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戈逐马

五十七节 斩杀使者

狄阿鸟不得已,只好随着他们喝。

喝了半晌,酒意已重,外面才走进来几个手持胡琴的老人和姑娘。

狄阿鸟突然说:“德楞泰喜欢唱敕勒川,每次听闻,都觉旷耳,故而写入军歌,今天别的我不想听,就想听敕勒川。”

一个姑娘便走上前,站到正中央,压一压嗓子,唱道:“敕勒川,阴山下……”声音欢快清脆,悠长如哨。

大伙不免鼓掌,觉得经逢喜事,歌声正配。

狄阿鸟却低着头,伸出手掌制止,粗声说:“你这唱的味道变了,全变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席前,要求说:“我来给你们唱吧。”

说完,点着盘盘碗碗要众人配合,自己仰起头,一声低呼:“荷幺。”

声音久久盘旋。

他便吐字干涩着唱道:“敕勒川勒,敕勒川,敕勒川荷。”

众人均不知敕勒川哪成了这般唱法,然而一种久违的悲凉跗骨而至,却是让人背脊毛凉,那手中器物竟是敲不下去。

狄阿鸟兀自再唱:“在那阴山之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Ya),笼罩四野。”

长者被扯出了千愁万绪,胡琴细细哑哑细细哑哑。

他便唱呀唱,待众人受到感染,举目一起悲歌,念道:“天苍苍,野茫茫。这是我们的敕勒川呀。”

众人无不想起惨烈的战场,确信“这是我们的敕勒川呀”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眼泪下来。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许家里父叔兄弟还在战场上,也许噩耗已经接到,捧面痛哭。

狄阿鸟不知不觉回去,大碗饮酒。

众人也记不得他饮了多少,就见他泪流满面说:“希望战死的将士阴魂不灭,还记得敕勒川的景象。”

他竟哭了。

众人一惊。

狄哈哈坐到旁边,想劝不知从何劝。

余人则纷纷单膝跪下劝:“大王。”

乐人也跪下了。

门外,店家、士兵们纷纷相传:“大王哭了。”

他们纷纷进门跪下,后来进不来的就在外面喊:“大王。只要您感念着战死的兄弟,他们就值了。”

狄阿鸟问:“即便是伤心欲绝,能换他们回来么?已经换不回了。”他继续大碗灌酒,满襟皆湿,最后酩酊大醉,仰卧倒地。

一位高参最是知道他最近如山压身,要求众人说:“我们不要叫醒他,让他睡一会儿吧。”

众人鱼贯出来,守候在外,就见陆川骑着马找来,跳下马就喊:“大王呢。大王呢?”众人拦住他,他便说:“不好了。不好了。接使者进城之后,将士争相鼓噪朝廷无信义,于是,老公爷持大王宝剑,一剑把使者的人头砍了下来,让人用匣子装起来,准备送给……”

狄哈哈喃喃地替他说:“拓跋氏。”

他大吼一声:“这个老糊涂。他怎么敢?我们已经打赢了呀。”

陆川说:“他还要杀冯山虢,不容我说话。我挟着冯山虢跑,他硬是撵我撵了好几圈。”

狄哈哈最知情,何况此事牵扯到他的阿爸,一跃进了屋,奔到狄阿鸟跟前呼唤:“大王。大王。”

狄阿鸟酒醉厉害,加上身倦体乏,迷迷糊糊睁了一下眼睛,寒光一闪,说了一句,话软绵无力,却非常凶狠:“天塌了?天没塌,就别来烦我。”

狄哈哈眼看几个人跟在后面蹑手蹑脚进来,硬起胆色,伸手摇晃两下,再唤:“大王。是大事……天快塌了。”

狄阿鸟猛地坐起来。

众人只当他已经清醒,就听成“噌”一声,他已宝剑出鞘,猛地扎在桌子上,醉醺醺喝道:“哪个再不让我睡觉,我劈了他。”

狄哈哈瞠目结舌。

他与狄阿鸟一起饮酒,从未见过狄阿鸟醉成今天这个样子,有点怕狄阿鸟酒后疯,虽然这是吓不住他这位往来日久的自家兄弟,却一转念,觉得还是不叫醒为妙,狄阿鸟此时吃醉了,心里迷瞪,脾气哪里会好,如果知道他阿爸杀使者这件事,保不准一怒之下做出冷酷的决定,于是兀自犹豫,眼看陆川上去又要喊,慌忙伸出手制止他说:“就让他睡吧。他现在,就算醒来,糊里糊涂,又难以处理。”

