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显得太无力了。
狄阿鸟便介绍另一位虬髯大汉说:“这一位……,啊哈,名声虽不见显赫,却武功赫赫,信守诚意。”
大汉连忙起身,宣布说:“大王殿下,您要羞杀尉迟秉么?您不计一棒之仇,因我被人诱以美酒,醉后被擒,心有不服,竟亲手解缚,说你本不是好逞武艺之人,可是却因为惜爱我,所以给我一个公平比试机会,我是心服口服效力左右。要说英雄,您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莽夫而已。”
狄阿鸟摆手道:“不然。你我有约,容你收留旧部,你走后,众人均说,你曾以狼牙棒伤我,必不敢回,我放你犹如放虎归山,可是你不但准时归来,还果真收罗了一干兄弟,如此守信,当为真丈夫。”
尉迟秉挠首道:“大王解衣推食,我心向往,手无寸功,怎好投奔?”
狄阿鸟便又往下介绍,俱是黑山首脑,个个草莽中人,不但没有平定之恼,反倒感恩戴德,张怀玉不得不暗暗称奇。他的同僚更是小声递话说:“张帅且看这些人,无脑之极,更是贪生怕死,一点牙垢般的不杀之恩,竟如同亲生父母了。”
正说着,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五十左右,须发微微发白,带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捧案,案上蒙一红锦,一人扛了一个大箱。尉迟秉早已起身,嘿然叫道:“叔父大人。您才来。”
那人轻声叫了声“少爷”,这便直直站住,朝向狄阿鸟,冷冷地说:“我家少爷促我献您老爷之物,我本不愿,实无奈何,这里只有一个请求,只求大王殿下利用您在朝廷的影响力,让朝廷为老爷昭雪天下。”
张怀玉倒是看不上尉迟秉,笑了道:“我是朝廷命官,何事言及昭雪?若果真有冤,朝廷定为汝家昭雪。”
那人转过脸来。
张怀玉看着熟悉,渐渐吃惊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那人看向张怀玉,把目光定到官袍上,傲然道:“我家老爷尉迟景德,大人说是朝廷命官,可曾听说?”
张怀玉肃然起身,发现自己的同僚捧脸摸杯,竟也一把扯了起来,呼道:“虎贲铁骑卫大将军尉迟景德?”
那人受此敬重,两眼陡然含泪,道:“正是。”
狄阿鸟定定神,也在脑海搜罗一下,却无迹象,连忙看向尉迟秉。
尉迟秉叹息说:“我父亲曾是朝廷大将,据我叔父说,堪称靖康战将之最,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含冤是真,被昏君令力士锤击于大殿,脑浆迸裂。”
那人冷哼:“竖子无知。人都知虎贲之军冠诸军之首,却不知虎贲之上,还有一军。二十年多过去,今人竟已不知铁骑卫。且让这位朝廷大人言予你听。”
张怀玉叹息说:“汝父曾为虎贲郎将,后战功卓著,持节征伐,手缔一军,名为铁骑卫。铁骑卫仅五百余人,每作战,人马皆作重甲,覆耳目口鼻……”
狄阿鸟陡然想了起来,自己转战关中,曾经在田氏庄园中见过一种重甲骑兵,只是好看,并不突出。
张怀玉像回答他疑问一样说:“每作战,均持大戟短刃,战阵森然,战场上横贯东西,无可抵挡。后来因为自恃战功,与先皇顶撞,被金吾卫锤击至死。先皇余怒难歇,以犯上罪论处,将之灭族。从此……”他眼睛一动不动,盯住那人身后,案子,箱子,继而不动声色说:“此军最后被解散,因耗费巨大,再也没有成立过。像冠军侯健布将军,便出于此军,至于说此军居虎贲之上,则……”他说:“也是。它就是虎贲的一部分。毕竟耗费巨大,只有出自虎贲的骑士才能自备盔马衣甲。”
那人笑了。
他说:“老爷性情刚烈,自有过错,幸得留下裔苗,但犯上谋反罪不过是先*怒怀忿,纯属子无虚有,而今新帝登基,能昭雪么?”
