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四部曲

1996年

杨速扼腕:“有没有办法做得更血淋淋?我大哥……他可能在赌气……需要给他一些刺激。”

任遐迩闻言吃惊,看了杨速一会儿,才道:“我设法。不过得请你递交给大杨总,我的简报已经让大杨总不高兴了。”

偏偏这时候杨巡从四楼上来,一眼便见到大弟与任遐迩神情严肃地讨论什么,不知为啥,心里不是很舒服,这两人怎么可以把他撇开单独谈话?便不请自来,开门进去。“讨论什么?”一眼就看到杨速手里的单子,一看之下便清楚两人讨论的是什么议题,就拉下脸起身道:“老二到我办公室谈。”说完就走,但到门口时,还是记得回头对惊讶的任遐迩尽量平心静气地道:“小任忙你的,不干你事。”

任遐迩回到自己办公室,一直好奇杨巡究竟赌什么气,跟谁赌气。作为会计,任遐迩进来时就已经大致把商场了解了一下,知道商场的管理权几易其手,而杨巡则是从最初的一支笔,到几乎与商场管理绝缘,直至去年中期才又获得管理权,只从这些凭证上反映的起起落落,已可看出商场历史之复杂。而这起起落落背后发生的事情,难道就是杨巡赌气的原因?任遐迩想,难道商场的奋力转型,除了杨巡说的几条高瞻远瞩的原因,还有其他?

杨巡把杨速叫进办公室,怒道:“你干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想扯我后腿?”

“大哥,你看看这份明细……”

“每笔都是我签的字,我怎么会不知道。任遐迩平时提醒是不是你要她做的?”

“没,大哥,你别冤她,我今天才第一次想联合她,不过还没说服她。大哥,我看不下去,你这回的花钱风格与你往常不一样,你好像是在意气用事,赌着一口气想要比别人做得好。大哥,老四告诉我你去梁凡、李力的商场看过几次,可是我们能跟他们比吗?老四说他们都发展到香港去了,在香港都做得非常好,那是他们的命好,投胎投准地方了。”

杨巡支起耳朵,道:“他们去香港做什么?”

杨速却道:“大哥,你别否认了,你很在乎他们,你看我一说到他们你就留意。”

杨巡强词夺理:“我什么时候否认过?我当然在意他们,老四还在他们手里打工。你别婆妈,他们去香港做什么?”

“做房地产,老四说的。具体老四也说不清楚。听说挪去的资金上亿。”

杨巡冷笑一声:“香港,上亿算什么!他们两个的背景又算什么!哼!”但是杨巡说归说,心里却发虚,现在就是给他一亿,让他去香港,他都一下说不出该把钱投到哪儿,可见人家就是比他领先。但他冷着脸道:“老二,你别学老四见着风就是雨,看别人的都好,看我们都是农民。”

“大哥,我怎么会。我也没说你非要跟梁凡、李力赌气,我意思是你跟自己赌气,你一定要在商场做出成绩来给人看。其实本来我们定的下一步规划很多,都不是陷在这种经营里面打转的,你去年如果不是因为赌气,又怎么会接来这么繁杂的差事?我们不是早说过,我们不做日常经营,我们只……”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意思,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杨巡摆摆手,他不要再听,免得想起过去那段不快,“现在已经在做,老二,到我手里,一定要焕然一新,做成本市第一。既然是这样,你一定要舍得投入,就跟为了做出欧洲街的风格我们在外墙面投入多少,商场也是一样。再说我们等于二次开业,要没特别一些的宣传,谁心里都还是老一套商场的印象,谁还有兴趣过来看看?二次开业的宣传一定要加料,加重重的料。这种料,靠你我想,想得出来?凭你我,得放多少钱请客,才能登到报纸第一版?你别只看见钱出去,看不到钱花哪儿。”

杨速静静地等大哥说完,才耐心地道:“大哥,你在钻牛角尖,我是旁观者清。你的投入已经超过正常范围。我不反对你转型,对于转型我举双手拥护,但是我反对你借转型行赌气之实。”

“啧,老二,你烦不烦?有投入有产出,这话你听过没有?”

“大哥,去年你第一次香港游回来,你跟我说,我拿着尚方宝剑,要我随时提醒你,有时候你钻牛角尖了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不觉走了歪路,当时却还觉得挺对。你说你一定会听我的提醒,后退三步,停下冷静后再说。大哥,我今天提醒你,你听不听?”

杨巡本来气势如虹,被杨速搬出此话,顿时哑了。虽然他依然觉得自己做得没错,可是他也确实吩咐过杨速,必要时刻约束住他,免得再犯过去不识梁思申的好意,还自以为自己很冤的重大错误。他吩咐杨速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杨速还是第一次祭出尚方宝剑,他当然得守诺,否则他说话岂不是等于放屁。可要答应大弟,就得在这节骨眼上硬生生地刹车。

杨巡烦躁地将一根香烟揉成粉末,扭转椅子对着墙壁不要看大弟,“老二你去四楼监工。别来烦我。”

杨速没吱声,倒了杯茶放到大哥桌上,悄悄掩门出去。对于大哥,他非常佩服,非常崇敬,但是他必须理智地支持。杨速想到,大哥周围只有他是敢直言的,因此他一定要把他的反对传达给大哥,让大哥不会膨胀到看不见事情的反面。指出大哥的错误,是他的职责。

而杨巡则是被杨速提醒,无法不想到沉埋两年半的往事。那个冬天,他做了大错特错的事,而且还一意孤行地错上加错,现在回想起来,不仅是后悔,简直是无地自容。两年半前的打击,让他元气大伤。他心虚地想,是,谁说他商场转型没有一些赌气的成分,他自己果然没觉得,还真是被杨速说中了。可赌气归赌气,他觉得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

只是一真正想到两年半前,想到冰冷的夜晚赶到梁家别墅外,想到一个人在水库堤坝奔跑,他的情绪就无法压抑。不堪回首,却偏偏想了又想。坏就坏在,这事他即使再受苦,也不能怨别人,都是他自找的。他以为自己涵养够好,已经能正视错误,修正行为。被杨速提醒才知,他何尝甘心过?他连忙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他没有跟梁思申或者跟宋运辉赌气的意思,没有,绝对没有。他只有气梁凡他们的重手,还有他自己当时的一意孤行。所以他想做好商场,他只是在证明自己过去思路的正确,证明自己的能耐。

可是他设计商场转型时真没想什么赌气啊证明啊,都是被老二提醒,才好像莫须有起来。杨巡又转念一想,妈的,就算是赌气证明又怎样?只要决策正确,干吗管意图正不正确。

可是,那不是又钻牛角尖了吗?

杨巡越想越火大,又加想起两年半前的事情满肚子憋闷,愤愤摔门出去。任遐迩听到这惊天动地一响,想到刚才老板兄弟俩的闭门对话,不知道闭门期间发生了什么。她埋头工作,打算不管老板们的事。可又忍不住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抓起电话打给杨速,告诉他大杨总摔门出去了。

杨速沉吟半晌,也知道自己挑开了大哥伤疤下面的不堪,可是他也无法,不能任由大哥任性下去。他看看楼层忙碌的布置,想去陪大哥说说话,可是他走不开,这边正是施工白热化,需要能拿主意的人盯住。他无奈地对任遐迩道:“小任,你今天能不能把手头工作放一下,设法找找我大哥。我实在没法走开。”

任遐迩一愣:“我?不大好吧,不相干的人还是别做烦人苍蝇去。”

“不会,我大哥很信任你。我很担心,可是我这儿真没法走开,拜托你。”可话说到这儿,杨速自己也觉得不可行,“好吧,我先跟大哥手机联络。你忙,对不起,打搅你工作了。”

任遐迩瞪眼想了会儿,还是决定不听小老板的,且不说大老板现在火气冲天,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就算大老板现在和风细雨,她算什么角色,难道还真把自己当亲信?荒唐了点吧。她脖子一缩,回大办公室继续做事。

可没想到,杨巡的电话却打过来了。杨巡满肚皮气闷地杀到车上,冲出去城外,却忽然想找人喝酒说话。不知怎的,想到任遐迩。任遐迩也是旁观者,他想听听任遐迩的意见。

任遐迩听到老板电话里闷声闷气的要求,看看周围的同事,轻声道:“很忙,走不开呢。”

“你今天没重要事,只有下面收银随时结账。你出来吧,我有疑问,需要征询不同意见。”

被老板戳穿,她不便再说什么,她自己也对老板说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何况老板是真有公事相商。她只好答应,飞快布置下工作,同时打印出几份数据,冲出去打车先到城西加油站,上了杨巡的车,感觉就跟上贼车一样。

杨巡虽然没指望任遐迩能换件好看点的衣服出现,但等看到任遐迩穿三颗纽扣的蟹青西装外套和黑色宽松西裤,中规中矩出现时,还是不喜欢。但任遐迩背着一只足以放下一张A4纸的棕色大皮包,杨巡慧眼,一眼看出那是真皮,而非人造革。心说难得啊,肯如此投资。只是棕色大皮包风格休闲,与中规中矩的着装不相衬。杨巡这么分心一想,脑袋里原本打的结消减了一些。

杨巡伸手打开副驾的门,但任遐迩顿了下,却把副驾的门关上,坐到后面。杨巡有些哭笑不得,这也太坚壁清野了些吧,这种细节都注意到,难怪做财务工作一流。但还没等杨巡说话,后面的任遐迩先发制人,道:“杨总,我把数据都带来了,不过天色已暗,是不是找个亮点的地方说话?”

“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谈。”杨巡郁闷地回答,将车开了出去,“刚才杨速找你谈什么?”

“小杨总问我这个月的钱进钱出,希望我提前做份报表让杨总过目。”

“不止这些吧?”

“两位杨总都挺让人为难的。”

杨巡不由一笑,心说两兄弟都没把任遐迩当外人了。“好,不问。昨天开会的几个广告方案,开会的只有你是逛街主力军,现在没别的人,你说说你作为个人,看到这些广告,有什么想法,哪个广告最吸引你?”

“逛街主力显然不是我,是小杨总和郭经理。我逛街次数维持在平均一个月不到一次,几个广告对我没影响。”

杨巡懊恼,想找个说话的,身后这个却是铜墙铁壁,甚至还不是回音壁。但想任遐迩说的也是实话,冲她那点儿闲钱,冲她穿衣打扮的无趣,若是逛街,估计逛的也是菜市场。可今天他心里憋闷,就冲口而出:“还是女孩子吗?”

“要不我把女孩子资格让给爱逛街的?”

“你也不珍惜珍惜来之不易的女孩子身份。”杨巡被逗乐了,“我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西餐吧。”

任遐迩赶紧结束与老板之间的非工作对话,道:“不过我回头把几个广告方案核算了一下……”

杨巡杀到停车场停车,实在不吐不快:“广告公司看到你这种人得吐血。广告噱的是谁呢?是那种一看见便宜就血压升高脚底发痒的人,你是绝缘材料做的,对你还真没用。啊对,你说说你核算下来,哪个方案你看着最合算?”

“对个人合算的是折扣,对商场合算的是返券。但如果返券的广告做得更刺激点,原来的一百块送三十块券,改成三百块送一百块券,我算下来对商场的营业额和利润只有更有好处。别看同样是三百,后者要多给十块钱的券,可是凑足一百块钱的货容易,凑足三百的不易,很多都是凑不足三百,更多是三百到六百之间不足六百就放弃了,我估算了一下顾客购买心理大致的概率……”

杨巡也想到过是不是把一百送三十换成看上去更噱的三百送一百,可想到中间差的是十元的券,相当于十元的毛利,就有点心疼。此时听任遐迩侃侃而谈,杨巡一边走路一边看她,心里对广告方案立马有了底。听完任遐迩的发言,两人也已经进入西餐厅,杨巡由衷地道:“幸好你绝缘,利润得靠你这样的人算出来,拍脑袋想没用。”

小姐送菜单上来,杨巡因此不想在点菜上为难看上去不大可能进出过这种场合的任遐迩,不愿让任遐迩为难地对着一份菜单最后嗫嚅地吐出西餐的象征“牛排”两个字,就主动推荐道:“这边的红酒羊排做得不错,这边的酥皮奶油蛤蜊汤我看比必胜客的做得好,都试试?我也照样来一份,再两杯金汤力。”

不出杨巡所料,任遐迩果然没异议。小姐退下,杨巡就道:“杨速最近每天跟我念超支,你也三天两头额外交收支报表给我,你这么做是不是也是计算后的结果?”

“没,如果把今年的预期营业额与去年的对等,不要求高于,也不低于,目前的支出还不到利润临界线,因为去年的办公费用很高,每次上海来人的旅差费报销,拿来给我们做一次宣传绰绰有余。但如果再依照现在的开支速度滑下去,离警戒线就不远了。”

杨巡一听,几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绷紧了俩小时的肌肉一下松快下来,眉头也舒展了。他急切地道:“你说详细点。”这时两杯金汤力先上来,杨巡让一杯给任遐迩,看着任遐迩从大包里掏出打印资料和一支圆珠笔,却见任遐迩不急于说话,先抓紧时间一脸好奇地看酒杯,晃着那酒杯闻酒香,拿手指划过杯外晶莹的水珠。此时杨巡已然被任遐迩的几句话洗脱所谓赌气的重负,看任遐迩的小动作就觉得分外可爱,坐对面一言不发不打断她。等她小动作做完,才宽厚地道:“金酒不算烈性,又加了汤力水和冰块,比啤酒度数没差多少,你试试看,若不喜欢就放着。”

杨巡这么说,任遐迩感到挺不好意思,有些依依不舍地放下杯子,道:“等一下还得回去商场,不喝了吧。杨总请便,我来解释我分析的数据采样……”任遐迩看到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经过他们桌边,对着她看了好几眼,却不理杨巡的起身招呼,扬长而去,甚是好奇。然后看到杨巡受人冷落却一脸若无其事地坐下,还笑着解释说“高干子弟,不过是前高干子弟”,她不知这是为啥,但当然不好追问,就开始看着报表解释。一会儿羊排上来,两人还能边吃边说,但等浓香四溢的酥皮汤上来,任遐迩就差没说句“废话少说,吃饭要紧”,直取罐上酥皮。可是又不知道该用叉还是用刀解决那酥皮,很是疑虑,又不见杨巡动手,她无法模仿之下,情急之下只好用洗净的两只手。

杨巡这时候早已满心轻松了,看起来都是杨速赖他,他做事明白得很,目标也清白得很,没杨速说得那么咬牙切齿,他很理智。既然如此,那些不堪的过去,他当然不会再去想起,他坚强,他不受干扰,他愿意这么相信自己。他认准羊排的味道,吃得舒服,拿起面包把所有汤汁也收了,才去对付那汤。而任遐迩充满探究意味的吃相全收在他眼睛里,但他不会说,这小姑娘脸皮嫩。他也清楚,他的西餐厅策略再次奏效。

回头,杨巡把任遐迩的那杯酒也喝了,喝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萧然那桌。在别人眼里,大约萧然还是那么目中无人,但是对于吃过萧然苦头的杨巡而言,他太清楚,萧然已经大不一样了,否则他今晚哪有这么安全。他此时可以得意地想,他杨巡就不一样,他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一步一个脚印上来,就跟打仗打的是阵地战,虽然打得辛苦,打得惨烈,可是打下的地盘却是江山永固。

他喝下最后一口金汤力,对任遐迩满怀豪气地道:“我不信通过我这半年努力,五一不收它个满堂红!走,回去干活。”

任遐迩看看杨巡,不晓得老板怎么忽然阴转晴了,心说好像与小老板说的那原因对不上号啊。看来老板是担心超支。她不知道两兄弟私下对话是什么内容,让老板摔门而出。她现在反正很好奇,对于这个据说是小摊贩出身的大老板充满好奇。看着不像是没文化的人,她觉得老板挺有深度的。而魄力,那是不用说的了。

杨巡回去四楼,看到四楼在杨速的监督下有条不紊地加班加点。他径直走到正帮着一起搬一张艺术沙发的杨速身边,搭手帮完忙,一拍杨速肩膀,拉到一边,道:“我问了小任,问得很详细,所谓超支是你的错觉。不过我会收着点手脚,小任警告我支出快接近警戒线了。”说到这儿,他一脸意味深长,“我最先都凭直觉做事,后来跟着梁思申学来可行性分析,以后要多倚仗小任他们,全面用数字来决策。直觉不可靠。”

“大哥,可是你这回反常。不说别的,全场七折,你怎么跟那些柜台算账?我们吃得消全场七折吗?”

杨巡此刻因任遐迩的解说而更胸有成竹,但他有意卖关子:“老二,你还是没领会我刚才的话,你不能凭直觉,你要学会算。老三从他香港、台湾同学那儿取来的经,哪会离谱。”

杨速瞪眼看着大哥,他难道有算错?上回会议决定的买一百送三十,那不是七折是什么?难道任遐迩还有其他算法?杨巡没再解释,下场开始与工人一起劳作,一直加班加点到半夜。他们有硬杠子,就是必须在商场五月一日的活动之前把四楼布置出来,早得一天是一天。因此作为老板须得共同牺牲,督促现场人员争分夺秒,保证进度。

同时,广告则是早早地打了出去,日报、晚报、电视报,全部登在显要位置。广告一出去,全城沸腾。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听闻消息的人都不敢相信,商场竟然敢打六六折,这得是多大的折扣!便是古井一般的宋季山夫妇,也被报纸上的巨幅广告震惊,回头吃饭时说给宋运辉听。宋运辉心说杨巡这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仅凭一天的攻势招徕顾客上门,对整个商场运作有用吗?宋运辉不知,他也无法拭目以待五一,他五一的时候得去上海团聚。

五月一日,上班伊始,杨巡便一边处理手头工作,一边不时探出头去,看看不到开门时间,却已经聚集在门口等待开门的人群。随着人流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杨巡的眼中逐渐显现狂热。而旁边的杨速则是忧虑,他不知道,会不会卖多亏多。杨速看向大哥,却见大哥不知不觉间露出赌徒风貌,双眼狂热,一只脚踩在一把椅子上面,将掌中一杯茶喝得“咝咝”作响。杨速见此,感觉到大哥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告辞,赶去楼下掌控局面。

终于到商场开门,杨巡兴奋地一把抓起内线电话,打到财务,找到任遐迩:“小任,我有个要求,你能不能做到整个财务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今天的销售额,以及今天的利润?非常重要!不管今天是赚是亏,对外我都会宣称是亏,绝不能让业内知道我们的实际营业数据。”

“我……会布置下去。但今天拿不出结果,没那么快。”

“可以,你看着办。”杨巡说话的时候,人一直趴在窗口看进商场的人流,他刚才也看到杨速眼中的焦虑,心中不由有些心虚起来,“小任,你看到人流没?你估计今天会不会有利润?”

“无论今天有没有利润,前几天的营业额已经被带上去了。如果这个月都是前几天的营业额,这月的利润相当好看。”

杨巡飞快道:“不可能,明天的营业额就不行了。小任,记住,无论如何,只有你一个人掌握实际数据。我去现场。”

杨巡从四楼一层一层地巡视下去,所见所闻让他惊呆了。才开门那么些时候,收银台前已经排起长队,每一个专柜都有疯狂得红了眼睛的人在“抢”同一件商品,所有人都绯红着脸,买的卖的,个个亢奋。杨巡一时狐疑,难道在场个个看不穿他的迷魂障眼大法,以为真有商家傻到让利如此大幅?还是……或许他才是真正错算而不自知的人?总不可能那么多人都被他的噱头迷惑吧?那不可能。

一念及此,杨巡的一颗心顿时如处冰火两重天。如果是任遐迩算错,这不是没可能,要不然怎么眼前满满都是疯狂抢购?那他今天就赔惨了。可是明明杨连说那是港台一带行之有效的促销手法,而且杨连还给出与柜台结算的办法,事实证明专柜愿意接受。任遐迩给他的计算也是一样,别看广告上说什么满三百送一百,他们打出去的六六折,可其实是花三百块的钱买四百块的货,按常理应是七五折。再加大多数人基本上不可能正好凑足三百块,因此大多数人领的折扣应是不小于八折。可是为什么商场现场买衣服的人就跟疯了一样呢,难道那么多人都被迷惑了?杨巡摇摇头,难以理解。

但现场不容他多想,也不容他多冷静,再说他本来就是冷静不下来的,一会儿工夫,他也跟别人一样亢奋起来,高速陀螺一般地转战各处,其实也做不了别的,只有帮忙维持秩序。果然,眼看保安不够用,他不得不从欧洲街抽调人手过来,重点维持收银台附近的秩序。所有商场的中层也被他全赶下场,做一日保安。

杨巡没有想到,抢购的热情一直到商场打烊时依然高烧不退。他不得不一再现场宣布延长营业时间。可是一拖再拖,一直到半夜零点,商场买的瘫了,卖的也瘫了,收银台前却依然排长队,众人都是哑着嗓子说,过了这村没这店。当地派出所闻风出来干涉,商场只得停止开单。商场里面的人流终于携着大包小包流淌出去,不再进来。

杨巡此时早已筋疲力尽,靠着一楼正对大门的柜台,看人流同样筋疲力尽地离去。不由想到大半年前他刚接手这商场,经常晚上打烊时分看人流空着双手嘻嘻哈哈出去,心急如焚。那时身后是满货架的货品,而今天则是如大风过境一般,货架上的货品卖出个七七八八。杨巡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亢奋随着打烊退潮,倒是有一丝隐隐的焦虑跑上心头。今天过后,不,换种说法,顾客今天一下透支大量消费力之后,明天商场卖东西给谁?还有,到底赚了没有?包租专柜的会不会跟他算亏本账?

