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恩仇录

章80原来这痛苦,是认清自己

哪知,连小姐也是翻出白眼,却是直接动身去往大树下:“便是将你卖去,我也管不得你。”

“哎呀小姐!”她慌忙追去搀扶对方,倒也低头认错:“夏奴好心为小姐开脱,小姐却是不管夏奴死活。”

小姐满怀无奈,多是摇头一叹:“唉……”

有见于此,那员外和仆从也禁不住摇头一叹,便也迈步跟去,只是言不由说:“这丫头却是打小惯的,若非见她模样喜人,心性不坏,定然不会将她买入府中,反是受气。”

“呵呵。”仆从乐呵一笑,悠悠道:“阿奴只是生世不好,自幼听惯了污言秽语,难免有样学样。但如今,她与二小姐都将及笄,常年伴读下来也是修得慧心,算是知书达理,更不再调皮,虽说那口吻或词汇还难纠干净,但较之以往来说,已是大有改观,可算脱胎换骨了。”

“但愿吧。”员外无奈摇头,后抚须迈进,权将此事一笔带过了。

观此一隅,各有各忙:有人就近拾些细碎的枯柳干枝用作生火,有人抱着木柴和粮袋赶往树下,旁人或在拴车遛马,也见三人进了远林……

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是在何时,人们的生活都各有奔头。至于凌夜……有寒风瑟瑟,裹挟着半丛身影,也在不多久后来到那方境地前,只是停在百丈外。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轻跃间,阿周三人也自西林方向赶来,先见他鞍上挂着两只野兔,又见后二者用衣摆兜着许多山梨和青枣,是不枉此行。

凌夜沉默,循声望去时,马背上的阿周也慢将目光偏转过来,但此对视也不久,便各自回眸向前程。他那时沉默,可能有心无力,是因顾不上外人,更不该有此心肠。他彼时沉默,他看得极清,所以他也沉默,却因那人目中一闪而过的怜悯之色而渐生不甘,此一步迈出,身后便无牵无挂。

彼时,那树下早生篝火,旁侧烘烤着干粮,架上烧着热水。而今阿周几人来到,还搁老远便引人注目,有见那野兔和野果,众人亦不免相视一笑,便见三个脚夫就近搁下手里捧着的装着热水的竹杯,起身迎去。

哒哒……

距离近了,马也自觉减速,待归车架旁,阿周三人便轻声勒马:“吁……”

几人也不多说,双方也不废话,只趁着下马牵绳的工夫便将野物交接,而后三去栓马,三归树下。

而凌夜从远外“露头”时,也是在此当口。

“哦?”那伍长心中有感,他站在员外身侧,且面朝凌夜这边,是以只需抬眸便能看到前者:“这小子倒也坚挺……”看凌夜那般模样还能跟到这里,便以伍长心肠也不由暗自点头,自认若是设身处境,必是有所不及,便向那员外侧身俯首:“老爷。”

那员外是坐在小凳上烤火暖手,此间闻声便是眉头一挑,转头看去时,却见对方朝别处扬头示意,便不由一怔,遂转头看将过去。

有此一遭,火旁众人也先后察觉,纷纷转头看向那边。却见那少年停在百步外,好是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且不说,如此之远都可见唇口枯破,禁不住寒风瑟瑟,可不知为何,那双眸纵是疲惫惺忪,内里却光采迥然。

一时间,火旁众人好似深陷那少年眸里,却是有些无法回过神来。只等阿周三人将马拴在车桩之上后才纷纷反应过来,但不等员外问向伍长,领人走来的阿周便率先开口道:“这小子跟着我们走了一路,只算时间也将有两个时辰,却是不知他那般模样为何还能跟上。”见家主和二小姐怔望着自己,好似失语,他不由为之一默,便停在夏奴旁侧,转头望向凌夜那边道:“不论其他,只此一事出奇,便说明此子是个祸患。”

几人一怔,那伍长却是讶异,员外也是如此,但随后便皱起眉头,转头看去道:“话虽如此,却也不该隐瞒。”见少年突然迈步走来,他便禁不住打量起来,虽不知有何观证或定论,但话是如此:“出门在外,谁还没个落魄背时。更遑论这般年少……栓子,分些水和干粮给他,再倒杯热水一并拿去。”

“好。”仆从点头,便取水壶将手中竹杯倒个半满,随后又从烘台上捡起两块粮饼,便快步绕向车架那边。

远见有人回车,凌夜便不由步子一顿,却见对方不是取甚么棍棒兵器,而是在翻包裹……他不由沉默,便转头看向那树下几人。初见那小姐模样,虽是端庄却也带着好奇;又见那丫鬟一脸认真,似要把自己看透;遂触及那员外目光,看见对方脸庞……

彼时,他禁不住瞳孔一缩,虽无有言辞,却是心头一震:那张脸,他太熟。那个人,他太恨!

