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杜文焕正与两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侃侃而谈,见到李槐、杜宏泰进来,挥手示意两人坐下,自己对着那两个书生摸样的人继续高谈阔论。
杜文焕,万历朝名将杜桐之子、杜松之侄,十六岁即跟随名将官秉忠征战西北,为大明立下赫赫战功,先后担任过榆林总兵、宁夏总兵等要职,是当今大明最负盛名的战将,西北将门的领袖,也是大明少有的精通文墨的武将,曾著定西大捷诗流传天下,他年纪不到五十正值壮年,高大魁梧、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威严的气势。
“辽东事不可为,我到宁远时,满桂住山海关、尤世禄住锦州、侯世禄住塔山,一字长蛇阵摆开四百里长的战线,处处是漏洞、处处受制于人,这种仗根本没法打,辽东经略王之臣胆子太小,我让他放弃宁锦他不敢,而是想让我总理关外及宁锦一线军务,我没那么傻,这种等着挨打的仗我打不了,王之臣因此跟我翻了脸,又想把满桂调到关外,让我到山海关,可满桂这小子人粗心细死活不肯挪窝,既然如此我还留在辽西干什么,王之臣也算不错,比孙承宗聪明,今年五月终于下决心放弃了锦州、塔山、杏山,”杜文焕说得激动了,站起身边踱步边骂起来:“打仗是我们武人的事,文官们看过几遍《三国》、《孙子兵法》就会带兵打仗?王之臣是我们陕西临潼卫出来的人,还算比较实在,那个孙承宗算什么,一个教书先生一拍脑子就以为懂兵法韬略了,也只有马世龙这种西北混不下去的废物跟他混,他那一套‘辽土养辽人、辽兵守辽土’骗骗皇上还可以,可糊弄不了我们这些边镇打了一辈子仗的人,瞧瞧李成梁和辽东官吏干的混账事,朝廷在辽人眼里算个屁,而且朝廷给的钱也落不到辽人、辽兵头上,不过是找了个幌子给辽西文臣和辽西祖大寿这些地头蛇挣钱罢了,我和尤世禄、侯世禄这些西北人还有满桂这些客将倒像是在给他们打长工。”
“这回我随大帅去了趟辽西,朝廷不会算账啊,撤到辽西的辽民不过五十万左右,这点人力既要耕田又要戍守,哪里还谈得上平定辽乱,不过是给辽西将门送去一批部曲佃户罢了,这钱算白花了,还不如把人撤到关内开荒种田,好歹给朝廷增加点税赋。”瘦高个子的书生操着南方口音长叹道。
“永年说得对,这钱算白花了,还是大帅那法子好,放弃宁锦退守山海关,省下来的钱用来练兵,大明强兵悍将皆在我西北,可我三边五镇欠饷超过百万,边军一年拿不到一钱军饷的比比皆是,兵士们穷得典妻卖子、苦熬时日,只要给我们每年两百万两银子,我们西北人就有救了,我们愿意选十万西北健儿替朝廷平定辽患,”另一个身体魁梧的书生一口的陕西话,他说得脸胀得通红,压低声音说道,“我西北男儿自大明立国之初即为朝廷征战四方,死者无算、血流成河,西北人对得起朝廷,可朝廷却对不起我们西北人,如今西北连续两年大旱,田里几乎颗粒无收,朝廷不但不予以赈济,反而催收税赋、加派,百姓无衣无食饿死无数,不得不流离失所、四处逃亡乞讨,这是朝廷逼着百姓造反啊,西北大乱已成定局,西北乱了,大明安能不乱?大帅,你是西北将门之首,你要为西北人找条活路啊!大不了,我们再干一回万历二十年的事。”
李槐和杜宏泰吓了一跳,这家伙倒是什么都敢说,杜文焕狠狠瞪了这个陕西人一眼,陕西人马上闭上了嘴。万历二十年是西北人与朝廷斗得最惨烈的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哱?之乱”,隆庆五年大明与鞑靼的阿勒坦汗和议,蒙古右翼与大明关系缓和,被阿勒坦汗驱赶到辽东边外的察哈尔人(也就是大明口中的土蛮)则成了大明的主要对手,大明日益困乏的财力也随之转向了辽东,贫困的西北淡出朝廷的视野,失去了朝廷的财力供给,西北边镇官兵越发穷困,为了让自己生存,土生土长的西北将门和边镇官兵由此与朝廷或明或暗争斗不已,万历二十年二月激烈的冲突爆发了,宁夏巡抚党馨克扣士兵军饷、棉布终于把积压已久的怨气引燃了,士兵们在下级军官刘东旸、许朝带领下发动兵变,杀了巡抚党馨及副使石继芳,总兵张维忠交出帅印后自缢,已经退职养老的原副总兵哱?