师与乡中的一个财主联手使计,令李为珍医用药失误,医死了财主家中的一个奴仆,之后派人驱逐并半路截杀李为珍。其时恰巧文元忠父子走镖路经陵阳,遭遇劫镖山匪,文元忠父子领徒众杀退匪徒时,文元忠左腿中毒箭。文元忠为治毒而寻访地上名医李为珍,恰逢路上李为珍一家老小给人追杀。文元忠父子遂领徒众杀退敌众,救了李为珍及妻子一命。事后李为珍将文元忠毒伤医好,并将治毒秘药传与文元忠,文元忠则授了李为珍防身武艺。最终,李为珍前往池州青阳县九华山一带落脚,李家和文家因此而长相来往至今。
几步后,文秋生众人行近,彭长燕向文秋生招呼了一声。文秋生料不到会在此处碰见彭长燕,不由问道:“长燕妹子为何会在此处?”文秋生年长彭长燕二十三四岁,当年陵阳县初遇时,文秋生便已三十五六岁。彭长燕拱手回道:“我几人本是路经此处,但听说镖局的一趟镖在此处给劫了,故而想瞧瞧那劫镖的贼人。”冯冲阳和文秋生等人俱都一惊。冯冲阳拱手问到:“众位可听了什么风声?”彭长燕回礼道:“说来惭愧,我几人确未听得什么讯息。”冯冲阳随口向文秋生道:“既如此,咱们便往前去罢。”文秋生应了一声,跟彭长燕随口几句后,他众人又再前行。彭长燕瞧见文秋生面色沉重,晓得他们这一行必然有棘手之事,故而不同他多话。
冯冲阳等人行过后,窦良问到:“师姐晓得那几个打头的?”彭长燕道:“那个同我讲话的是江州镖局的三当家,我父亲跟他父亲有交情。”杨在田疑道:“听说江州乃是大镖局!若说那个老道模样的是大当家,也还可信,但那个同你讲话的年小许多,也瞧不出什么特别过人之处,竟然是镖局的三当家?”彭长燕道:“那是他父亲年纪大啊,如今已七十多啦!比那个道士装扮的还年长六七年呢!”众人恍然,心中似已明白。彭长燕续道:“听说四海镖局创立之初并不大,他父亲是当初最为得力的镖师,后来他本人亦给镖局走镖,父子二人功劳大着呢!”众人一应,总算明白。
杨在田道:“旁边的一个是二当家?”彭长燕道:“想来不是,他的相貌年纪不像。”众人一奇,窦良抢道:“二当家不在众人里边?”彭长燕道:“江州镖局的二当家是个肥胖商人,听说不知武艺。”窦良脱口道:“你早说便是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商人,不来与人干架,那也是情理之事!”彭长燕瞅了窦良一眼,随口道:“就你嘴急!”吕青见前头众人已去,道:“他们快去远啦,咱们要跟,须得跟去了!”于是乎,五人又策马跟随而去。
片刻后,彭长燕五人将赶上。又片刻,众人望西北行出了二三里,前头的文秋生众人忽见右前方大路外百多步处高起的山头,扑扑扑地飞出了一只鸽子来。孙满疑道:“那鸽子肥大,却似家养的信鸽一般…”冯冲阳眯着老眼,道:“若猜得不错,那里边该是藏着有人。”文秋生道:“待我去将他请了出来!”说时,文秋生运动真气,随手执了马鞭,犹如那放飞的鸽子一般离开马背,呼的一声,往山头一处掠去了。
将近鸽子飞出一处的树丛时,里边簌簌簌地飞出几支箭矢来,文秋生心中惊道一声“果然有人”时,当先的一只箭矢已至身前。文秋生急地侧身,箭矢自胸前衣衫刺过,距皮肉仅有几分。文秋生既惊又怒,于后几支箭矢飞近时,急地杨出一马鞭,刷地一下打在三支箭矢之上,三支箭矢立时给绞住折断。其时飞近的总有五支箭矢,另有稍后的两只,文秋生却不再扬出鞭子,只见他望准箭矢,急出左手,一把抓在了两只箭矢之上,两只箭矢竟给他抓了个稳当。
那林下之人,兴许是见箭矢奈何不了掠来之人,又似惊于来人武艺厉害,便要逃窜。草树掩映间,文秋生望住了其中的一二处动静,将左手上的两支箭矢急地掷去,这一掷自然蕴有不小暗劲,以至箭矢飞去,比之方才树丛中射出时更迅更猛,那欲奔逃的两人啊地各叫出一声,跟着又是稀里哗啦的枝叶声响,那两人已滚倒在林子中。文秋生顺势一落一起,双脚在落身一处枝叶上急点一下,便如飞鹰一般向另一个逃窜的人抓去。那人觉出风声,急地转身应对,两人在树丛之中噼里啪啦地急对了几下。三五下后,那人不敌,面上给文秋生击了一拳,顿时呼痛,文秋生趁隙疾出,再一脚踢在这人左膝上,这人立时跌倒,呼痛讨饶。文秋生一手抓了这人后心衣服,提一口气跃出树丛,终向大路中飞来。
