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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镇朔门已经戒严,三层高的城门楼子上立满甲胄。
朝廷为了降低狄阿鸟的戒心,并没有驱赶那些低级的官吏以及得官宦家属们,他们就贴在门楼上和墙垛后张望,一片花花绿绿。普通百姓们没有这便利,只能一哄而来,拥挤在城门后的主道两旁,被军士们执槊隔开。
可是人等待着,有消息开始散播,东夏王半路遇袭,想是来不了了,回头说不定还会攻打太原,人群这才感到一丝的不安。
轰动之余,只是却无人离去,他们不知道消息可靠不可靠,而且官家的消息尚未传出,倒越发地想等到最后,知道些真实情况。
不光他们。
秦纲是第一时间知道狄阿鸟半道上遇刺的,暗道:“坏了。”
他想立刻就派人去抚慰,却被谏议大夫给阻止了。
谏议大夫的主张,既然朝廷宣狄阿鸟前来,狄阿鸟果真来了,那么狄阿鸟不管是出于谈判的目的还是把数万大军当成依仗,起码他还自认为臣,既然他还自认为臣,途中遇到刺客,正是一种考验,考验还没有结束,皇帝万万没有派人去哄的道理。秦纲想想也是,若狄阿鸟真的要进城,不会因为刺客止步,反倒是自己派人抚慰,或有点欲盖弥彰,或透露出朝廷的软弱,起码让人家觉得自己想诳人家进城,不如当作自己不知道,等狄阿鸟进了城,自己再佯作知晓,反过来将狄阿鸟的举动捧上一捧,才不失风范。
但是人没派去,就没有什么途径解答他的疑虑。
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这刺客到底是不是狄阿鸟自己安排的,只为不进城,为开战找借口。
皇后也左右焦急。秦禾可是她的骨血。
贵妃与她关系再好,贵妃的儿子也亲不过她自己的女儿。尤其狄阿鸟就藩之后,不管有多有少,常常孝敬,但凡东夏人来就必定受他们的大王委托,为她捎来一批山货、人参、珍珠、貂皮这样的特产,频繁得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住在镇里在丈母娘,乡下十里八里外的女婿只等同村一赶集,就让人捎土产品来看自己一样。
她不是什么俗气的妇人,本身有食邑,为人也节俭,还常常捐赠于国,对财货丝毫看不在眼里,尤觉得那些特产不管值钱不值钱,都是女婿、女儿一片孝心。
逢到秦纲为狄阿鸟的桀骜不驯生气,她还会含着眼泪怪罪:“我原本不想将女儿嫁给他,你硬要嫁,嫁也嫁去了,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这才多久,难不成杀了他让女儿守寡?”
这回女婿上门,无缘无故带那么多人,多半不怀好意,但她还是一厢情愿地给秦纲说:“他虽然不怎么听话,但也不会真打过来,只要人进城,那就不是来打仗的,你可要看在禾儿的份上,不能杀他。”
她不像秦纲那样有城府,焦急了,就一遍一遍地派人到秦纲那儿问消息,也不怕随侍的臣子们心里腹诽。
秦纲已经想好了策略,狄阿鸟只要进城,自己要表现出雷霆般的怒火,责难他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必要时把人抓起来再放掉,但还须知道人家有数万人阵列在外,责难完,那就还得哄,眼看皇后着急,不停派人来问情况,就干脆让皇后身边的人传个话,拿个“治膳”的事儿操办,说庭见之后,要在皇后那儿摆上个家宴,让身在太原的皇子、皇孙也一块参加,再暖一暖狄阿鸟。
这么一番安排,正巧羊杜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似有话说。他遣臣子自在议论,招羊杜去别室。
羊杜一进去,就低声通报说:“陛下。狄阿鸟一行已经抵达城下,还把刺客给放了。那刺客还真不是他自己安排的,竟然是夏景棠的两个儿子。之前狄阿鸟入京庭见,向陛下讲到到夏景棠遗孤的处境,陛下心中怜惜,才将他们召入军中成长,却没想到这哥俩今天却当了刺客。如此一来,陛下再安排一黄衫无声息地引狄阿鸟入城,以免前迎后怒,遭天下人耻笑的安排就不合适了。”
秦纲淡淡苦笑:“你是说正是有这层缘由,就得隆重接待?从而告诉人众,刺客不是朝廷指使的?”