没等杨巡想明白,杨速领着一位日报记者过来采访。杨巡照例又说了一番亏本让利赚人气的说法。等记者走后,杨巡捏手指算起来,今天找来采访的媒体已够一只手的手指,日报的白天已经来过,没想到如此尽责,还来看看落幕后的战场,可见商场此次招引的人气。但这人气究竟是一次性的,还是从此之后顾客恋上他杨巡的商场,一再光顾,他心里没底。因此,经营这种事,从没像集贸市场那样的一劳永逸,必得一再想方设法掀起高潮。

杨巡性格一向喜好攀登,有些喜新厌旧,等他今天爬上山峰,却发现前面还有连绵的同样的山峰,他顿时提不起劲来。若是有大好利润跟随倒也罢了,看在金钱积累的分上,他愿意一再亢奋,可问题是他清楚得很,经营商场所得是细水长流,没法与他攻城略地所得相提并论。他想着他未来是不是就得跟店子里的婊子一样,看在几块钱淫资分上,没有高潮假装高潮,务必讨顾客欢心,还不是一码事。

等购物狂潮散尽,众柜台人员累得面无人色地走空,杨巡作为老板,只有以身作则率商场管理人员巡回检查,查看有无安全隐患。否则,他若先走,那些已经辛苦一天的管理人员和保安更是作鸟兽散。终于忙完,杨巡与杨速一起上五楼办公室,却见到财务室灯火辉煌。任遐迩也是披头散发,挽着衬衫袖子跟女打手一般,督促众人算账。杨巡进去与大家招呼,哑着嗓门说“辛苦”,嘘寒问暖一番才离开。杨巡是实在不要看任遐迩那一张油汪汪的脸,即使倒贴他,他都不愿亲那张油脸一下。

但杨巡走到办公室,还是吩咐杨速:“老二,等下你拿车送那几个会计回家。我打辆车自己回去,今天太晚,送一下意思意思。”说话的时候,杨巡连水都懒得喝,瘫在沙发上不想动,“老二,你还行吗?”

“不行也得行。”杨速垮着一张脸,木然地回答,“大哥,你估计今天……”

“别问我,明天看财务部算出结果。去吧,你到财务部去,我今天不回了,这么多营业款在手呢。都累,难保不出问题,我得盯着。”

“大哥,今天效果比预想中的好,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你看上去好像并不怎么样,怎么回事?”

“累了。”

等杨速走后不多久,隔壁财务部果然爆出意料之中的欢呼声。杨巡心想,做财务的人出名的贪小便宜。他此时很想抛出诱饵,让财务部的人今天就计算出结果,可也知道那不现实,谁知道忙晕了一天的脑袋最后会交给他什么样的数据。杨巡半躺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满脑子打仗一样的都是刚才抢购的情形,他都不记得今天处理了多少纠纷,脑袋还兴奋得无法休息,可是又无法细致地理出头绪,他累。

可再累,他的脑袋还在费劲地自动处理今天从各方获取的随机数据,客流前所未有,半天营业额前所未有,好多货品前所未有地中途断档。不仅是前所未有,而是事前想都不敢想象。好几个供货商的地区负责人今天全天镇守在店堂,现场调度货品到位。杨巡杀开人群遇见他们时问他们还想不想有下次,他们都说想。杨巡心说,既然如此,应该是大家都吃得消这折扣。还有供货商说,他们都想不到一个买送的口号能让人如此疯狂,有些人为了凑足三百块的消费,一遍一遍地满场转悠,结果半路看到稍微中意的又买了,只得接着凑六百的数。等得到返券又接着满场转悠,弄不好又超过返券的数量乱消费,超过返券限额多多。很多本来只想买三百得到送一百的,最后结果是拎着上千的货物回家。人怎么这么容易被返券刺激?

杨巡累得无法再深入分析。一会儿休息下来,两条腿终于恢复知觉,他就走出去再查安保状况。经过财务室,没想到竟看到任遐迩一个人大模厮样地坐在电脑前,两条腿高高搁旁边椅子上,键盘搁她腿上,另有一把椅背用铁夹子夹满报表,被任遐迩转来转去地搜索有用数据。杨巡看着哭笑不得,这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吗?想不到。他伸手敲敲门,见任遐迩受到惊吓转身,瞪眼看他好久,才慌乱地收回搁在椅子上的腿。他抢先道:“还不回?”

任遐迩跳起来打开防盗门放杨巡进门,掩饰似的从一个铁夹下取出一张纸,交给杨巡,道:“今天的总营业额和楼面营业额,以及各专柜的营业额,都在上面了。比杨总事前动员大会上预期的数字还多,多得让人不敢相信!”

杨巡接了数字细看。他已经不再是大半年前刚接手商场时候的新人,如今的这些数据栏目对他而言已经是老熟人,他拿到这些数据,已经能自如地横向纵向地对比。“今天的数据……”杨巡看了倒吸一口冷气,“小任,你没搞错?确定?”

“没大错,这是综合各收银台业绩的结果。我刚拿到各收银台统计数据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但看看各收银台的数据分布比较平衡,没有哪个高得离谱,可见应该不会错到哪儿去。我也没想到……不好意思,我急不可耐地想看看各项数据究竟是多少。”

杨巡忙道:“我也想知道,尤其是想知道有没有利润,麻烦你。”

任遐迩扬起一张油汪汪的脸,道:“要不,等我算出,打杨总手机?”

杨巡立刻知道人家这是不希望有人在场看着,他动脑筋的时候也不喜欢有人在场,即使在场也当忽视。他告辞出去巡视,这边任遐迩立刻跳起身关门,恢复大模厮样,更是拉开抽屉掏出自己炸的好吃面果子提神醒脑。

杨巡上上下下巡视一周,果然查到几处纰漏。但是他急不可耐地想知道今天的最终数据,本来还想出门找小摊吃个宵夜,可他等不及了,又回头朝楼上跑。上来却见财务室门紧闭,只有灯光透出,他只能无奈地回办公室等。但等了一会儿他就等不住了,硬是敲开财务室的门,闻到一股香甜的油炸食品味。他笑道:“有什么吃的,贡献出来共产。”

任遐迩无奈,只得摸出抽屉里的酥脆面果子,递给杨巡。杨巡一看大喜,肚子正饿呢,也不想想这面果子的长相与任遐迩一样的油汪汪,专心找看上去最酥脆的下手。任遐迩看着心疼,听着杨巡老鼠似的疯狂咀嚼声更是心碎,只好闭目塞听,专心致志干她自己的活儿。她得根据不同柜台与商场签订的协议,大概计算出今天营业的毛利。

杨巡终于忍不住小心地问一句:“营业额看着这么好,有利润吗?”

任遐迩闻言奇怪地回头看杨巡一眼:“有,怎么会没有?上回不是算过了吗?依照协议,我们的营业额只要超过某个杠子,毫无疑问是有利润的。我只是在算究竟有多少暴利。”

“暴利?”杨巡有些不敢相信,他看看任遐迩,决定不去打扰,让她安心计算。这都已经是子夜,人的精力本来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再打扰估计算出飞天暴利都不无可能。但真是暴利吗?杨巡心中终于又欢喜起来,精力渐次地回到身上,四肢又汇聚起了力气。如果真是暴利,那么以后时不时来一次那样的促销,即使促销后出现一段时间的销售低潮都无所谓了?如果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回调整商场结构的路子算是走对了,他赢了。

杨巡脑袋恢复兴奋,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他开始设想起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纸落到杨巡面前:“杨总,全部的毛利。呀,天空都白了。”

杨巡忙里偷闲,往窗外瞥了一眼,果然看到天际已是微微泛白。但他都没时间看手表,赶紧地看任遐迩给他的数据。而任遐迩却已经急切地问:“杨总,利润这么好,几乎可以做一顿吃半年,你往后还会不会发动类似的促销攻势?”

“会!”看着数据的杨巡笑逐颜开,“当然会!”

任遐迩想了想,道:“那么商场今年应该利润无虞,我明天……不,今天买冰箱去。杨总,我下班了,睡到下午会过来。”

“为什么买冰箱……哦,对,今年看来奖金没问题了。呵呵。”杨巡有些哭笑不得,忽然意识到,任遐迩熬夜加班算毛利的动力难道在于急于想知道往后有没有稳定的月收入?而今毛利已见,她立马知道今年的分期付款无忧,这就算计上冰箱了,可见也是个会花钱的主儿,一点不比他妹妹差。“商场转型到今天看来基本算是成功,你放心大胆地买你的冰箱,建议你可以买好一点的双开门冰箱,一步到位。”

任遐迩有些不好意思,立刻转了话题:“虽然以后返券的效果可能不会有今天那么好,但我们可以在下回活动时候抓住供货商的心理新签条件更苛刻的协议来保证利润,包括我们可以不承担营业额不多的盈亏责任。杨总的转型,未来基本上已经把风险转嫁到供货商头上,一劳永逸了,以后眼看着就是铁打的商场流水的利润。”

“哈哈!”杨巡听了一笑,将手中刚看完的数据交还任遐迩,“这下可以睡安稳了。”

杨巡走去自己办公室,开门的时候想到该送送任遐迩,就又折返,见任遐迩锁门,他忍不住志得意满地道:“商场转型初步成功,我下步得花一段时间巩固成果。不过商场的利润即使再发掘发掘,比今天的也不会超哪儿去,我不可能守着这种见顶的利润谈什么一劳永逸,再往后我得交给谁来管理,我脱身出去另外开辟战场。人要是给困死在这种翻来覆去做不完的事务性工作里,完了,跟杂耍的小白鼠没什么两样。我送你一段,这个时间不安全。”

任遐迩闻言一愣,看看昏暗环境中杨巡略带狂热的眸子,感觉出杨巡言语间满满的骄傲。她顿时羞愧起来,她还在满足于终于可以买得起冰箱了呢,还在替老板高兴可以一劳永逸了呢。对,老板要是满足于一劳永逸,早在集贸市场红红火火开业之后就可以收山了,够他吃喝,怎么可能还会一再出手?她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面对杨巡的骄傲,她只有嗫嚅:“我的思想比较小富即安,不好意思。”

杨巡斜睨任遐迩一眼,才刚想提醒她整理一下披头散发,免得被人看到误会。可忽然想到,他究竟是不是憋着一肚子的气在与谁较劲?如果不是,刚刚打烊时忽然生出的厌倦又是从何而来?而现在又为什么心里冒出急于脱离商场奔赴下一战场的想法?可见他其实是不愿意亲手经营商场的。他接手商场,而且这一年来疲于奔命似的搞转型,体重减得都可以飘起来,他那么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单纯是为利润吗?似乎不是,他看到利润的时候没有那么惊喜,他最多的感受却是解脱。难道还真是被杨速说中了?

任遐迩不知道老板为什么忽然不说话了,小心看看他,想到老板刚才的论调,心中的佩服更添几分。人家那才是人才啊。她决定这几天报名攻读管理硕士课程。

杨巡想了一会儿,看看走出大楼后苍白天色下容颜憔悴的任遐迩,忽然生出一种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来。商场转型一战,任遐迩这个人的凭空出现,给予他前所未有的实实在在的支持,让他打心眼里感受到有人同他一起分担化解压力,真好。这种感受即使杨速都无法给予,杨速能力有限,同他如此之铁的寻建祥也不能,寻建祥也是能力有限。只有以前的妈妈。他有些一语双关地道:“小任,我认定你,以后转战其他战场,我还会带上你。”

晨曦中,他感觉只穿着衬衫单裤却依然显得胖乎乎的任遐迩似乎可爱起来。他思来想去,心中非常强烈地想为任遐迩做些什么,以回报她的努力。睡醒之后,去曾经在他商场四楼开店的相熟电器商那儿买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叫了辆三轮车给任遐迩送去。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任遐迩不仅短冰箱,洗衣机肯定也缺。

没想到将洗衣机运到楼下,一个传呼过去,等半天却等来楼梯口电子门“呼啦”打开,穿着一件墨黑及膝棉长袍的任遐迩揉着眼睛冲出来,与等在楼梯口的杨巡擦身而过。杨巡看着奇了,就叫了一声“小任”。任遐迩这才止步,回过头来,一脸的困惑。杨巡看着,不自在地扭开脸去,这是个与上班时间铜墙铁壁的形象完全不同的任遐迩,胖乎乎白嫩嫩就像一个刚出笼的馒头。看着这样的任遐迩,杨巡不由冒出打小卖馒头时候对着一笼白馒头啃自家的掺红薯面疙瘩头的强烈感受。他没说什么,很不自然地招呼三轮车夫与他一起把那洗衣机搬上楼去。任遐迩想问什么,他一个眼色飞过去,意思现场还有外人在,任遐迩就不说了。

一直等三轮车夫结账离开,杨巡才对任遐迩道:“不知道你还没买冰箱,要不然连冰箱一起搬来。我送你的,感谢你这半年多来对我的帮助,你千万别推辞。不请我坐下喝茶?”对付一个任遐迩,杨巡的手段绰绰有余。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打量房子,见这是典型的二室户,一条一米多点宽的过道两侧,朝南是两间卧室,朝北是厨房和卫生间。房子基本没有装修,依然是水泥地,依然是交房时候配的最基本的水泥磨石子厨房水槽和白瓷马桶和一水的水泥地,只加装了防盗窗和防盗门,两间房间只有最简单的家具,分别是一张单人席梦思床,一把木椅子,一张折叠桌,一个塑料简易衣橱,几张圆形压模钢管脚的凳子和一架旧的湘妃竹书架,非常简单,而桌椅书架还是放在另一房间,因此显得那张席梦思床触目的豪华。杨巡说话间,就自说自话地坐到那间显然是做客厅用的房间,占据了那唯一的木椅子。

任遐迩无奈,只得倒上一杯茶交给杨巡,没说什么,冲进卫生间洗脸收拾,她想都没想到没洗脸冲下楼回电会被捉现行,窘死了,话都不会说。等她终于洗脸梳头又换了一身衬衫长裤出来,见老板坐在书架前看她一书架的书,她倒是有些诧异,根据某些心理学著作的论调,从一个人第一次上门关注的焦点,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潜在本质,难道老板还是个儒雅的人?哟!任遐迩有些怀疑心理学。她站在门口迟疑地道:“杨总,以前你答应过不送东西的。”

杨巡回头,笑道:“我答应不送东西,但对把心意折算成人民币,我们双方都没异议。这不是考虑到你一个人搬大家什麻烦嘛,干脆直接把人民币换成实物替你搬上门来。我问朋友买的,价钱比外面商店的便宜,你不是准备买冰箱吗?时间还来得及,要不现在就过去他们仓库看看?很快,回来请你一起吃晚饭,庆祝昨天转型成功。”

任遐迩在大学里不知被几个同学追过,对于杨巡的意图心生怀疑,但人家是老板,她不便如对付同学一般随心所欲,只得委婉地道:“谢谢杨总,对不起,让你操心了。做好工作是我分内事,杨总不必对我特殊对待。我没想到一睡就睡过了头,我这就去上班,还有很多昨天没处理完的事需要抓紧处理。”

杨巡想了想,干脆直接道:“小任,做我女朋友吧。我喜欢你,也很欣赏你,我很希望跟你在一起,我们认真相处一段时间,不是那种工作关系方面的相处,我只是想约你,想让你高兴。”杨巡不怕任遐迩拒绝,反正他今天表态了,任遐迩即使拒绝,他也会有后续行动。刚才看到任遐迩卸下武装的模样,他当下铁了心地要这个人,这个面包的内芯是馒头,跟他是一路货色。只是他看着任遐迩目瞪口呆的脸,有些郁闷,看起来任遐迩都没考虑过要发展他这个人。

任遐迩没想到老板直捣黄龙,可即使杨巡态度再真挚,她也从来知道老板的名声,早听说老板身边珠围翠绕,生活不晓得多风流,她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可能涉这浑水?她愣了半天,才勉强道:“杨总跟我开玩笑呢。杨总是我老板,我若不拒绝,我这人是老古板,不懂工作生活的角色转换,彼此相处不平等,我受不了;我若拒绝,得罪老板,我还是受不起。杨总一定是跟我开玩笑,要不我只能辞职了。”

杨巡想不到任遐迩是这种态度,他现在认准了财务任遐迩这个宝呢,怎么能让她辞职,只能接受威胁,女朋友不要也得要这个财务,他佯作一笑,道:“好吧,算我开玩笑。你现在是去买冰箱还是上班?这样吧,我起床也还没吃东西,一起先去吃点什么,今天商场冷清,没什么事等着,不急。”

任遐迩到底是暂时没别的地方可去,又有房款压着没法任性,只好进一步退一步,既然老板已经改口说是玩笑,她退一步答应一起吃饭。杨巡这才稍微高兴起来,佯作擦汗的样子,逗得任遐迩一笑。杨巡才不担心任遐迩这人跟些浅薄人似的会因此以为傍上大树懈怠了工作,他知道任遐迩工作自觉得很,而且他没来由地相信,任遐迩是真心实意主动辅佐支持他,就跟他妈妈一样。

关门没他的份,但是他第一次给任遐迩打开车门,让她坐到副驾位置上,然后才自己钻进驾驶座坐好。他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感觉身边的任遐迩似乎散发着一股清甜好闻的香气,那好像是属于女孩子自身的味道,与其他女子全身武装的香水化妆品味道完全不一样。他不由愣愣看了身边人一会儿,看得任遐迩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如小时候一二三扮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杨巡见此只好放过任遐迩,仗身份之利偷袭胜之不武。

杨巡找了个档次不错的清静饭店,因为他知道那边双人座也有包厢。既然是中餐,他就不代为点菜,把菜单交给任遐迩,笑道:“随便点,昨晚刚暴利了,吃得起。”

任遐迩听了一笑,点了个西芹炒白果,就交给杨巡。杨巡没看菜单,吩咐来个三文鱼生吃,鱼米炒玉米松子,海鲜浓汤和四碗米饭。等小姐出去,杨巡在这种场合自在得很,就主动调动气氛,笑道:“还得回去上班,我们不喝酒。能生吃吗?新鲜的三文鱼不腥,不过再不腥,我这个山区出来的人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不习惯,后来吃多了才喜欢上。你们从小吃海鲜的人应该不在话下。我刚来这儿那几年,饭店里点菜都找不到几根肉丝,全是海鲜,那时候嫌海鲜腥,害我请客自己猛吃饭吃素,肚子受不了,回头找专门做河鲜的饭店吃个饱,这几年下来总算把本地话学会,口味也变成这边人了。春节我小妹回来,换成她埋怨我们净吃海鲜不吃河鱼。”

任遐迩也跟着一起找话题:“那回老家去不是麻烦了?”话音刚落,服务小姐将一小碟挤了一条碧绿牙膏样东西的酱油放在她面前,她一愣,仔细研究都不知是什么。杨巡见此笑道:“这是日本芥末,拿筷子搅散,等下蘸三文鱼吃。直接蘸着吃非出洋相不可。”任遐迩好奇,很想拿筷子先试试这芥末的味道,可当着今天显然居心叵测的老板面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规规矩矩地学着杨巡的手法搅动。

杨巡接着道:“我基本上不大可能回老家去了,老家没人。我爸去得早,靠我妈一个人把我们兄妹四个拉扯大,你想早年山区生活有多难,六年前我妈也累得早早去了。呵呵,现在我在家是绝对老大,一言九鼎。”

任遐迩只知道杨巡好像没父母,不知道是这样的没父母。她是个对数字敏感的人,因此大致心算一下,心说看来杨家兄妹一个中专一个留学一个大本,都是杨巡花钱栽培,这大哥做得真不容易。“难怪杨总早早出来做生意,哪像我们傻呵呵地让父母保护着一直读完书,走出来一大把年纪什么都不懂。”

杨巡喜欢任遐迩一拎就清,说话更有兴致:“你怎么会什么都不懂,你一个女孩子靠自己的本事在市里买房子立足,已经非常不错了。你现在欠缺的是资历,再做一年,你可以换房子了,我看你有钱也不用装修现在这房子。所以我很欣赏你,我喜欢做人有明确目标,又能通过自己努力靠自己的聪明达成目标的人。我自认也是这样的人,从初中毕业做小生意开始,一路做到东北,又从东北做回来,起起落落,不倒翁一样,总算帮着我妈把弟妹们都拉扯大。现在想想,等他们都结婚成家,我也可以退休了。我想去读点书,读书对我不是太难,呵呵,我一个初中生说这话没人信。”

任遐迩忙道:“怎么会没人信?智商摆在这儿,你弟妹们的出息也摆在这儿。只是退了读书太可惜了吧,我也打算再学一门管理呢,越来越觉得知识不够用,可以边工作边学,方便的,智商摆这儿。我的财会就是这么学的。”

杨巡听了忍不住笑,这人可真够自信,可也真是有料。“你顺便帮我问问,有没有没文凭就可以读的?我看报纸上的报名条件都要文凭,我才初中自学高中的程度怎么够?吃菜,边吃边谈。管理学什么?我看过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刚看的时候有些用不上,现在跟国家很多政策联系着看,总算有点滋味出来了。国外的那些书好用,可惜我英语不懂,要不东海的宋总那儿更多原版书……”杨巡晓得自己的最大缺陷是两项,一是文凭低,一是身高低。当然就有意在言语间渲染自己的自学,尤其是成材。他岂是说放弃就真放弃的人,他那是认准了就死缠滥打非要到手的性子。

任遐迩果然惊住了,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天哪,真高远。难怪上回杨巡单独跟她分析商场为什么要转型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原来人家有理论基础做武装。她依然吃菜,觉得这时似乎应该奉承几句,可这种气氛下说不出口,只好问道:“东海的宋总能看原版书?那么厉害?”

“那当然,什么时候一起见见面,他是全凭自己本事做出头的。我是跟着他来这儿扎根,以前常去他家,净见他关在书房看书看资料,他那脑袋……还有他太太那脑袋,你以后见了就知道。什么叫智商?看了他们两个的智商,我不敢说自己聪明。”

杨巡见多识广,他既然打算煽晕任遐迩,任遐迩当然不是对手,差点忘记还说晚饭后要去处理工作。再说杨巡说得高兴,不用找话题,话题自己会滚滚朝他扑来,他恨不得找酒来边喝边谈。

一直等一个传呼进来,任遐迩一看就清醒了,忙道:“小杨总呼我,对不起,我得赶紧去商场了。”

杨巡正说得高兴,闻言烦杨速,拿出手机就给杨速打电话:“老二,找小任什么事?今天又没多少营业额,你自己不会处理?”

电话两头的杨速和任遐迩都晕了,任遐迩心说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杨速则是心想,原来大哥与任遐迩在一起,杨速当即笑嘻嘻道:“没事没事,大哥你们继续玩,早点钓上。”

杨巡一笑:“这还像话,没事吧?”