陆川看他那样子,确实是酒气熏天,不免意会,点了点头,想了一下说:“睡这儿不行,找几个人,把他抬我们小姐那儿吧。如果说要找个人叫醒他,怕也只有我们家小姐了。”

一个高参低头出去,随后是个健牛出去。

他们到了外面去挑几个活盼,手脚知道轻重的士兵,随后再一起进来,七嘴八舌折指挥着怎么轻抬轻放,往狄阿鸟的王府送。

到了李芷面前,李芷也想不到折,狄阿鸟的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狄南非已经不顾图里图利的阻挠,出城议和了,图里图利与狄哈哈都等在外面。

李芷毕竟小产坐月子,多数时间还是卧在榻上,狄阿鸟一睁眼,就从她那儿听说了昨晚的事儿。

李芷也不免发表自己的意见:“高显那边和了,咱们自然不用与拓跋氏再议和,倒是没想到没想到你伯父把朝廷的使者给杀了……”她看狄阿鸟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知道了”,怀疑他没睡醒,问:“你知道什么?到底睡醒了没有?你都喝成那样,怎么知道的?这是多大的事儿,与朝廷翻脸,与拓跋氏和,且不管是对是错,那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不是一个念头转过就去决定的。还有,你伯父为什么乞和之心那么强烈?于蓉子那边的人可是注意到了,他那有不少生面孔出入。”

狄阿鸟略微沉吟片刻,似乎连觉带酒醒了几分,说:“这些我知道。你只管好好休息,我有分寸。”

他慢腾腾地起身,评价说:“我阿伯这个人吧,勾结别人还不至于,依我看,顶多是想备一条后路。再说了,这里面也有我的过错,军情就在我手里,我怕高显出尔反尔,没敢公布。”

李芷叹了一口气,说:“按说我不应该多说你的亲戚,可你还记得我叔父吗?”

狄阿鸟觉得这是她的一块心病,接受她的好意,分析说:“和你叔父不一样,你叔父自以为抓住了兵权,可以坐问家长。我阿伯呢,以他现在的情况,他必须要依靠个人,依靠外人,胜依靠我这个侄子?跋扈一点,倒也可以理解,正是因为他觉得是我伯父,我都叫他叫伯父,他才有这个心。要是我二叔在,不与他亲,他自己也知道靠边往外站。”

李芷想想,承认他的分析在理,说:“那他议和的心怎么解释?他近来与面生的人往来,又怎么说得通?”

狄阿鸟邪邪一笑,说:“解释什么?就目前我们东夏,处在权力中心的人大多是我从中原带回来的,即便是夏侯氏旧部,也背景单纯,除了德愣泰,均与各族各部往来不深,别人也得有地方插针不是?”

他越笑越让人觉得他的笑里多出点什么,但还是平平仄仄地说:“我阿伯相对例外,他居住多年,往来复杂,自然有人想通过他影响咱们的庙堂,有什么好奇怪的?这草原,法家璧士,苏秦张仪之辈虽然没有,但纵横开阖,阴谋诡计还是在用;别人说中他的弱点,左右他的某些行事,那是轻而易举。”

李芷觉得这话值得推敲,越发感到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一举一动,每说一句话都开始让人无法置疑,多么难解释的事情,他都解释得相当圆满,好像已与天地连成了一气,不分彼此,不由露出三分微笑,轻声说:“阿鸟,你应该去做学问……”

旋即,她又蹙了一下眉头,像是相信狄阿鸟什么都知道一样,问:“你说,嗒嗒儿虎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咱们的身边吗?说真的,我不怕谁兵临城下,别说十万,就是百万,只要你回来,我就觉得固若金汤一样,可是孩子的下落,却让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睡。”

狄阿鸟被戳到软肋了,只好拿了博小鹿的说辞:“朝廷不敢怎么样我的孩子,会替咱们去寻的……那些土匪,土匪也有所图,他们觉得在孩子身上有利可图,也不敢轻碰。仗打得好,他父亲强大,鬼神都会庇佑他。”

李芷默认了。

她还是觉得狄阿鸟的话让人生不出置疑,叹气说:“阿鸟。要是没有你,只怕孩子丢了,非痛心而死不可,可是有你在,我什么都不觉得担心,真的。唉。嫁给你,也许是我今生最正确的决定。”

狄阿鸟眼睛有点酸。

孩子丢了,妻子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得妻如此,生又何幸?死有何哀?