突然,他一把揭开案子,把一册书籍暴露在众人面前,说:“老爷去后,朝廷再无人能以重骑为军,百战不殆。”他一弯腰,又把箱子打开,宣布说:“这里的马盔人盔均为特别锻造,巧妙绝伦,世已失传。”
说完这些,他郑重地说:“若是张将军能够禀明圣上,为我家老爷昭雪,这重甲用兵之法,盔甲样式,便献予朝廷如何?”
尉迟秉愣了一愣,大吼一声:“叔父。你怎么能这样。此物,我已许给大王殿下。”
那人笑道:“傻孩子。东夏王算什么?朝廷一旦为咱家昭雪,你也是名副其实的万户侯,归国为将,自可去做平定天下的大事。”
尉迟秉没想到这位把他养大的叔父竟然迷信朝廷官员,一见朝廷命官来了这一出,羞恼万分,一脚断案,咆哮着踏到前面,大吼:“叔父要羞杀我吗?我降大王殿下,那是我服气他,仰慕他。朝廷若什么都好,何故杀我父亲,灭我全族?此事作罢,我也不去怨他,但凭什么说我追随大王便无前程?”
他颈上青筋滚动,咆哮说:“前程富贵,我不稀罕。”
那人大怒:“你世代将门,沦落塞外,藏于黑山,就这样下去吗?你愿意让你的父亲蒙冤于九泉,受千夫所指吗?”
尉迟秉实在不敢冲他如何,心中自是憋气,陡然一声怒喝,转向张怀玉了,揸开巨掌,如一片乌云笼罩,大步流星就抓了过去,口中喝道:“大王武力在我之上,我看看他有什么能耐?要我把什么都献给他。”
狄阿鸟倒也不知道怎么劝好。
他倒知道尉迟秉说自己武力在他之上是虚夸的。
事实上,两人只试了几把,滚了身泥巴就已惺惺相惜。
张怀玉倒不以为意,他玄功大成,自然不怕寻常内外兼修的力大将领,倒要轻描淡写给这个毛头小子点教训,也好顺利收回尉迟景德之物,于是横过步来,暗劲浅发,准备借尉迟秉的力,口中还道:“既然如此,且让你少小看朝廷。”
他搭了个借力的架子,没想到尉迟秉胳膊荡来,身形重心却纹丝不动,一手捶,一手比推。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张怀玉这才觉得对方有内家拳精髓,远不止表面上的外家路子,只得信手搭去,拦了手捶,但他借力的架子搭了,去势已在,只得仍借势转身,却也知道摔拿出去已不容易,便以肘击向对方肋骨。
“嘭”地一声,如中刚石。
张怀玉肘子隐隐作疼,暗叫不好,果然,尉迟秉变捶为揽,穿绕上来,令一手扶在他腰上,长臂后拽,身子后缩,隐隐拽过来,抡上,往地下硬掼的势头。张怀玉大惊失色,这下若被摔去,受不受伤不说,面子丢大了,不得已,一个卷身,在尉迟秉往上抡的时机下,向空中拔身,同时,暗劲内发,转身抡向尉迟秉的脖颈。
陡然,尉迟秉手中感觉不对,自知掼不到地上了,耳门发寒,连忙缩了下颌,耳朵内闭,追上照背一拳。
他的拳头赶上张怀玉的背,张怀玉击中了他面颊。
背上的劲力相顺,面颊上的一击便没有让张怀玉打实,双方乍分开来,均知遇到了敌手,便各自警惕,不再贸然进攻。
交手前,两人均心存轻敌,然而一番掂量下来,不由露出凝重之色。张怀玉虽是无心,却已骑虎难下。
眼看场上是一个虎目含颌,一个挑眉凝神,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旁若无人一般,趋步相绕,含蓄待发,人一阵阵心神收紧。尉迟秉的那老家叔极不愿得罪张怀玉。他见两人兴起戒备,成了这番模样,虽未必生死乍分,却心里担心,连着呼了几声“少爷,休得无礼”没什么用处,只得重重跺脚,“唉”了一声。
席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把目光集中在狄阿鸟身上,也唯觉得只有他才能喝住二人,即便喝令不住,也可一声令下,让力士制止二人。
狄阿鸟却失神一般,直勾勾往前看着,得到陆川的提醒才“哦”了一声,淡淡喝道:“都给我住手。”
张怀玉自然要给狄阿鸟面子,眼看尉迟秉愣一下收住拳脚,也自作罢。
狄阿鸟略向张怀玉示谦,招手让自毁案席的尉迟秉坐到自己身边。尉迟秉怏怏走去,回头“呸”了一口,然而转过脸,却冲狄阿鸟陪笑说:“大王,我不是有心搅宴,实在是看他不顺眼。”狄阿鸟知道他的尴尬,笑笑摇了摇食指。
尉迟家老家人眼看尉迟秉不作推辞,又这样坐过去,自觉尉迟家的脸都被少爷丢了,却也无奈,只好上前一步,给狄阿鸟说:“既然我家少爷与你意气相投,还忘大王成全。”尉迟秉又要拍打案席,手都举了起来,忽然记得这是在狄阿鸟席上,就轻轻放下,嘿然说:“叔父,你要臊死我吗?”