文秋生向冯冲阳道:“叔父,他三个在那坡头窥探,另两个被我给射杀了!”这人拱手急道:“两位英雄饶命,两位英雄饶命!”冯冲阳向这人问道:“方才那只放飞的鸽子是传讯的罢!”这人怯道:“正…正…正是!头儿们说,这几日兴许会有镖局一边的紧要人物来此,令咱们底下的人把守于各个大路口,有可疑人马时,便飞鸽为号。”冯冲阳道:“你识得我二人?”这人道:“小人不曾见过两位,识不得!”说时指向孙满道,“只是这位当日押镖的镖师,却还依稀记得…”冯冲阳道:“说了也无妨,我江州四海镖局的大当家冯冲阳!”又指旁侧的文秋生道,“他是镖局三当家文秋生!”这人敬畏,急拱手道:“原来是大镖局的大当家和三当家!饶命饶命!”冯冲阳随口应了一声。
这人道:“听说江州大镖局有十数个武艺超群的镖师,怎么今日一个…一个也不见到来…”这人既是心中疑惑,又怕引来冯冲阳等人不满,故而说话吞吞吐吐。文秋生质问道:“你这是要探寻我镖局的动静么?”这人急道:“不敢不敢!是小人失言!”冯冲阳见这人讲得诚实,已然是屈服模样,便道:“你在前引路罢,向你们的住所行去。”这人面色一变,嗫嚅道:“这…这……”冯冲阳见他迟疑不定,显是心中惧怕,便问道:“有什么难处?”这人道:“恕小的直言,若引众位进庄,小的恐怕难以活命…”
冯冲阳到底似个老成得道之人,性情颇为通达,遂改口道:“你们庄子坐落何处,距此多远?”这人道:“距此已经不远了,循此路前行约六里,见到一个岔路口时,往右侧最大的一条道路,将进市镇时,左侧有一个大庄园,便是那里了,此刻那里必然有不少人,或许飞鸽一到,他们已经等候你们了,自然不会错过的。”文秋生道:“那庄子叫什么名字?”这人道:“叫稻花山庄。”文秋生随口道:“名字倒是起得不错,文绉绉的不似绿林贼子的窝。”这人听得“贼子窝”几字,晓得文秋生心中骂的是劫镖一事,便不敢说话。冯冲阳道:“好,你既不敢引路,便自去罢!”跟着文秋生回马,众人望前寻那稻花山庄而去。
冯冲阳众人一面留心左右山林,一面行走往前,这一下却不再遭遇对方探视的人。约摸一顿饭的工夫后,众人绕出一个小弯,果然望见了一箭远近的前头是个岔路口,只是岔路口上早已站满了虎视眈眈的五六十人马。此处地势已见平坦,目光跳过这五六十人,路口后前侧果然见有成片稻田,那稻花山庄的“稻花”二字,想来是因那些稻田而来了。路口后侧是山林,当中生长各样树木,正是青绿鲜嫩,左右鸟儿兀自穿梭鸣叫。
文秋生望见路口众人,心惊之余,脱口道:“他们果然在那里等候了!”冯冲阳道:“不必慌张,咱们先同他们交涉,而后见机行事。”文秋生应了一声,众人望路口行上。小片刻后,文秋生等人行近。对方所站身的,乃是两条道路将将交汇之处,五六十人中,仅前头的十来人骑马,身后的二三十徒众徒步,显是无关紧要的小兵小将。彭长燕五人跟在文秋生等人二三丈后,停步后,彭长燕五人望见路口靠后的一边,站的是二日前客店中将窦良整得大醉的长疤汉、扫帚眉和酱面者及其徒众。三人往右居中站的是当初三人所讲的五两帮主莫金元、天台帮主刘大度和海沙派掌门卢凡简。长疤汉及莫金元等人不是当日劫四海镖局镖银的人,想是受劫镖人之请,前来助威的。
众人再往右,进市镇去的道路口站了五六人,冯冲阳左侧的镖师孙满望见后即道:“他们正是当日劫镖的人!”后边的杨窦二人望见当前的二人,即认了出来。近半年前,蕲城县西北的犀角山下,聂震天和欧阳众人同丐帮司徒风谷及其一众长老遭遇,两边斗了一战,那一战中杨窦二人亦在场。此时,杨窦二人望见镖师所指的劫镖之人,心中微微一惊,原来劫镖人的领头正是当初丐帮众长老中的顾雍和安令杰。
杨在田向彭长燕和吕氏二人低声道:“那两个是丐帮的长老!当初犀角山下遭遇,我和窦师弟还同他们交过手呢!”彭长燕道:“听说司徒风谷死后,薛敬和汪泉等人筹谋创立新丐帮,他几人来此处落脚,占山为王,想必是不能同汪泉等人相融了!”杨在田道:“当初的丐帮乃是好大一潭深水,当中的争斗拼杀自然不少,如今汪泉得薛敬助力而重出江湖,立丐帮新旗,同司徒风谷的长老不能相处,亦是大有可能的事儿。”吕青低声道:“他们那一边人多,且有丐帮高手,等会儿当真动起手来,咱们还是自保为先!”窦良急道:“正是如此!”
