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再晚些便要封城门了。”
妙善不便再留,再三拜别父亲,乘辇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长乐门。
厌翟车刚在公主府门前停下,便听见自东市传来的阵阵鼓声,妙善下意识回首朝太极宫的方向望去,却隐隐只见高大城墙内的重重飞檐。
妙善叹了口气,默默收回视线,刚要转身,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公主回来了。”
她惶惶转身,却见长孙冲不知何时立在了公主府门外,正躬身朝她行礼。
妙善下意识蹙紧了眉头,问道:
“你不是要回长孙府了么?怎么这会子还在这里?”
长孙冲仍和煦的笑着,缓缓道:“这些天在公主府,我想明白了一些事,也有些话想对你说。其实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但我觉得你我既然还是夫妻,我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的。”
妙善意外的没有反驳他,反而轻轻颔首:“正好,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入了正堂,宽去外衫,侍儿奉上细点茗粥。二人相对而坐,难得没有像以往那般一坐一立,呈主仆之姿。
长孙冲呷了口茗粥,缓缓道:
“今日清晨我去南山给丽娘烧了些纸钱。”
妙善答:“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长孙冲继续道:“我在她坟前站了许久,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妙善不语,只轻轻打理着垂下的长发,将它们细细打成辫子。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丽娘喜欢的并不是真正的我,她喜欢的只是一个能救她脱离苦海,无条件对她好,服从她的,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而我,也并非真正喜欢她,我大抵只是佩服她敢于和这世间抗争的勇气吧。我与她纠缠十余载,到头来,却发现我所追求的爱情只是我心里的臆想。”
?妙善挑眉,语含戏谑:“是什么刺激了你,竟让就此你大彻大悟了。”
?对于她明晃晃的讥讽,长孙冲倒显得很淡然,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
“长乐,今日我能对你说这些,便已经做好了被你否认和讥讽的准备,但我还是想说,我是真的对你有情,这并非我为了挽留你而说的违心之语。我知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这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可以猜到,这些年你对我和丽娘的事心存怨恨,但你并没有将此事说出,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维护我的颜面。就算到后来我和丽娘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你也没有逼我杀了她,反而给我足够的尊重和自由。”
?他微微抬手拭泪,接着道:“我父亲是对的,你是一个完美的天家贵女,是最适合与我共度余生的妻子,是我自己看不明白,非要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自由和真爱,却将你越推越远。这一年来,我每每午夜梦回,总感觉你在身边陪我,就好像刚成婚时那样。我想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习惯了我看书之时你在我身旁研墨,习惯了每日下朝归家为你寻觅新出的小食细点,习惯了我忧伤时你递上的一方绢帕,我因公务而迷惑时你的冷静分析,甚至是你的呼吸,你的心跳……”
?他又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已明显带着哽咽:“我说这么多,并不是为我曾犯下的过错而辩解,我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但经此一别,你我可能再难有机会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了。我会向圣人上书自请外放,你若想和离,我便让父亲上录子。若不想和离,便仍回宫去住,逢年过节,我会带着延儿进宫向你请安,让你们母子团聚。”
?说罢,他缓缓起身朝妙善长长一揖,转身刚要离去,便听身后人泣道:
?“你说这些话,是在剖我的心么?”
?长孙冲愕然,惶惶转身,却见妻子不知何时瘫倒案边,一手捂着心口,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蹙,眼底濡湿一片,哀婉不已。
?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下意识便奔过去拥她入怀,急切唤道:“你可是又心痛了?”
?妙善欲伸手推他,奈何身软腰酸,根本使不上力气,只得软软靠在他肩上,抹着泪恨道:
?“你知我根本不会放你离去,又何苦说这些话来激我!你是嫌我还不够痛苦么?”
?长孙冲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以为……我以为你想离开我,不想再见到我了。”
?妙善忽然暴起,大怒道:“我何尝不想让你离开我,我一见到你便觉得恶心难受,我恨不得你从这世上永远消失!”
