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只剩下他自己,博小鹿,张奋青,尉迟秉,这才说:“尉迟秉。你来告诉他。”
尉迟秉环目一瞪,粗声说:“你小子知道什么?这些不是我们的兵,这是大王威逼利诱,给诓来的……诸部百姓。草原连番征战,困乏之极,大王得了东夏难以镇抚,便以过冬为由,要各部出人,按人头补贴粮食,诳来中原卖马的。本来只拟个三五万人,没想到投降来的各部辎重尽失,单单为了口粮,就混杂上老弱妇人*,凑了十多万人,这能打仗么?大王已经倾尽府库,粮草旦夕食尽,又如何旷日围城?”
博小鹿一下泄气,一屁股坐到座位上。
随即,他想起什么,喊道:“为什么不带我们自己的兵?”
尉迟冷笑说:“你是怎么领兵的,连我这个粗人都知道,兵力一但大肆抽调,高显立刻就会坐收渔翁之利,非但湟西不保,只怕渔阳和北平原也难以保全。”
狄阿鸟笑道:“博小鹿不在草原,自然不知实情。博小鹿,孤问你,这你明白孤为什么要冒险入城了吧?一旦不入,两边就会相互戒备,各部知道无利可图,再威逼也约束不住,凭朝廷现有的兵力,拒我等那是轻而易举的。到时进退不得,你来告诉孤,你有什么本领抓住人家的皇帝?”
张奋青却失声道:“阿鸟。不好。如今你入了城,投降来的各部会不会滋扰生事?一旦各部挑衅……那朝廷会不会杀你。”
狄阿鸟大笑道:“孤以几百部曲横扫东夏,各部岂无畏我之心,何况还带了二千精锐铁骑,所以孤是能够约束他们的。放心吧,大事不会有,洗劫府库的小事不会断,朝廷不知我们根底,又怎么肯与我玉石俱焚?越发生这样的事情,朝廷越觉得我资本雄厚,也越畏惧我等,会尽快促成交换,那就不怕粮食不够吃。”
张奋青问:“即便朝廷想尽快促成交换,一时之间,他们哪来那么多的物资交换?”
狄阿鸟又笑:“他们没有,别人有呀。”
他娓娓道:“我早已加急传书给三分堂、狄宝他外公,算着日子,各大商行、钱庄一证实消息,怕已在筹集咱们要的东西,中原缺马,谁囤积马匹谁能暴富,也许他们都想来了看看是不是需要压价观候。但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朝廷强行分派,物资送上来就由不得他们。”
但这样的事情,他同样也心有余悸,说:“这都是被自家阿弟给逼到绝路上了,不得已而为之,孤把孤的人头都赌上了,你们万不要学孤,日后领兵作将,大肆仿效。出奇制胜,你们都还不行。”
说是要痛饮,除博小鹿一个喝了个痛快,别的人其实都没有喝多少。
张奋青听靖康朝廷上的声音听得多了,隐隐担心狄阿鸟进城容易出城难,没人了不免询问狄阿鸟的打算和看法,而且两人久久未见,互相之间话好像说也说不完,干脆秉烛谈到夜深。
朝廷的决策动向狄阿鸟也不是百分之百放心。
张奋青除了让狄阿鸟想办法尽快出城,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皇子们夺嫡在所难免,却也仅限于这一时期,朝廷的状况早已不堪内耗,皇帝又一直扶持嫡系,朝臣中的实力大臣都是他破格选拔上来的士族,门阀被一一清洗出局,大多数实权派大臣们会根据皇帝的倾向行事,如果秦应短期翻不了盘,等于大势已去。阿鸟你要支持他,不但要替他争取门阀,还要有失败的打算……”
狄阿鸟与中原门阀并无往来,自觉没有为秦应拉拢门阀的可能,微笑说:“孤知道了。秦应还是有一定的才干的,相比秦理,他好像更能够虚怀纳谏,毕竟小小年纪出镇在外,知道依靠臣子,行事也更理性,要与我共释前嫌可见一斑。若是他做皇帝,对孤来说也未必会是件好事。你不要担心,孤也是与他利益一致,各取所需罢了,并不会在他身上投机。何况……”
他不想往下说了。
也许出于没保护好妻子的愧疚,也许是骨子里压制着的有仇必报,也许是为了东夏国的安全,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乐于看到秦应与秦理骨肉相残的。
夜深了,张奋青已经去睡觉,狄阿鸟却丝毫没有睡意。
与张奋青的谈话,触及到他内心深处的神经,一躺下,李思晴的影子就浮上心头,一笑一颦,美艳不可方物,目光澄静令人不可正视。内心烦躁,他干脆坐起来,随手取件披风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月光皎洁,如水一般温柔,绵绵倾泻,无力阻挡。
他想到陇上,想起李思晴,也想到了雕阴,而这两个地方,都礼遇过他,却又都因为他而饱受战乱,也许在别人看来,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在他自己看来,却好像是自己的一种罪孽。
在陇上,如果他勘破了拓跋巍巍的战略呢?
