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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太子的马蹄扬了一脸灰,苏晏臊眉耷眼地擦完脸,并不想追上去,就溜溜达达地往前走。
不多时,见前方一骑绝尘而来,竟是去而复返的朱贺霖。
朱贺霖在他身旁勒住缰绳,仍是张气鼓鼓的脸。苏晏干笑一声:“小爷还在生我的气哪?是我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了,我向小爷赔罪。”
朱贺霖用马鞭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苏晏的大腿,在他“嘶”的呼痛声中,脸色缓和了些,闷声闷气地说:“你才不是出言不逊,你是出言试探。出了这种事,你第一个怀疑的是我,我知道为什么。”
他素来脑子活泛,负气之下飞驰出去后,被风一吹冷静下来,觉得应该和苏晏说个明白,便当机立断地回头了。
苏晏也收敛了假笑,正色道:“因为这种事流传出去,很容易被做成个矛头直指二皇子的谶谣。百姓多迷信,哪怕不迷信的,也多少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任其发展下去,对二皇子的声誉是个大打击,甚至可能引发朝野上下人心动荡。这一点,太子心里肯定清楚。”
朱贺霖点头,又不甘地补充了句:“真不是我安排的。”
苏晏道:“可谁会听小爷的辩解呢?毕竟你是第一受益人。当一件事、一个案子发生,受益者会首先成为怀疑对象,因为他有动机,这是人之常情。就连我,与小爷不可谓不亲近,第一个反应也是‘莫不是小爷近来被皇爷冷落心生郁闷,又受了红莲童谣的启发,学了不该学的手段’?”
“——我的确郁闷,并且绝不想和老二讲什么谦让。”朱贺霖断然道,“但就算这手段再奏效,我也不稀罕用!”
苏晏问:“为何?”
朱贺霖满脑子想法一时没想好如何表达,最后憋出了句:“装神弄鬼的伎俩,像条冷冰冰黏糊糊的蛇,恶心死了。”
他从小喜欢各种带皮毛的动物,尤其是皇城西苑里豢养的虎、豹,还有狩猎用的犬,而对蛇、蜥蜴等爬行动物十分不喜,能用这个来比喻,可见深恶痛绝。
苏晏朗声大笑,末了拱手,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臣为自己的怀疑与试探,向太子殿下赔罪。”
朱贺霖心里已经释怀,却仍板着个脸,威胁道:“下不为例。日后要是再怀疑小爷——哪怕只一丁点,小爷就用这个——”他扬了扬手里的马鞭,“狠狠收拾你一顿。记住了?”
苏晏丝毫不怕他,笑道:“记住了,记住了。”
朱贺霖这才彻底息了怒,“嗤”的一声也笑了。他调转马头,继续与苏晏并肩而行。
而苏晏似乎并不打算让这件事过去,仍在琢磨:石柱谶谣既然不是太子所为,那就是另两种可能了。第一,是卫家的政敌、太子的支持者,受了真空教的启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第二……就是真空教自己做下的,目的是嫁祸太子,陷他于不义。如果真是这样,看来二皇子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时牺牲掉的工具。
无论是哪种,最关键的是,得要皇爷相信太子与此事无关。
这事要是发生在坤宁宫大火之前,苏晏相信皇爷定然会维护太子,可如今这对父子之间似乎生出了嫌隙。皇爷对此会是什么反应……眼下连他也说不准了。
苏晏默默叹口气。
朱贺霖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反过来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将此事照实禀报父皇。清者自清,父皇会相信我的。”
两人回到皇宫,侍卫们在太子的吩咐下,将装载着石柱的马车停靠在外廷,同去御书房面圣。
走在宫道时,他们与一名锦衣卫首领迎面遇上,那人立刻退向道旁行礼:“太子殿下千岁。”朱贺霖问:“从御书房出来的?”那人说:“是。”朱贺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今日之事,父皇想必都知道了,而且细节之处比现场的人也差不离。”等到那名锦衣卫走远,朱贺霖停下脚步,转头看苏晏,“你说,父皇会信我么?”
苏晏道:“小爷是什么性情,皇爷比我更清楚。回头问起来,小爷无须为了避嫌而掩饰什么——但记住只说见闻,至于所有的推测、猜想统统不要提。”
“为何?”
“怎么说呢……倘若言辞也是一场战争,先暴露自己的意图或底牌,就等于先暴露了己方阵地。”
朱贺霖苦笑了一下:“近来我在父皇面前都有些不会说话了。以前我只以为我们是父子,如今才恍然发觉,‘父子’之前,尚有‘君臣’。唉,帝王家,怎么就不能像平民家一样呢?”
苏晏想来想去,最后只回答了一句:“西夷有句谚语——‘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朱贺霖回味片刻,缓缓点头。
到了御书房,景隆帝没有马上召见,两人就在殿门外候着。
不多时,几名锦衣卫合力抬着那根石柱过来,就立在阶下的空地上,掀开柱身上裹覆的布,然后在场地外侧列队站好。
两人走过去,在明亮的光线中再次仔细打量石柱,见柱身两端的夔牛雷纹被斑驳的藻痕覆盖,显得中间被清理出来的字迹刻痕也十分古老。
“做旧的手法还挺老道的。”苏晏嘀咕。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人的手法?”背后有个声音蓦然响起。
苏晏吓一跳,回头见景隆帝不知何时出了殿,就站在他们身后,连忙见礼。
“臣不过随口说说,现下也是一头雾水。”他谨慎地回答。
皇帝又问:“如若不是人为,那就是天意了?”
朱贺霖忽然开了口,决然道:“儿臣并不认为是天意!”
皇帝将目光转而望向他:“哦,太子怎么想?”
苏晏把手藏在衣袖里,悄悄扯太子的袍角,示意他先打个太极不要表态。但太子仍继续说道:“父皇可还记得,真空教借由童谣,四处传播谋逆流言之事?儿臣觉得,今日这个柱子与其异曲同工,很可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苏晏暗叹,上前一步正欲开口,皇帝对他道:“清河,你先去书房歇着等朕。”
可太子这边总归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犹豫着想找个借口留下,皇帝的声音沉了下来:“——苏少卿。”
苏晏知道圣意已决,只得拱手道:“臣遵旨。”他深深地看了朱贺霖一眼,步上台阶,进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