“事情是有点的,你让小任听一下,我问清楚就行。”

杨巡趁任遐迩说电话的当儿,索性叫来两瓶嘉士伯,今天他不打算放任遐迩走了。等任遐迩放下电话,杨巡就道:“杨速说了,今天没大事,现在就是回去也做不了一个小时的事,别勉强啦,干脆吃个舒服。刚说到哪儿?哦,电线每卷的短尺,哈哈,我以前坏事没少干。什么叫奸商嘛,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不过我从来不做以次充好的事,这是因为有过教训……”

杨巡那些事儿,在任遐迩听来,简直跟传奇有得比。杨巡一边说得高兴,一边揣摩任遐迩的心理,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拉近两人的距离。但是饭总有吃完的时候,结账出来,杨巡问:“白天睡那么多,现在回去还睡得着吗?去不去看电影?我都不知道几年没看了。或者夜总会?别那么看我,那不是坏地方,你去看看就知道。去夜总会吧,你要没去一下,常去那儿的我肯定给你认成坏人了。去吧去吧,今天抓紧时间再玩一天,明天开始得愁眉苦脸扮亏本。”

任遐迩对夜总会这种旧上海花花世界才有的玩意儿也是好奇,半推半就上了贼船。杨巡找了个正对舞台的二楼位置,趁任遐迩好奇打量四周环境的时候点了一桌子女孩子爱吃的甜食,然后就坐沙发上看几眼节目,看几眼任遐迩,又流水般地将吃的送到任遐迩手上。他对这种节目早没兴趣了,他今天的任务就是接近任遐迩,看着任遐迩渐渐地从一路的“谢谢杨总”变为冲他一笑,他知道距离近了。他看着任遐迩竖起身子眼眸灿烂地看那些二流节目的样子很好玩,好像小孩子似的,尤其是她不知不觉地吃下好多他递上的小巧西点,杨巡看着偷笑,这么能吃,难怪一直就跟面包似的。他很想采取实质行动,可是也知道对有些女人,欲速则不达。他只有洁身自好,非常规矩。

可是他这时看到楼下亲密的一对,那一对正是他刚与任遐迩提起过的宋运辉与梁思申,他奇怪了,今天已经是上班时间,梁思申怎么会在这边?虽然他身边沙发上坐着任遐迩,可是他看到梁思申倚在宋运辉怀里,时不时亲吻一下,交头接耳说几句悄悄话然后对视着笑,他心里就跟被人捏了一把似的,一天的好心情没了。他当然无法对梁思申忘情,这是他见过他认为最美的女人,尤其是梁思申曾对他如此好。寻常他知道那对儿恩爱,但也只看到他们眉来眼去,可今天估计他们是避出家门私自逍遥,即便是宋运辉这个严肃的人都放下了羁绊,一手揽着梁思申,一手忙的时候拿东西,闲的时候握住梁思申的手,更别说本就洋婆子的梁思申。杨巡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看得皱起眉头,却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任遐迩终于在节目一个间隙回头看了老板一眼,却看到老板心不在焉地盯着一个方向发呆。她顺着看去,见是一对气质没风尘气的男女,难得在公共场合亲密而不猥琐。任遐迩再看看专心致志的老板,心说那女的肯定是老板追而不得的人。她下意识地打量那女子,看不出那女子的打扮,但见女子频频主动吻身边男子,样子非常漂亮,也可见对男子情深意浓。她再斜睨杨巡,见杨巡还在出神,不由怏怏地,心里也不快起来。

杨巡好不容易因为眼睛发涩,收回眼光看任遐迩一眼,却见任遐迩怔怔看着宋梁那个方向。他心说不好,露马脚了,一天努力得报废。他看看任遐迩,他心里分得很明白,那边是美丽,这个是可爱,不是一回事。他再看看任遐迩明显没刚才兴奋的眼神,心想难道她在意了?他想了想,就拍拍任遐迩的手臂,指点给她看:“你刚才看的那两个就是东海宋总和他太太。宋总跟她结婚后,基本上把我们这些老乡都抛荒了。我有麻烦事找他,他五一不在,但看这样子,我想来想去现在不是找他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就把矛头拨转一个方向,有些事他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

“是他?这么不严肃?”任遐迩冲口而出,立刻知道自己不对,为什么人家不可以不严肃?不过轻易地就被杨巡蒙了过去。

杨巡听了一笑:“宋总本质很严肃,但遇到他太太没办法,谁都有克星。今天不给你引见,他太太难得过来,平常他太太都在上海工作,两人团聚时间不多,我们不打扰他们。”

“宋总太太是不是很美丽?从这儿看过去好像很美。”

“美国长大的,我小妹一直想学她,但你要真说五官长得好不好,应该算不上,她胜在气质。”杨巡有意轻描淡写,但他不愿说梁思申坏话。

果然任遐迩跃跃欲试:“我去看看行吗?我当作路过,看美女,不会搭话,更不会招出杨总,他们不认识我。”

“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楼下宋梁,楼上杨巡,一起看到一个女孩子行止古怪,宋运辉还以为这女孩可能是东海哪个女职工,梁思申也这么以为,但两人都不当回事。梁思申今天过来出差,好不容易没可可缠着,两人赶紧避开家人享受单独相处时光,哪里理会别人。杨巡终于在上面偷笑,任遐迩偷看也不会做得大方一些,那模样几乎就是举着牌子告诉别人她在偷看谁,可别让宋梁那两个脑袋一流地记住她的脸,否则以后一笔账肯定着落到他杨巡头上。

任遐迩飞快上楼,惊呼道:“很美啊,怎么会五官不美?穿的衣服也漂亮极了,嗯,宋总也帅,今天见识了。”

杨巡笑笑:“小心,再说让他们发现我,就打扰他们了。呵呵,宋总不会放过我。”

任遐迩这才不说,继续专心看节目。但不时打量那一对,见他们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拉着手离去,就跟杨巡说,他们也回去算了。杨巡后来就没敢再出神,但也没了兴致,见任遐迩提出就结账。走到外面,才对任遐迩开玩笑道:“今天全场大概只有你一个女性没穿裙子。”

任遐迩嬉笑,没有回答。杨巡又问:“吃宵夜去,怎么样?广东的小茶点。”

“得回去了,明天还得上班,谢谢杨总请客。”

杨巡这回没挽留,也没趁热打铁说些擦边球的话,老老实实送任遐迩回家,然后他不觉拐到商场,停在夜晚空旷的停车场上看他和梁思申的心血。刚才宋梁那一幕一直钻进他脑袋里,让他郁闷。今天他才第一次见识到他们私下的亲密,他又不是没经验,他可以据此想到更多。他没想到……可他也知道自己荒谬,凭什么没想到,人家是夫妻,他只是鸵鸟政策而已。但他心里非常不舒服,他还是没法接受这事实。即使他的商场转型成功,又如何?说给梁思申听见,又如何?他白赌一场气,杨速可知?

杨巡唉声叹气地回家,看得杨速诧异不已。一问,原来是约会期间遇见宋梁。冤孽!只是杨速很不明白,大哥经手的女人不在少数,梁思申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而且估计两人连拉手都不曾,怎么大哥就对梁思申念念不忘?问大哥,大哥给他一个白眼。杨速心说他必须促成任遐迩与大哥,必须有人替代梁思申在大哥心中的位置。

宋运辉与梁思申回家,梁思申不肯先去盥洗室,一定要先看了宋运辉刚才提起的三张照片,宋运辉一说在包里,她就将宋运辉推进盥洗室关门拉闸,自己掏照片看。宋运辉只好由着她,早知她一向盥洗后好多麻烦事,因此总喜欢千拖万拖拖到最后一个。

梁思申在夹层翻到照片,夹层狭窄,她只好把全部都拿出来,免得将夹层中的东西抽得乱七八糟,她和宋运辉两个都厌恶杂乱无章。果然是看上去很老的照片,一张彩照两张黑白,其中彩照的色彩很是失真。宋运辉说那是金州蒋总特意从档案里翻出来的,新车间开工典礼上年轻的现场指挥宋运辉的照片。梁思申看到,尤其是那张黑白半侧面特写,天,那时候他真年轻,而且他那时候的眼睛是如此灿烂单纯,饱含激情,与现在的沉稳完全不同。最好笑的是,如此一本正经的一张脸上,嘴唇却是倒威风地挂着个大燎疱。

梁思申看着爱煞,走近卫生间门想与里面的人大声说话,又怕吵到隔壁睡觉的,这边的房间隔音做得不好。可她又忍不住,压低声音笑道:“真可爱,我要把照片拿去放大。可惜我没参与你那段的生活。”

宋运辉在水声中没听清楚,以为梁思申是问他那时候的生活忙碌程度,就道:“那时候每天几乎不回宿舍,方平说起那段日子现在的那帮年轻人还不信,背后说他抬高我拍我马屁。”

梁思申听着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一笑,两眼却是一直没离开照片上这张挂着一嘴燎疱的脸,她说声“我等会儿跟你说”,回去想把同照片一起掏出来的单据放进夹层。却看到最上面一张住宿发票后,本能地感觉有什么不对。一想,对了,发票上的日期她记得很清楚,那几天正好是宋运辉去处理试点企业的工作,可问题是住宿发票的地址却不是试点企业所在城市。她不由皱起眉头,也不多想,又走去盥洗室门口,对里面道:“你照片后面有一张住宿发票……”

里面宋运辉刚关住水,听见就道:“对的,这张住宿发票不在东海报销,下次带去那边报销。”

梁思申愣了一下,听得出里面宋运辉是很理直气壮的,她忽然感觉自己怎么也会鸡毛蒜皮地不信任起丈夫来,好像挺低级趣味的。可她又偏偏很想知道为什么,不弄清楚心里难受,又不好意思追问,就拐去书房查地图。

宋运辉出来,见卧室没人,卧室门却开着,他走到门口一看,对面的书房灯亮着。他进去见梁思申皱眉站在地图前,奇道:“想工作?”

梁思申犹豫了一下,将手中发票交给宋运辉,还是直说:“找你住宿发票所在地。”

宋运辉看看手中发票,明显沉默一会儿,才伸手在地图上指出正确位置:“你看,这儿,邻近。我这次是临时决定过去,没提前订房,没想到客房爆满,只好住到邻近城市去。”

梁思申吐吐舌头:“对不起。”知道自己闹了乌龙,乱担心。

宋运辉笑道:“想哪儿去了?都想什么了。”

梁思申跺足道:“不许取笑,人家紧张你,谁让你那几天电话里不说一下。”

宋运辉还是笑:“连太太都怀疑我,你说今天夜总会那个鬼鬼祟祟偷看我们的女孩子回头会怎么描述我?宋总白天道貌岸然,晚上混夜总会腐朽堕落。”

梁思申被说得不好意思,只好“诉诸武力”。

也是回到家里的任遐迩对着空而寂静的家,忽然有些感慨。抄着手站到卫生间门口,看着下午杨巡非要拆箱摆放,与这简陋卫生间格格不入的海尔全自动洗衣机,回想下午至此杨巡对她超乎工作关系的态度,也不免想到刚刚看见的东海宋总对他美丽娇妻的呵护。她对着挂在卫生间墙壁上的蛋圆镜,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落寞地想,她呢?

当她跟老板小妹一样刚从重点大学毕业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她也有很多幻想,很多憧憬,可怎么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沦落到一家暮气沉沉的国营小店财务室,然后辗转做兼职,蚂蚁一般地挣苦力钱,终于挣扎着往上爬一步,也才是一家个体商场的财务经理。她的同学都怎样了?这几年,她都没脸见同学。若是刚毕业的时候杨巡来对她说,做他的女朋友吧,她会如何反应?她黯然地笑,那时候她比老板的小妹还彪悍呢,哪里会什么进一步退半步?而现在,她竟觉得要不是杨巡被传说有各色风流女友川流不息,她不是不能接受。她辛苦这么几年,多渴望有人的强力呵护,就像今天看到的宋总对他太太,出门还小心地牵着手。她今天被杨巡两次为她打开车门,两次为她挡住电梯门,酒桌上耐心教她吃生鱼片,夜总会推荐她吃很多从没吃过的美食,还有在这儿,杨巡用力地帮她把煤气瓶塞进灶台下,还有洗衣机水龙头的安装……这些小事她都会做,包括小窝的电线都是她自己拉好,朋友们都说她是个给扔到无人荒岛都能成女鲁滨逊的强人,可是今天杨巡替她做了那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是如此受用。

任遐迩满心矛盾地在没装莲蓬头的铁水管下冲了个不得不健康的冷水澡,枕着满脑子的绮丽想着杨巡打趣她今晚是全场唯一没穿裙子女性的话,她将脖子缩进薄被里,Let?it?be。毕业至今,她哪里还有什么预设,什么立场。

但任遐迩第二天上班还是穿了裙子。今年的五月天已经很热,她穿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下面一条白底黑碎花的及踝窄裙,她骨骼小巧,这么一穿就跟傣家姑娘一般韵致。

杨巡是在停车场远远地看见任遐迩婀娜多姿地走进商场后门,惊得差点下颚脱臼,这是面包?面包今天怎么挂糖霜了?他经过财务室的时候忍不住往里看一眼,没看到任遐迩。因此他进了自己办公室,就一个内线电话挂到任遐迩的小办公室,兴奋地道:“小任,今天加油把五一的确切毛利算出来。”

“好,正准备安排下去让他们核算。”

“嗯,还是那句话,最后几个关键数据只有你知道。”

“有数,还有吗?”

“没了。”杨巡才说完,就听电话那头一句“好,再见”,就挂了电话。杨巡不由看看听筒,一笑,再接再厉拨打到任遐迩办公桌的电话机上:“我还没说完,怎么挂了?”

任遐迩心说搞昏脑子吗?但只能婉转地说声“对不起”。杨巡听着又笑了,果然如任遐迩所说的不平等,昨天他们都一起去夜总会玩了,今天上班任遐迩依然不便反驳他。他笑道:“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你穿裙子,很漂亮。”但杨巡说完,却没听见对方有什么反应,电话那头完全沉寂。他奇了,“喂喂”两声还是没回应,他搁下电话走出去,果然看到任遐迩已经站在大办公室里一一布置工作,他没进去打扰。他清楚,他棋逢对手了。这一感知让他兴奋。

但杨巡克制住自己不去骚扰任遐迩,中午去外面与朋友吃饭回来,看到门缝里面塞进来的最终毛利计算表,他也克制住自己,没叫任遐迩过来详询。做人不能太没品,不能仗点小权吃窝边草。一直到晚上下班,他等人都走空后,才驾车来到任遐迩家楼下,一个传呼打上去:“我在楼下,请下来一起去吃宵夜,杨巡。”过了很久,久得杨巡以为任遐迩肯定是扔掉传呼当没看见的时候,一串脚步声从七楼蜿蜒而下,打破寂静,一直延伸到楼底,很快电子防盗门一开,任遐迩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穿着家常宽松圆领T恤和宽腿裤子,趿拉着一双海绵拖鞋走到他车子旁边。杨巡立刻读懂几条信息:人家那是洗澡的时候才不回传呼,也有可能是有意拖延,最好他等不住离开;人家已经打算休息,请勿打扰;人家的穿着不便出去公众场合;人家看他是杨总,才勉强辛苦跑下七楼招呼一声。

杨巡连想三分钟,还是没招,只好从后座拿出一束玫瑰,走出车门交给任遐迩。反而还是他催任遐迩道:“回吧,我看你上去,这几天累,也好,都早点休息。”

任遐迩接了玫瑰,心里犹豫,好久才低头憋出一句话:“对不起,可这样不好。”

杨巡当作没听见,道:“你什么时候买冰箱?我跟你一起去找我朋友,他那儿批发价。”

任遐迩道:“我不买了,下月工资单里,我会把洗衣机的钱扣下。”

杨巡又是无奈:“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了送你,不行。”

“除非杨总卸了我在财务部的职,否则工资单最后是我把关,我说到做到。我不受额外馈赠。”

杨巡郁闷:“那我不是害你了吗?这样吧,洗衣机放你那儿,你爱用用,不爱用不用。等过两天休息,我叫人来搬走,行了吧?求求你让我跟着一起去买冰箱吧,我可以让你便宜一两天的工资收入,这便宜不要白不要。”

任遐迩听了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知道一笑就又完了,杨巡这人擅长顺流而上。她低头道:“那先谢谢杨总。”

“谢什么,上去吧。”杨巡看着任遐迩进了电子防盗门,差点泄气,但忽然想到,她不是把玫瑰花收了吗。究竟是她的失误,还是她的花枪?他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敢情他也有坏在女人手里的时候。他想来想去,很不甘心,瞄着任遐迩的窗口好半天才回去家里。睡前硬是给了任遐迩两条传呼,他不信拿不下一个任遐迩。“你今天很美,可惜我只远远看到一个侧面。”十分钟后是“我也早早休息,晚安。”他怀疑做二传手的传呼台小姐打这些字的时候起鸡皮疙瘩。

这以后两人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暧昧着,上班都跟没事人一样,杨巡当然没去搬那台洗衣机,任遐迩也没从工资单上扣下一笔洗衣机钱,两人也没去家电市场一起买电冰箱。杨巡只有晚上的时候给几个传呼,偶尔以神秘人身份叫人给上班的任遐迩送上一束玫瑰或者一盒西点。然后杨巡就跟隐身人似的看任遐迩的好戏,看她收到鲜花糕点时被人起哄,看她面对他的时候越来越不自在,但也看她又不再穿裙子上班,恢复铜墙铁壁。杨巡一门心思地想剥这张面包皮,想看任遐迩什么时候妥协,这一段时间以来,自然是断了与其他女性的联系,清心寡欲得像个正经人。

11

小雷家这回的发展动作相较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土地经过上面特批,未经拿证,先行开发。小雷家后山的小山包天天被炸得轰天响,一车一车的石头填入良田,巨大的压路机很快就把塘渣压得平整。有市里再次到来的政策支持和大方的资金支持,雷东宝这回放手大展宏图。

但一天中午才刚饭后,久违的雷士根找到雷东宝家,阻住雷东宝上楼午睡,士根说有话要找雷东宝谈,公事。

雷东宝一只脚已经迈上楼梯,被士根说得不能上去,又因昨晚喝酒头痛,就道:“什么事?下午办公室谈。”

士根谨慎地道:“我想这些事我还是先跟你单独谈谈。”

“私事?你刚不是说公事吗?”

“公事,但我想这些事不便公开。”

雷东宝一脸睥睨:“我做的事,全都能拿出来晒太阳,包括让我坐牢的事,你两点钟在我办公室等我。”雷东宝说完就返身上楼,不再搭理士根。士根默默地看雷东宝消失于楼梯尽头,只得回了自己家里。

雷东宝压根儿都没去想士根要与他说什么,士根现在对于他而言是个边缘人,士根还挂着的那个书记名头,那是他仁慈,不向镇里举荐他的亲信,而其实士根那头衔有等于无。因为再次获得上面支持,他现在又变成对内对外第一人,昨天他就是与上面的那些人吃饭。当时县长说,不要怕做不到,但一定要怕想不到比别人更先进的思路。县长还说,争创全国百强县,要的是能起带头作用的企业大干快上,抓住大好改革机遇三步并作两步大踏步前进才行。雷东宝心说士根这人一向喜慢不喜快,果然,小雷家又来新的发展机遇时,士根坐不住了。雷东宝烦士根,肯定又是来说一些什么小心谨慎的话。他希望士根能看了他的脸色后知难而退。

但士根显然不想退却。等雷东宝一觉睡完,去办公室做事的时候,看到士根早已坐那儿等他。雷东宝进门便不加掩饰地皱起眉头,对士根道:“你还真等着?快点说,我三点钟有个会。”

士根定定看雷东宝一会儿,才道:“书记,我把村民的几个问题集中向你反映一下……”

雷东宝坐下,奇道:“他们为什么不跟我说?我每天都在,要说找上门来就是。”

士根冷静地道:“他们见书记忙,不敢打扰你。我也知道你忙,我长话短说。村民们要求,第一,村里的养猪场和鱼塘承包出去,那些钱应该交给村里用,交给村里人分,现在钱都去哪儿了?”

雷东宝一听,竖起眉毛,对一应办公室里的人道:“他妈的,我给他们当家,他们还查我账。你去转告他们,这些钱都没进我雷东宝口袋,都记在村民发展基金里。年初雷霆集团为了发展扩股,镇里拿不出钱,只好减少占股比例,但我们村民发展基金协会就拿得出钱,那钱就是那些承包费。你要想知道,问小三看账去,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还有什么话要问?”

“小三不让我们看,说这是经营机密。”

雷东宝当即扯起嗓门,道:“小三,士根什么时候想看,你什么时候给他看。别人乱七八糟看不懂,看了也白看,只晓得捣乱,他看得懂。”

士根点头:“多谢书记还记得我有这点本事。第二个问题,村里新一轮发展又开始占用土地,占用土地的这笔钱怎么算?这笔钱又怎么分配?现在既然已经占用了,到底这笔钱是给怎么支配了?”

雷东宝一愣,士根这是跟他查账啊,他开始有了怒意,但还是解释:“土地征用的各项手续已经在办理,上级部门考虑到我们工期紧,任务重,批准我们先上马,等各项手续审批下来,集团该花多少钱就多少钱,一分都不会差。你以为就你是村民发展基金协会的成员?我雷东宝也是,这钱我也有份,我难道不想?我都是为雷霆。还有什么?”

