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鸿估计薛刚今天早上一定喝酒了,而且是就着蒜瓣喝的,因为他满脸通红,喷出的气味里混合着酒的味道和大蒜的辛辣。
虽然被骂了“混蛋”,但林天鸿并不在意,在这种形势下,他很理解薛刚的心情。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就该说什么立场的话做什么立场的事,好汉子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好家臣就应该对主人忠心耿耿。他此时竟然想起了崔成说过的有关薛刚的一句笑话:“薛叔叔酒量不咋地,却酒葫芦不离身,每逢大事,必定要痛饮一番,喝得面红耳赤,说起话来吼声如雷,能把敌人吓跑。”但今天薛刚顾虑到外面正在迎接宾客,酒后嗓门不大。就算大林天鸿也不怕,反倒觉得他酒后面红耳赤威风凛凛的样子很好笑。
薛刚挨着门缝挤出去了,赵四、孙五接着又挨着门缝先后挤了进来。他们一进来就掀着衣襟往裤腰里摸。林天鸿吓了一跳,以为他们要摸家伙撒尿,报当初被他尿湿裤腿的仇。还好不是,他们各自摸出的家伙都是一把尖刀,孙五拔刀不利索,把自己的裤子割破了,赵四想把刀耍个花样,没耍好,把手指割破了。
这两个倒霉蛋在这种情况下很有小人得志的做派,他们用尖刀在林天鸿的面前晃来晃去地比划,一边比划一边嘟囔:“洪公子,想不到有今天吧!你当然不会想到,你他娘的根本就不愿去想,你只想着多骗我们大少爷几天,好多几天作威作福。你明明叫林天鸿,为什么说叫洪天临呢?你故意颠名倒姓不就是为了留下来作威作福嘛!你要是早说你叫林天鸿,不早就被泰山派的张道长带走了嘛?你那次要是走了,我们还用的着为你干那些恶心人的事儿吗?你糊弄了我们府上那么久,和那个魏······魏什么的老贼串通一气,想害老爷,想害少爷,想害我们所有人,你可真是够混蛋的!现在你甭指望张道长还能救你,你等死吧。”孙五用刀身拍打着林天鸿的脸,冷笑着说:“让我们打洗脚水,让我们端尿壶,还尿我们一身,我现在真想把你的头镟下来当尿壶!”幸好林天鸿余威尚在,他们没敢怎么样,骂了一阵,威胁了一阵,坐到一边翘着二郎腿喝茶嗑瓜子去了。
林天鸿没法跟他们解释,也不想跟他们解释,他像理解薛刚一样,理解他们为主人效力表忠心的心理,但对他们的羞辱性语言实在不能忍受。可是现在自己一动不能动,不能忍受又能怎么样呢?他很气愤,忽然感到有了尿意,在这种想要撒尿的情况下恨一个人,很容易产生在那个人脸上撒尿的报复心理和臆想的快感,他在想:如果他们现在落到我的手里,一定尿到他们嘴里。
林天鸿以为,人到齐后找不到魏荆天,崔家隆重举行的仪式也就成了单纯的八十大寿庆典了,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崔家在怎么恼怒他的隐瞒欺骗,也应该不会把他怎样,更何况还有泰山派张道长的求全维护。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林天鸿想象的那样成为喜庆的庆典,反而事与愿违地掀起了一场浩大的血雨腥风,气氛斗转,变得悲壮、悲惨、哀伤,与喜庆毫不沾边,导致崔老太太的八十岁大寿仪式规模大为缩减。