彭长燕五人噤声时,听得前头的冯冲阳向顾雍众人拱手道:“在下乃江州四海镖局大当家冯冲阳!”又指文秋生道,“他是我镖局三当家文秋生!”终指孙满道,“他是我镖局中的孙满镖师,当日押镖的正是孙镖师,众位自然是见过的了!”冯冲阳虽拱手讲话,但话语不卑不亢,既不过谦,又不示傲。
顾雍和安令杰劫镖,二人想来,冯冲阳该大怒,而后引局中众镖师前来讨回镖银,却不想冯冲阳仅领了文秋生和当日押镖的孙满前来,实在大出意料。顾雍望冯冲阳道:“在下顾雍!”又指身旁的安令杰道,“这是我兄弟安令杰!”转而道:“听说江州四海镖局人马无数,却不想今日仅来阁下三人?”冯冲阳闻言,见顾雍既似疑惑,又似轻视,便也直言道:“当初听得失镖讯息,老朽便思想申州一带究竟出了什么高手,敢动江州镖局的心思,不曾想却是败亡的丐帮帮主司徒风谷旗下的两个长老人物!失敬失敬!”
顾雍见冯冲阳口说“失敬”,面上却无多少敬意,便也撕破了面皮,坦言道:“山野之蛇因冬日天寒而入洞蛰伏,待得来年春暖,野蛇醒转,而后觉腹空饥饿,野蛇遂出洞寻食,其时若有蛙鼠行过,野蛇便果敢出击,咬食蛙鼠,以充饥渴。活人如蛇,饥渴时候,便要出洞寻食!”
冯冲阳本欲以言语责难顾雍,而后寻机出手,此刻听得顾雍以伏蛇自比,其言辞清晰沉稳,且其“饥渴”用语,颇有些无奈之态,冯冲阳心中愠怒便降了一降。冯冲阳稳了心神后,即醒起启程来的另一计策,此计乃是同对手讲和,敌我各让一步,以消兵戈之灾。冯冲阳道:“顾先生之言颇有见地,不如咱们各让一步如何?”
顾雍道:“如何各让一步?愿闻高见!”顾雍嘴上虽说“愿闻高见”,神色却阴沉沉的,实有极大疑虑。冯冲阳道:“适才顾先生以伏蛇自比,此语虽不虚,但我堂堂四海镖局,立足江湖一二十年,却非蛙鼠之流。既非蛙鼠,又岂能任由蛇类捕食?”顾雍闻言,面色先是转紧,而后现红,冷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听听老天之意,拳脚上见真章!”冯冲阳见顾雍曲解了自己话语真意,辩道:“非也,非也!顾先生之意乃是双方拼杀,以手段决高下!老朽非是贪生怕死,亦非武艺不济,实是不愿断送无辜性命,日后枉生仇恨!”
起初,众人听得顾雍之言,心绪霎时一紧,待此刻听得冯冲阳话头,晓得他无拼杀之意,方宽松了些来。又听冯冲阳道:“十二年前,老朽初创镖局,偕同局中两个镖师行镖路经龙泉县,那里有一个姓骆的三兄弟,手底下有数十条汉子,要拦路劫镖,那时我武艺渐成,锐气又盛,遂同对方动手,拼斗之后,我方虽胜,但失手杀死了三兄弟中的一个,因此结下大仇,此后两年皆遭受骆氏两兄弟的袭扰,可谓得不偿失。十一年前,我同我兄弟文元忠行镖路经洞庭,那里有一伙强人,武艺高超,手段得力,水草之间,来去自如,令我众人遭受不小的苦恼。老朽不得已,便我搁下同伴,单枪匹马,深入敌巢,以八卦刀法和点穴功夫,重创了对头的四人,从而打通了洞庭一路。十年前,义阳鸡公山前武阳关外,老朽偕同文元忠,力战劫镖的义阳三高手——“飞老虎”卫啸天、“神拳无敌”江帆和“夺命连环刀”宇文德,重伤了三人中的两人。九年前的天目山一战,赵、章、鲍三兄弟,一个是华山派武艺,一个是少林派武艺,另一个是青城派武艺,三人皆有三十多年的功力,老朽偕同旗下另一镖师,同三人力战,我虽以一敌二,却也重创了二人。七年前,荆门外长江水面遭遇覃昭山,他源自武当的内功和暗器功夫皆十分厉害,我局中四个镖师皆吃了他的苦头。老朽跟他前后较量三次,最后一次月夜激斗,老朽以听风术避他暗器,以点穴功夫破他气功,才最终得胜!”