士根看着雷东宝,沉吟良久,又道:“第三个问题,去年在书记的英明领导下,雷霆的发展有目共睹,去年铜五金车间筹建期间因为资金紧张,书记曾下令停发所有小雷家户口职工的奖金,交给雷霆公用,但现在五金车间的运行已经良好,大家要求恢复奖金。”

雷东宝听到这儿更火,耐心终于消失:“你这话问得古怪,我停发奖金?我去年是这么说的?我说大家把奖金贡献出来,每人开立一个独立账户,算作借钱给雷霆,雷霆高于银行利率计息,这叫停发吗?这叫人人为雷霆,雷霆为人人。你说,雷霆是谁的,是我雷东宝个人的吗?是全体村民的,雷霆就是我们小雷家村集体的。雷霆现在正赶上好时候,上面有领导支持,手头有外贸订单,作为集体的一员,你应该怎么做?我告诉你,都要舍小家,顾大家,要有集体观念,为集体尽自己最大努力。雷霆的发展缺钱,上问政府要,下是全体村民支持,大家一起发力,雷霆才发展得好,大家也才有钱拿。你作为党员,你问出今天这三个问题,好,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党性还有没有?你作为村支书,你应该起到的是带头人的作用,带领大家为集体做贡献,你呢,你是第一个跳出来反集体的。难道我的奖金就发了?整个雷霆我的奖金最多,我也没发,按说我损失最大,我叫了没有?我每天跑上跑下为雷霆跑政策跑资金,累得臭要死,我叫了没有?我没叫,你雷士根带头叫什么叫?好了,我不跟你说,你还有第四个问题没有?哎,都那样子干啥,我封你们嘴啦?士根说,你们都说。”

从感觉雷东宝在发火起,士根就低头看着桌面不说话,一直等雷东宝滔滔不绝结束,他才又抬头,平静地冲办公室其他人道:“都黄着脸干吗,大家有事说事,书记嘴里又没出一句骂。”完了才若无其事地又对雷东宝道:“书记,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按照章程规定,重大决策必须开股东大会决定,可现在雷霆做出了那么多重大决定,没一个决定有村民发展基金协会什么事儿,单从程序上说,不符合章程要求。好了,我的问题……”

雷东宝冷笑:“我倒是想开会征求意见,问题是每次开会,有谁放个响屁没有?就说你,士根,我每次决定,你哪次不是反对,结果呢,事实摆在这里,我对,我就算坐牢,还是我对,不说别的,现在上面也看到我对,又回来支持我。你还有什么话说?你什么四个问题,我都回答你,是看在旧交情的分上,不是看在你是村支书的分上。我最后再掼给你一句话,小雷家要发展,谁也不能阻挡,谁阻挡小雷家的发展,我让谁好看。”

士根再镇定,脸色也黄了,他还是忍住了:“今天这四个问题我本来只想跟书记单独说,本来就没有要书记一个回答的意思,无非是提醒你有这么些群众意见。既然书记心里都有答案,我也不用再多嘴。对于小雷家的发展,我们每一个村民都乐观其成。”

士根说完没再逗留,也无法逗留,佝偻着背沉着脸离开。雷东宝一时也失声了,看着士根离去,好久没说话。毕竟以前士根是他的左膀右臂,而且士根最初也真是找到他家想与他单独交流的,但雷东宝想来想去,决定无视士根的话。一直以来,士根都是在他昂然向前的时候貌似谨慎地拖他后腿,但以前士根说话有分量,现在士根说话没分量了,士根就拿出什么群众意见来施加压力,雷东宝心说就这点招术,他能看不出来?

雷东宝为士根可惜,明明挺好的脑筋,可因为胆小,因为私心太重,一个人走到现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都要像士根那样,小雷家还怎么发展?

很快,雷东宝便将士根这个人和士根说过的话一股脑儿抛到脑后。

最近,大家都说调控有放松。对此雷东宝深有体会,那就是内销生意又好了。这都是与宋运辉介绍的那些朋友吃饭时候聊起的。不得不说,虽然他通过自己的渠道认识,或者通过陈平原的渠道认识的朋友也帮忙,但是都没宋运辉介绍的朋友好用。因为宋运辉是把他作为自家人介绍,无形中宋运辉就是他的靠山,因为宋运辉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员,他便也因此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而他作为陈平原的朋友被引荐到陈平原的圈子,那些人则是看在陈平原的面上拿他当朋友,当然不如自家人亲密。而他若自己撞进门去,即使再多公关,在那些人眼中,他还是外人。

这种细微区分,雷东宝如今于周旋之中慢慢体会。

既然都已经是亲朋好友,彼此说话就说得很开,因此也很容易达成共识。其实彼此的目标一致,一方提供政策倾斜,一方许诺今年出口创汇和产值翻番,明年则在今年基础上继续翻番。

雷东宝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做大做强,他的思路他的展望,又怎可能是如今被边缘化的雷士根所能知晓的。

12

梁凡休息天的时候上门找梁思申。才进门,听坐在院子里树荫下晒稀薄太阳的外公感叹一声:“梁大今天印堂发亮,莫非在香港大发利市?”

梁凡没想到团花簇锦的蔷薇架子后面竟会坐着人,两只黑拉拉也在外公身边,他忙绕过去,笑道:“外公在这儿?今年蔷薇开得好啊。香港那边现在行情看涨,我昨晚才从香港回来,正要找小七问些事。”

外公闭上眼睛不屑地道:“问我也一样嘛。”

梁凡笑道:“我想问小七有关杨巡的情况,估计外公不知道。”

外公笑道:“什么小事情,我不管。进去吧,小点着声,正好看人家两夫妻好事。”

梁凡立刻明白肯定是宋运辉也在,因此他进门前先重重敲门,这才进去。果然见两口子坐窗边逗弄小可可,太阳微微透过窗户照进来,老屋高爽,里面比外面凉快。

梁思申先看见梁凡,奇道:“你不是说不回吗,怎么回了?多谢你前几天让人帮我捎来的奶粉尿布。”

梁凡见宋运辉转头看他,跟宋运辉打过招呼握过手,才坐下,道:“最近香港市道好,我回来筹钱。小宋,你们东海上市正赶上好时候啊。小七你有没有持有东海的股票?你应该最知道上市能赚多少。”

梁思申道:“我们这行有规定,涉嫌内鬼的交易不能做。”

梁凡道:“既然我已经到香港操作,以后你有相关资讯,我来操作,我们分成。天知地知。”

宋运辉笑道:“你别尝试说服她。你们谈,我抱可可去外面晒晒。”

梁凡等宋运辉出去,才微讽道:“小七,你真是找对人了,有他罩着,你尽可以装出淤泥而不染。小宋在他们业界,现在可是通天的人物,这回上市,他的那几个上司都拿他当亲人。”

梁思申抬眼,定定地看着梁凡好久,但她没接茬:“又想问我爸贷款?”

梁凡道:“不是贷款的事,我来问你打听一个可能,如果我把商场的股份卖给杨巡,他吃不吃得下,想不想吃?”

“他应该想吃,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没那实力吃下。最好问清楚一下,他接手经营商场这一年来是亏损还是盈利,再做决定。难说,亏得对商场没感情了都有可能。”

梁凡皱了下眉头:“据可靠消息,是亏。”

梁思申奇道:“你还有本事在杨巡手下安插人?了不起啊。要真是亏了,我就说不定了,利益和感情之间的权衡,杨巡这人一向不会搞错。”

梁凡笑道:“他妹妹在我们公司,哈。他妹妹说的应该不会有错,都是李力出面套问出来的。这笔资产……杨巡要的话,我想套现。你还是给我们做中介?或者我请小宋出面,你们两个做中介特别有效。”

梁思申更奇:“你们究竟在演哪出戏?似乎杨巡妹妹到你们那儿做内鬼,你们将计就计还是怎的?”

梁凡更笑:“杨巡那妹妹,一个娘胎怎么爬出那么不一样的货色。那小姑娘看见李力,眼睛跟流星追月一样。李力叫她进办公室去说话,她什么都守不住,难怪杨巡一知道他妹妹在我们公司,急着求我开除她。你回头问问小宋,杨巡有没有那实力,或者请小宋帮忙,帮杨巡在那边获得贷款。我急等钱用。”

梁思申这才明白过来梁凡为何找他们两个,也放心一件事,看来梁凡没从她爸那儿贷到钱,爸爸总是坚持原则的。但她不愿宋运辉兜这笔差事,与梁凡不欢而散。

梁思申沉着脸看梁凡离开。梁凡走到外面后当然是与宋运辉说了好久,然后才扬扬得意笑着离开。梁思申没出去,只看着,但更多的是看宋运辉。她看得出宋运辉只是淡淡的,心里清楚宋运辉不会答应梁凡。等梁凡离开,她才走出去,外公冲她嘀咕:“这小子今天老狂,才赚点子小钱……”但外公的话才说一半,就止住了,想了想,才对宋运辉笑嘻嘻地道:“还是你滑头,早看出来了。”

宋运辉一笑,不等他说,梁思申先道:“梁大一上来就是一个‘小宋’,拽死了,是吧?”宋运辉点头,笑道:“我们可可都不理他,对吧,可可。”可可对这个大多数时间不在的爸爸很是依恋,闻言雀跃。“梁大让我出面帮他与杨巡谈,我说没空。”

外公不屑地对宋运辉道:“看你丈人过几分钟不打电话来逼你。思申,我不回美国住啦,还是跟着你在上海住。这儿挺好,越住越喜欢。”

梁思申看看外公,不晓得老头子干吗出尔反尔,懒得理他。宋运辉却是脸色一变,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看看梁思申的神色,他没有点破。但他看着今天梁凡对他的狂态,觉得有必要跟岳父谈谈。

趁梁思申喂奶时候,宋运辉进去里面打电话,但拨梁父的手机,却是忙音,他就拨梁家的座机,是梁母接的。梁父果然是在接梁凡的电话。梁母抓起电话就全是有关可可的问题,即使可可爬了一尺远的小事情,梁母都百听不厌,好不容易等到梁父结束那边的电话,梁母还是抓住电话说了好几句才放手。

梁父拿起电话就问:“小辉,囡囡与老大两个有争执?为那个体户,值吗?”

宋运辉道:“我们没为杨巡起争执,在处理商场问题上,思申完全倾向梁大。只是思申……爸你知道的,她特别职业,她反对梁大希望我出面违规为他融资,也反对爸爸违规为梁大融资。”

“哦。”梁父好一会儿沉默,“我让老大以后嘴巴严实点儿,你也帮我看着他们,以后老大过去,你管着他。”

宋运辉从岳父的反应,立刻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他没犹豫,道:“爸,恕我直言,在我们这样的位置上,有很多找钱途径,但押宝在梁大身上是最危险的一种,不亚于受贿或者贪污。”

“你别胡说,我有原则。”梁父断然否定,立刻转移话题,“我们看准的那两家工厂还是抵制外来整改,我这边继续做工作,你也积极一些,拿出好一点的报告。是不是思申阻挠你?”

宋运辉道:“这事儿快了。我参与制定的有关产品标准很快出来,对他们很不利,届时他们不改也得改,要不就是停产倒闭。爸爸耐心等他们自己找你吧。”

梁父又是好一会儿无语。等放下电话,他跟妻子感慨,这个世界往后是属于女婿那代人了,做好做坏都需要知识型人才。梁父好生失落。宋运辉则是希望梁父就此见好就收。在这座大宅里打电话非常不便,四个保姆加一个花工,他很多时候只能长话短说。但给杨巡的电话就不用顾忌太多。

“小杨,刚才梁凡到我这儿透露出想卖商场股份给你的意思,这事我看你提前考虑起来,如果有意的话,这是不错的机会,他们亟需变现投资香港。他们过几天应该会通过各种渠道跟你联系,但不是我和思申。你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杨巡被宋运辉忽然冒出来的大堆信息弄得一愣一愣的,回味一会儿,才道:“谢谢,宋总,我有数。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找你们做中间人?就像上回我承包商场,只要你一句话的事。”杨巡最担心的是那边两个公子哥儿仗势欺人。

宋运辉笑道:“你都三十的人啦,不能总让我抱着走路。”

宋运辉出来,见院子里的祖孙三个都看着他,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都在心里问自己了,这回有必要跟思申明说吗?但他还是只说了一句“跟你爸提一下梁大”。

外公的两只眼睛将宋运辉的角角落落扫描一遍,“哼”了声又说:“我最讨厌这种没一点技术含量的落后官僚,但凡自身有本事、业务掌握精的都不屑做这种事。”

梁思申终于在外公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下悚然心惊,“你们说什么了?”问完才发现,她似乎下意识地很放心爸爸,她不应该这么怀疑爸爸。

宋运辉忙道:“我提醒你爸一下,梁大这个人不大可靠,不能重托。你爸有数。”

“这就好。”外公抢了话去,又舒适地闭上眼睛,“以后通电话时候说一声,穷疯了可以找女儿伸手嘛。”

宋运辉道:“外公,和风细雨点嘛。”

“思申又不是小天使,我跟傻帽才和风细雨,风和日丽。思申,你凭良心回答我一句,我说得对不对?”

梁思申赌气地道:“理儿都对,就你这人不对劲。”但她心里被外公的一句“这就好”抚慰了下去,暗斥自己多疑。

“算我当回东郭先生。”外公继续闭目养神,两个孙辈后面再说什么,他一概不理。

一直到可可尿了裤子,梁思申带进里面去找保姆,外公才道:“你看看,你把她宠成小天使,现在难做人了吧?你跟我女婿到底说了些什么?”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该指的路也指了。”

外公“哼”了一声:“白提,白指,你准备什么时候跟思申说明白?”

宋运辉这回难得老老实实地道:“我不知道,正要跟外公商量。”

外公道:“我先前还以为你是聪明人,帮你一起掩着,还问我干什么,都是成年人,思申知不知道影响得了一个成年人吗,还是让她继续做小天使吧,免得影响奶源。”

宋运辉不由叹一声气,他没想到外公竟也跟着他叹了声气,他想,看来外公也是没办法了。外公原来还想跟着女儿终于可以回美国安享晚年的,可惜他现在厌恶了,还是跟着老跟他吵嘴的外孙女来得顺心,可他到底是有些不甘愿。宋运辉一直想,真没办法了吗?可是他自己也面对分配问题,他哪里有办法拉岳父出泥淖。他想到这事儿,心里就很烦。他只能希望梁大在香港发展顺利。

13

杨巡接到宋运辉的电话,便叫来任遐迩布置下去,让她查阅旧账,计算出商场的真实建筑成本,以此估算商场的实际价值。他历经谈判,对讨价还价的程序早已了然于胸。他几乎没去想一下他未接获真实意向,很可能做一大堆努力之后却是一场空。他只是相信从宋运辉嘴里说出的话。有些人即使说一万句话,也未必有一句让人采信,而有些人要么不说,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但是任遐迩却是第一次接触筹建期间那些费用,面对最先是杨巡签字,而后是李力或者梁凡签字报销的账单,以及有些重复计费的项目究竟要采用哪一项,她心里没底。正好她手头已经搬来一台全新的WIN95配置的电脑,她索性设计一个Excel文件,让一位出纳将那个时期产生的所有费用一目了然地打在表格上,让杨巡取舍。

电脑因为保存了很多资料,为保密起见,放在任遐迩的小办公室里。杨巡被任遐迩请来取舍项目,等先看一遍下来,心里倒是立刻有了几个新的想法,他准备做出几套报价,一套是他个人经手至他的方案即将开业时的先期价格,一套是被梁凡、李力接手之后,综合全部费用的价格,再有一套是经他火眼金睛删滤梁凡、李力因管理不善产生的多余支出后的剩余价格。他必须弄清这些价格的确切数字,他与人谈判才能言之有物。

面对任遐迩听完他的要求后变色的脸,他只得笑嘻嘻地装没看见,说:“是不是工作量很大?”

任遐迩道:“逃不过我,也逃不过你,请杨总给每笔支出标注相应的颜色,方便我回头分门别类清算。”

杨巡看看门外大办公室,轻笑:“很好,很威风,请你先教我怎么使用。”

任遐迩当即脸一红,看一眼小小的键盘和小小的鼠标,想到教的时候不知道得多暧昧,就扬声叫输入数字的出纳进来,让其协助杨总分门别类。杨巡眼睁睁看着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失去,心知任重道远。

但任遐迩最后交出的报告还是让杨巡耳目一新。报告上不仅依照杨巡的设想给出三套数据,而且每套数据还分别有明细附表。另有一份总结则是给出,根据目前的经营状况,和银行贷款利率,在不计算物业升值的前提下,三套价格必须以多少营业利润来配套,才能保证不赢不亏的底限。杨巡看了又想叫亲人,转手就交给杨速看,要杨速明白,这就是以数据指导经营管理的最新实例。杨速则是反问,那为什么至今还没拿下这个宝贝,杨巡也郁闷。

但更让杨巡郁闷的是,没等任遐迩七手八脚飞快地将报告做出来,上海那边却在紧接着宋运辉的电话之后,很快传来谈判的意向,那个传递意向的人竟是杨逦,因为是杨逦传达的意向,杨巡都不便跟上海方面狡计百出,以免误伤自家小妹,他简直内伤。

但没有热身的谈判如何进行?他才不敢被人抓着小辫儿打没准备的仗。他思来想去,电话找到梁思申,希望到上海的第一天大家先坐一起吃顿饭,在梁思申在场时候定下一个基调,免得他被动挨打。但梁思申却告诉他,她现在他的老家洽公,两天内没法回上海。杨巡很无奈,可时间不等人,他只好带着资料去上海谈判。如此大好机会让他收回商场,他是绝不肯放弃的。

梁思申则是与她的欧美人种同事趁工作间隙,来到小雷家探望。但是车在小雷家村口停住,两人站在尘土飞扬的小雷家大工地前,梁思申对着才隔一年已经面目全非,看上去似乎一望无际的工地发愣。小雷家从事的是实打实的制造业,哪来那么多的钱一次性搞如此大规模的开发?她同事一看这场面,就道:“这家乡镇企业的实力相当强,是不是上市企业?”

梁思申摇头:“不是,是利润不算太高的传统制造业,生产的是并没太多技术附加值的产品。”两人边说边从车辆已经比过去稀少的旧路往里走。

同事看看远处可见的规模不小的厂房建筑,婉转地道:“这么说来,决策人的魄力够大。”

“我也怀疑,他们的利润够不够支付无时无刻都在产生的高息银行费用。”梁思申心说岂止魄力够大,简直是吃了豹子胆。她不由想到雷东宝传到上海的那份规划,后来也没听宋运辉再提起雷东宝究竟有没有获得地方政府的支持,而从眼前的情况来看,贷款肯定到手了。

同事漫不经心地问:“主事的文化程度如何?”

“好像是小学还是初中。这样的企业,还想看吗?”

同事摇头:“我只想等一两年后打听一下它发展得怎么样了。”

梁思申愣了一下,也泄气:“回吧,我也不想看。”

但乘上车子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打电话告诉宋运辉,看起来鲁智深变成李逵了。宋运辉是个资深搞企业的,如今因为上市,更是钻进财务经常讨论,熟能生巧。听梁思申如此这般一说,他脱口而出:“真的是全面开花,而不是分期分批?现在已经不是过去那种相对混乱的市场环境了,他们凭什么敢那么大胆?”

但说完,宋运辉自己已经知道答案,雷东宝凭的就是过去的成功给予的无比自信。而这自信,在没有约束的情况下,已经变为狂妄。他想来想去,要不要跟雷东宝谈谈,什么叫投入,什么叫产出,什么叫利润,什么叫成本。但又想到,雷东宝现在肯听他的吗?他原以为规划是个长远计划,本来还为雷东宝现在的眼光能放得长远而感到高兴,没想到却是鲁莽地全面开花。如此规模,以小雷家现有经济实力如何吃得消。只有经济依然如过去一般飞速发展,通胀依然居高不下,这种大规模开发才可能会与雷东宝过去的每一次冒险一般,再次有惊无险地成功。

宋运辉一时无法确定,或许雷东宝是员福将,也或许雷东宝自有他自己的经济规律。

但宋运辉还是想给雷东宝打个电话,想跟雷东宝说说他的想法,虽然知道大规模开发已经开始,他再说已是无用。

雷东宝却是反问:“刚才有人说一个女的和一个老外一起来,走到村口又走了,是不是你老婆?她找我有事?”

宋运辉道:“是她,她估计你肯定比较忙,就不去打扰你。她没什么事,路过。”

雷东宝道:“怎么不早说,电话多少?我让春红去找她。”

“不用了,她还有工作。听说你开发得很好,投入资金是多少,准备上马多少产能,具体生产什么产品,面向什么市场,准备用几年时间还清贷款?”

雷东宝本来就不喜欢梁思申,既然宋运辉说不用,他乐得放下。但被宋运辉的问题追得手忙脚乱,道:“我们不断投入,不断贷款,加上新产生的利润不断投入,规模弹性,不过三通一平先全面完成。”

宋运辉等了一会儿,没想到雷东宝那边却没了后话,不由诧异道:“就这样?”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与他一向的工作风格非常不合。不过又想,雷东宝的工作风格什么时候与他一样过,一向大相径庭,或许这就是百花齐放。他又问:“你考虑过未来如何平衡贷款利息和毛利吗?”

雷东宝道:“当然考虑过,能行。”

宋运辉道:“你的投入都还没确切数字,你怎么能正确预测两者的平衡?”

雷东宝刚才已经被宋运辉问得头大,至此只好道:“我有我的经验,跟你们一板一眼的国营企业不一样。”

宋运辉听出雷东宝的口气,就道:“那就好,我不过是问问。听思申说你那边大开发,我替你高兴。没事,有空去上海玩,外公倒是常惦记你。”

雷东宝想了半天,不知道宋运辉这个电话背后的确切意思,也想不出梁思申究竟背后又跟宋运辉说了些什么。他只好继续深入地反感梁思申这个女人,好像有她出现的事情,总有麻烦。

但眼下他果真如宋运辉传达的梁思申所言,他忙得一塌糊涂,那么多决策需要他拍板倒也罢了,最主要的是,那么多的应酬,非他亲自出面不可。想要钱,他当头的不出面,对方会觉得没面子,要钱不顺。因此几乎夜夜笙歌。现在社会夜生活又丰富,吃完晚饭,还有那么多好玩的,玩好了,又有宵夜吃,更有千娇百媚的小姐召之即来,宾馆开房也没了什么本地身份证不能开的规矩,基本上是一晚上不睡觉也行。

好在家里有韦春红这个不开饭店后精力过剩的内当家,公司里的管理人员个顶个的能派上用场,雷东宝后顾无忧。

14

杨巡为了不让梁凡、李力看出他的热衷,费劲地磨蹭了好几天,将自身所需资料充实完毕,才准备起程。他起程前想到何不带上任遐迩,但又知道孤男寡女地上路,肯定会被任遐迩反对。因此他就堂而皇之地走进财务室,想通过公开宣布决定来打消任遐迩的顾虑。“小任,你安排一下工作,下午跟我一起坐火车去上海谈判。前几天整理的资料你也带上一份,别忘带计算器,公章也带上。估计要三天。”

任遐迩头大,这一出门,回来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杨总,月底关账,走不开啊。”

杨巡当然不会就此罢休,笑道:“工作可以安排一下,缴税有十天时间。会不会经常送花的男朋友有反对?呵呵,女经理就是怕遇到这种事。”杨巡的话说出来,财务室众人都笑。最近常有鲜花西点送来,大家本就非常踊跃地猜测究竟任遐迩的男友是谁,因此都笑嘻嘻地看着任遐迩的好戏。

任遐迩本就在为没法阻止杨巡送花而头痛,闻言自然更是头痛,这不是贼喊捉贼吗?可她又不能当面摊牌,只得硬着头皮坚持道:“五一促销的账还是第一次做,得单列出来。而且营业额这么高,利润却不好,一定要再三核对才行,以免招税务查账出问题。”

杨巡一想不错,五一促销的利润必须单列计算,不能让别人知道,当然只有任遐迩亲手处理,工作量本已够大,再加月底关账忙碌,她哪里能够腾出三天时间。他冲一室的财务笑道:“果然请不动,呵呵。”嘴上虽然打趣,可心里却是失望,怏怏而回。但他这么一闹,别人对他和任遐迩的怀疑倒是少了许多。

杨巡处理了一些事情,才又给任遐迩打电话:“真的不去?一天都不行?本来我想替你约宋总的太太一起吃饭,让你看个够。今天下午去,晚上一起吃饭,明天谈判,你明天下午回。”

任遐迩最近已经被杨巡搞得烦死,既然单独说话,就比较强硬地道:“杨总,不方便,请别为难我。”

杨巡早知道肯定是这话,不屈不挠地道:“你有什么想在上海买的?我替你带来。”

任遐迩还是道:“杨总,行行好,别为难我,行吗?”

