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戈逐马

二十二节 陛前献诗

霞子要拖嗒嗒儿虎走。

土狸子默契地举了一枚钱,制造出从土里刨出来的假象。

阿狗身上有钱,趁霞子傻了,掉两枚,拿出来一枚,再得意洋洋地给霞子看。土狸子则把掉的两枚中的另一枚“挖”出来,举起来,木木地说:“还有。”说完,又弯下腰了。紧接着,阿狗又“刨”出来一枚。霞

子眼红了耶,用手扒拉,看地上还有没有。

杨小玲和谢小桃在一旁说说笑笑,陡然扭头,就见嗒嗒儿虎站后面甩皮老虎,前头一大二小,三个孩子在树下刨土,先后跑来,一问,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不提防史千亿听到了,跑来问:“这树底下埋的有钱?!”她咻咻一笑,说:“这是老宅子,说不定这底下真的有钱呢。”

阿狗心里发笑,笑得肚子疼,爬起来就跑,土狸子也跑,嗒嗒儿虎也跟着跑,一跑一打滚。

霞子恋恋不舍,在地下揉土了,史千亿也捞了一把,很快醒悟到了,自己上了当,她也是古灵精怪,不动声色带走霞子,到屋里拆了一串钱,再出来,拎了铁锹,挖了一锨土,不许跑来观赏的阿狗看,过了一会儿,搂把钱就跑。

阿狗一伸头,霞子手里也捏了一把带泥的钱,眼睛转几转,跟土狸子说:“真有钱呢。”

土狸子二话不说跑去挖。

阿狗笑得直想打滚。

土狸子挖来挖去,见他大笑,自然识破,可还是挖,借挖土想心事,暗想:“我爹真去见皇帝爷爷了么?!”

里头,史千亿打窗户上看看,跟李芷说:“大娘,看我把这个傻孩子逗的!”

李芷说:“阿鸟说这孩子装傻,这回假不了了,他刚才没识破,现在阿狗不停地笑,倒也该识破了,还挖,就是装傻。”

史千亿愕然,问:“他为什么要装傻?!”

李芷说:“这么大的孩子要装傻,即便不全是,也一定有大人在背后教。这个孩子第一次摸弓箭就能射中十几步外,鸡卵大小的树干,可能么?!阿鸟怀疑黄家在他背后相当下功夫,栽培他。这么说,这个孩子真是阿鸟的,他外祖父,外祖母利用他让阿鸟去查她母亲,无非想让女儿与你们争一争地位!”

狄阿鸟等了一上午,才被皇帝接见,地点是御花园。

时近晚春,满园子的奇花异草争宠斗艳,里里外外,红花点翠枝,黄鹂上枝头,树木也开始把各自的伞盖伸张,使得处处阴凉清爽,秦纲处理完政务,与几个内官,翰林先一步到了这里,眼前也是一亮。

亭台已扫,器物酒食摆过,不料林中落芳,片片点点随风荡落,就像下了一场花瓣毛毛雨,将食物美酒全给了点缀了,把人身上也沾上绯红的花瓣,在空中轻轻一嗅,尽是芳华,皇帝心情更是大悦。

狄阿鸟来到时,秦纲已经赋诗一首:“清风点林奇,脱瓣挥为雨。翻阶香芳送,万朵潮脂溢。”几个翰林使劲地赞美呢。

秦纲吃尽马屁,见狄阿鸟来,一挥衣袖,笑着与众人说:“朕听说狄爱卿近两年一心向学,不知成效如何,尔等可肯让他献上一首菁华?!”

皇帝说要,大伙就是不想听,也得跟着鼓劲。

狄阿鸟傻了半天眼,不过他这种塞外人以歌相伴,凑个韵不难,叩谢完皇帝,爬起来,搜脑挖汁,在席案拱着的场地中央举脚步。

众人对他的印象停留在读书认字当中,乐得看他出窘。

狄阿鸟也确实一阵羞然,憋了几口气,给憋出来了:“日上新楼催花起,舒手拾带洒春莉。满园新秀出翠裳,一隅落红出人意。”

此诗乍然一听,像是少女弄春解衣,与登徒子共度云雨,再一品,乃是将春比为宽衣解带之女郎,不雅之极,尤其是其中“一隅”二字,无论听成“一语”还是“一举”,都让人遐想联翩。

秦纲第一个想歪了,忍俊不禁,说:“好你个弄娇阿郎,竟然在朕的面前惦念着荒唐事。”

众人也戏笑纷纷,只有狄阿鸟一脸委屈。

他不过把帝国国政比作日出,舒手拟春风,将满园的花朵看成了新秀,惋惜一些温室之中的年轻人未经风浪,遇风而逝,令人叹惋,见众人理解有了偏差也不好订正,硬说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只好厚着脸皮要入座,说:“陛下,不会作的不好,不给座吧?!”

秦纲故意说:“没错,朕不治你一个君前失仪就不错了。”

狄阿鸟心里一动,要求说:“能不能让臣不限体裁,再作一首?!”