在雕阴,如果他没有个叫狄阿孝的阿弟呢?
想着想着,不由一种无力感,他“唉”了一声,眼角濡湿,但陡然间,他又把自己给唤了回来。
这不是他怀念亡妻之地,也不是他怀念亡妻之时,确实如张奋青所言,事已办成,速走为上。
他的思想总不可思议地跳跃着。
下一刻,他又风马牛不相及地想到秦应和秦理之间的太子之争,觉得自己得从中借鉴什么,避免十年、二十年之后发生类似的事情。
他反思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偏爱嗒嗒儿虎,除了李芷从不护短,随他任意塑造嗒嗒儿虎之外,嗒嗒儿虎的性格和可爱总让他觉得那么像自己,在别人眼里嗒嗒儿虎太听话,太憨,狄宝更加像他,而在他自己眼里,嗒嗒儿虎才是肖父的,无论性格,体格,神态,习性,憨可爱的外表下深藏的狡猾。
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缘由。
有的时候,他自己都怪自己是自己对黄娇娇心存芥蒂,但细细想想,又不是,再细细想想,嗒嗒儿虎怎么会让自己觉得最像自个呢?除了孩子的天性,也有自己不厌其烦谆谆教导的份,而对狄宝,狄阿狗,自己好像都没有这么精心地培养。也许真正偏爱的原因应该是内心深处的嫡庶之分。
自己家族似乎没有嫡庶之别,自己又为何有名分之念。
想到这儿,一个从来没有的念头闪现,令他打骨子里悚然。
看来自己他在秦纲面前自信满满,轻蔑表示东夏不会出现诸子夺嫡,但实际上连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在早做提防,这才着意栽培嗒嗒儿虎,利用名分这个东西,保全自己的孩子们,不至于骨肉相残。
但是,自己老对嗒嗒儿虎另眼看待,虽有嗒嗒儿虎自身争气的缘故,其它孩子会不会不满呢?
其它孩子一旦不满,是不是事与愿违了?