杨巡笑道:“我怎么是为难你,我诚心诚意,考虑到你说的我们在商场的地位不平等,我也没紧追你,不逼迫你,让你自己做决定。你还要我怎样?”

“杨总,你究竟要我怎样?我是来工作挣钱的,不是来玩的。”

杨巡都听得出电话那端任遐迩心里乱想辞职的念头,他笑道:“小任,你有才,做人也有原则,我一直很欣赏你,也尊重你,从不对你乱来,但你总得给我机会相处,你现在是为拒绝而拒绝,那就对我有偏见了。你如果不信,干脆我直接向你求婚,说明我所作所为都是真心的。你回我一句话。”

任遐迩毫不犹豫就是一句:“任遐迩昏迷中,没法说话。”

杨巡还以为是开玩笑,却听那边将电话搁了,他倒一时不知道对方想什么了。心里很想冲过去直接问任遐迩到底想什么,但也清楚这是办公场所,确实不便。一时在办公室急得团团转。可又因为要去上海出差,得回家收拾行李,经过财务室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一眼,没见到任遐迩,失望而走。心说自己够诚意,到底任遐迩想怎样。看样子任遐迩不是什么看不起他学历之类的浅薄人,平时讨论工作时任遐迩很看重他的意见,那问题究竟出在哪儿?还昏迷中呢,他真想拖她出来看个清楚,问个彻底。

任遐迩被杨巡求婚的话轰得魂飞魄散,悠悠回过神来,扪心自问,这么慌干什么,即便是杨巡出言让她卷铺盖走人,她都不用这么慌,她现在对自己的自信已经不同于春节那阵子,不担心失去工作后没地方混饭吃,她只怕自己想走杨巡不放。那么她慌什么。

任遐迩坐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神思不定,想来想去,感觉自己太物质,被杨巡一天一束花或者一盒糕点给打晕了。可是,明知道他是个好上司,可未必是个好先生啊。任遐迩心中第一次没了目标。

杨巡回到家里收拾好行李,又忍不住给任遐迩一个电话:“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对不起,我很忙。”

杨巡听着觉得那边的那个声音异样了许多,好像有些没情绪,他想了想,道:“也是,我安排的时间不对,这几天你哪里走得开。不过这个谈判对我至关重要,我没法等你空闲。上海的蛋糕非常好吃,我带来给你。”

“不用了,谢谢,我不得不为那些西点买了个冰箱,为了不浪费,每天早也吃晚也吃,怕了。”

杨巡不由笑出来,这点他倒是没考虑到,但他喜欢这样细细碎碎的谈话,看到另一个更加私人的白白胖胖馒头样的任遐迩。“小任,有空好好考虑我的话,如果你答应,我立刻公开与你的关系,我们正大光明地相处。现在这样,其实反而对你不好,对你名声也不好,你确实会为难。”

任遐迩愣住,好容易才问一句:“如果我不答应,你会不会罢手?”

“不会,我认准的,一向不会放弃。”

“那你意思不是我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了吗?”

杨巡当然不会误听任遐迩话里一口一个“你”,而不是“杨总”,他因此坚决地道:“我看你只有一条路。”

“只能说,你看错人了。”任遐迩气聚丹田,掼出一句强硬的。

杨巡当然知道任遐迩不止一条路可走,但他当然也要放话给任遐迩,绝不让她逃脱。他清晰地看出,任遐迩终于对他动心。那就好。等他回头拿来商场所有权,终于不用夜长梦多的时候,他不会再像前几天那么容易打发。

任遐迩则是震惊于杨巡的魄力,只要她答应,立刻公布关系,公布的自然是他刚才提的求婚的关系,杨巡都不怕未来可能没有结果,他有承担得失的担当。而那担当后面,却又有周详地为她考虑。这样的杨巡很男人。

任遐迩不由缩了缩脖子,拿起案头的外线电话,思虑之下拨出杨巡的号码。可一声“杨总”后,却又羞于开口。杨巡等半天没见下文,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那边的心情,忙道:“我知道了,我很高兴。等我回来,我一定把商场股权全拿回来。等着。”

杨巡终于放心上路。心里喜悦,但不能说是乐翻了天的喜悦,更多的是心里细细碎碎的欢喜,好像挺踏实,也好像挺温暖。上了火车,他一会儿想想回头怎么正式追任遐迩,一会儿想下一步谈判的事情。一路变得并不烦闷,仿佛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上海。到了上海才想到,光顾着任遐迩那头,忘了给妹妹打电话说他来的事。他心想既然都来了,也懒得再打电话,就在出租车上找出杨逦房子的钥匙,自己直接开门进去。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杨逦却不在家。杨巡也没当回事,小姑娘嘛,能有几个像任遐迩那样坐得住的。他自己动手,收拾床铺,洗澡更衣,坐下吹着电扇看电视。但左等右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不见杨逦回来,他只得拿出手机打杨逦的中文传呼。

然后又等,一直等到十一点,才听门一响,杨逦姗姗来迟。但杨逦进门飞速叫声“大哥”,就立刻蹿到厨房窗口,显然是跟人打招呼。杨巡会意,追过去一看,果然见下面一辆乌黑发亮的轿车拐弯开走,杨巡只看清一排红红的尾灯,他爱车,一看就明了,这是一辆进口高档车。兄妹一齐看着车子拐弯消失,才都缩回屋内。杨巡看杨逦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他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杨逦有问题。

他微笑道:“不叫他上来见见面?”

杨逦道:“又不是谁,普通朋友。大哥,你来也不说提前通知一声,我还以为你明天早上才到呢。”

“不坐夜车,怕影响明天动脑筋。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打足精神跟你老板谈。呵呵,我们杨逦很漂亮。”

杨逦兴奋地道:“真的吗?我也觉得这件衣服和裙子配得很好,显得高档,没想到夏天穿高领衣服很显身材呢。大哥,我先洗澡,回头跟你说话。”

“去吧。你不肯跟我说男朋友,我倒有个好消息,上回春节我送回去的任遐迩,你还记得吗?她答应做我女朋友了。”

“她?”杨逦须得好好想想,才想到那么一张平凡的脸,“日久生情?可大哥,她不漂亮,你一向最喜欢美女。”

“美女当然好,脑袋好更要紧。”

“大哥,我建议你在上海买些护肤品回去送她,我记得她脸上弄得一团糟。要不要我帮忙?”

“好,抽时间你陪我逛街。对了,老四,你在这家公司工作这么几天,有没有想到大哥以前跟你说过的话?大哥的实力并不弱,看到大哥即将买下他们手里的商场股份,你心里怎么想?”

杨逦想了一会儿,道:“大哥,李总他们并不是支撑不住需要卖家产,而是合理调整手头产业结构,他们有更好的投资方向。”

杨巡微笑:“我即使有更好的投资方向,也不会放弃商场资产,这是实力。就像打仗,你没有根据地,再强的军队都白搭。你洗澡吧,时间不早了。”

杨逦却坚持说完才肯去洗澡:“大哥,我们公司跟你的不一样,这就像我们公司是世家,你是新发财主。”

杨巡对着关上的浴室门哭笑不得,杨逦可真爱公司胜过家了。他看看依然简单的房间布置,想到同样是女孩子,任遐迩现在有自己的资产,而杨逦这儿除了他们两兄弟给买的冰箱,却一直买不起洗衣机。杨巡想,那个开车送杨逦回来的人是谁,开那么好车子的人,如果真心喜欢杨逦,应该心疼她的两只手,替杨逦买台洗衣机应该不在话下。看样子还真是如杨逦所说,只是普通朋友。

但杨巡很警惕地想到梁凡和李力这两位公子哥儿。他左思右想,等杨逦洗澡出来,就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李力是什么时候吗?我记得他那时候正追梁思申。”杨巡小心观察杨逦的神色,见杨逦脸上微微露出不自在,杨巡心里一沉。

杨逦不以为然地道:“那时候不开放,梁思申那样的人回来跟花蝴蝶一样稀罕,现在她还不是结婚生子,纯粹小妇人一个。”

杨巡依然不动声色地道:“我记得李力也已经结婚生子了吧,他太太是做什么的?”

“不清楚。”杨逦翘起嘴唇,后面任凭杨巡怎么套问,她都不愿回答。

杨巡心中大致有了框架,心里很有划花李力脸蛋的冲动。第二天他与杨逦打车去梁凡、李力的公司,梁凡不在,盯在香港,杨巡第一时间就见到了李力,第一次坐到李力宽大豪华的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杨巡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要李力先开除杨逦,再谈下一步。李力笑说没有必要,但杨巡坚持不开除杨逦就没下一步。杨巡这么做,一方面是为挽救杨逦,一方面试探李力他们究竟套现的心情有多急迫。李力没怎么坚持,就一个电话打给人事部,让人事部与杨逦结束合同,并大方提出补偿。杨巡心里大大舒了口气,他知道该拿出哪套报价了。

当然李力也不是吃素的,相比梁凡,李力狡猾太多。双方一直谈到面红耳赤,有几次若是换在过去,杨巡认为李力早已爆发,扔下狠话不再继续,但是李力这回都没有,李力一直跟他谈到最后。直到杨巡看到谈判几乎谈无可谈的时候,他提出今天先回去等候消息,等这边商量确定,他再乘火车上来。但李力没让,李力阻止杨巡回去,自己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便带着火气同意退让。

杨巡认为自己赢了,谈判结果几乎与他预想的一致。他走出李力办公室的门,却找不到自己的妹妹。一问之下,杨逦已经办完手续刮台风一般地离开。想到杨逦一向的个性,杨巡估计小妹恨他。他只好给妹妹传呼留话,简单说明情况。一直等走远了,离开李力办公室所在大厦,才一个电话打给梁思申。

“我拿回股权了。”在接受梁思申的恭喜后,他详细告诉谈判下来的条款,几乎没有什么商业机密的概念。

梁思申仔细听着,感觉这些条款对杨巡非常有利。等杨巡说完,她才道:“再次恭喜你,此后我见你不会再有内疚。”

杨巡忙道:“这话应该是我说,谢谢你和宋总不计前嫌。我今天终于把商场夺回来,我很激动,第一个想到先给你打电话报告好消息,我想请你吃饭表示感谢。”

梁思申笑道:“我最近最怕吃饭,家里还有个小东西等着我回去吃饭呢。你的好意我心领,你还是早早回去处理股份转让,免得夜长梦多。还有件小事,设法千万让你妹妹离开现在的公司,不大方便。”

“你也看出来了?我今天谈判第一个条件就是要他们开除我妹,没办法,现在我妹不知下落,我很头痛。”

杨巡回去杨逦的房子守株待兔,又不敢去下面打公用电话,只好用死贵的手机漫游打电话给杨速,让杨速在那边赶紧落实相关事宜。杨逦一直到天黑都还没回家,但杨巡不悔,他清楚杨逦鬼迷心窍,又是执拗性格,如果不在李力那边着手斩断,根本无法让杨逦回头。

但是一整个晚上,杨逦都没回家。杨巡万分担心,可也知道杨逦在上海多的是同学,有的是地方可去,他即使再守上一个月,杨逦都可以避而不见。他无奈,家里又是那么重要的大事等着他,他只能留下纸条回去。杨逦这一闹,让他赢回商场的喜悦都消失殆尽,反而带着满腔忧虑离开上海。

回到商场,他只擦一把脸,就召开中层会议。他进去先找到任遐迩,见她刻意避开他的眼光,他也没紧盯着,坐到主持位上,冷静地道:“公布两个好消息:第一个好消息,小任终于答应做我女朋友,如果她愿意,我很乐意她直接做我未婚妻。”

任遐迩惊住,没想到杨巡竟是这么迫不及待地宣布这个消息,都没与她好好商量,她瞪了杨巡好久,才忽然发现大家都在冲她笑冲她说恭喜,她脸立刻绯红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干脆低头看桌面,嘴角憋出一句:“没有的事。”

杨巡没纠缠这个问题,立刻接着冷静地道:“第二个好消息,商场股份从今天起,全部归我名下。因此,我们管理部门将做以下调整,彻底清除与上海前股东相关的工作分类。”

整个会议,几乎是杨巡说,大家做记录。有关股份调整的事情没说多久,更多的是对六月份工作的布置。会议没多久便结束,杨巡先起身道:“小任,我有件重要的事与你商量,我们去我办公室。”

任遐迩刚退烧的脸立刻又烧红,她低头跟着杨巡去总经理办公室,进去里面关上门,杨巡有备而来,抢着道:“对不起,我从上海回来没给你带东西,昨天出大事,我小妹跟我闹脾气失踪。我要向你讨问我妹到底在想什么,我和杨速都是男的,从来都对小妹没措施……”

任遐迩本来有话说,但被杨巡这边这种事一说,又不便这时候耍脾气,只得道:“太急了吧,我又没……没……你小妹为了我跟你闹?”

“跟你无关,她挺喜欢你,杨速也一直说你的好。你坐,我们慢慢说,这事很头痛。我叫杨速来。”

任遐迩本来有点担心杨巡既然宣布了,就开始进入什么恋人甚至未婚妻状态,但见杨巡一直严肃紧张,她放心不少;再见杨速进来,她又不自在起来。再等杨巡说出杨逦那么隐私的秘密,她终于意识到一个或许并不是问题的问题:杨巡到底是找一段感情,还是找一个太太?

因此任遐迩后面说话很谨慎,杨巡问起的时候,她才说作为女性,她认为杨逦不可能作践自己,最多是赌气不回,达到吓死大哥的目的大概就消气了。杨巡一听就有了主意,让杨速发传呼给杨逦,说大哥吓得如何如何之惨。然后杨巡带上出纳直奔银行,开出一期付款的第一张汇票,让杨速带着汇票和相关文件连夜赶去上海。转身又去营业厅上面,找相关人员筹措股份转让的资金。

留在商场的任遐迩一下成了焦点。会议之后,有关商场产权归属的问题并无太多人热情地关心,而老板与财务经理的私人关系却是如此值得八卦,消息顷刻在五楼蔓延,随即以星火燎原之势直扑下面四层。任遐迩被各种打着关切旗号的电话轰得如面包般外焦里嫩。

晚上下班的时候,已经累计有九个人跟着任遐迩要求请客,推都推不掉。任遐迩非常头痛,这个月已经因为买一台冰箱把前面几个月的积蓄快用光了,今天这一顿请客都不知道底在哪儿,需要花多少钱,可又是同事情谊,以前可以推,今天推就有些不够意思。基本上今天得吃下月的口粮钱。可她自己都还没闹个清楚,因此心中不甘不愿。杨巡那个公开宣布,真是要了她的小命。

与同事一起往外走,走出后门,却看到杨巡大模大样站在门外,估计是杨巡也看到了她,就直接冲她走过来。任遐迩继续头痛,这几乎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杨巡却旁若无人地道:“小任,我正等你,一起走吧。”

闹着请客的人在杨巡面前不敢吱声,纷纷告辞先走。任遐迩这才松口气,感觉夜色中并不高大但精悍的杨巡此时挺可靠。但两人隔着半米距离走出一段路,都没说话。直到与下班人群远了,杨巡才道:“今天下班怎么这么热闹?都在闹你?”

任遐迩无奈地道:“要我请客,你不是说晚上与银行的吃饭吗?”

杨巡无法不想到任遐迩捉襟见肘的钱包,笑道:“以后他们再起哄,你说我答应请客,要他们定好时间地点告诉我。银行饭已经吃完,现在是在唱歌,又正好物价局几个朋友也要唱歌,再开一个包厢。我一看时间不对,不能做你男朋友第一天就不管接送,赶紧过来。”

任遐迩无意调笑,就转开话题:“杨逦回家没有?”

“杨速的电话很快到。我已经打定主意,如果今晚还不见杨逦,我明天拿汇票逼李力帮我找杨逦。你说她跟你差不多年龄,怎么她……”杨巡后面没说下去,毕竟与任遐迩目前只是形式主义上的男女朋友。

任遐迩道:“有人在后面帮着收拾,换谁都愿意闯闯。再说,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我看杨逦比小杨总学你更学得十足十。”

杨巡脑袋转个弯便知道任遐迩是在讽刺他的私生活只有比杨逦更乱,他忙道:“杨逦是女孩子,女孩子这方面比较吃亏。”

任遐迩闻言含蓄一笑:“我有言在先,你要宣布今天会议上的第一个好消息作废,现在还来得及。我倒是想请教,你既然知道女孩子在这方面比较吃亏,你还身体力行,是不是明知故犯,出发点很成问题?当然,如果你承认男女关系愿打愿挨,彼此只要各得其所,乐在其中,无所谓吃亏占便宜,那么你现在也不用担心杨逦。”

“唉。”杨巡一时无法搭话,并不是因为任遐迩的逻辑,而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说话的这还是那个寡言少语但勤快聪明的面包吗?但他很快就又笑道:“看起来以前我没意识到我很有问题,以后不会了,绝不能让你吃亏。”

任遐迩笑笑,见已经到自家小区门口,就道:“你忙去吧,我到了。还有两个包厢的人等着你呢。”

“没关系,送你到楼梯口,只要结账时候我在场就行。”

“你每天压力也够大的。”

“现在算什么,以前刚开始做的时候压力才大,家里那么几口等着饭吃,当时就算脚底起疱都不敢停下来。”

“这些,杨逦清楚地知道吗?”

“她知道些,但她最小,又是女孩子,大家都把好的让给她,不让她知道日子不容易。我妈说过,女孩子要娇养。”

“原来这样,建议有机会跟她说说。我刚毕业时也一样,以为人家对我好是应该的,因为我可爱我是年轻女孩。人家送我回家,那还是我赏脸给他机会,没一点良心。”

“像你们这样书读得好,人那么聪明的女孩子,大家照顾你们一些都是心甘情愿的。”

“看看,都这么说吧,实际呢?”

杨巡一想,笑了出来:“谁又不是谁的妈,谁管你那么多。呵呵,都是口是心非。可能我们杨逦还上当着,她说到底没吃过苦头。你到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止步于楼梯口,隔着陌生人才有的距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杨巡先忍不住笑道:“我怎么看我们怎么不像我中层会议上宣布的关系。你说,我们怎么办才好?”

“别倒打一耙,自作主张宣布的是你,我没承认过。”

“没承认你还请客?”

“我是被你陷害的,我会开发票要你报销。”

“哎,说起这事了,我去做张副卡给你,省得每天送蛋糕,吃得你恨不得拿蛋糕砸我。”

“那蛋糕又不叫狗不理,我砸你干吗。副卡我不要。”

杨巡一笑,这么有点小尖酸的任遐迩更可爱:“副卡还是要吧,你不要我没法提要求。唉,你太对不起女孩子称号,你看你每天下班时候一张大油脸。”

“呸。”任遐迩不答应,转身就开门进了楼梯门,不说再见就走了。

杨巡站在门外笑,带着点晚饭喝两瓶啤酒的酒意,周围的空气热烘烘的,他胸口也热烘烘的,他胸口里的一颗心蠢蠢欲动,恨不得敲门叫下任遐迩,再斗一会儿嘴。

任遐迩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跟杨巡斗嘴,一如大学时候跟那些同样智商的同学玩闹一般。气喘吁吁走上七楼,不顾疲倦先拿起镜子一照,顿时一声惨叫,油脸果然亮堂得与镜子相映成辉。这时一个传呼进来,她一看:“到了吗?我能走了吗?杨。”才想到杨巡可能还等在楼下,只好站到窗前伸手挥挥,心说这么一张油光锃亮的脸挂在夜晚的七楼,正好与满月同辉。

杨巡流连着,有些不舍得走开,倒还真希望上面砸个蛋糕下来,两人再玩一会儿。他想了想,又打一个传呼:“我上来坐一会儿,行吗?”他看到任遐迩缩回头去,过一会儿又探脑袋出来,冲他摆手。他其实也知道任遐迩肯定拒绝,半夜三更的,任遐迩肯开这个口,就不是任遐迩了。他只得怏怏而走。他满希望任遐迩就跟杨逦一样一直看到李力的车子离开才撤退,但他走出几步回头看一眼,人家早关门打烊人毛子都不见了。杨巡讪笑,这到底算什么关系啊。

但他凭自己多年识人本事,认定任遐迩是个好太太人选,问题是宣布关系容易,真想变成太太麻烦,这么聪明能干的人,哪是肯勉强屈就的,看来任重道远,他得好好走“追求”这个步骤。

半路上,终于等到杨速电话,杨速说杨逦哭得面无人色地躲在家里,还好,在家。杨巡听后指使,让杨速不管杨逦爱不爱听,把当初两兄弟出门卖馒头的艰辛和刚到东北时候的艰辛都告诉杨逦,让杨逦知道,挣一口饭吃并不容易,让杨逦也知道,大哥二哥养她到现在,并不是轻而易举的。

但杨巡心里并不指望任遐迩的这个主意能奏效。若能奏效,以前也不会妈妈才刚去世,杨逦整半年不体谅他。杨速今天能说得杨逦上进便罢,如果不能,他除了把杨逦捉来捆在身边,还有什么办法?杨逦毕竟已是成年人。

他最寒心的还是前天与杨逦在上海说起他和李力公司实力对比的时候,杨逦对他的不屑一顾,看得出杨逦一直瞧不上他,那很伤他的心。他当初弃学养家并非没有怨言,但他是老大,他必须这么做。这么多年走下来,他把弟弟妹妹都送去读高校,能读多高就读多高,他心里当然是有一份得意,他不求弟弟妹妹的回报,但私心里当然希望弟弟妹妹们能记住他的好,可是杨逦一直不是很瞧得起他的样子。为什么?无非就因为杨逦口口声声说的他档次低,因为他只初中毕业,可他只读了初中那是为了谁?他看出杨逦这人没良心,但愿那是任遐迩所言,杨逦刚走出校门没吃苦头,不知好歹。今晚让杨速给杨逦忆苦思甜,这是他给杨逦最后的机会。

回到包厢,大家都玩得高兴,基本没人意识到他已经离开近一个小时。他也是若无其事地投入“战斗”,呼五喝六地与大伙儿赌酒起哄,一手搂着个三陪。酒过三巡,杨巡才想到任遐迩说他更乱,他则是刚向任遐迩保证以后不会了。他不由一笑,指挥身边的三陪女去夹攻这个包厢里的老大。但他不清楚他心中阶级斗争的那根弦能不能天天紧绷,绷到什么时候。他想任遐迩也是书生脾气,不开窍,不知道男人,而且还是有过历史的男人,哪儿纯情得起来。

但他到底还是纯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分外想任遐迩,起床就直奔任遐迩的小屋,停下才给她打传呼,说他饿着肚子等在楼下。他欺的就是任遐迩手中没电话,没法拒绝。他要是连这点缝隙都摸不到,他这几年的生意岂非白做。任遐迩果然不是对手,开门揖盗。

杨巡费力爬上七楼,看到任遐迩小窝的门已经开了,进去就听到里面放着叽叽呱呱的英语。他将门关上,看草草扎着辫子,面容皎洁的任遐迩又是穿着那身宽大的黑棉袍,很是可爱。这是他认定的太太,因此他心里对她有一丝放肆。但现在不是时候,他不得不使出吃奶的童子功,将手自绑到身后,笑嘻嘻地道:“今天杨速不在,我没饭吃了。你在学英语?”