秦纲许了,乐吟吟看他有什么出奇表现。

狄阿鸟自然有了主张,挽了双袍,吸气沉吟,眼看蹲一旁的太监手下有只小鼓,像是行酒令用的,勾手要来,一弯腰,干脆盘了腿,坐在场中央,先敲一敲试过音,再咚咚轻捶,开始吟哦:“市井有娇女,双十多奇艺。常好孤儿传,嗓腔几磨砺,开口吐嘶哑,逢场举袖戏,身轻影孑立,曲壮摧人涕。自知应劳苦,不恨日迟归,曲罢拾盘缠,盘中赏钱稀,举目座中羹,惦记人舍弃。人走茶杯冷,顿跛呼伙计。小二忙迎送,女子强解意,告之曰:‘知郎手脚忙,我愿为君递。’纤纤十指葱,忙于收残羹,乍见伙计回,羞郝剔油腻。伙计呼作乞,两眼尽鄙夷。此女忙正容,言曰有二弟,小弟年十五,大弟方十七,食量大无比,可怜不沾荤,残羹虽已冷,里头多油腻。伙计知之苦,问及伊父母。顾言不敢提,只是把头低,下楼梯,过门廊,二臂搂诸物,十指梢上寒,痛如猫啃噬。大雪扑簌下,卷裹催人飞。提我瘦衣裙,卷我小襦衣,仄仄奔行晚,路怕无赖儿,腰后绰宝剑,先父涂腥气。夜归推柴门,佝偻作寒蝉,忽见弟拭剑,胸前物尽坠,奔行至前曰:‘何故把剑提?!’小弟缩褥中,大弟长嗟起,回身曰阿姐:‘天子点兵矣,明年弟十八,不可作隐匿。’阿姐举青丝,长跪向之啼:‘好男儿不役。’”

秦纲潸然泪下,打断说:“为何不役。”

狄阿鸟擂一通鼓,幽幽说:“北风夜更冷,流连令人悲。二弟如是问,为何不作役,阿姐背身啼,空念庭前地,令人把事蹊。大弟忙前趋,小弟急下炕,两弟绕前走,催问均不得,只听阿姐啼,一哭声哽咽,二哭心酸嘶。阿姐饮泣罢,方敢把话提:‘我父多征战,兵行久远离。作将敢先死,驱众走千骑,赫赫有功劳,只因与人争,死于贼手矣。人言皆兵败,天子不为意,母走尔尚弱,而今残姊弟,孤苦世无依,他年你作役,岂有完好归?!”

一旁的翰林们听不下去了,大声给秦纲说:“此曲不出于乐府,不妥,不妥,似为讽刺君上,若是民间曲目,不能让它留传。”

狄阿鸟心中长叹,歇了一下鼓,请罪道:“陛下。”

秦纲两目一沉,说:“此曲到底何人所作?!戏君哉?!谏君哉?!朕作赏罚,何时忘人功劳,致使积怨?!”

狄阿鸟连忙奏道:“陛下还记得夏公景棠吗?!”

秦纲意外,大为诧异。

狄阿鸟往下说道:“臣与夏公景棠在陇上共事,只因少年鲁莽,迫使他以死报君,而今他的几个儿女流落市井矣。昨日臣外父作宴,他们要刺我这个奸臣,臣才知道,心里怜惜,思及自己的过错,故作此曲,希望能让陛下知道,无意戏耳。”

秦纲大怜,回顾左右:“夏景棠虽无功自折,亦有苦劳,当为朕之忠臣,何以至此?!尔等怎无一人敢奏他的家事?!”

夏景棠自尽全节,秦纲不提,谁知道他是有功,有罪,过于庸碌?何况,他不是土族门阀,寒门作将,一二友人与他,即便是有交往,却不是利益相关,哪一个敢冒险,去为他说话?!

何况他一方大将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控制,被迫自尽,丑不能掩,让朝廷如何定节?!就是皇帝身边的羊杜,要想给秦纲提,也得先考虑一个问题。

死节并非小事,秦纲自然没忘,听这夏景棠的人被害他的仇人提起,倒也觉得顺理成章,有了这个台阶,也名正言顺,免得被人笑话,怪众人没给他说,并非真怪。不过,翰林们却都一脸委屈,个个临危正坐,两眼圆溜溜的在秦纲和狄阿鸟身上打转,似乎在说:“我们是翰林呀,不是御史。”

狄阿鸟经过流放,回来之后,从一定角度上说,已经在洗刷过去了。他不忌讳自己当初的问题,拾起曾阳外事,比较翔实地讲解当时情况,把自己“少年鲁莽”剖析给秦纲,连声说:“夏公杀臣,非为狷狭,实为朝廷考虑,臣与夏公为难,又是出于自保,无意杀夏公,夏公最后却因为臣而死节,抛却恩怨而论,吾二人本惺惺相惜,为忘年交。臣之过错,今已为陛下赦免,臣之为祸,也请陛下公允断之,臣之罪,已罄竹难书,不患再加一等,只请陛下勿薄功臣。”