覃昭山和以上许多人,在江湖绿林中的名气皆不小,众人闻言,心中啧啧称奇。冯冲阳道:“自此之后,我四海镖局名声渐盛,走镖亦顺利,但六年前,我镖局不慎跟宣州的一个大帮结仇,因此而失去了局中的三大镖师及我身旁的秋生侄儿的一个爱子!此事乃是老朽走镖十数年,最为痛惜之事。”众人不由望到冯冲阳身旁的文秋生,见文秋生面色早已黯然。又听冯冲阳道,“自那以后,我便寻思平和自然与不争之道,武艺虽可判高下,争斗却难以决胜负。咱们以生财为务,但仇恨却是财气的最大阻碍。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此乃敝局行镖之道也。”
冯冲阳说罢,向顾雍等人拱手见礼而来。顾雍等人一面倾听,一面寻思,已听出冯冲阳言语间隐有软硬两面之意,便拱手回礼道:“冯大当家诚意可嘉!既然如此,下在也不绕弯子了,依大当家之意,那些镖银该如何处置?”冯冲阳道:“我镖局职在保镖,镖银等物并非我局所有,故而两万镖银,众位该当奉还九成,若不然敝局这一趟镖算是白走啦!”顾雍一边众人闻言,颇为惊异。
众人哗然间,安令杰张口道:“奉还九成过多了一些,我帮中的兄弟们恐怕难以答允!另有远来的一众朋友,岂能空手而归?”安令杰说时,指了指旁侧的刘大度、莫金元和卢凡简等人。冯冲阳晓得他一众如今落魄,大有亡命天涯之态,镖局确不该无端招惹他们,便道:“既然如此,那敝局也相让一步,再留下一成与众位江湖朋友罢了!此一成全是看在众位江湖朋友的颜面,算是敝局舍财交谊了!镖局中人,刀口上挣钱,刀尖上行走,确是十分不易,还望众位多多关照!”众人见冯冲阳说得真诚,便不说话。
顾雍正色道:“冯大当家颇见诚意,在下和安兄再多言,也是无趣!既如此,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罢!”冯冲阳拱手示应。顾雍又眺望身后的彭长燕五人道:“那五个小后生不是贵局中人罢?”安令杰冷道:“当日同咱们交手的两个小子也在里面呢!”这后边的杨在田和窦良闻言,心中不由一紧,做了应战的预备。
却不想前头的文秋生道:“咱们是路上偶遇的,当中那一个姑娘乃是九华名医李为珍之女,他父女同在下相识,我两家有些交情。”顾安二人听得文秋生之语,便不多说,且李为珍生性中颇有狭隘,为许多正直豁达人士所不喜,反倒给江湖中的绿林、黑道视为同类。因此两点,众人便不故意责难五人。
顾雍向冯冲阳拱手道:“天色不早,咱们请庄中欢饮去吧!难得今日讲和,又有这许多江湖朋友一道!”冯冲阳笑道:“酒菜该是备置了罢!”顾雍笑道:“冯大当家果然洞察,酒菜确已备置啦!”众人哈哈一笑。冯冲阳道:“甚好!咱们便去罢!”于是乎,顾安二人避让请行,冯冲阳等人望前催马行去。片刻,咿咿呀呀的一众人便到前面去了。
后边的彭长燕道:“那冯老当家果然有办法,总算没有打起来!”吕青道:“这热闹也不是那么好看的,当真双方恶斗起来,咱们还是远远避开的好!”杨在田道:“正是如此!来此之前不晓得是什么人,方才看到那两个丐帮长老,才明白过来!那些丐帮的长老确实非比寻常,我五人一齐出手,敌他两人,或许还没有十成的胜算呢!”吕茗道:“好端端的我也不愿打架!”窦良道:“现下没咱们的事啦!咱们也寻咱们歇宿吃饭的地方去罢!”于是乎,彭长燕五人亦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