魏荆天根本没有像和林天鸿约定的那样翻墙离开崔府,他气不过崔家采用这种手段对付他。无怨无仇,井水不犯河水,他又没有招惹崔家,只不过白吃白住了两个多月,那点伙食费对于崔家来说连九头牛身的一根毛都比不了。就算你崔家小气,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也不舍得,你堂堂正正地来找我理论,我给你赔不是,你就算骂两句,打两下,我也哈哈一笑,拍屁股走人。你们这么弄,就是欺人太甚了,手段也太龌龊,必须给你们点颜色看看,否则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林天鸿是从护卫领班冯跃的口中知道魏荆天并没有离开的消息的。随着应邀宾客到来的增多,兴奋已极的崔相鳌有了担忧,唯恐魏荆天听到风声逃了让他落空,得确认一下心里才踏实。他引领着漕帮青龙堂堂主王江龙等人进来后,就把负责指挥监视魏荆天的冯跃悄悄喊进了禁闭林天鸿的那间厢房。赵四、孙五慌忙起身,有些手忙脚乱,尖刀掉在了地上。崔相鳌看了看林天鸿,问赵四、孙五:“怎么把他关在这儿?弄远点啊!”赵四、孙五说:“是薛大爷把他弄这儿来的。”赶紧猫着腰过来,准备把林天鸿弄走。崔相鳌不悦地摆摆手说:“算了,外面人太多,就让他在这儿吧!”然后问冯跃:“没什么变动吧?那老贼没跑吧?”冯跃脸上堆积着自信满满的得意,说:“您放心,没跑,他想跑也跑不了。老家伙昨晚三更去厨房吃喝回来,就没再出来。”崔相鳌点头说:“那就好,让他们盯紧点,好戏马上开场。”
听到外面管家宣呼泰山张道长的名号,崔相鳌和冯跃紧贴着门缝挤出去了,林天鸿不敢确定冯跃话里的准确性,对照魏荆天的脾气性格全面考虑后,心中大惊,暗道:“坏了!坏了!坏事难以避免了。”他想尽快出去劝退魏荆天,或者去求张若虚设法阻止事件的恶化,再或许自己去见大老爷解释误会。可他现在动不了,只能干着急,急的冒汗。用魏荆天教的方法运气冲击试图自解穴道,但他毕竟内力太浅,根本无法完成自解穴道这种神奇的、高难度的过程。他努力运气一阵,没能解开穴道,只逼出了更多的汗水,意外的收获是汗水出的多了,缓解了憋尿的痛苦。无奈之下,他把希望寄托在赵四、孙五身上,倒不是希望他们能够为他解开穴道,他知道就算他们肯为他解穴道,也解不开,他甚至怀疑他们根本不了解人身上的经脉、穴位。他只是希望赵四、孙五能从他最大限度的眼神暗示中读懂他的意思,去把崔成叫来。但赵四、孙五翘着二郎腿只顾着喝茶嗑瓜子,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心中祈祷:“崔成啊崔成,我的好兄弟,你快点来救我吧!四哥、五哥我服了你们了,去帮忙通知一声你家大少爷吧!”他明白自己无声的祈祷是异想天开,但还是焦急地不停祈祷。
终于,赵四抬起头来故作优雅地吐飞一片茶叶的时候,看到了林天鸿脸上的古怪表情。他猛地站起来走了两步,然后又警惕地退回去一步,拿起了桌子上的尖刀,比划着再走过来,说道:“你想干什么?老实点,再挤眉弄眼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人模狗样地叫嚣了一阵,又坐回太师椅上人模狗样地喝茶。
过了很久,外面响起了崔相鳌激昂的声音:“各路英雄,诸位朋友,今日如约前来,足见诚意,我代表我兄弟二人在此深表谢意。冒昧邀请大家,我崔二诚惶诚恐,唯恐招待不周,更唯恐出了岔子让我为大家准备的好戏演不成,现在不用担心了,没出什么岔子,一切在我计划之内向前推进······”
下面有人窃窃私语“什么好戏?他计划的什么?”“可别有什么阴谋?”有个别知道的稍微详细点的问:“二庄主,你信上说‘诛杀武林公敌,为武林除害。’公敌是谁啊?在哪儿啊?”