他想了一下说:“那就先别宣布刺客的事,实在不行,就不让他从大北门入城,转从西门入城。”
羊杜表示理解。
人家带了数万人来,意图不明,只因为入城觐见,朝廷想避免战争,就来个山呼迎接,山呼迎接完,已经表示朝廷有肯定对方的意思,怎么让天子坐在龙椅上怒叱对方?他转身就要去安排,继而想起一件事,回过头说:“陛下。我刚刚进来时正好碰到张侍卫,四殿下不是觉得他是个人才,一力举荐,陛下想用却又不放心吗?不如陛下给他一道旨意,让他候在大北门等着杀狄阿鸟,看他接不接旨。如果他接旨,他肯定就是狄阿鸟安插的人,紧急之下送不去情报,一定会接旨候机,如果他不愿意接旨,反倒顾念起弑杀旧主的恶名,他就可以相信。”
秦纲点了点头。
羊杜出去了片刻,安排过引狄阿鸟转绕西门而入的事宜,带了张奋青进来。
秦纲细细观察,只见这张侍卫年近三十,短髯生硬铁青,体型消瘦有几分彪悍,爵下散了几缕头发,将半边耳朵遮盖住,秦纲已了解他的一些情况,知道这头发是为了遮盖他少一只耳朵的缺陷。
实际上,秦纲并没有近处见他过,见他目光和步履透出一股沉稳静娴,不免有些意动。
无怪羊杜他们警惕,说这个张奋青投靠老四投靠得蹊跷。
但看这人身上的沉稳静娴,怎么会因为偷盗狄阿鸟所刊的地图换钱而与狄阿鸟分道扬镳呢?
尤其听人说,此人大冬天常常以雪水浇身,每日清晨均早早起床,勤练武艺,亦有心读书识字,胸有大志而不外露。
翻看他的出身,登州起兵前,还是个无田无产的帮工,因为偷盗蹲过县狱。
秦纲推翻去试探的想法。
作为帝王,观人是第一课,鸡鸣狗盗之辈与轩昂丈夫还不容易分辨?也就是能骗骗秦理这样的年轻人。
这一刻,他已经可以肯定此人是狄阿鸟为了自保,安插到朝廷的人。
但那又有什么?
夫怀大志,朕就予以施展抱负的机会,授以权柄,岂不为自己所用?
这才是王者的阳谋。
虽败犹荣。
他叹息说:“老四时常在朕面前称赞你,说你是将才,朕亦有心重用,只是担心你与狄阿鸟有勾连。朕今日本想问你,你当真是因为偷盗狄阿鸟刊印的地图与之分道扬镳的?现在也不想问了,便明言了,给你两个选择,狄阿鸟已入城中,要么你与他断绝关系,朕立刻授你校尉之职,异日青云直上,不在话下;要么你便义无反顾随他走,就说你的身份已经被朝廷识破了。”
张奋青冷汗直冒。
他本欲争辩,然而见皇帝根本没给他争辩的余地,只好讷讷道:“末下知道了,阿鸟与诸兄弟入京,旦夕自危,原不过是让我探知一些事关他们性命的消息,他就藩后,就已经多次捎信让我回去,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亡命而走,会不会让朝廷认为他对朝廷早有二心,安插下我,这才留到今日,既然已被陛下知晓,末下无话可说。”
说完,他解下腰刀,脱去腰牌、衣衫,跪下磕了重重的三个头,起身便走。
羊杜欲言欲止。
秦纲却闭上了眼睛,淡淡地说:“传令下去,让人带着他去见狄阿鸟。”
人走了。
羊杜这才叹息说:“可惜了。我还以为他要申辩一番,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容易就承认,置生死于度外。但陛下又为何不杀他,将他白白还给狄阿鸟。秦纲仰起头来,同样叹息:“是呀。如此人才却不能为我所用,可惜了。只是忠义之士,杀之不祥……”他不想说他有十足的把握,通过为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提供一个前程,让此人为自己所用,结果却失算了,又不想在小人物面前说话不算,这才放人走的。叹息完,他又像是对自己说:“狄阿鸟可以两次放走同一个刺客,朕就无胆放走一名区区侍卫?走吧。去看看朕的爱婿给朕带了什么来吧,究竟是战争还是闹剧。”
张奋青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这么快被识破。
不过,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几年时间,他在靖康所积攒下的,不过是一个四合小院,五六间房,百几两银子,秦理赐下的两个下女,为了不至于欠下些什么,这两个下女都还原封不动,没睡过,甚至没说过几句话。
唯觉得有点可惜的是,一把淘换来的宝刀,几本买来读读的手抄书。
对于秦理和王府中人,他向来恭敬和善,内心却一片鄙夷。
那姓杨的乡间恶霸都能受到尊敬和待见,凶狠恶毒的杨玉环都因为美色而被收入内室,这秦理对善恶的分辨何其昏聩,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当了皇帝,天下芸芸百姓还会有丁点儿的指望?