他瓮声瓮气说:“大王解衣推食之恩,秉不敢负。秉父之物,已许诺献于大王,叔父见了朝廷官员,就苦心巴结,逼秉食言,置秉于何地?”
尉迟家老家人气急败坏,正要再说什么,见狄阿鸟阴晴不定地站了起来,生怕他翻脸,对尉迟秉不利,跪倒在地,央求说:“恳请大王成全。”
张怀玉瞥眼瞄向尉迟景德之物,眼看狄阿鸟不动声色走出来,冷笑说:“殿下该不是要强人所难吧。”
狄阿鸟走出来,站到案子前面,一把按在尉迟秉肩膀上,抓了只酒杯,不容质疑地要求尉迟秉说:“斟酒。”
尉迟家老家人的心“咯噔”一下提了起来,不免隐隐后悔,暗道:“他怎么突然间用这口气对待少爷?因为我削了他的脸面吗?”
尉迟秉抱上酒樽写上酒,四周一下静了,都是酒进杯子的咕嘟声。
写满,狄阿鸟持了酒杯上前,一把挽起尉迟家老家人,将酒递予他说:“阿秉是真性情的人,不懂老人家苦心呀,我代他敬你一杯,为老先生的肝胆壮怀。”他比着手掌,让进酒,眼看尉迟家老家人也是光明磊落之人,一饮而尽,赞叹说:“老先生受托孤之托,含辛茹苦,养育少主数十载,忠心可鉴。”
尉迟家老家人愣了一愣,放下杯来,不由感动在当场,讷讷呼道:“大王这是要做什么?”
狄阿鸟说:“你虽不是阿秉的父亲,却尽了抚养之责,当得阿秉孝敬。阿秉也不是违逆你的人,今日为了我狄阿鸟,对老先生不敬,阿鸟自觉亏欠,责他斟了杯酒,奉在老先生面前,就当赔礼了。”
他回过头来,又径直走到张怀玉面前,抓了酒樽,将刚刚空了的酒杯写满,奉在张怀玉面前,说:“姨父大人。阿秉非与你致气,是没法给我践诺,想向我交代,才毛糙出手,我敬您一杯,权待赔罪?”
张怀玉也愣了。
他大出意外,木然接过酒杯,眼看狄阿鸟比划让饮,略一迟疑,仰头饮尽。
狄阿鸟捻着空杯走了回去,突然猛地回头,看向张怀玉说:“姨夫大人可知晓我在武县,战胜而降时的念头么?”
张怀玉略一沉吟,说:“你不要说那不是你的权宜之计,你对圣上不杀你那么有把握?”