想到这儿,他大步流星回屋。
嗒嗒儿虎已经睡了,横在炕上,缩得像一只小猴。
事实上,跟着阿爸出来并不是那么有趣,坐在马鞍上不一会儿就会腿麻,风餐露宿,缺少玩具和玩伴,也许诸多孩子,也就嗒嗒儿虎这样粗神经的才会不哭不闹,晃着、晃着,乱七八糟背着书,眨着眼睛,新奇地看向两路,一千零一问,打破砂锅问个不休。
掌了灯看孩子睡得恬静,脸色红润健康,手指曲握蜷在脸边,嘴角还不停会动,旁边放着他所有带出来的玩具,几块髀石,一把羊角柄小刀,一个羊角号,一个狼头面具,一盒方木,一本画册。
狄阿鸟把灯放在一旁,着手收拾,然而翻开孩子手边的画本,看一下就愣了,没想到这两天没管嗒嗒儿虎,他都在画画。第一页画满了大眼睛的人符号和小狗一样马,一个一个半圆包包,这些人和狗前面一个小孩在揉眼睛,后面俩小孩在哭,歪歪扭扭写了:阿叔和阿宝别哭呀。
翻开第二页,画了一条大路,大路上走着一匹马,马上一个小孩坐在大人的怀里,抬着头看着天空,天上飞了几只扁嘴的鸭子,跟人走的得方向一样。
翻开第三页,路上打仗,一个人坐在地上,一个小孩在哭,肯定是说自己受伤了,嗒嗒儿虎在一旁哭。
第四页,一条光怪陆离的大街,路边还盘着条像蛇的怪物。画里的其它的东西,一大半狄阿鸟辨认不了。
第五页,一所大房子,几个小孩,几个大人,一个像是自己的人在倾倒饭菜,饭里还有条全是刺的鱼。
……
末尾,嗒嗒儿虎涂涂抹抹,勉强成字:小叔叔,阿宝,阿爸不带你们来,肯定怕你们觉得不好玩。O(我)也觉得不好玩,可是阿爸说,要做好小孩,就不能光玩,阿宝,O(我)写的信,你都不会写字,也不会画画,0(我)讲给你听吧。
也许这是嗒嗒儿虎眼里的世界吧,也许这是嗒嗒儿虎想带回家给阿狗和狄宝看的。
狄阿鸟叹了口气,硬起心肠把嗒嗒儿虎摇醒,让他看自己的画册,问:“嗒嗒儿虎,这是你画的?”
嗒嗒儿虎揉着眼睛点头。
狄阿鸟问:“回家后给阿狗和阿宝看的?”
嗒嗒儿虎撇撇嘴,大概实在是困,有点想哭,还是说:“也给蜜蜂看。”
狄阿鸟问:“为什么?”
嗒嗒儿虎慢吞吞地说:“阿爸带偶出来打仗,又不带他们,他们肯定不高兴,偶回去就给他们讲故事,让他们别生偶的气。”
狄阿鸟不敢相信地问:“谁教你的?”
嗒嗒儿虎说:“不会的字偶问的阿参叔叔……,其实字偶都会,写的时候就忘了,他一告诉偶,偶一想,字都会写。”
他说的叔叔肯定是那几位参军。
狄阿鸟疑惑地想:难道是这几个参军中有人教他?但很快,他觉得无论怎样,眼前都是一件好事,这种见闻的分享,有助于孩子们相亲相爱,而这个办法他刚刚都没想出来。
他亲了嗒嗒儿虎一下,说:“你画的画,写的字别人都看不懂怎么办?这样吧,阿爸替你找些画师,专门帮你画一个画册好不好?”
紧接着,他又说:“不过,画师是要收钱的,你一个月不吃肉,节省下来雇佣他们好不好?”
嗒嗒儿虎有点迟疑。
狄阿鸟微笑着冲孩子挤挤眼:“要是你一个月不吃肉,省下钱画画册,就是为了让小叔叔和阿宝阿哥高兴,他们才知道你爱他们是不是?不然,你趴下来,飞快地画两幅画,他们看不懂,还觉得阿爸偏心,而你只管去玩,不想他们,敷衍他们。”
嗒嗒儿虎点了点头,答应说:“那偶一个月不吃肉,可是肉都要给偶留着。”
狄阿鸟伸出小拇指,等嗒嗒儿虎给自己拉了下勾,宣布说:“男儿说话算话,不要让别的小孩笑话啊。”
嗒嗒儿虎小声说:“阿爸。偶说话算话,阿妈说胖了不好。”
这也是他自己安慰自己的,干脆爬起来找只笔,让狄阿鸟记在他胖胖的手背上:“说话算话。”
墨还没干,他一头扎下去,又睡着了,鼻子里还钻出来个透明的泡泡,自己用手胡乱抓半天抓破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