他挪过去,抱抱李芷,爬起来,披上外衣,穿上鞋子,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说:“我乖巧的孩子呀,只要我一解决渔阳的事,我就亲自入关去寻你回来,你少一根汗毛,我都让人流血断头。”

他自然知道狄哈哈和图里图利都在外面,懒洋洋打着哈欠走过去,一边听他们讲,一边让人备些青盐洗漱。

狄哈哈忐忑,那是他阿爸做得过分。

图里图利也忐忑,那是昨晚放弃了一道防线,让拓跋氏在渔阳周围扎得实在。

狄阿鸟眼里闪着寒光,用毫无感情的声音与狄哈哈讲:“这你阿爸,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昨晚战报一到我应该给他看,有我的过错。可问题是与高显和了,我们该不该与中原朝廷翻脸,如果中原朝廷追究这件事,该怎么办?”

他猛地往脸盆一扔毛巾,弄得水花四溅,又问:“该怎么办?”

狄哈哈使劲眨眼,倒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图里图利知道狄南非是带兵来投,待遇太高,不少谋臣都说是隐患,就自一旁粗声粗气地说:“该怎么办?杀头也不为过,他是你阿伯,我们倒不敢说什么。”

狄哈哈大吃一惊,连忙扭头看他。

狄阿鸟却不作表态,截了他的话就说:“白旗打了没有?不管怎么样?我阿伯是带着全城的安危出城的,你还是要配合他……免得他遇到危险。”

狄哈哈有点想哭,他没想到狄阿鸟得知事情之后第一件让做的是这事。

图里图利应了一声,应该是没那么做,连忙退着往外走。狄阿鸟正打算说要开早朝,没想到图里图利走到内院门口,外面就响起一阵喧哗,连忙问狄哈哈:“外面怎么回事?”

狄哈哈低下头,告诉说:“外面站满了,都半夜就在那了。”

狄阿鸟连忙训斥他:“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大步往外走,到了门口一看,倒挺受感动的,文文武武,没在前线的官员都在,有的人还真是半夜来的,手里抓着卷起来的席子,就那样站着,站着,最前面有个小板凳,几个年龄大的坐着,手里捧着的都是东夏纸。

见到他了,众人起身的起身,上前的上前,有人说:“大王,潢西我们赢了吗?听说赢了。”

狄哈哈意外极了,他分明记得狄阿鸟不让外传,连忙指了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伙纷纷嚷嚷,个个说:“咋不知道,咋能不知道?是赢了,渔阳东接的山麓上,好多小部族都来勤王,他们都知道,我们怎么能不知道?”

狄哈哈傻眼了。

这才一夜,春风也刮不这么快呀,也就自己阿爸傻,心里急。

一个负责典客的官员说:“其实两天前就有人来勤王。有人抢了他们部族,他们来此投靠我们雪恨。当时我们没想那么多,没想到越来越多,他们都说与大王有约,一起迎击拓跋氏的。”

他找出一份文书,递上去说:“大王,这是连夜录下的。”

紧接着,又有人跳了上去,又说:“听说要和谈,还和谈啥呀?拓跋氏也只来了那点人……打。”

一群人跟着喊打。

狄阿鸟摆摆手,要求他们静一静。

狄哈哈这会儿倒寄希望与狄阿鸟,希望他想和,他想和,自己阿爸的问题才不那么严重。

他便在人群中寻找冯山虢。

冯山虢还真在,只是在酝酿什么,尚没发言。

狄阿鸟压住了动静,叹息说:“可我们已经把朝廷的使者杀了,是和是打,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句话刺激到冯山虢。

他硬扛着上来,大声责问:“使者是你让杀的?”