这天下好如物华珍宝,有德者居之。
张奋青的嘴角勾起冷笑。
他大步流星走得决绝。
毕竟这一走,前面就是自己兄弟几个的疆场,从此驰骋大漠,射雕弯弓,建不世之功业,比什么平步青云更加绚丽多彩。
阿鸟呀阿鸟,为兄追随你来了。
好几年没见,不知音容可有变化?
对待兄弟是否还如从前?
赤心可曾有污?
爱憎是否还是那么分明?
他胸酣血热,一路竟脱衣解带,要赤赤条条往见自家兄弟,靴子扔了,内衣坦开,露出结实的胸肉和铁青的胸毛。
护送他的侍卫面面相觑,本来可惜他的糊涂,此刻更觉得他人疯痴了。
一个关系不错的侍卫于心不忍,拾了他的外袍,好心追上去,硬披在他身上捂住,提醒说:“你忠心不忘旧主值得敬佩,可这般地赤露身体,人家想必也不待见。不曾听人说么?束衣整冠,待见长官。”
张奋青笑了几笑,说:“当年乡间起事,人人衣如麻叶,也没见他待见这个,不待见那个。如今他麾下豪杰云集,立功之人多了去,我腆为旧部,尚无寸功,赤以此身和心,就是要他不讲情义,收我于卒伍。”
其它侍卫觉得他更像白痴,忍不住笑出声。
有人尖酸地说:“还不是你对人家无用,自己有自知之明。”
张奋青哧地一笑,并不接话。
眼看到了往西还是往北的岔路,他是直奔上大北门的方向。
几个侍卫一回头,他竟走个岔,连忙一边追,一边怪他说:“改道了。刚刚说改道,你还不知道?皇帝让他走西门。哥几个得送你去西门。”
张奋青冷笑说:“你当是你们。他入太原,大北门最近,最合情理,怎么会让走西门就从西门走?”
众人畏惧他的武艺,不敢动强,只好劝阻:“走哪门不过是远了些路,不一样的么?他还非北门不可?”
张奋青笑道:“恐怕还非北门不可。朝廷无缘无故改道,任凭使者坑蒙拐骗,说得天花乱坠,他也不会动摇。若朝廷定要改道,就是在告诉他内中必有阴谋,你们就情等着看,是谁坚持得过谁。”
侍卫不以为然,纷纷说:“三千马步军挟裹着他呢。”
张奋青又笑说:“若畏惧三千马步军,他也就不来进城。不信我们可以就地打赌,他不但要走北门,而且北门大开,已经放他一行进了城。”
最终走北门还算可能,但说现在已经从北门进城?
难道当皇帝知道了,不敢杀掌城门的么?
几名侍卫立刻与他赌上了。
为了更快地看到任何一种结果,也为了省省脚力,他们干脆就在岔道附近停着,往露天酒摊上一坐,去看狄阿鸟到底是从西来,还是从北来。这酒摊子倒也不小,占个斜角,许多的人也都在谈论狄阿鸟入城,可是一看见几名锦衣侍卫,就避如蛇蝎,站起来放了酒钱走了,恨得打酒的小二脸木木的。
几个人要了两壶酒,筛了些牛肉,还没喝完,北面就传来一阵嘈杂声,不少人都涌在路口看动静。
只见一个后生飞速从北面跑过来,大声喊酒棚的小二哥:“季哥儿。季哥儿。小东夏王进了城,快走,一块去看。”
为首侍卫“砰”一声把兵器拍到桌子上,勃然大喝:“这怎么可能?”
他是冲那跑来的后生发作。
后生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一指,说:“我也不知道。是进城了……”
小二季哥儿在旁边听着他们打赌的。
他怕伙伴惹怒这些大人们换来毒打,连忙用责怪为那伙伴开脱:“大人们正打赌。你见到了么?没有亲眼看到,可不要胡说呀。”
跑来的后生连忙说:“我这不是正要去看。别人都在街上喊了……我是来喊你一起去看。”
为首侍卫恢复傲慢,甩甩手掌,示意他们一边去,冷笑说:“不可能,都是一群百姓惊来乍去的。”
另一个侍卫便附和感叹:“也不知道这些愚民哪来那么的兴劲。狄阿鸟进城,又不是他们爹娘老子进城,皇帝真白养他们。”
张奋青嘲讽一笑,倒也没有说话。
他见小二哥不放心他们,摇着头让伙伴走,自己战战兢兢在一旁伺候,就扭过脸说:“小哥儿。你想去就去吧。几位大人少不得你的酒钱。何况他们输定了,我赢来银子赔你一个摊子都成。”
为首侍卫“嗯”了一声,含威看着小二问:“你还真想去看他。告诉爷。他有什么好看的。”
小二早已察言观色,连声说:“没什么好看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见几位大人死死盯着自己,定要让自己说个究竟,又连忙说:“就是心里只是新奇。满城也不是我一个稀奇,这不是带了十万人劝架来着,那移书几位老爷想必也见到过,觉得吧他一个王爷,还有点像我们寻常的小百姓……”
他有些犯难,再说不下去。
张奋青微笑替他回答:“性情?”
