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光线提醒着她身在何处。召她入宫的圣旨是年后的头一遭,祸福难料,她不敢惹事,更不能轻慢。
“若当真是给了,我们这里怎会没有?”骂人的婢女抬手掀了托盘上盖的红绣帕子。
谢从安扫过一眼,见上头摆的是个描了彩漆的铜锁,旁边空着一处,想来是原本放钥匙的地方。
思绪一动,方才听到的古怪声响又浮上心头。
四周地面都是青砖,揣度着这坚硬程度,她在心里估量了一回,很快注意到那个找茬儿的婢女站的角度有些奇怪。
再将这一队宫女仔细看过。谢从安微微一笑,上前一掌拍掉了那位手中的漆盘。铜锁砸落在地,上头精心描绘的漆纹也瞬间斑驳粉碎。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未待人开口,谢从安已笑道:“失手砸了娘娘的东西,从安惶恐。还请这位姐姐报给内务府知道,先调了别的来补。忠义侯府随后便会送银两过来。当然还有给娘娘和姐姐们压惊道歉的礼物,只求莫给各位添麻烦才是。”
她口中称歉,身姿确实比一众人都直挺。
几句说完,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但也的确有暗自松了口气的模样。
那婢女哼了一声,带人离开。
小太监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化解,转过身,欲言又止间,谢从安抬手遮住阳光,朝前望了望,“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小太监连忙讨好的一笑,行去了她身前。
谢氏祖上曾因在大乾的拓疆之征中舍命护主而受封赐。多年过去,当年的定国公府已被低调的忠义侯府替代,可皇帝对谢氏的恩宠却从未变过。
这位谢小姐今日能凭着一块玉牌就救下死囚,还敢随手去砸娘娘的东西,这底气岂是一般。
可是冥冥之中,谢从安总有种预感,谢氏是一尾即将入菜的鲜美肥鱼,只不过执刀之人和烹饪之角尚且未知,而呈宴的时机,大抵已近了。
如此再想,方才那几个举动都不合时宜的很。
谢从安终于回过味来,发觉手里还攥着方才救人的玉牌。
这动作似是身体旧习,如此是为了寻求安心吧。
一声叹息之后,想起那人,瞬间又满心欢喜。
小太监回头一瞥间,正瞧见了谢从安喜不自胜的一笑,困惑瞬解,忽然懂了为何干爹会唤这位小小的姑娘作“贵人”。
十多年前,民间有贵人歌风靡一时,词曲郎朗上口,连垂髫总角都会唱上几句。皇帝令人上殿献技,演绎至定国公救主一节时,词曲夸大的令人心惊。那日的惊险,至今宫人们都记忆犹新。
当日在场之人无不噤若寒蝉,直到皇帝大笑三声,赞定国公忠良义举,是为大乾之福,欲赐封谢小姐公主之位。忠义侯当场婉拒,皇帝便又改赐了无数的田地金银。
自那时起,长安城外大半土地都被列在了这位谢小姐的名下。谢侯也因恶疾缠身而退出朝堂,亦未再迈出长安城一步。
干爹对谢家还是有着敬重,私下几次都赞这位活得明白。
干爹说过,所谓盛宠不过是些封口的蜜糖,若全吃下去,便只有烂牙烂嘴,肠穿肚荒的下场。
如今,圣主或是在等谢氏这棵大树自己烂透。毕竟他们祖上有功,不能硬啃,总要忌惮着那些文人笔墨。
不过眼见着郑家出了这等事,以后这些拿笔杆子的大抵也都会老实些了。
一抬头见干爹从书房里出来,小太监忙回身招呼紧走几步。谢从安也认出了方才的那位老公公,当即乖觉的送上眉眼弯弯的一笑。
想起方才刑场上的一番来往,胡邡心中亦是感慨:谢氏小女灵动乖巧,笑起来的天真烂漫藏也藏不住。只可惜,她这样的幼稚单薄,当真惹人怜爱。难怪忠义侯会如此溺爱,又缴尽心思,为之谋划深远。
“谢小姐,圣主正问您呐。”
胡邡颤巍巍的拱袖抬手,谢从安正巧步上台阶,顺势还礼。
随着老人的作势一比,她转身看了看面前那块朱红描金的插屏,微微颔首,凝神静息走了进去。
满室厚重的沉水香中,那位须发皆白的天子圣主正坐在黄金案后。只是容颜垂败的模样与记忆中的帝王判若两人。
谢从安用力压住心头惊愕,按着规矩谨慎跪礼。
“臣女叩见吾皇,吾皇万岁,大乾万年。”
“谢从安……”
许久未闻的嗓音低沉,惊起风蝶无数,又似磬石重磨,落在心上。
“……朕听胡邡说你救下了郑家公子。”
“小女不敢欺瞒圣上,的确如此。”
“长安多年的戏言,只说你们两家是‘郑谢不两立’,比邻而居多年,却连打更人都要东西分算。你怎会突然与郑和宜亲近起来?”
“圣主明鉴,小女与郑公子的确从未有过亲近。只是今日入宫时莫名绕了远路,正与其撞上……匆忙一瞥……惊为天人。”谢从安目露羞赧,满面红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以才会出手相救。”
说完了这番话,谢从安才发觉胸口如同擂鼓,待座上传来松泛的笑声,那颗悬着的心脏才算跟着落归原位。
“你这促狭鬼,倒有几分谢侯年轻的影子。郑和宜文采斐然,瑾瑜公子的美名传遍天下,多少女子为之倾倒。怎么到了你这处却只得一句爱美之心?若郑老爷子泉下有知,可不要被气活过来。”
皇帝笑了,谢从安自然也要笑。
郑老爷子早已被斩首示众。氏族中受到牵连的人也在大乾各地被一一处决。这些日子杀过来,已只剩下些家仆奴婢了。虽不知郑和宜为何会混在这群人中,她却莫名庆幸对方没有提出让她再将其他人也都一同救下的话。
诛灭九族的重罪,上万条的性命,连刑场上的泥土都被染的深红。郑氏的百年书香,几日之间就断送了干净。这番伴君如伴虎的体会,但愿此生再没有了吧。
谢从安将双手拢在膝头,喃喃自语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安没有慧根,却知道红颜枯骨,于貌如是,于才亦当如是。”
那副怂怕又要犟嘴的小女儿模样逗得皇帝笑个不停,甚至轻轻咳了几声。这位帝王瞧着满脸羞红的少女,忽然敛了笑意,扶案俯身道:“既然如此……这佛法,你究竟懂是不懂?”
“非法,非非法。佛曰,不可说。”
微微翘起的唇角天然可爱。
少女仍然低着头,瘦弱的身子跪的笔直,鸦色长发自颈边柔顺挽过垂落在侧,身旁香炉中燃起轻烟袅袅,自有一种安逸美好。
皇帝把玩着手中的玉葫芦,状似随意的开口问道:“今年多大了?”
“小女虚岁十三。”
“你既喜欢他,朕便与你二人赐婚可好?”
少女的呼吸一滞,惊愕之间便忘了规矩。
她抬着头望着座上,将帝王琢磨的神思尽收眼底。
这位能够随意主宰他人生死的皇帝,喜怒由心,连图谋之意都懒得掩饰。
可惜她此时尚且看不明白,更不知心中忽然翻搅起来的利痛又为哪般。
一时痛得狠了,谢从安柳眉轻蹙,跟着从容的俯身叩拜,“小女领旨,叩谢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