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奋不是什么大人物,张白同样也不是。他们和父兄相比较,几乎就像是透明的一般,在江东记载之中只是寥寥几笔,甚至只是一两个的名字。
没有人喜欢自己是小人物,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会在某一天成为大人物。
这个某一天,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
可正是由这些小人物,以及比小人物还要更小,连人物两字都算不上的民众,才构建出了整个的三国……
张奋所提及的四个贼头,金奇,毛甘,陈仆,祖山。
也就是小人物。
当年刘表进荆州的时候,对外宣传是单枪匹马下襄阳,够威够猛,智勇双全,但是实际上刘表只是舔好了两个家族,蔡氏和蒯氏。先和较小的蒯氏勾搭,然后再借着蒯氏的名头去和蔡氏联姻,以最快的速度挤进了荆州士族的圈子之中,获得了江陵蒯氏和襄阳蔡氏支持的刘表,就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宗贼,几乎就是大鱼吃小鱼当中的虾米。
虾米不是最底层的,因为虾米再往下,还有更低一等的水草,虫豸。
有一个问题可能很多人都被刘表的宣传所吸引,忘记了或是忽略了一个事实,为什么蒯氏对于宗贼能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要让宗贼来,一封文书一个口信就能来?然后设伏坑杀了一堆宗贼头目,将宗贼手下送给刘表作为见面礼,为什么宗贼手下便是甘之若饴,丝毫不会为自家老大被杀而伤心,或是报复?
因此,一个结论浮出水面。
宗贼,原本就是荆州大姓大户的阴暗面,养的狗!
就像是绿毛宗呼喝着搞了一出千里呼喝鹰犬缉拿戏码一样,出钱出物的大户大姓呼喝着要狗跑一趟,狗难道能够拒绝么?出了事情要狗顶罪,献上一身皮毛血肉,狗又能拒绝么?
西凉大户的阴暗面是马贼。
川蜀之中大姓的阴暗面是米贼。
荆州的是宗贼。
在江东这里,自然就是山贼了。
金奇,毛甘,陈仆,祖山,就是江东左近的四大山贼头目。
有名有姓,像模像样。
当然还有一些零散的山贼头目,连个名字姓氏都不全。反正这个时间点上,江东或许经济不怎么发展,但是山贼发展得不少。在底层民众之上,这些山贼头目是庞然大物,爪牙锋利,而在上层士族眼中,这些不过就是驯养的鹰犬而已。
在周氏将军府之中,庭院楼榭,花草肃立,月色如水。
偶尔传来甲士巡逻脚步声和甲叶轻轻碰撞的声响,给这平静的景色添加了几分的肃杀之气。
花厅之内,周瑜和鲁肃对坐。
角落里面的仙鹤铜炉,青烟袅袅。
后院之中似乎传来些许琴声,细微缥缈。
周瑜闭着眼,静静聆听。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琴音落下,消失无踪之后,鲁肃才轻轻开口问道:『如今有传闻四贼之事,当如何应对?』
周瑜说道:『不必理会。此多为旁支之怨言尔,令各家自行处置。若是处置不力……也就休怪于国法无情……』
在江东,宗族的力量还是很大的,想要一个人闭嘴,并不需要出动官面上的人去抓捕。
周瑜的判断没有错,在吴郡之中传出来的这些声响,不过是因为宗族内部分脏不均而导致,只需要自家进行处理,这些杂音就会很快消失。
至于四贼什么的,周瑜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这倒不是周瑜轻敌,而是这些贼兵根本不成气候,别看吹嘘说是有几千,甚至是几万的兵马,但是实际上能战的不过是数百,顶多不会超过两三千。
而且在民怨民苦之后,必然就会有民怒需要宣泄,到时候这些山贼就是最好的宣泄对象,现在早早的处理了,真等民怒的时候,无处宣泄岂不是糟糕?
鲁肃点了点头,『都督,武陵之处,还是按兵不动么?』
周瑜嗯了一声,『不动。』
武陵糜烂,当地县城官吏多发求援,一日数报,就像是要被架上屠宰台的猪,嚎叫声凄厉无比。
周瑜却根本不想要加以理会。
武陵山蛮确实是江东顽疾,击败并不难,可想要根除,实在是太难了。
此时江东需要将主要的力量集中起来,进军川蜀,至于武陵地区,只能是先放着……
并且按照往常的武陵暴动叛乱的经验来看,别看初期暴乱的时候势头迅猛,但是很快就会因为内部分赃亦或是意见不能一统,导致叛乱的武陵山蛮各个部落山寨之间的意见难以一致,有人想要见好就收,有人想要再捞一笔,有人自诩武勇天下无敌,有人担心会遭受江东报复,吵吵闹闹相互争执,然后就像是一个沙塔一般,水一冲,便是哗啦一声垮塌下去。
越是逼迫武陵,说不得反而是让这些傻子,嗯,沙子聚集得更紧密……
更何况武陵地区的官吏,大多数都是江东士族子弟,也是这些大姓大户吸吮民血民脂的管道,现在被斩断了受损更大的是江东大姓而已,又何必替这些家伙去着急?
若是平日里面只顾捞钱,吃空饷,搞得自己县城之中兵卒空虚,那么现在挡不住武陵山蛮的叛乱,也该去死!
只不过……
这一次武陵山蛮的叛乱,似乎有些不对劲。
沙摩柯。
这个最近频繁出现在武陵地区的求援急报当中的名字,让周瑜心中略微有些不安,但是又想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最近身体越来越差,疾病并不会让他马上就死,但是痛苦却是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折磨着他。
他不想死。
他的身体同样也不想死。
所以不管是他的意志,还是他的肉体,都在奋力的和病毒抗争,但不得要领。这种身躯之中免疫系统的紊乱,以及咳嗽,流涕,头疼,肢体酸软,疲倦乏力等等症状,都在侵削着周瑜的活力,敲打着周瑜的精神,使得周瑜越来越倾向于更为简单的,直接的,甚至是有些粗暴的手段。
因为他实在是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思考太多了,只能是顾着眼前的这一些,这一切,至于未来的事情么……
几年前,周瑜还在表示孙权太急,要孙权准备十年,或是二十年来成就孙氏的基业,因为那个时候周瑜也认为自己可以活二十年,至少可以活十年,可是现在他没有这个信心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年。
越是思索,越是忧虑,越是不安,便越是难以得到休息,身体便越是虚弱。
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宛如一个无底的深渊,渐渐的滑下去,越滑越快。
就像大汉。
宛如江东。
『倬彼昊天,宁不我矜啊……咳咳,咳咳咳咳……』周瑜有些感慨的吟诵道,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声音太大太急,还是气流牵动了气管,导致又是咳嗽起来,然后越发的不可收拾。
『都督!』鲁肃急忙上前,一边抚着周瑜的背,一边喊着医师。
随时待命的医师连忙急进,仆从婢女又是一群人围了上来。
鲁肃见状,准备离开,却被周瑜拉住了手。
『……』鲁肃一愣,旋即知道周瑜多半还有事情没说完,便是点头说道,『我先去旁厅等候……』
周瑜这才放开了手。
鲁肃暂时离开了花厅,心中充满了忧虑。
周瑜病得不轻,而江东,也是同样如此。
对于江东来说,江东士族大户是一种病,山越南蛮同样也是病,而孙氏政权则是先天发育不全的身躯,在努力挣扎,寻求存活的道路。
『郎君啊……』花厅之内,传来了小乔的哭音。
鲁肃微微低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