秦纲心生好感,更想不到他竟老练了,一番话有情有节,还要自甘认罪,认为自己已经够多了,如果厚恤夏景棠需要有人认罪,自己多一罪少一罪,也不在乎,不得不感慨说:“爱卿倒是个厚道人,朕一定会厚待烈士遗孤。”

说完,立刻传下旨意,让部省表议夏景棠的生平功过,看一看死后,应该该给一个什么样的待遇。

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然而刚刚的一阵悲歌,使愉悦气氛一扫而空,如今亭中萦绕着肃穆的气息。

相比国政,坐而论道反倒是蛇身上的足,象头上的角。

秦纲要翰林试他玄学的,到这份田地也觉得不合时宜,立刻为了诗的彩头,开金口,自内府赏赐他一些锦缎银两,继而让他坐下,与他闲话家常,密切交谈,闲话家常就是讲讲帝王自己的家事,追他说说武县风情,问他是不是在读书,都读哪些书,读到了什么样的心得,因为刚刚从诗歌上得到一些验证,再听狄阿鸟罗列自己读过书名,象征性地评价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狄阿鸟一一作答,对于夸奖,却很严肃,很郑重地态度回应:“小臣人在塞外,那里一冷就是小半年,妻子一死一走,勉强续了张弦,也是无聊野妇,平日只好读书打发,读来读去,学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追思过往,已幡然醒悟,日后一定以儆效尤,悔改做人。”

同时,他也谈到自己的生活,说:“臣去雕阴,妻子死得不明不白,心力交困,一夜之间,头发几乎都要白了,正不知怎么过活,一家商行得知臣能养马,聘了臣,才得以残喘,熬了过来。旦夕祸福,人人有之,咬咬牙,也就过去了。臣也是久困弥坚,心思振奋,养马得来的钱,一部分托人捎带典籍,一部分捐赠学堂,这次回来,养马只是开始忙,后来越发清闲,干脆开了二、三十亩地耕种,栽了数百株海棠,每年的新粮和果子都够食用,我带了不少,都等着让陛下品尝呢。”

秦纲看他提着酒杯的大手上似乎钉了一层糨子,脸上也被塞外的风雪刻了许多痕迹,虽然收拾了头发,仍然有点儿灰头鼠脑,想是流放让他吃尽苦头,倒也不容易,不免叹惋,却不料,他却在这儿穷知足,竟一刹那间成了乡下来的穷亲戚,一边当成自己的成就,一边讲自己是怎么收拾自己的二亩薄田的,心里哭笑不得,嘴里却一连称赞说:“好,好。我还怕你顶不住,水土不服,给病下了。”

狄阿鸟又说:“小臣很少生病,冬天还能破冰下河,春水上涨时也就罢了,臣不敢肆意去捕捉携卵大鱼,到了夏秋,雨一大,臣就带着渔网下去,一抓就是十几条,个个十来多斤,到了冬天,破了冰,也都是鱼,脂肪肥厚,剖开了,太阳底下一晒,上头明晃晃一层油。”

秦纲听得玄,入神出迷,忍不住问:“河里真有那么多的肥鱼?!不会是你苦中作乐,糊弄朕的吧?!”

狄阿鸟连连摇头,说:“确实肥鱼多。”

他把酒樽往一旁一摆,作湖,下头摆上杯子,作河,说:“湖水静,能圈鱼,而流水又走鱼,鱼确实多,臣与一些乡邻合力打过一条大鳗鱼,足足上百斤,鱼叉扎下去,搅出来的浪头起码也有一人高,剖开来吃,大刺比得过筷子,小刺也有牙签长,格外鲜美,几家人都大饱口福。”

几个翰林也心神俱往,内官一致趴下了,伸直两只耳朵听他一个人在那讲塞下事儿。

他又说:“臣家后面,是片荒泽,一直到山林,白天绕着雾瘴,到了夜里,野狼都蹿上周变得山岗,成夜嗥叫,天明出来,到跟前一走,到处都是野物踩下来的蹄瓣子,有了闲暇,侧而一听,奔出去再回来,就已经有了可口的下酒菜。那一大片沼泽地的泥水之中,生着一种地龙,一天到晚趴在水里,跟烂木头一样一动不动,身体庞大,足有上千斤,可没在泥水里,鼻孔的气冒得只有手指甲盖大,稍不在意,人就当成烂木头了。人把它当成烂木头,它也一定把人当烂木头,上下颌一张一合,什么东西到里头,都跟烂木头差不多。一个羊倌不识字,不认得臣立下的警示牌,走到跟前,被几只地龙各用嘴巴衔上,一挣一撕几大断,泥水里头翻的都是血浪。”

一个宦官忍不住说:“我的娘,那下大雨,水涨了起来,不是跑河里,跑田间了?!什么不被它吃了?!”

秦纲意外地看了这名宦官一眼,知道他这样深宫锁了的阉人没胆,听了狄阿鸟的描述亦惊亦乍,话就脱口而出了,倒也不怪罪,只将身子前倾,问:“那里的百姓是不是因为这些地龙而苦不堪言?!官府从来也不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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