?“那你为什么……”
?“可是为什么,我一想到你可能会离开我,我便心如刀割一般,我为什么会那样舍不得你,我明明那样讨厌你,却为什么会那样害怕与你分别……”妙善忍不住心头悲戚,像个孩童一般放声大哭,仿佛那无尽的泪水可以冲刷掉她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苦痛和迷茫,让她能冲破重重迷雾,看透自己内心真正的追寻。但是显然,咸涩的泪水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只有更深的迷茫和前方无路的绝望。
?她到底喜欢的是谁,是长孙冲,还是那个曾入她梦境的男子?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近十年,这十年来,她苦苦追寻着这个答案,到头来却弄得自己遍体鳞伤,满目荒唐。
?与她不同的是,长孙冲喜得差点就要当场蹦起,他紧紧环上她的腰,用近乎颤抖的语气道:
?“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么?长乐,你心里也有我是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绝情,我知道的。”
?妙善将头埋在他胸前,彼时也说不出一个“是”或“不是”来,只觉胸口微微发胀,半晌,方闷闷道:“可能吧,但我自己也不清楚……”
?人总是习惯性将别人的话往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去想,妙善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在长孙冲的耳朵里便是肯定的不能再肯定的回答,欣喜之下,他忍不住俯首吻了吻妻子的额头,柔声道:“没有关系,我会等你想清楚,不过在你想清楚之前,能不能不要再赶我走。”说罢,忽又覆上去含住她温热湿软的唇瓣,妙善口中呜呜,却无法抗拒这种只有他才能带给自己的久违的温暖,转瞬便淹没在他铺天盖地的温柔里。
?虽然她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拒绝,但长孙冲却不敢得寸进尺,只抱着她耳鬓厮磨一阵,方恋恋不舍的在她唇上轻轻一咬,旋即松开了她。
?对于他的浅尝辄止,妙善隐隐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但碍着面子,她没有将自己的诉求表露出来,只淡淡说了一句:
?“东厢房的木榻太窄,你和延儿恐睡不开,你还是搬到卧房来睡吧。”
?“……哦,好。”长孙冲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讷讷应了一声,直到妙善拖着裙摆袅袅婷婷的进到内殿卸妆更衣,才惊觉方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以他对妻子的了解,虽然他知道自己迟早会一步一步从东厢房回到她的榻上,却从没想过能如此之快,甚至直接越过了睡外间和打地铺,直接一步到位,与她同榻而眠。忽如其来的惊喜就像从天而降一贯黄金直直砸向他的头顶,砸的他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这种吃了假酒一般晕乎乎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二更一一夫妻二人熄灯就寝时分。
?长孙冲撑着脑袋,直勾勾盯着安然入睡的妻子,目不转睛。
?身边有这样一双眼睛炽热的盯着自己,任谁也是无法睡着的。妙善闭着眼假寐了片刻,实在忍不住“嚯”地坐起身子,气急败坏道:
?“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长孙冲嘿嘿一笑,轻执起她的手亲了一下,道:“我想多看看你,你生的这样好看,还不让人看吗?”
?妙善不想搭理他,只默默翻了个白眼,嘟囔一句:“涎皮赖脸。”
?长孙冲眸子一暗,收起戏谑神色,语气中带了些委屈:
?“我没有玩笑,我真的想好好看看你。我好怕今晚的事只是一场梦,明天醒来后,你便又就此撂开手,再也不会理我了。”这一番话,说的深情款款又带着浓重的委屈和苦涩,听的妙善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我最怕分离,此生却在分离中度过,我的两个叔伯,外祖母,祖父,母亲,妹妹……现在,就连当初一起患难与共的兄长也为了权力争斗不休,我知道这种悲伤却又无可奈何的滋味,我不想再让我身边的人经历这种痛苦了,从今以后,我们一家人就在这公主府好好的过日子吧。”
??让她现在便回心转意立刻接受他的存在,她其实是做不到的,但就算为了延儿,为了舅舅,她也会尽力去接受他。毕竟,他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既然他已经向自己敞开心扉,那自己就没有什么理由再揪着他以前的事不放了,毕竟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虽然……可能这样平静的生活不会维持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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