脑子一发热,带着儿子哱承恩也参加了兵变,稀里糊涂当了兵变的首领,哱?、刘东旸和兵变官兵实际也没胆子造反,把事情闹大后就等着朝廷招安,而西北将领们也推波助澜,借机胁迫朝廷增加向西北投入的粮饷,嘉靖朝名将如云的西北各镇居然无人出头平定兵变,皇帝震怒了,朝廷的文臣发飙了,他们决不能接受一帮军头和大兵的要挟,皇帝和朝廷直接将此次兵变定性为叛乱,从辽东调来李如松、大同调来麻贵,以客军坚决镇压叛乱,宁夏镇的汉夷边军们失望了,他们忠于大明,兵变只是想让皇上能想起他们给他们口饭吃,可换来的是无情的杀戮,西北男儿性格刚猛,既然要打那就打吧,他们面对占据绝对优势的辽东军和大同军,坚守宁夏卫城八个月,直到朝廷大军扒开黄河水淹城池后,这次兵变才被镇压下去,平定“哱?之乱”成了朝廷吹嘘的万历三大征之一,但从此以后西北人与朝廷逐渐离心离德了,西北将门也成了朝廷打压的目标,辽东的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则成了大明最耀眼的将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给大明闯出辽东这场大祸的就是这家人。
杜文焕显然不想提旧事,他转移了话题:“伯希、永年,你等虽为商贾,但既遇乱世,胆子就要大一些,眼光也要远一些,如此才能保住自家百万财物,”
杜文焕精神十足,声音洪亮,他这样子哪像是生病,指着李槐、杜宏泰说:“我杜家的两匹千里驹来了,你们应该都认识,大家是一家人,我们可以谈谈正事了。”
“杜府的才俊如何能不认得。”两人笑着朝李槐、杜宏泰拱拱手,李槐、杜宏泰也急忙起身回礼。
这两人李槐都认识,瘦高一点的是南直隶苏州府崇明人沈守廉字永年,身材魁梧的是陕西西安府三原人孙庭耀字伯希,两人都是诸生,但却执掌着各家的庞大生意,两家与杜家也是几代的交情,与杜府经常来往,俩人都与李槐见过面。其中的沈家以贩盐起家,以后又经营长江及沿海的买卖和船运,是南直隶的巨商,杜家祖籍原系苏州府昆山,有这一层关系,俩家自然走得近;而孙家发迹于明初的开中法,祖辈曾在延绥开垦土地经营商屯,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改输粮开中为折银换引,商屯土地逐渐荒废,孙家的生意也转向南直隶的南京、苏扬等地,与崇明沈家、昆山杜家发生了联系,几代人下来,实力雄厚的西北边镇将门杜家就与南直隶巨商沈家、陕西巨商孙家裹在一起连成一体。
“玉山,你给我的信伯希、永年都看过了,我们对丰州都很感兴趣,你家小三榆子干得好,大同边外的土地、人口他都有了,最近的塘报上说朝廷已升他为大同靖虏参将,小小的年纪有此作为,我们很想支持他一把。”杜文焕手里挥着李槐给他的信说道。
李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知道杜文焕历来雄心勃勃,而孙庭耀和沈守廉这些巨商无一不是胆大包天之辈,他们难道要打榆子的主意?李槐犹豫一下吞吞吐吐说:“丰州之地情况复杂,插汉优势明显,我们只控制了蛮汉山周围,人少粮少前途难测,大帅想有所作为不易呀!再说,那个李榆脑子坏了,记不起以前的事,万一他不是我兄弟怎么办?”
“我认他,他就是,不是也得是,他有人有地盘而且鞑靼也拥戴他,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能为我所用,我要写信给大同的满桂、宣府的侯世禄、昌平的尤世威,还有西北各将门,告诉他们丰州的李榆是我杜家的人,”杜文焕瞧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李槐,放缓语气说道,“我们不会害他的,你和你大哥,还有榆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与我杜家的子侄有何异?榆子以后要想做大,没个明国的身份是不行的。”
“多谢大帅垂爱,只是大帅需要我兄弟做什么?”李槐拱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