任遐迩对于杨巡自说自话地硬塞进门来当她男朋友,很不习惯,尴尬地避在一边,道:“收短波听BBC,练听力。冰箱里有西点,行吗?”

“有饭吗?”

“有粥,不过是我刚才吃剩的,不好意思。”

“行,给口饭吃就行。本来就是我冒昧,没预约就上来。想你了。”

杨巡话才说完,只听一声脆响,任遐迩刚拿出来的碗掉地上摔了。他不由看着脸色通红的任遐迩笑,喏,这个才是真纯情。他主动俯身捡起碎碗。任遐迩看着恨不得踢他一脚,明显感觉杨巡这话是调戏,是言不由衷,可问题是她听着竟然心里酥软。她心里微愠,可不能让杨巡取笑了去,立刻转身再拿碗盛粥,没一会儿,一小碟什锦菜,一碗白粥,两块杨巡送来的糕点,和一只煎蛋,齐齐放到桌上。

杨巡一直在厨房门口看着,看得任遐迩手忙脚乱。但一会儿就换作任遐迩站门口火眼金睛地看杨巡吃饭,好在杨巡餐桌之上一招一式颇有章法,自然不会怯场,再说他本来脸皮就厚。杨巡不是个肯被动的,主动挑起话题:“这酱菜好吃,我以前没吃过这么香的。”

“很简单,买来的不卫生,先用清水过一下,放葱和辣椒,拿油爆,再稍微添一些糖,更加入味。”

杨巡笑道:“我捡到宝了。别板着脸,不就摔了一只碗吗?那么小气。怎么不坐下?”

“我看书,没空理你。”任遐迩知道自己不是厚脸皮的对手,退出战场。

杨巡既想任遐迩陪着,又巴不得她不看,等任遐迩一走,他立刻放下矜持,撒欢儿地快吃,谁耐烦吃饭都道貌岸然。这顿饭简单,但吃得舒服。只是量上面略显不足,他自说自话打开冰箱又取出几块糕点吃了才罢。经他一顿猛吃,任遐迩的冰箱冷藏室赫然空出一格。

他又自说自话地泡了两杯茶,过去坐在窗边的任遐迩身边,将一杯茶放到窗台上,腾出手抽来任遐迩手中的书看,见是一本《税法》,封面注明这是注册会计师全国统考辅导材料。他将书归还:“你在考注册会计师?”

“报名了,总得去考。”

“那么忙,你有时间学?”杨巡说着话,从隔壁搬凳子过来,坐到任遐迩对面。

“还行,每天接触实务,比较不用死记硬背。像这税法,平时都知道的。”

“别的我说不上,《税法》我基本上倒背如流。”杨巡笑道,有丝得意,“你看到哪儿,我考你怎么样?背《税法》有个诀窍,只要一边看一边想这儿可以利用,那儿可以钻空子,那样基本一遍看下来,记得八九不离十。”

“啊,同感,我也这么看《税法》。别人都说《税法》最繁琐,答题最容易出问题,我看《税法》却是最快。”

“你抓总的眼光很好,我一直在想让你统管市场、欧洲街还有商场的财务,不过你太年轻,还不能服众。现在更不能动用你,管那么多事,你没时间看书,还不恨死我。”

“你先答应不来烦我,不来什么要口饭吃,我已经谢天谢地。”任遐迩嘴里强硬,可对着杨巡电灯泡一样注视着她的眼光,头却是垂着的,不敢对视。

杨巡特别喜欢任遐迩难得的妩媚,忍不住道:“我今天是赶着来向你汇报,昨晚他们都叫了小姐,我没叫,你看我说不就不。”

任遐迩早不能承受这种暧昧气氛,抽身离开,走到阳台,宁可顶着已经火热的太阳浇花。“社会实践告诉我们,想要猫儿不吃腥,那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依然建议你慎重考虑,收回昨天会议上的话,赔我名誉。你既然想要我管着财务,我这人又不是吃素的,你应该心里有数。”

杨巡又不是不知道这人是地雷,之前考虑任遐迩的时候最头痛的就是这个问题,可他本来就是个不畏艰险的,现在,尤其是今天,心里更生出些不管不顾的蛮劲来:“我要的就是你。你别躲我,晒黑了我心疼。”

任遐迩耷拉着眉毛,道:“你究竟喜欢我什么,我改,行吗?”

杨巡听了发笑,他可记得出差上海前任遐迩的应允,感觉任遐迩只是女孩子矜持,暂时无法放下身段。她心里肯定有他,要不,以她的性子,能放他进门?但任遐迩硬是不肯再进来,宁愿让太阳晒着,杨巡只能退出房间,两眼则是有意无意朝铺着凉席的单人床看一眼,心里颤颤的。梁思申之外,竟然又有让他不敢随便动手动脚的女人。他估计并不是因为任遐迩性格刚硬,肯定是因为他对任遐迩心软。

任遐迩则是感觉杨巡总是想热烘烘地贴上来,心里决定以后坚决不放他进门,这人不是她同学那样的善类,这是个久经人事的男人。可是换了上班衣服出来,看到坐在另一间房认真看税法书的杨巡,她还是愣愣看了会儿。杨巡说他欣赏她,她又何尝不欣赏他?杨巡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这个人目光高远,杀伐果断,行止之间自然平添一股男儿气概,这也是她那些书生气的同学所没有的。男人长得玉树临风又有什么用,男人要的是气概。只是这种养成气概的男人,当然也是复杂的男人。任遐迩自信能力不错,有意挑战。

她深吸一口气,道:“五一促销的账,我想这么处理……”

两人边讨论边出门上班。从讨论中,任遐迩看出杨巡果然精熟税法,与传统概念中的暴发户大有不同。两人一起出现在上班人流中的时候,大伙儿都窃窃私语。任遐迩这才感觉坏了,要命,肯定都在怀疑杨巡昨晚与她一起过夜。

杨巡则是本来就打算多管齐下,包括利用舆论给任遐迩烙上“杨”字大印,让这个聪明人即使辞职也辞不掉某种身份。因此自然乐观其成,做出一脸春风荡漾。

杨巡的计划是,一天握到一枚手指,两天握到两枚手指,三天握到整只手,十天获得质的突破。以往经验表明,他的这个计划还算保守,杨巡也以为,这是针对任遐迩专门做出的退让。但是十天过去,杨巡发现,他的计划竟是如此超前,超前得所有外人都有理由非议这个制订计划之人的脱离实际、不识时务。十天过去了,杨巡不仅没有获得实质性的突破,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没有摸到,更为无耻的是,他连任遐迩家的门也进不去了。

那天早上杨巡又想钻缝隙去任遐迩那儿混口早饭,他运气好,去的时候正好有楼内居民开楼梯门出来,他乘隙而入,直捣七楼。不想被任遐迩关在防盗门外,死活不让进,说是上回进门表现不佳,高居黑名单榜首,成拒绝往来户。杨巡问可否留党察看,以观后效。任遐迩答,第一次错是纯,第二次错是蠢,人不能自己糟蹋自己。好歹任遐迩做人没做到最绝,关着防盗门,但开着木门,令杨巡贴着门还可以往里一窥究竟。一会儿任遐迩做了一卷面饼夹煎蛋,交给外面的杨巡。杨巡郁闷地说,这简直是饲养员喂养猛兽。

但杨巡并不容易打发,竟就站在门外将饼吃了,然后两手伸进防盗门,要求擦手。他自己还不肯接毛巾,非要一脸无辜地将两条手臂分得开开的,显得无法左右互搏,自力更生。任遐迩本就存心打趣杨巡,两人为了擦手问题一来一去闹下来,门里门外两个都是笑得打跌,没法说一句囫囵话。

杨巡没想到追求一个人还有这么有趣的过程,远比过去的直捣黄龙有趣,看得着摸不着,对方却又鲜活地闪亮着,弄得他整天牵肠挂肚,即使坐在办公室里都无法安生,总想溜达出去经过财务室的门看上一眼,看看她在做什么,并越来越想挣脱职业道德的约束,做那滥用职权的下贱事。他毕竟已不是那种每天等着女友必经之地,守株待兔看一眼就能满足的小男生。

然而任遐迩却是很不能适应杨巡那套非小男生的追求方式,因此想尽办法打乱杨巡的节奏,缓滞杨巡的步调,硬是想把一只馒头抻成拉面。两个人怪招迭出,斗智斗勇,旁观者都不知这两人怎能将恋爱谈成这般怪味。

终于,杨巡逮到机会,俄罗斯芭蕾舞团来上演《天鹅湖》,杨巡高价从内部弄来两张好位置的票,吸引任遐迩终于肯乖乖上钩跟他进入月黑风高之域。但等杨巡一坐下,就发现这世道喜欢跟人拧巴,敢情从内部流出去的票都进了内部人的手心,他左边不远处是宋运辉和宋引,右边不远处和前后都是道上的朋友,一进场杨巡打招呼赔笑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动歪脑筋。

倒是让宋运辉终于看到杨巡早就提起过的女朋友。他看任遐迩是个正经人,倒是意外杨巡扎扎实实地找这样的人做太太,而不是搂一个美女回家,看来杨巡这两年是真变了。

任遐迩发现宋运辉并不认识她,因此放心地趁着剧院灯还亮着,仔细打量这个宋厂长,见是一个白净瘦削的中年男子,神情不苟言笑,一举一动似乎都有章法,不像杨巡笑起来整个人都是活的。任遐迩有些不敢相信前不久在夜总会见到的一幕,她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记性,小声问杨巡:“你刚才介绍的宋总,真是夜总会遇见的那个?”

杨巡享受这等私密待遇,但是待得任遐迩话音刚落,他就不客气地将脸一偏,制造任遐迩偷吻他脸的惨剧,可惜剧场灯光刚好暗了下来,他只看到任遐迩怒目而视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他笑得要死,做人,就得时时处处抓住机遇,不能局限于时间地点,不能囿于陈规或陋习。但任遐迩的愤怒维持不了几分钟,当如水的蓝光洒遍舞台的时候,她看得感性,一只手没再挣开杨巡的掌握。

但散场回家,杨巡还是未能突破那道防盗门进入任遐迩的闺房,只好依依不舍地拉着好不容易抓住的手,在小区闷热的小道上散了一圈又一圈的步。任遐迩大步流星,杨巡也向来是急性子,两人的散步媲美竞走。

然杨巡的动作虽然比他自己预期中的慢太多,可还是比大多数人的动作快好多。九月份的时候他就押着任遐迩一起把结婚登记办了,也借口新买的他的别墅和杨速的别墅正在装修,顺理成章地把自己塞进任遐迩的小屋。十一节他的商场又搞了一次更噱头的买就送,用他结婚的名义压迫供货商们提供更大折扣。二日,他大操大办地结婚,还远远地请来远在老家的雷东宝以及其他亲戚。

15

宋运辉接到雷东宝的电话,说他十月一日到,希望最先看到的是宋运辉,宋运辉当然答应。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十一那天东海公司出了一件生产事故,宋运辉作为主管领导立刻赶去现场,没法赶那个与雷东宝见面的第一时间,他只好委托梁思申帮他去接人。

梁思申担心雷东宝的车子走错路,带着可可和猫猫,驾着问申宝田借的车,迎在进城的必经之地。可可最爱坐在车子里出游,一路非常配合。梁思申从电话里听得出雷东宝有些不满宋运辉的有事,心里觉得雷东宝挺不可理喻,而且后来的电话都是韦春红跟她说,雷东宝不再对她吱声。

终于,几经联络之后,梁思申看到一辆雪亮的奔驰车挂着韦春红说给她的车牌而来,缓缓停到她的车边,而后面还跟着一辆墨绿的佳美。梁思申还是第一次见,对雷东宝这样的派头很是错愕,脑袋里不由浮现上半年去小雷家村看到的大发展的一幕。她还愣着,韦春红已经从车子里钻出来打招呼。不做饭店后的韦春红富态了许多,又白又润,烫过的短发做得很大方,身上穿的是玫红套装裙,手里抱着一个胖娃娃,身后跟着韦春红跟前夫生的儿子。

梁思申也忙下车,终于见到来之不易的宝宝。她绕到另一个方向,才能抱出自己的儿子,与雷东宝的宝宝对比。雷东宝这时候艰难而勉强地从车子里钻出来,一看梁思申手中的儿子,哈哈大笑,对韦春红道:“看,我儿子生出来比小辉的儿子重,现在养大了还是比小辉的儿子胖。”他对看似并不服气的梁思申道:“你别不服气,我儿子也吃外国奶粉,用外国尿布,穿外国衣服。”

梁思申当然不服气,她科学抚养儿子,宝宝比可可胖,只能说明宝宝超标,但她一笑置之:“大哥原来憋着劲儿想跟我们可可比,回去我任务重了,我们先去宾馆好吗?杨巡给订了套房,我已经拿来钥匙。”

“行,回去再聊,宝宝老路边吃灰不好。”

梁思申看雷东宝上车,一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下来的,赶紧过去替雷东宝开门。梁思申问还没进去的韦春红:“大哥最近发展得很好?”

“是啊,铜厂和电线厂都有新车间投产,专门接外贸单子做,生产排得满满的,你们可可会站了吗?”

“都能爬几步了呢,回头去宾馆让两个小的一起闹。”

梁思申抱着可可回车上,带雷东宝的车队去宾馆。路上接到宋运辉电话,问接到人没有,梁思申说了雷东宝的派头,宋运辉笑道:“他来炫给我看,他发展得好,我都替他舒一口气。”

梁思申道:“你没事了赶紧回来,我吃不消他,也懒得应付韦姐。看韦姐跟孵杜鹃鸟蛋似的替你大哥养儿子,我一想到孩子的来历就气不打一处来。”

“人家自己都没在意,你替她生什么隔壁气。我已经上路了,等会儿跟大哥一起吃晚饭,你小心看住可可,我很怀疑大哥养出来的儿子跟他一个德性,动手打人是家常便饭。”

“哎哟,对了,等可可能走会跑了,我们赶紧送可可学散打去,以后有的是见面机会啊。你没看到,大哥的儿子真有相扑选手的身板哪。”

宋运辉听了大笑:“是不是大哥惹你了?还是贬低我们可可了?”

“后者,我气不打一处来。”

“行,我打好预防针了,回头见面跟他没完。敢说我们可可!猫猫没跟着?”

“跟着,猫猫不高兴下去跟姑父见面,猫后车座不露头。你跟她说话。”

猫猫拿到手机,就笑道:“爸爸,姑父真像香港黑帮老大,真滑稽,还有个戴白手套和墨镜的叔叔给他开车。”梁思申一听就笑出来,可不,她怎么没想到。这不稀罕,她在上海也见过类似雷东宝的企业家,摆噱头不知道怎么摆,要么就近学大领导出巡,要么眼睛向外向港台片取经。后者就是雷东宝现在那个样子了。她不明白雷东宝干吗要那样,以前那么简单爽朗不是很好吗?

跟着雷东宝一起来的还有一直与杨巡相熟的红伟夫妇和正明夫妇,这两对夫妻轮流开后面的佳美。尤其是红伟,经常来这边出差,多得杨巡照顾。车队经过市中心,红伟一看门口人山人海的商场,就对开车的正明道:“你看,杨巡的商场生意多好。他现在出息大发了。”

正明看着,道:“还是自己出来做最好。”多少有些忌妒,想当年杨巡赔着小心问他要电线的时候,他可是架子大得很,现在没法比了。

红伟道:“你还没看到杨巡其他铺子,这家伙闷声发大财。你说他的商场生意怎么好得跟白送一样?”

红伟和正明的妻子看到商场门口大红字的时候早疯狂了,天哪,买三百送一百五,那不是打对折吗?竟有这等好事,当然不会搭理丈夫们的议论,两人商量到宾馆住下后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先来杨巡的商场挤人阵。

梁思申的车子里,宋引看着商场的喧嚣,道:“阿姨,美国的商店到圣诞节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热闹?会不会跟我上回去的纽约的那家玩具店一样要排队等进场?”

“也热闹,但肯定没那么多人,大多数店里不用排队等,你想不想圣诞节去一次美国?”

“想,但最好跟阿姨一起去。爸爸不爱逛街,把我往虞伯伯家一扔,让我自己想该去哪儿玩,可我真想去阿姨说的百老汇和第五大道,他们却带着我去看动物园和玩具店,都把我当小孩子。”

“我也真想逛街,想死了圣诞节去美国购物,可现在不行,以后时间宽裕就带上你。”

“真的吗?那我写日记记下来,阿姨,你一定要兑现哦。还有,到了宾馆我可以不下车吗?”

“不可以,今天太阳好,你关在车里得烤成白灼基围虾,为什么不下车?”

“我不喜欢姑父。阿姨说过,不喜欢就别勉强自己。”

梁思申停车,笑道:“我保证,你猫在车里被太阳烤,一定更不喜欢。”

宋引无奈地跟着梁思申下车,见到雷东宝他们的车子先停在宾馆大堂门口,等一大串的人下了车,那车子才跟来停车场。她悄声与梁思申道:“姑父挺傻的,这么大的人还爱现。”说完做个鬼脸。

“爸爸低调,不喜欢出风头。”

“可是爸爸再不出风头,我们老师同学还是知道爸爸。”宋引见与雷东宝他们还离得远,追着说个没完。

“低调需要自信和实力做基础。好了,我们别说了,我们尊重别人的选择。”

“可会不会太虚伪?”

“不,我们只是不说。虚伪是表面一套背后另一套,与我们的不一样。”

“真复杂。”宋引没再接着说,因为已经走到等在大堂中央的雷东宝一行身边。但她只摆摆手说声“Hello”,没做任何称呼,她直觉地不喜欢眼前这个姑父,她早忘了以前还挺喜欢这个姑父的。她沉默地跟在梁思申的身边,一手也搭在童车上,一起帮着推弟弟的童车,对于韦春红连珠炮一般的赞美,她只羞涩地回以“谢谢”。

红伟和正明的妻子趁老大两夫妻的注意力都对准宋引,忙抓住梁思申问杨巡的商场是怎么回事。梁思申笑道:“杨巡鬼主意多,他五一时候抢先推出买三百送一百,一天下来,整个商场就跟遭洗劫了一般。后来陆续又买送了几次,不过规模较小。这回推出买三百送一百五,今早听杨巡说,有不少人早早打听得这消息,昨天还有外地人特意赶来这儿住下,到商场看准要买的,该试穿的试穿,该开单的开单,方便今天一早冲进门抢先下手。”

连韦春红闻言都问:“哎哟,那我们现在去还来及吗?”

梁思申笑道:“听说开到半夜呢。”

韦春红看着怀里的宝宝取舍了半分钟,毅然对红伟正明的妻子道:“你们赶紧去,记得帮我看看有没有便宜的。”

得此话,红伟正明的妻子拔腿冲出门去,商场离宾馆不远。红伟笑道:“去掐屎尖吃呢,这事儿。”

红伟是捡雷东宝爱听的说,雷东宝平日里常说“吃屎也要掐尖”,但这话听到梁思申和宋引的耳朵里,两人都愣住。宋引轻问:“阿姨,我没听错吧?”

梁思申还没说,雷东宝先笑道:“嘿嘿,小姑娘比小辉讲究多了。”说话的当儿,雷东宝先昂然进了正明抢先按着的电梯。宋引吸取上一句的教训,就小声用英语道:“Hi,?lady?first。”梁思申闻言立刻竖指于唇,给宋引一声“嘘”。雷东宝又不是傻瓜,问梁思申:“小引说什么?”

梁思申并没掩饰,道:“在很多场合,都提倡女士优先,比如进电梯,大多先生会礼让女士走在前面。”

雷东宝道:“洋规矩到中国用不上。我们中国,男人是家长。小引,你们小学发表格下来让你填家长,你填谁?”

梁思申一听立刻严肃地道:“大哥,你不该问这个问题。”

雷东宝当即知道自己问错,闭嘴不说,但电梯到点,他还是率先出去。宋引却看着韦春红的儿子,嘴巴鼓了几下,终于什么都没说,但等大家进房间安顿好,宋引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道:“阿姨,弟弟要换尿不湿了,要不我带弟弟回家?”

