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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穆第一回见到那个男人,是在他哥哥的葬礼上。
是的,他还有个亲哥哥,叫程煜。
程煜人长得英俊温和,做事情也是妥帖稳当的,人际关系也处理得不错,身边的人提到他,每每都是赞不绝口。
当程穆从学校里翻墙逃课去网吧的时候,这个哥哥已然接手了家里的公司,西装革履出入各种会议室,与那些年长的长辈谈笑风生。
程穆和他差了三岁。
两兄弟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关系甚至有些淡薄。
程煜不耐烦应对这个顽劣不堪、总是闯祸的弟弟,而程穆也不喜欢这个事事完美、人人夸赞的哥哥。
年少时的喜恶总是来得莫名而又执着。
程穆对这个哥哥了解得不多,就连话也很少与他说,每次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自己的哥哥会变成冰凉的尸体、一动不动的躺在棺材里头,再也醒不过来。
程煜出了车祸,抢救无效,最终被宣判了死亡。
得知这个消息,程穆的母亲一度哭得晕倒了好几回,他的父亲脸上也浮现出了难以掩饰的痛色,原本高大的身体也微微佝偻。
他的爷爷,原本即使年纪大了,也依旧精神矍铄,但这回却是像是苍老了好几岁,疲惫不堪,叫私人医生去了好几回。
家里所有的人都在为了程煜的离开而感到痛心、难以置信、遗憾。
除了程穆。
程穆穿着黑色的西装,手臂上缠着黑纱、胸口别着白花,他站在灵堂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张黑白照片,眸色沉沉,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就像是吃了一大口黄莲,苦涩到舌根都麻木了,尝不到什么味道了。
他没流下一滴眼泪,就这么直愣愣的站在这里,一语不发。
“听说这程家的大少爷是个不错的,早早的接手了家里的事业,怎么就死了,程家家大业大的,谁来接手?”
“不是还有个小儿子吗?”
“啧,那个呀——”
说这话的人拖长了声音,声音里带着些微的轻嘲与轻视,“那个就是个二世祖,整天除了打架就是闯祸,没把程家败光了就不错了。”
“以他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估计程家心底也着急吧,好好的继承人没了,留下的是这个瑕疵品。”
瑕疵品。
这个词宛如一根尖刺一般扎入了他的心口,令程穆忍不住攥紧了手指,用力的低下了头。
“听说他和程家大少关系也差,他哥死了,估计他心底还挺高兴的,毕竟这么一来程家的家产都是他的了。”
“你瞧,他一点眼泪也没流下来呢。”
葬礼上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一点点的钻入了程穆的耳朵里,程穆使劲揉了一下眼睛,但是压根流不出半点眼泪。
不是,他没有高兴。
他只是现在哭不出来而已。
程穆咬了咬牙,眨了眨眼睛,有些疲惫的出了灵堂,去了楼上,想和他的母亲说一会儿话。
他的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体贴而又温和,但同时她也是敏感的,失去了大儿子以后,她悲痛欲绝,把自己一直关到了房间里头。
程穆咬了咬指节,才刚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到房间里响起了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他的母亲声音尖锐,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你看到了吗,他一点眼泪也没掉,就那么冷漠的站在那里,他哥哥的死好像对他来说毫无影响,他怎么可以这么冷血!”
“他什么也不会,连在外头装出一副伤心的表情也不会吗,原本家里的事情是让程煜接手的,现在只剩下他了!”
“他会做什么,他什么也不会做!”
“程煜那么聪明,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房间里响起了父亲低低的劝告声,但母亲似乎已经陷入了痛苦之中,声音哽咽的开口,“我情愿死的是他,不是程煜!”
“他有什么比得上他哥的!”
程穆的脑袋嗡嗡作响,浑身冰凉,一股寒气顺着四肢百骸游走到全身,房间里还说了什么,他已然是听不太清楚了。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离开楼上的。
他的脑袋混乱而又疼痛,思绪混杂在一起,他的心口似乎住了只狂躁的兽,恨不得这个时候冲出来,将人撕碎。
原来他的母亲一直是看不起他的。
他比不上他哥。
所有人都觉得他没用。
程穆浑浑噩噩的往外走去,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没想到一转弯,一转头撞到了一个男人的胸口。
鼻尖被撞得生疼。
程穆捂着鼻尖,疼得一哆嗦,眼角泛红。
那男人弯下腰,声音温和,“小孩儿,撞疼了吗,怎么哭了?”
“谁哭了,我才没哭,你眼睛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程穆抬起头,瞪着那个男人,犟着嘴,不肯露怯。
他这会儿才十五岁,年轻而又青涩,像是一株小白杨,身材修长,五官也还没完全张开,穿着西装倒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的确可以说是个小孩儿。
面前的男人面容儒雅而又温和,眉目清俊,唇角轻勾,含着几分笑意,那双眼睛温柔极了,垂眉看着人的时候,总觉得似乎什么事情都可以在他那里得到原谅。
“没哭,是眼睛旁边沾了脏东西,擦一下吧。”
那男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帕,递到了程穆的面前,声音温柔。
程穆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了他的手,“要你管,你管我干什么,我哭没哭关你什么事!”
他爸妈都不管他。
没什么人需要他,也没什么在意他。
他要个陌生人关心干什么。
程穆狠狠的抹了一把眼睛,大步准备离开,就见那人皱了一下眉头,把他抱到了怀里。
他的手掌温热而又宽厚,轻轻摸着程穆的头顶,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力道,那男人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宽容而又温和,“这么倔干什么。”
“想哭就哭出来,也没什么丢人的。”
那只手太温暖了,宽厚而又温柔,一下一下轻抚着程穆的头顶,似乎给了他无尽的安全感。
程穆吸了一下鼻子,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原本他还像只扎人的刺猬使劲挣扎着,但是被摸了一下头以后,他顿时平静了下来。
他死死的揪着那男人胸口的衣服,哽咽了一下,眼泪顺着下颔淌到了衣服上,沾湿了那男人的前襟。
“我没有开心。”
“我只是没有哭而已。”
他也难过的。
程穆的头发乱糟糟的,又黑又硬,这会儿乱了以后倒像是个扎手的毛球。
那男人安安静静的听着,末了,又拿出手帕替程穆擦了一下眼泪。
他二十多岁的年纪,成熟稳重,面容还有几分儒雅,这会儿替程穆做这些事情,倒还真像个长辈。
程穆心情有些复杂。
他用脚尖踢了一下石子,扭过了头,板着脸开口,“这件事情不准告诉其他人。”
那男人含着温润的笑意,“不会说的。”
“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程穆瞪了那男人一眼,转头跑了。
冬日的风还有些冰冷,但程穆却是有些雀跃、欢喜,心脏跳得很快。
之前那些委屈、愤怒甚至是难过,似乎消褪了不少。
葬礼过后,程穆打听了一下那个男人,得知他叫温席。
是他父亲生意伙伴的儿子,常年在国外留学,最近才刚刚回来。
两家关系算不上亲近,程穆也没什么理由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