小二连连点头:“对。对。就是性情。”
张奋青又说:“人也年轻?”
小二连连点头:“对。对。年轻。年轻,而且他那王爷也不是荫封的。”
张奋青看了昔日的袍泽们一眼,淡淡地说:“勤王起的事,在咱们河东大大地有名,尤其不像某些官老爷,欺压穷人,作福作威的。”
小二听出他话里有话,不敢再应,抬头看着其他人发怔。
半晌,他鼓起勇气说:“也没别的。城里的人都想出来看看狄阿鸟是什么样子的,也不是我一个想随着看看。若惹得几位老爷生气,那就不去。”
街道上的人渐渐都不走了。
他们并到路旁,有些都站到酒摊里了。
只听有的人兴奋,有的人小声议论,还不时还回过头,警惕地看看酒摊上的几个大内中人。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来了,许多人往路中央探脖子往北看。
确实真的来了。
随着几个小孩打闹,飞快地从街心穿过,马蹄敲击青石板的声音透过嘈杂传了出来,几骑开道要人迥避,肃静,不断有步兵跑步过来,分成两列,将百姓隔在外边,在他们之后,狄阿鸟用肩膀驮着爬树熊一样攀着怕掉下来的嗒嗒儿虎,走在众人前面。人人都在惊叹。因为遇到刺客,他穿着有些狼狈,不过却威武高大,而且年轻,带着个孩子,用马驮大人,大人驮小孩的形象跃然出来,当真是跌了一片人的眼珠。
不停有人小声议论:“那个小孩是他儿子吧。”
嗒嗒儿虎是左顾右盼,惊奇又兴奋。
他没来过太原,很少见过这么多的人,心里只隐隐有一丝长月的印象,心里就在犯嘀咕:“好像来过哦。”
当然,心里也有一丝紧张,尤其是坐这么高,一晃一晃,生怕掉下。
张奋青不免激动,眼看几个侍卫都不自觉站起来,就大步走到路边,分开众人往里走,眼看士兵横槊阻拦,干脆硬挤进去。
士兵轮槊撞他,却被他拧一个跟头。
几个侍卫跟出来,用大内的腰牌制止士兵们有可能的围攻,使他有机会站在街心。
他便站到街心,抱手低头。
狄阿鸟眼尖,老远看到,不自觉伸出一只手,把嗒嗒儿虎拉回怀里,再弯腰放在地下,而自己也下马,牵上嗒嗒儿虎,见后面的人赶上来也下了马,就一把把缰绳扔了,跟嗒嗒儿虎说:“走。前面那个人很像你阿伯。他怎么脱个半光,走,咱们过去臊臊他。”
他一大一小就这样走了过来,越来越近。
四周一下安静了,只听得刚刚张奋青挤到街上,跑出来的一个小孩挤不回去了,抱着士兵的槊把子嗷嗷大哭,被士兵搡了好几搡。
眼看近前二十余步,张奋青大喝一声:“张奋青请求归建。”
狄阿鸟仰天大笑,两眼含泪,搡了搡嗒嗒儿虎:“看。还真的是你阿伯。”
嗒嗒儿虎的注意力都被那个回不去的可怜小孩吸引,转过头来,“咦”了一声说:“这个阿伯,我还没见到过。”
狄阿鸟说:“是呀。你唯一还没见过的阿伯。要不是他,你还不定能不能出生。”
他丢开嗒嗒儿虎,急迈几步,上前与张奋青热情拥抱,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半裸着站在大街上。”
张奋青也泪眼朦胧,哑声说:“我来归建,总不好穿着朝廷的衣裳?”他俩似有很多话说,抬头看看环境,却又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好欲言欲止。狄阿鸟刚好看到酒摊,蓦然想起入城时的检验,回过头大声说:“弟兄们。还记得吗?入城之前,说什么来着?咱们不但要进城,还要进城之后吃上几斤牛肉,喝几大碗的好酒。正巧我兄弟重逢,咱们就在旁边的酒摊子上兑现如何?”
他正要让人安排战马丢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