狄阿鸟看了看狄哈哈,在狄哈哈的惊恐中选择沉默,没有应话。

四周又陡然一静,只剩下冯山虢烈火般的声音:“大王。臣知道这不是你的主张,之前你是想议和,那是被逼无奈,昨天你接了战报,我不信是你下的令。在亲情和国家大事面前,希望你能……”

狄阿鸟大吼一声打断:“我能什么?人都杀了,我能什么?”

冯山虢说:“那你就交出凶手,向朝廷请罪。”

又是一片纷纭。

阵营一下两极分化,一边说:“杀都杀了,一不做二不休。”一边说:“大王的伯父根本没把大王放在眼里。”

狄阿鸟又大吼了一声,才把场面镇住。

他招手要了狄哈哈,史文清,冯山虢等人进去。

等人都坐到自己面前了,这才让人送来些早饭,一边吃一边听几人各抒己见。几人各有坚持,恨不得要打架,狄阿鸟只是一声不响,悄然吃饭,直到史文清提醒说:“大王。您说句话。”

狄阿鸟回应说:“说什么?有些事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他往外一指:“外面十万大军呢。”

冯山虢明白了,他还在犹豫,怕这十万兵,他已经连夜与朝廷一方通了气,往外看了看,小声说:“朝廷三万大军五日内准到。”

狄阿鸟立刻喜出望外,问他:“真的?”

史文清却冷哼一声,说:“兵到了再说。”

狄阿鸟立刻改口,重复说:“没错。兵到了再说。”

冯山虢冷冷地说:“没到之前,你才好站位置……朝廷准备了十万大军来救你,如果不够,还准备再上调五万,全部是新军,挑选善战强卒的新军。”

威胁的成分赤裸裸的。

狄阿鸟不去算朝廷能出兵多少,只是闭着眼睛说:“使者没有被杀的时候,我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使者被杀了,谁知道我不是一厢情愿?迎接的是朝廷愤怒的铁蹄?”他说:“北平原的庄稼熟了,朝廷一声令下,我的损失,我们东夏的损失可以计较得清?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来挽回?”

冯山虢大喝一声:“就看你想不想挽回。”

狄哈哈叹气说:“只要能不杀我阿爸,怎么挽回我都支持。”

冯山虢诧异地看看他,意外地说:“你是想给我说,饶你父亲一命?”

狄阿鸟摆了摆手,说:“我还有几个伯父?他现在还冒着生命危险,在拓跋氏军营呢,朝廷要是这条件,免谈。”

冯山虢知道,这就是一个恐怖的误会,也一下软了,低声说:“我尽量给朝廷说明吧。”

狄阿鸟点了点头,眼看自己的早饭吃得差不多,站起来给史文清说:“清点一下国库吧,和谈总要有人让步,不管朝廷是不是怪罪,暂时我们都需要和谈缓和一下,如果对方索要军费,希望你倒是能够筹备一些。”

大伙都觉得史文清这么抠门的人铁定反驳。

史文清却没有,面无表情地说:“臣知道。”

狄阿鸟就地宣布说:“我近些天很累,你们几个,加上图里图利作为一个团体,处理些日常的事务吧。我想去一趟北平原,一是看看收成,二是找找我的孩子,三呢,和吴班一起散散心……四呢。你们都能不请示我就杀人使者,冯山虢你是,狄哈哈,你阿爸也是,大事能自己做主,也不需要我做主。”

几个人全懵了。

他们回过神来,狄阿鸟已经闪出门外。

史文清试着猜测说:“大王是被打击了。刚刚得知胜利的消息,可以不与拓跋氏和谈,却又把朝廷给碰到了。”

他“唉”了一声站起来,分别看了看冯山虢和狄哈哈,说:“大王说的也是,这场面不由他控制了,他在不在渔阳,都于事无补。实情是什么样的你们俩都知道,怎么做决定,各凭良心吧。”

他也走了。

其它的人也纷纷起身离开。

狄哈哈却连忙挪到冯山虢面前,央求说:“冯先生,您老就设法放过我阿爸吧。”

冯山虢苦笑摇头,说:“你为难我干什么?把你父亲的过错坐实给大王?那样你父亲安然,可东夏呢?你倒是应该想想,即便是大王下的令,是不是也应该有人站住来承担了,以换大局。”

狄哈哈知道这是实情,不过他却是通过狄阿鸟的言行肯定,他这个堂弟肯定是想庇佑自己的阿爸,也只有这一点才让他心里稍稍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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