是了,那员外的长相,和柳平宽实在太像。就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可那双眼睛……凌夜禁不住目光闪烁起来:他们确实很像,像得令人发指,令人齿冷,可是那眼角和眉尾,却又比那个该死的老贼正气。那人眉宇间的气态,是温良尔雅,是随和平正,而不似那人——阴沉积聚,印堂晦伏。

“……”他沉默,越是笃定便越不愿意相信,可心思却不由人——慢慢沉寂了下来,目光也随之垂落。

“给。”栓子轻平的声音直入凌夜的心门,他不知栓子何时来到,又在自己跟前站了多久,但却知道:对方为何而来。

“施舍么……”他禁不住在心中呢喃,随后慢慢移动视线,看向对方递向自己的那些东西。只可惜,那粮饼就似曾经——破镜难圆,那水袋形如眼泪,衬着热水,小小的包裹中或许全是干粮,但冷硬如石棱土块,一个接一个的砸在他的心门之上,尽都破碎,尽都粉碎。

它们落成的沙,坠积的尘,在那门前堆成一个小坟……他禁不住扬起嘴角,随后伸出手去,尽管艰难,却也接住,尽管艰涩,却也开口:“多谢。”

栓子一笑,便抬手轻拍住凌夜的肩头,却使他人肩头一晃。栓子不由讶然,他分明没用什么力气。但转念一想,却也猜到——许是本能在抗拒,所以才会向后一闪。

有此一遭,栓子便消了大半心思,微微一笑道:“我等所去之地甚远,目前也只能分出这等份的食物给你。往后一路更要偏转,若是顺路,就同我们一道离开。若有去处,就此分别也好。”

栓子话语轻和,已是尽量用语气去缓和或软化对方的抗拒之心,却见对方无甚反应,他便不再多言,只转手从袖袋里摸出两个通宝放在包裹之上,便一笑即走:“一路小心,有缘再见。”

凌夜虽然嘴角含笑,却有一行清泪流下,非但将他面上的污浊冲刷得泾渭分明,也让他目中的光采黯然失色。那一瞬间,他所谓的自尊,曾经的执傲,全如决堤之水,溃不成尘。

“多谢……”彼时,他对那施舍第二次道谢,随后抬头,看住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多谢。”

他分明是在道谢,却将手中的粮饼、那感谢的恩由攥成碎渣。他分明在笑,可又无笑容。

人在失去多少东西之后,才会明白自己赖以为人的种性在哪里。而那一天,他真正明白,也彻底了解:自己,是一个孤寡薄凉的家伙儿。

“呵。”他不禁笑出一声,此时看来,无论是父亲的死,母亲的离去,还是家的消失……他不是不能承受,只是不愿接受。可时间长了,也慢慢接受,并学会接受了。所以这一切的一切都没能击垮他心理的防线,更不能瓦解他心中坚守的信念。可直到今日,直到此时,他才憾然发现:自己,不能承受。甚至无法承受。可这不能承受的根源,却是因为自尊,却是因为自傲!而非是因为……那种种失去的美好。

“原来自己——竟是这样一种人……”他无法遏制的在心中自我否决,而后迈步前去。

沙、沙……

只两步而已,他便如行尸走肉,当目里又被空洞据有时,他明明意识已混沌,思绪归无,却又禁不住自我怀疑,去不断的处决自己:相比于失去父亲,失去一切之后积累出来的痛苦,竟不比那时,被人施舍的万分之一。原来那痛苦,叫做认清自己。原来这恨意,竟可以沉重到让自己无法呼吸……

扑通。

他突然一头跌倒,趴在这寒霜之地,坠入那心中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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