崔相鳌抬起双手往下摆了摆,等大大小小的疑问声消沉了,咳嗽一声顿了顿嗓子,大声说道:“既然大家如此期待,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武林公敌魏荆天此时此刻就在我崔府,已经被我严密控制,诛杀此恶贼就是我为大家准备的好戏。诸位英雄请跟我来。”公众场合,崔相鳌还是很注意礼数的,他抬手请大哥崔相龙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
张若虚一听到魏荆天在崔府,就想打听林天鸿的下落,但在众多人的叫嚷推搡之下,他没跟崔氏兄弟对上话,也就从众入流地跟着人群涌向了那座沉寂已久的闲院,来到了那座弃之不用的闲楼前。
爱看热闹的赵四和孙五都不愿错过这难遇难求的大热闹,谁去谁留各不相让,意见难以统一,都没去成。林天鸿更急切地想去了解情况,不指望能改变局势,只希望能降低些恶劣程度,但他更去不了,只能干着急。他后悔自己太大意了,没有早些去核实魏荆天走是未走;他联想到了魏荆天孤身大战群雄的激烈场面;他甚至联想到了比汶上法场还要悲惨的血腥场景······
静寂多年的院子突然涌来这么多义愤填膺的江湖人物,把树上安静育雏的鸟和在花草丛里痛苦却也幸福地产卵的蝴蝶都吓跑了,刀剑映照的寒光把屋檐下恋巢的燕子吓得立刻决定举家迁徙了,惊涛骇浪般的叫嚣声把僵卧在树梢的寒蝉都震落了。有的人骂魏荆天十几年前杀了他的兄弟,嚷着要报仇;有的人说尹一鸣害了他的徒弟、偷了他的财宝,要把账算到魏荆天的头上;还有的人说尹一鸣拐跑了他的爱妾,也得杀魏荆天出气·······
观众的情绪如此激动,反响如此强烈,完全出乎崔氏兄弟的预料。与此同时,请来的戏班子很默契地配合了这边的形势,在内院里格外卖力地吹拉弹唱,仿佛成了围剿武林公敌的背景乐曲,烘托了热烈的氛围,在内院很好地起到了掩盖了江湖人物的叫嚣杂音的作用,把崔老太太为首的家眷引入喜庆安乐的祥和境界。大小姐崔楚楚拿着戏班的笛子若有所思,然后试探着呜呜咽咽地吹奏。林天鸿所处的位置居中,恰好能听到两边格调天壤之别的混杂声音,这种声音带给他天下大乱的感觉,他如坠炼狱,如同在忍受最痛苦的煎熬。
那座废弃的孤楼虽然漆面斑驳脱落,虽然门窗有破损、脊瓦有缺失,但从别致的造型和雕刻描画的痕迹来看,崔家在建造的时候花费了不少精力和物力,从风水角度上来讲,这座楼位于大宅的西北角,起到对称和谐震灾辟邪的重大作用。此时,此楼因有魏荆天藏身而为众人同时瞩目,显得巍峨孤立且透着阴森的诡异,然而屋檐下悬挂着的那些铜铃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连串的悦耳声音。铃声仿佛是下发肃静命令似的,所有人嘎然止声,都望向崔氏兄弟,好像是在无声的疑问:“魏荆天到底在不在?是你们骗人还是魏荆天早就逃了?”最为关心魏荆天是否还在的当属张若虚,他认为以魏荆天的性格,被人谩骂了这么久,就算明知不敌也会怒气冲冲地杀出来,可是现在根本连点动静都没有,他不信魏荆天会忍气吞声,就问崔相龙:“大庄主,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魏荆天?他可不是轻易能控制的住的!”言下之意也是怀疑魏荆天已经脱身了。崔相龙也不敢确定,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崔相鳌。崔相鳌胸有成竹,对张若虚说道:“道长放心,那老贼就在楼上,逃不了。他根本没想逃,其实我也没怎么控制他,是他自己的傲气和狂妄控制了他自己。所以他要付出代价,他这次死定了。”说完,他向前走了几步,大声喊道:“魏荆天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人物,原来是缩头乌龟啊!今日你插翅难逃,识相的话赶快出来束手就擒,当着天下群雄的面,你若是自废武功,给每人磕一个响头,我就留你一条狗命。否则······否则我我一把火烧你个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