梁思申明白宋引的意思,拿眼睛瞥瞥自己身上背的尿布包,宋引看见眼神却轻微摇头,梁思申只得对雷东宝道:“大哥,对不起,要不我先回去一下,等下再过来。宋已经在路上,很快能到。”

韦春红看得明白,抢着道:“当妈不容易,难为你抱个小的拖个大的还去路口接我们,我送你下去。”

梁思申没推辞,与韦春红一起下去。到了下面,韦春红拉了梁思申走开几步,轻道:“小梁,你可别为以前你大哥对我的事帮我生气啊。你大哥说到底是个好人,可他是个土人,不会说好听的话。”

梁思申忙笑道:“怎么会呢,我又不是小孩子。韦嫂,现在你好吗?”

韦春红笑道:“怎么会不好,你看看我的脸。倒是你,看上去好像累得慌。”

“我还在喂奶,寻常护肤品不敢用。韦嫂,你别出来了,外面闹。”

梁思申辞别韦春红,宋引出门就回头看看,见没人跟来,才道:“阿姨,他们投诉我了是不是?”

“没有。你说的是你的实话,他们没理由投诉你,别担心。”

“那么,阿姨,我能知道韦姨跟你说的话吗?”

“能。她以为我还在为她的事生气,可我不是。我问她的话,她没回答我真话。但那是她的生活,我不会再多问。”

“多问不行吗?我如果关心她,我会多问。”

“我多问需要有两个前提,首先她必须爱她自己,其次才是我心里想关心她。人若是自己都不关心自己,别人的关心都是白搭。做人一定要自尊、自强、自爱。”

宋引似懂非懂地点头,她感觉阿姨的教育与别人有点不一样,别人都是用最简单的话跟她解释,仿佛她是不识字的小孩似的,阿姨从来拿她当大人,其实她喜欢被当大人对待。阿姨坐上车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她就主动帮忙拴好可可专用车椅上面的保险带。

打电话给梁思申的正是戴娇凤,戴娇凤用一贯绵柔的声音问:“梁小姐,外公今天不在?我还准备今天找他说话呢,给他带来好几只佛手,他念了一年的好东西。”

梁思申笑道:“外公被我妈妈接去玩,得过几天才能回来,佛手能保存几天?”

“你也不在?本来交给你也一样,你识货,看门的保姆还不让我进呢。你在哪儿?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梁思申犹豫了一下,道:“我在我先生家里,应邀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戴娇凤沉吟一会儿,道:“是不是参加杨巡的婚礼?”

梁思申没料到戴娇凤知道,这时隐隐有些感觉,戴娇凤今天打这个电话来,并不完全是带佛手给外公,便道:“是的,他们明天的婚礼。”

“我冒昧问一下,你见过新娘子吗?新娘子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没见过,我先生见过,是杨巡商场的得力财务,非常能干。”

“她……美丽吗?”

“我见过的女人中间,能比你美的不多。”

戴娇凤一笑:“其实你早知道,你真有城府,我可以继续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

“新娘是什么文凭?”

“重点大学本科,不仅学习好,工作能力也很好。”

“这下杨巡妈可以高兴了。恭喜他们杨家终于找到一个文凭高能力强不漂亮的长媳,你能帮我把话带到吗?”

“估计不能。如果可以,某个合适的时候,我会把你生活得很好,先生很爱你的现状说给杨巡。”

“那你能把杨巡的电话告诉我吗?”

“戴,何必,是不是谁今天有意告诉你这个消息?”

“是。梁小姐,你不知道,当年他妈欺负我的手段多阴毒,话多难听,可那时候我才多大,他妈就那么忍心欺负我,杨巡他今天有脸心安理得地结婚吗?”

“戴,你一向是个多快乐的人,还想着那些干什么,那传话的人是谁?那人真不怀好意。”

梁思申本希望戴娇凤知道她的态度后适可而止,没想到戴娇凤却哭了,道:“是,我不知道就算了,偏让我知道。其实我这几年都大致知道他在干什么,可他真还有脸结婚……”

梁思申没法将戴娇凤的逻辑搞懂,只好一个劲地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戴娇凤则是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在戴娇凤的嘴里,杨母几乎是个典型的恶婆婆。梁思申至此也才大致弄清楚戴娇凤与杨巡的关系,一直到可可耐不住妈妈总不关注他而哭起来,戴娇凤在那边听到才肯放手。梁思申大致明白,戴娇凤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要不然杨巡现在是多大的目标,戴娇凤想要找还不是容易。但若戴娇凤知道杨巡曾经追求过那个宣泄的渠道,不知道会作何感想。令梁思申没想到的是,戴娇凤似乎对杨巡还有很深的感情。而令梁思申更没想到的是,杨巡嘴里如圣母般的杨母,对别人却有如此苛刻的一面。老天真会捉弄人。不过梁思申佩服戴娇凤的直爽,敢爱敢恨。

哄了可可回驾驶座,抬头却见宋运辉过来。她对宋运辉简单交代一下,又说了戴娇凤的电话,她说的时候,宋引从车窗钻出头来,笑嘻嘻地道:“爸爸,阿姨刚接了一个电话,一个女的一直哭啊哭啊,哭得弟弟也跟着哭了。”

宋运辉过来摸摸女儿的头,奇道:“你以前不是喜欢姑父的吗,怎么忽然不喜欢了?”

“不知道。”但宋引还是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姑父现在像《皇帝的新装》里面的皇帝。”

“哦,为什么?”

“不知道,凭感觉。”

宋运辉笑视梁思申:“这么严重?才多少日子,变化那么大?”

“说不出来的感觉,或许放到别人身上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忽然见到一个挺实在的人一年不见忽然变得叱咤风云起来,很不习惯。你上去看看吧,我们晚上就自己吃了。韦嫂……真是三从四德。”

宋引却是不依:“爸爸,早点回来,你不能总跟一个我们都不喜欢的人待在一起。”

宋运辉笑视女儿,没答应,告别上去。梁思申笑着旁观,想当年,她也是争取民主的主儿,家里爸爸妈妈做什么她都要投一票才行。于是她也追上一句:“对,你不回来,我们就看电视不睡觉。”

宋运辉笑着挥挥拳头。他又不由看看梁思申指给他看的雷东宝的座驾,如今他的座驾有排量限制,他又保持低调,日常一辆合资奥迪打发过去。倒是见到市面上不少人换了好车,比如他现在走得挺近的申宝田也换了辆奔驰500,车牌更不知道下多少苦功夫跟谁换的,最后三个数也是500。雷东宝的这款是奔驰E320,车身很是宽大,倒是适合雷东宝的身材。好像杨巡还没换车,风里雨里还是那辆老普桑。

想到这儿,宋运辉不由有些对杨巡刮目相看,这小子,越发沉得住气了。

宋运辉到了雷东宝所住套间,是小三给开的门,小三对他毕恭毕敬,对雷东宝更是毕恭毕敬。雷东宝紧跟着小三过来,一来就紧紧握住宋运辉的手,使劲得想把宋运辉抡起来似的摇。宋运辉不知道雷东宝干吗要那么激烈,笑道:“你干吗,大哥,想摧毁我?”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被他摇得天地变色,仿佛这样才满意过来,将手放了,笑道:“很多日子没见你,你白了,可没胖,你那个好老婆没好好养你?”

宋运辉跟韦春红也握了手,又不顾雷东宝的逼视,与在场的红伟、正明、小三寒暄后,才道:“我刚上来前看到你的车,不错啊……”

“你开什么车?现在。”

“我开奥迪。”

“走,开开我的车,很好。”雷东宝向小三一伸手,小三连忙掏出沉甸甸的车钥匙交给雷东宝,雷东宝立刻转手交给宋运辉,回头对其他人道:“你们自己吃饭,我跟小辉玩车去。”

雷东宝说话间就推着宋运辉往外走,宋运辉有些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走出门去。到了电梯,他才有闲暇问雷东宝:“你有什么私密的事要跟我说?”

雷东宝反问:“我们见面,难道不应该单独说话?还是你现在不想跟我单独说话?”

宋运辉奇道:“你吃枪药没?我没法去接你,你没见思申抱着小孩这么不方便都去接你了吗?火气这么大干什么?我家太座出面比我出面更难得,知足吧。”

雷东宝紧紧盯着宋运辉,道:“嗯,这才像人话,这话有人味。”

宋运辉莫名其妙,与雷东宝一起走出电梯,一路问雷东宝是不是吃错药了。雷东宝反而笑逐颜开,肉掌一掌一掌地扇向宋运辉的背,走出门的时候干脆大掌攀住宋运辉的肩,勾肩搭背而行。宋运辉还是不知道雷东宝为何如此,恨不得挥拳往这张肉圆似的脸上砸出个究竟来。到了车边,宋运辉就不理神经兮兮的雷东宝,将车子里外打开,围着看个究竟。雷东宝叉腰站在一边,得意扬扬地道:“这车不错吧?”

宋运辉道:“值得吗,你现在到处找钱,找得我那些朋友跳脚要我阻止你找他们。你说你花那么大价钱买这么一辆车,何不拿这钱去换个车间?你怎么算的经济账?你还在草创阶段,别先想着贪图享受。”

雷东宝道:“前面是人话,后面的我不听。进去说话。”

宋运辉不明白雷东宝为什么要把他的一句话分割成人话和非人话,他回想一下,似乎没什么区别。他坐进驾驶室,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不理雷东宝,顾自试车转圈,加速,刹车,几下下来,才道:“我带你去看看杨巡的几个产业。杨巡现在扩建他的建材城,手头资产已经不少。他至今开的还是一辆普桑,我夏天坐过一次他的车,拉空调就拉不了速度,就是那么简陋。你看……”

雷东宝理直气壮地道:“你屁股坐在国营大企业领导位置上,拿出去就是副厅级干部,跟谁都平起平坐,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怎么办事。我呢,农民!老徐现在也不待见我。别人看到我,能看到我身后小雷家的产业吗?不能。我实话告诉你,你们国家单位没几个人做事是认真的,没人肯实实在在调查我雷霆的实力背景,绝大多数人看人只看表面。你让我看杨巡,你不知道我换了车子换了衣服,做人鼻孔朝天,出去办事顺利多少?老王先生就比你明白。”

宋运辉摇摇头,这话申宝田也跟他说过,申宝田说现在的人只敬罗衫不敬人,不得不逐年为行头加码。他斜睨罗衫笔挺的雷东宝,知道雷东宝以前不是个讲究吃穿的人,可怜现在也不得不顺应时势。他道:“原来是这样,这车子买了多少天?”

“半年多了。”

宋运辉点点头:“村里人有没有反对意见?”

“有什么意见?我老大,做什么不可以。只要雷霆扩大,钱挣更多,小雷家大变样,他们放屁都不响,照样跟我后面吃屁。你想说什么?我们不是你们国营企业,屁大的事都要开会讨论。”

宋运辉还是点头:“半年多,够你习惯好车大派头的待遇了。大哥,你是个率性而为的人,这辈子主动想到控制自己七情六欲的时候很少。眼下为了办事需要,你提高自己的待遇,久而久之,我看你越来越脱离群众了。今天进门我看你和红伟、正明他们的关系,已经拉开距离。还有那个办公室主任小三,对你一脸谄媚,只差背后装一条尾巴随时对你献殷勤……”说话的时候,因为动脑筋动得厉害,宋运辉找地方停下。

雷东宝心中那种反感的感觉又强烈起来,抢话道:“小辉,你教训我?你身后不是也一帮马屁精?”

“大哥,我今天对你是肺腑之言,并没有打压教训的意思。我刚做老大时也飘飘然过,但我现在自律,知道老大有很多事不可以做。我现在身后一帮马屁精,但我心里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会控制他们的度。但你的性格大而化之,你把握不好这个度,你会先是因工作需要,后来则是习惯,再后来你会迷失,以为自己果真本事超群,一言九鼎……”

雷东宝今天见面后第四次打断宋运辉的话:“难道你不认为我在雷霆里面一言九鼎?雷霆发展到今天,难道不是我一个人的本事?”

对于雷东宝霹雳般的叱问,宋运辉掌握着方向盘,目光前视,即使没在开车都不想看雷东宝。这时有交警骑摩托车过来敲车窗,宋运辉看了一眼,才掏出证件递给交警,微笑而不容置疑地道:“我稍停会儿,有些事,谢谢。”

交警看一眼便交还证件,笑道:“对不起,宋总,打扰,打扰。”

雷东宝看着眼前这一切,不屑地道:“你还不是一样,你以权谋私做得这么顺溜,还教训我?”

宋运辉一愣,确实,他讪讪一笑,道:“好,都是旁观者清。你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我是瞎操心。”

“你操心,我领情,但你跟我说话你能教训我吗?我是你姐夫,是你大哥。”

宋运辉本想解释,可心里忽然反感,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笑笑道:“好,我没把握好度。走,我领你吃最好的海鲜去,你现在财大气粗,请客。”

雷东宝此时心里也有些没意思,道:“还是回去吃,给你看看我儿子吃饭,回去教育你老婆怎么养儿子。”

宋运辉也当作忘记刚才说要带雷东宝参观带雷东宝吃最好海鲜的说法,一起转回宾馆吃饭。席间,他见正明和小三几乎殷勤得卑躬屈膝,红伟倒是坦然许多。他以往也是见惯有人献殷勤的,可是今天见了分外刺眼。

吃完饭,趁梁思申打电话来的时候,宋运辉就借口走了,他没兴趣跟着正明小三冲雷东宝赔小心。

第二天,宋运辉为替杨巡做证婚人,特意提早来到杨巡包的总统套房,美其名曰对台词。梁思申当然也一起来,将可可丢在家里交给婆婆带。看见杨巡的时候,梁思申不得不想起昨天戴娇凤的哭泣,感慨世事无常,她没见识过杨巡嘴里圣母一般的杨母,可是见识过戴娇凤。在她眼里,戴娇凤是个不错的女人,如今的杨巡在她看来也是不错的男人,可是那一男一女却是相遇在错误的时间,一段姻缘成了孽缘。

同屋另一个新郎杨速也在整理装束,杨速比杨巡高,因此长相上面看着就出色了一些。两人装扮好一起出来的时候,梁思申忍不住同宋运辉道:“男人不用长得漂亮,但一定要有事业养出来的气度衬底。我看杨巡比杨速登样不少。”

宋运辉斜睨一眼:“我呢?”

梁思申以手加胸,极其肉麻地道:“你是我的阿波罗。”

宋运辉喷笑,他本来想也肉麻一把,但见杨巡走过来,只得止住。

杨巡到两人面前扭着被领带勒紧的脖子,笑道:“有没有沐猴而冠的意思?”

宋运辉笑道:“你别总贬损自己,我看着不错。来,我们对对台词,让你妹妹过来串一下新娘子。杨速,你也过来。思申你看着。”现场即使少一个客串新娘,宋运辉也要明确一下,不肯让自己太太上阵。于是寻建祥笑嘻嘻地站到杨巡身边,客串起新娘来,笑得一屋子人前仰后合。杨逦则是一上来就站到杨速身边。杨巡很怀疑,若不是两兄弟一起结婚,只他一个人结婚的话,杨逦还会不会从上海特意赶来。

终于闹哄哄过去,两兄弟分头出发迎接新娘。

杨巡坐在车上有些哭笑不得,临出门时,梁思申提醒他戴娇凤已经知道他结婚的事,说反应很大让他做好准备。戴娇凤、梁思申,对他而言如此特殊的两个人,却是如此奇妙地因一件事串在一起,而他最终与之结婚的却是另一个人。昨晚,任遐迩如常地与他并肩战斗到半夜,曲终人散才仔细检查一遍安保之后一起回家。杨巡相信,任遐迩会与他一直并肩到死。

今天是人称大喜的日子,但对于经历过人生多少悲喜的杨巡而言,无法像杨速一样乐得跟傻瓜似的合不拢嘴。因此婚礼的准备和安排,当然是他多管一些,谁让他脑袋清楚。他本来想请宋运辉做男方家长,但宋运辉不肯,只肯答应做证婚人。杨巡当时也只能在心里遗憾了一把,不过退一步想,证婚人也不错了。婚礼就是给人看的,宋运辉做他的证婚人,已经够给人无限遐想。做他的家长,倒还真是肉麻,以宋运辉这样的明白人,做不出来。

跟他一个车队的人里面没有杨逦,这是任遐迩的亲口要求。任遐迩对工作精益求精,但对生活小事性格随意。因此任遐迩这回难得提出要求,提出不想见到杨逦吊着架子到她家迎亲,杨巡只能答应。只是杨巡心里有些遗憾,他最希望任遐迩进门就做起杨家的长嫂,帮他协调与杨逦的关系,可惜任遐迩不买账,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任遐迩的娘家太远,不方便专人化妆,因此就把任遐迩自己买的房子临时用作娘家。走下车子的时候,杨巡不由跟身边的寻建祥道:“你看,这就是她自己买的房子,还是来我商场工作前就买的。”

寻建祥笑道:“你们俩都能搂钱,还让别人怎么活啊。”

杨巡笑:“我能搂钱,她更擅长的是算计钱,我们两个是天衣无缝的搭档。”

寻建祥想问一句你到底是想找搭档还是找老婆,但终于没问出口,楼梯口埋伏的鞭炮惊天动地地响了。寻建祥今天是作为司机而来,看着年轻男女们在楼梯口互相扯皮的一幕,不由得回忆起自己与老婆恋爱结婚的种种,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心里挺替杨巡的婚姻可惜,杨巡这人,经历的女人太多,找妻子功利性太重。他不知道任遐迩心里究竟怎么想,但终究杨巡是个钱多的,这世上想绑定杨巡的女人不要太多。

杨巡今天强盗扮书生,难得地没在双方扯皮中开口充当主力,而是耐心等待朋友们轰开闺门。千呼万唤之下,终于任遐迩穿着婚纱出来了,杨巡看见就会意微笑。为穿这一见钟情的婚纱,任遐迩已经节食一个月。杨巡旁观着都替她辛苦,奉劝她不如换套婚纱,她偏不,硬是每天晚饭时看别人去食堂吃饭,她眼睛碧绿地啃手指头,与天斗,与地斗,斗私批修一念间。杨巡一次好笑地问她,她为一件衣服都能如此执着,是不是以后对选定的丈夫会从一而终?任遐迩当时问他怕不怕,杨巡的回答是巴不得。但心里却有些怕,一辈子那么漫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不可知的事情,若是有个万一,身边这个执着的女人就是定时炸弹了。而当时任遐迩却神妙莫测地说,衣服是死的,人是活的,岂可一概而论。对这句话,杨巡至今还没想出究竟真实含义是什么。

但是面对着终于成功装入曼妙婚纱中的纤细得一点不像面包的他的新娘,杨巡还是与众人一样喜气洋洋地按照程序一步一步不厌其烦地做下去。终于把老婆娶到手了,他可以歇一口气,回头找个空一点的时间,携任遐迩去老家拜祭一下。他把这个主意与任遐迩说起的时候,任遐迩笑睨着他,说了一句“家祭无忘告乃翁”。他一时有些担心任遐迩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过现在好了,结婚了。

他用的婚车是问申宝田借的奔驰,他自己的普桑都没好意思拿出来用。他的伴郎们想尽办法将新娘拐到婚车上后散去,他上车对任遐迩笑道:“你今天特别漂亮。”

不料旁边任遐迩的大学同学兼伴娘咄咄逼人地问:“我们遐迩平时难道不漂亮?”

“对,你平时从来只说我能干有本事,对此我耿耿于怀。有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眼里似乎从没看到西施嘛。”任遐迩即使做了新娘也不甘示弱。

杨巡笑道:“西施算什么,我们遐迩只有一个。”

伴娘也笑道:“对于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我们有理由表示鄙夷。新郎请回答,遐迩究竟好在哪儿?”

任遐迩扭头解释给杨巡听:“你惨了,我同学大学时候是辩论队主力,如今转行做律师,最惯于挖掘疑犯隐藏心底最深处的杂碎。”

一车众人听了都笑,寻建祥道:“是老公,不是疑犯,不能乱挖掘。”

伴娘笑道:“老公还在任命进程中,不趁这个大好时机深挖细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啦。新郎,你能否起誓,以后每天由衷地对太太说一声‘你是最美’,无论太太是青春少艾,还是鸡皮鹤发?”

“能。”杨巡回答得非常干脆。

任遐迩笑道:“你能,我还嫌肉麻呢,我就怕谎话说一百次变成真理,情人眼里真出西施,那挺麻烦。”

杨巡失笑,这就是任遐迩,但伴娘却道:“一个女人难道不可以是先生眼里唯一的西施?这明明是最合理的要求。”

任遐迩扭头对杨巡道:“你不会嘴里说西施,心里偷偷改成东施吧?”

杨巡依然笑道:“两位姑奶奶饶了我吧。”

任遐迩立刻对同学道:“你看,这位大兄弟今天难得老实,赶紧痛扁。过了这村没这店。”

杨巡笑道:“欺负我老实。”

寻建祥笑个不停:“你们俩收敛着点,今天你们是新郎新娘,是挨我们欺负的主儿,哪能你们自己先斗起来,那我们还欺负啥?”

伴郎这才慢吞吞地插嘴:“你们尽管窝里斗,我录音了,回头现场放。”

寻建祥后来没再插嘴,跟着前面的摄像车绕城一周,听后面斗嘴。心说这样也好,这对新郎新娘只要杨巡肯稍微退让一些,倒是旗鼓相当,杨巡以后生活不愁没精神。现在看来杨巡肯退,但不知以后如何。婚后柴米油盐,多的是磕磕碰碰。

终于绕到宾馆,两对新人一起站在门边迎宾。杨巡与来宾寒暄之余,忽然问任遐迩一句:“你光着膀子冷不冷?”

“今天怎么会冷?哎,你站直,立正。”

杨巡有些罗圈腿,经常不知不觉就站成一个瘦瘦的“0”字,他闻言立刻站直了,微倾身子对新娘道:“今天宾馆冷气开得有些冷,你真不怕冻?”