狄阿鸟要了摇头说:“若我说不是,你信吗?”他突然之间,两眼泪光盈盈,说:“时在当日,我想到的是我的父亲。他同样背负骂名,含冤死去,我这个做儿子战胜而降,心中便有一个念头,心说,当今圣上若是圣明,与我父平反昭雪,成全我的孝道,我便真心投他,以主侍之。”
张怀玉一时真假难辨,心中不免同情伤恸。
狄阿鸟虽是他的仇敌,但此前经历也为他所了解,少年丧父,自己却不知道,而后卷入战争,坎坷奔波,身不由己,有时转念想想,却也没有什么大恶之处。他突然真切地觉得自己竟然是谢小婉的长辈,狄阿鸟也应该叫自己姨父来着,一时也不觉得这个人的面目是那么可憎了,即便是夺了自己的儿媳妇。
他幽幽叹息。
狄阿鸟说:“我遭受流放,妻子死于自尽,几死几生,忍受下来,说实话,当中并非没有再拉人马的想法,最终没有,无非想熬到我父亲昭雪的一天,成全吾孝,不至于父亲沦入乱臣之列。虽然我知道圣上迟早有一天会为我父昭雪,可是当那么一天到来,我一家人还是痛哭流涕。我给几个孩子一人做了一件新衣裳,是给他们一人做了一件新衣裳,告诉他们说:我全了父节,你们将来要为我全节。”
席间众人听他娓娓道来,竟全被他打动,衣襟沾湿。
狄阿鸟这又说:“阿秉定然也有此心,只是怕负于我呀。我二人虽是新近相识,但并立而坐,总有惺惺相惜之心。我又怎能不让阿秉为他父亲全节。他父亲的事,我并不清楚,却深知姨父大人的为人,若是姨父大人觉得他父亲确实含冤而死,且请你收下他父亲的遗物,代为上奏朝廷,为其父昭雪。”他回过头来,问那老家人:“我且随阿秉称呼老先生叔父,叔父认为我这么做如何?”
那老家人哽咽不能自语,扎于地上,扶着狄阿鸟的腿说:“是老奴误会了大王,一开始,我以为是你甜言蜜语哄了少爷,让他迷了心窍,他年幼无知,哥们义气,把家里什么都拿出来。”
狄阿鸟弯腰扶住他的胳膊,说:“中原只怕早已是物是人非。您是想让阿秉跟着我,还是想让他去朝廷继承家业,享受荣华富贵?”
老家人抬起头来。
怔怔无语间,尉迟秉连滚带爬奔出来,跪在他面前磕头:”叔父。请您成全秉儿。那中原,在记忆里全无印象,我去不得呀。“老家人丢开狄阿鸟的腿,搂了上去。
叔侄二人抱头大哭。
哭了片刻,张怀玉忽然醒悟,暗道不好,心说:“我竟不知不觉将这忠良之后推给了狄阿鸟,看他俩这模样,简直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果然,老家人哭罢,叮嘱尉迟秉说:“少爷若奉大王为主,便不得有半分违逆,一定要吸取老主人的教训,不可当面顶撞。”
张怀玉也想做得大度些,要了二人归国,置于遗物不顾,然而再朝遗物瞥去,终是难忘尉迟家的重甲铁骑,不愿割舍,暗自道:“也罢。也罢。狄阿鸟把大好处让给了我,我总要折中一下,由他收买这主奴二人的人心呗。”
他也就酸酸地祝贺说:“恭喜,恭喜,恭喜殿下又得虎将。”说到这儿,他也不忘刺探,说:“人说赵过将军是东夏之虎。也许尉迟秉在殿下麾下,很快就成了第二只东夏虎,只是不能二虎同时得见,堪称遗憾。”
他一碰同僚,同僚立刻意会,顺着就问:“对呀,对呀,赵过赵将军呢?怎么不见殿下引荐。”
狄阿鸟早就接到线报,他们在琢磨赵过去向,眼前又看到他们拙劣的表演,挽了叔侄二人,哈哈大笑道:“郭嘉。去给姨父大人敬酒,告诉他,阿过干什么去了?”郭嘉认得张怀玉,倒也不怕张怀玉知道他倒向了狄阿鸟,卷卷袖子,举了杯酒,敬完了,带着红晕说:“赵过将军他,追逐拓跋黑云去了,总也要送一送。”
张怀玉一下尴尬了。
一群同事天天疑神疑鬼,而人家是光明正大地追击去了。
只是追击,能赚到便宜吗?
他刚要想问两句,外围的篝火堆从外往内忽然间喧哗了,很快,有人在奔跑,唱庆:“报。拓跋黑云慌不择路,被大王的幼弟博小鹿将军半渡截击,溃不成军,只身投靠鬼方王去了。”狄阿鸟哈哈大笑,托起两手要求说:“满饮。满饮。”
等军报到了跟前,他这就说:“去。让博小鹿派人,去鬼方王那儿索要拓跋黑云,他肯投降我则罢,不肯,我就用他的人头祭奠战死的弟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