任遐迩扑闪了几下被睫毛膏拉得跟扇子一样的睫毛,低声道:“你今天真傻。”

“哎,还真是。”杨巡立刻领悟过来,任遐迩心里热着呢。他贼笑道,“你是最美。”

任遐迩忍俊不禁,恨不得扔掉花束捂肚子大笑,终于咬牙切齿地忍住,才道:“不许阴谋陷害,学学老二,人家多像个结婚样儿。”

杨巡还想再贫,却见又有来宾进门,忙又投入寒暄。任遐迩看着忙碌的杨巡心想,怎么办,跟着这活宝,她也越来越活宝了。不过她似乎以前也是个大快活,后来挣扎着生活,人才活得越来越没劲。刚才杨巡的嘘寒问暖让她心里温暖,从此之后,不用单打独斗了吧。

婚礼进行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宋运辉到场后与雷东宝打个招呼,就携梁思申坐到本地政企要人的桌上。雷东宝与那些同样来自杨巡老家的亲朋好友坐在一起,众人对座位是最敏感的,见此都是议论纷纷。

在梁思申的眼里,当然台上新郎新娘,都不如她的夫君美。不过她没忘眼观六路,虽然杨巡说会布置老乡监控,她还是担心杨巡忙昏头了,忘记戴娇凤那个细节。她担心昨天电话里咬牙切齿的戴娇凤忽然出现在现场。好在全程太平。杨巡当然是必须到她和宋运辉面前来敬酒,她有些好笑地审视着杨巡,却没从那张厚脸皮上看出任何尴尬。她只是替看上去挺聪明的新娘担心,这样的杨巡,寻常人太难驾驭。反而宋运辉让她不用担心,未来杨巡的财权都肯定掌握到新娘手中,杨巡不敢轻举妄动。但是梁思申想,这就够了吗?婚姻中最需要的难道不是爱?

雷东宝在婚礼后突然改变计划,连夜起程回家。宋运辉没细究雷东宝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与梁思申一起送到停车场。等一行两辆车子绝尘而去,梁思申问:“你们昨天谈得不愉快?”

宋运辉叹息:“他身上曾经让我钦佩的精神消失了。其实从他出狱那时候起,我已经感觉到他变了。”

“难怪,我认识他晚,我说呢,没从他身上看到你描述的素质。咦,我电话。”

梁思申在包里找电话的时候,宋运辉沉吟着道:“我有点担心……我还担心……算了。”

梁思申看看宋运辉,但只有一张嘴,她选择接电话。那边却是外公。外公霸气十足地道:“思申,你告诉小辉给他女儿办签证,你也开始准备起来,圣诞假期你送我和你妈去迈阿密。”

“干什么?你不是说不跟去了吗?出尔反尔老顽童也。你不能霸占我妈,我爸需要我妈。”

“秋天啦,一想到这边的冬天,我老骨头痛。思申啊,你要讲理,我跟你妈分开那么多年,我要趁还有精神,照顾你妈几年,算是补偿。你爸呢,他日子还长,别跟我老头子抢。”

“谁照顾谁啊!我不答应,我要跟我妈说。”

“你妈已经答应跟我去美国照顾一段时间。你别没良心嘛,最起码你和你妈得一起陪我到迈阿密,对不对?靠我和小王,怎么到得了?”

“你究竟心里怎么想的?你今天口气太正常,我反而有怀疑。”

却是梁母接起电话,笑道:“别没规没矩,外公说得对,那边新入住,去了需要收拾,我不去看着总是不放心,还有你那两个舅舅,我也担心。先去了再说,要回来也容易,现在不是以前。再说你也得让妈妈去美国玩玩。”

梁思申立刻没话说,只一个劲埋怨外公一天一个主意。要外公亲口发誓不再改变主意之后,她才结束电话。回头见宋运辉已经与人聊上天,她走过去等了会儿,等那人识相离开,她就跟宋运辉道:“外公打算让妈妈陪着迁居迈阿密。还要我跟你说,要你准备小引的签证。”

宋运辉奇道:“他前不久还在跟我说,他要看着明年初他手里的股票上市,他还说他想进股市搅上一脚。”

“我也不知道,他说他怕死上海的冬天了。不过现在去也好,正好让小引去那儿补习半年英语,免得跟我当年一样死命追进度。”

“小引的学费得我出,别让你外公掏腰包。”

梁思申笑道:“如果有幸旁边有私立学校,那费用你肯定掏不起。如果是公立,不用掏钱。我们分你我干什么。”

宋运辉笑道:“不是那意思,我们现在岗位工资改革后,我又不穷。”

“那么从明天起,可可的奶粉钱,你太太的服装费,锦云里的水电日杂费,都你负担。”

“你的服装,嘿嘿,你的服装,除了你的服装,其他以后都是我开销。”

“那太太的胭脂花粉费呢,太太买花戴的费用呢,太太的花天酒地支出呢?”

宋运辉只好投降:“我不是把工资卡做副卡交给你了吗,全由你拿去支配,我乐得不管。”

“杨巡家的支出,以后不知道他太太有没有绝对支配权?”

“悬。”

“我也这么认为。”

两人都想到两年前的那一出,都看得出那时候杨巡对梁思申多么倾心,而且梁思申非常影响杨巡的前途,杨巡却依然在账上做了小手脚,而那个平民出身的新娘又能奈杨巡何?

杨巡几乎是被扛着进新房的。杨巡本来说把唯一的总统套房让给杨速做洞房,但是既然杨巡喝醉,杨速就做主将大哥抬进总统套房,自己进另一间豪华套房。众人又闹了会儿,见杨巡倒在床上大睡,就嬉笑离开。任遐迩将角角落落搜了个遍,揪出两个听房的,这才掩门扔掉折磨了她一天的高跟鞋。回头对着睡得没一点样子的杨巡看了好一会儿,一个人静静地将两人的关系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其实今天如杨巡所言,只是一个仪式,而他们真正的开始,是在领证那天,杨巡硬是挤占她的小窝,而她没再坚拒。

杨巡很会做人,很知道怎么关心她,爱护她,让她身心全都愉快。但就是因为杨巡做得太老练,太高段,她反而心里一直不踏实,总感觉自己被动得像个傻瓜,还不如今天杨巡喝醉了傻傻地躺在这儿,可以任她摆布。

她换下衣服,洗去铅华,换上睡衣,坐下慢慢收拾杨巡,她的丈夫。她心里有个小小的疑问,明天早上,杨巡会不会跟她说“你是最美”?想到这四个字,她不由莞尔,她觉得杨巡肯定会说,这么好的耍贫机会,杨巡岂会放过。

这是爱吗?任遐迩躺在杨巡胸口,听着他心脏有节奏地跳动,心里非常确定,她已经越来越离不开杨巡。她在登记的那一刻还有懊恼,总觉得是被杨巡花言巧语逼进婚姻登记处。今天她心想,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先下手为强地将敬慕的人变为自己的人。

她等待明天杨巡再跟她说“你是最美”,期待杨巡以后每天都跟她说“你是最美”。她会提醒他。谎话说一百次就变成真理,她要把这四个字变为杨巡的真理。

这一夜,唯有杨逦孤零零一个。大哥醉得人事不省只见周公,二哥关门洞房花烛,她于婚礼之后等了好久不见有人安排她,只好灰溜溜回家。越想越没意思,想到晚上还有一班火车,就去了火车站,连夜赶回上海。火车上的杨逦心中异常失落,强烈感觉到结婚后的杨家,她不再是被关注的焦点,大哥二哥都没头脑,只顾得了一头忘记了她,她心里很是怨愤。

也是夜车,但与杨逦南辕北辙的是雷东宝一行。雷东宝上车就郁闷地跟韦春红说他要睡觉,明天准时参加市里举办的经验交流会,除非是宝宝哭闹,谁也别叫醒他。但是雷东宝这么爱睡的人,却是闭上眼睛一直睡不着。

车子离城好远,周围已经一片黑暗,只有前面正明开着的佳美的红色尾灯稍稍影亮里面车厢。雷东宝却忽然道:“春红,今天小辉这样对我。”

“轻点。”韦春红先看看宝宝,见宝宝依然安睡,才道,“说起来,我也看不惯你昨天那么对宋总。人家与你没亲没故的,这样对你是本分,对你好才是意外,你哪能要求他太多。你看你,昨天先冷落小梁,带来的礼物也不说先交给小梁。然后也不说对宋总客客气气。你也不想想,到底是你倚仗他,还是他倚仗你。今天喜宴上他这么做也没错,你本来就只是个有钱的,你挤人家那堆里干吗?”

“谁说我倚仗他,他不倚仗我?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我从来……”

“嘘,轻点。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你们以前一个是姐夫一个是小舅子,现在是兄弟关系。可我们不说别的,就算是亲兄弟吧,人家已经当了那么多年上万人大公司的老总,你见面呼五喝六的人家怎么吃得住?私下拗手腕便罢了,还当着我们那么多人面,你存心不给他面子。”

“我从来这么对他。你什么道理,难道人富贵了,可以不叫爹娘,不认兄弟?”

“你究竟是宋总爹娘,还是宋总一个娘胎爬出来的亲兄弟?”

“你这什么话,我跟他是亲兄弟能比的?”

“你这样想……好,随便你怎么想。”

“有些东西你不懂,我比你懂。特别是男人们的东西,你们女人别掺和,小辉就是让他老婆掺和坏的。”

“好啦,我不懂。不过还是提醒你一句,你别总看不上小梁。小梁别说是宋总屋里人,她娘家什么势力,她自己什么财力,你老这么跟她对着干,不是为难宋总吗?”

“说你没见识你还不认,小辉有今天是靠老婆娘家的吗?他这个老婆嫁他前他已经是宋厂长,记住。他靠自己。”

“我不多说了,再说你又说我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女人就不该掺和男人的事。”雷东宝不以为然,也不再说话,闭目睡觉。

前面小三一直没说话,司机也没说话,就跟不存在一样。雷东宝发作了一通,这下算是睡着了,只有宝宝中途哭着要吃的,他才迷迷糊糊醒来一下,但没他的事,他接着睡。一觉睡到家里,随便洗漱一下,就直奔会场。

会场上面,市领导第一个跟他握手,又很重视他的意见,说他话糙理不糙,雷东宝憋了一天的劲终于又落回到实处。原来他只是水土不服,现在则是回到自家地盘。

宋运辉清早送走妻子,驾车回家,半路接到外公一个电话,让他过几天有空去上海面谈。宋运辉心领神会:“是不是思申爸爸的事?他没收手?”

“你倒是灵敏,既然你已经想到,我也直说给你。我越看越觉有鬼。你给我想个办法,怎么跟你丈人老头说。”

“该威胁该利诱的我都说了,你以为我还能说什么?”

“小辉,你不要这么问我。你要清楚,你现在是这个家的主力,你不动脑筋谁动?你是官场的人,你应该有更多办法。你无论如何要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我昨天一整天劝他提前退休,跟我去美国,到了美国我有办法,他一整天敷衍,我看他赌徒上性了。我告诉他,万一有事,他害自己那是他自作孽,他也会害我女儿,害思申,害可可,小辉你想过没有,你会最受连累。可他老是跟我说,他心里有数,非常有数,拿我当老糊涂。这事,小辉,即使为你自己,你也得想办法解决。”

宋运辉停车仔细听外公说话:“外公,你让思申妈先跟你出去是最正确的……”

“正确个屁,我女儿不在,他更可以肆无忌惮。”

“我思考过后基本上认定,思申爸有恃无恐有他的底气,他不是一个人,他和梁凡绑在一起,也就是跟更多人绑在一起……”

“妈妈的,我不要跟你说了,我活那么大年纪,我不相信一个国家会允许这种蠹贼存在。我高看你了。”

“外公,你听我说完……”但是那边已经传来“嘟嘟”的忙音。宋运辉看看手机,想拨回去,不过想想外公该说的基本上都已说明白,他再打过去无非是跟外公辩论,冲外公那脾气,不顺耳的哪听得进去。他继续上路,脑袋里想的事全部换成岳父。

外公说得没错,岳父如果出事,最受伤的只有他,可他能怎么办?大义灭亲,举报?别说做不出手,他手里也只有猜测没有确切证据。他最希望的还是岳父能迷途知返。刚才外公打断他的话,他还想说的是,他不知道梁凡的舅舅们有没有参与,若是参与,事情更大,因此他岂敢贸然行事。

他一路细细回想有关岳父与梁凡的种种细节,猜度是不是有更多的人参与到此事中来,还有,梁凡的筹资额度到底有多大,以及除了梁凡那一块,岳父还有无其他动作。他想得头痛。他还头痛一点,梁思申似乎掩耳盗铃。昨晚听外公说去迈阿密,此后梁思申一直为外公寻找怕冷的理由,究竟是在说服谁,他心里最清楚。他头痛要不要跟梁思申指明。

没几天外公回上海,两人又就此事好好议论一番,都觉得不会没事,但也没证据表明有事。外公更是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有事,说他这辈子见多识广,不会看错。

但宋运辉小心起见,设法打听下来,岳父风评还行,大家都说可能吃点拿点,但抓钱的可能性比较小。省行不同市行,接触的大多是大项目大国企。宋运辉稍微放心,不过外公还是决定出国去,他担心女婿万一有事,连他都会被扣在国内回不了美国,这种事“文革”时期发生太多,他至今无法修正心中的偏见,他更担心弄不好他的钱会被混作女婿的钱充公,那才是要了他的老命。

16

任遐迩结婚后并没从商场的财务管理中脱身,但开始兼管欧洲街的财务。临近年底,地税组织举办年报和新增涉税条款的培训,将会计们拉到郊区一家小宾馆集中培训。任遐迩回不了家,吃完晚饭,同屋的会计看电视,她看完新闻联播,就看教材。

一会儿杨巡电话进来,笑嘻嘻地道:“面包,今天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分居两地呀,有没有想我?”

任遐迩现在也配了一部手机,但她是个节省的,一接通就道:“你打这个电话……”她报了总机和房号,就关了手机等杨巡再打来。

杨巡再打来,就取笑:“上个月和前个月,你的手机月费少得我都出汗。我吃完晚饭回来了,到家才想到你不在。”

“对啊,还不抓紧时间,还可以出去玩。”

“不去啦,每天挨你管得束手束脚,出去玩都活不起来了,吃顿饭够啦。怎么办,我一个人很闷。天又这么冷,我一个人钻被窝里冷啊。”

任遐迩笑道:“可怜的孩子,教你一个办法,放一缸热水,晚上睡浴缸。”两人此时已经搬到刚装修好的别墅。

“水冷了怎么办?”

“水冷了继续放。”

“我中途想你了怎么办?”

“你黄。”

“我没黄,我真很想你,不是说我们婚后第一天不在一起吗,我这个实在人多不适应。”

“呸,乱唱高调。”

“你看,我又看不到老婆,又还得挨老婆骂,多受打击。老婆,我现在过去找你好吗?”

“哎,别乱来,我们都是住标间。”

“那你下来,我们回家,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上课。”

“好啊好啊,就这么定,我下去,我立刻下去哦。”任遐迩说完,那边杨巡的电话就挂了。她愣了一下,将电话搁回,怀疑有人或者有电话找上杨巡了,但她这个电话接下来,心情如会唱歌一样。

没想到过一会儿杨巡电话又来了:“面包,你怎么还不下来,我都等你十分钟了,穿衣服不用那么长时间吧。”

“什么?”任遐迩跳起来,冲到窗户边一看,下面停着好几辆车,也不知道哪辆是他的。她忙套上面包似的羽绒服,与室友道别下去。道别的声音就跟唱的一样婉转。

果然,杨巡等在下面,见面先一个大拥抱。任遐迩非常开心,额外给这个馒头盖个红戳,冒充油包。馒头却扭扭捏捏装腔作势,说这样不好,上面很多人看着,影响馒头蒸来的声誉。任遐迩狂笑,与杨巡婚后真有些不适应杨巡的油嘴滑舌,可也真好玩,每天回家就笑个没完。很多时候杨巡出去应酬,她等着他回家,等的时候可心焦呢。

婚礼后杨巡见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就硬派给她个称号:“面包”,在她用不做早餐的抗议之下,杨巡只好告诉她过去他是人称“小杨馒头”的倒爷,馒头面包是一家,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此后两人背着人就以馒头面包相称,叫得越来越顺口。

杨巡心里最喜欢的是任遐迩是真心喜欢他,没有因为重点大学毕业而露出高人一等的感觉。他本来无非是成立一个家,找个宜室宜家的厚道老婆,守住他的大后方,再给他生个聪明儿女。没想到任遐迩是意外之喜,别看此人上班一本正经,八百年不变的面包样,本质却是诙谐得很,令他顿时感觉自己的一张嘴有了用武之地,两人每天在家彼此调笑,说是打预防针,让各自出去应酬的时候遇到花言巧语免疫。婚后的生活是说不出的轻松适意。

杨巡认为自己找对人了。

17

上海虹桥机场国际起飞厅,外公进去关口前,特意走到前来送行的女婿面前一言不发好久,盯得梁父失色。已经进去的梁母见此担忧,老头子昨晚一直没再提,今天难道要临门一脚?可她出不去,没法打圆场。同样也是来送行,顺便接走可可的宋运辉见此倒退几步,避开风圈。

外公却没多说,只盯着女婿低声道:“你好自为之。”

外公说完就进去了,留下梁父站在原地尴尬了几秒钟,但也没尴尬多久,就回头对不远不近处的宋运辉道:“这都什么意思?你回家的飞机还要两个小时吧,有没有别的事?”

宋运辉拿嘴努努怀里很不安分的因为妈妈离开而哭泣的可可,道:“他的事最大。”

梁父感慨:“你现在把他当天,等他长大不知道怎么对待你。”

宋运辉从可可那儿分出三分目光看向岳父:“爸爸,我没跟思申和外公他们说实情,外公应该想得简单一些,思申更是避而不想,但现实……”

梁父神色一凝:“你背后调查我?”

“爸爸对不起,我得为妻儿老小考虑,但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梁父不语,冷冷地盯着宋运辉。宋运辉也不解释,熟练地摸出尿布包里的热奶,让刚哭完的可可捧着吃。人流在他们两个身边来来去去,两人都不为所动。

终于还是梁父道:“你知道多少?”

“很简单的道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坐在我们这种位置上的人,基本上已经不可能亲自动手完成一件事的全程。全程有多少人参与,就有多少漏洞存在。”

梁父神色越发凝重:“你究竟知道多少?”

可可仿佛感受到来自外公的凝重压力,丢掉奶瓶又“哇”的一声哭出来。宋运辉这下又没法回答问题,小心伺候手中的一团宝贝疙瘩。而他也不想多说,索性借可可的哭来回避。偷眼看去,见岳父脸色忽明忽暗,已经大变。

这时,宋运辉的手下找过来,见此情形,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近。宋运辉也没招呼手下过来,还是与岳父对峙。

好久,梁父终于又回复镇定,但冷然对宋运辉道:“你也好自为之,你为上市剥离资产的那些事已经做过火了。”

“这事都是专门的法律班子经手,没有违法。”宋运辉有些愕然,没想到岳父也在调查他。

“别让思申知道。”

“思申一向对不三不四的下岗规定很有看法。”

梁父看看不远处的宋部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句:“对,我忘记你跟上面关系很好。我从国内出发,再见。”

宋运辉不动声色地跟头也没回的岳父说“再见”,但等岳父走远,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其实对岳父的所作所为所知有限,他完全是凭一个上位者自身的经历,豁出去威胁了岳父一把,令岳父无法不忌惮:他这么一个外省官员都能探知一二,何况省内?为岳父的事,他头痛万分,只好选择与岳父交恶,但或许可以挽救岳父于悬崖。

他没想到岳父也调查了他,翁婿关系的背后竟是这样,他始料未及。

宋运辉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与同事会合,登机回家。

宋运辉与杨巡的关系,在杨巡的一再努力之下,终于渐渐恢复。元旦前杨巡在新居请客吃饭,他过去了一下。从杨巡那儿得知梁凡和李力两个在香港挣得相当好,因此几乎不回上海,直把香港当了家。因此杨巡也激动得跃跃欲试,想通过深圳的地下渠道将钱弄去香港动作一把。

宋运辉跟杨巡说起梁思申的评价,说泡沫时期,谁都会被资产的迅猛增值击晕,认为自己是天才,争先恐后地下水追逐泡沫。追逐泡沫是正确的,没办法,必须想办法跑赢通胀,但最关键问题是谁都不知道泡沫会什么时候破裂,谁要是拿到最后一棒,那就不仅仅是前功尽弃了。解决的办法是对冲。但是国内很多出去香港玩股票的人不懂这些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金融天才玩出来的游戏规则,因此不知如何躲避风险。

宋运辉本来就不熟悉那行,本身就说得七零八落,于是这话到了杨巡、任遐迩以及寻建祥、杨速夫妇的耳朵里,便更成了天书。杨巡建议已经在读工商管理硕士的任遐迩放弃看着没什么意思的课程,转投金融。任遐迩也是蠢蠢欲动,对那个听上去都是高智商人士在玩的领域非常向往。

饭后,杨巡坚持要替宋运辉开车,送他回家。宋运辉建议杨巡,做大了以后,确实应该开始考虑多渠道融资,向股市等金融领域开拓融资渠道。杨巡听着当然上心,回家找任遐迩商量该怎么做。却见任遐迩早已趴在电脑前,通过雅虎中国搜索相关信息。但两人找了半天“对冲”相关信息,越找越是茫然。

杨巡想到前阵子找过他,想拉他进证券交易所开个大户的老大,决定从那个业内人士入手了解情况。但任遐迩准备去书店买书或从图书馆借书,了解相关情况。两人分头出击。

杨巡很想在已经在扩建的建材市场之外,把原先有规划而且也有图纸的商场上面的办公楼造起来。可那需要大笔的资金,钱从何来一直是杨巡孜孜追求的大问题。如今很好,有了任遐迩这个帮手,让他可以有商有量。他充分意识到,人的智商高是多么重要。

但在新一轮的大展宏图之前,杨巡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退路。就像宋运辉跟他提到过的对冲,收益越大,风险越大。世上的其他事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现在家大业大,更须分摊风险,以免那些总是让他午夜梦回的恐怖过往再度来袭,他不能总是只有深深害怕,没有行动。他想方设法将文凭最厚实的任遐迩的档案又放回人事局,又替任遐迩找到油水丰厚的自来水厂位置,费大钱花大力弄进去,却又费钱费力办个停薪留职,他这才放心,即使以后有个三长两短,也饿不了全家了。

任遐迩对此很不理解,她即使与杨巡再亲,一时又怎能摸清楚如此顽强的丈夫经历多次头破血流,层层累积在心头的恐惧。<!--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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