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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天的气息渐渐来临的时候,设备进场了,厂房建筑物竣工验收了。虽然监理公司的预验收顺利通过,但是项目经理对于政府部门的验收还是心怀忐忑。柳钧倒是不愁通不过,他不信还有人比他更认真。他目前更头痛人员招聘的问题,他好歹是找了一个很不错的行政经理,这位行政经理三十几岁,开着一辆柳钧买给他的二手夏利车一边跑机关跑新公司数不清的各项审批,一边跑人才市场招合适的操作工。可是招聘问题很大,关键是柳钧要求太多,即使是最基本的操作工,柳钧也要求找最认真的人。柳钧给行政经理的招聘要求是:一要有中专以上文凭,二要有较真的态度。反而有没有技术基础,他并不太要求。
项目经理见验收现场的柳钧一脸心不在焉,不好好招呼验收人员,他忍不住拉柳钧私语:“柳总,都临门一脚了,关键时刻千万别掉链子。”
“你不是说我这边两个厂房够申请鲁班奖了吗,还愁什么?”
“你再没问题,也得敷衍好这帮大爷啊。”
柳钧笑道:“我是甲方,你从不敷衍我,还拿水泥块砸我,我也学你不敷衍大爷们。我不是一开始就跟你说了,做我这个工程,你只要操心质量,操心进度,其他都不用操心。你说,总体加起来,你其他的工程有我这边操心得少吗?起码我没让你操心钱吧,你甚至连管现场的都不用配备,你够轻松。”
“可这是官府,官府的人得罪不起。你看你们上海建筑师都不敢怠慢。”
柳钧却想起来,认真问一句:“我这个项目做到今天算是结束了,到今天我再问你,你究竟认不认可我的模式。换个表达方式,若是我接下来有新的工程上马,你还愿不愿意做?”
项目经理一愣,盯着柳钧足足想了好一会儿:“先回答后面一个问题,当然做,有钱不赚猪头三。但是前一个……你这工程,我虽然操心得少,可也赚得少,只赚到点儿辛苦费。你要知道,浑水才有鱼可摸,有个名词叫内外勾结。”
“白善待你一场,白眼狼。”柳钧笑骂。
项目经理也不遑多让:“你这种模式只此一家,幸好你这工程不大,我要在你这儿再多做半年,出门退化得别想做别家了。不过跟你这几个月做下来,我的醉肚倒是养好了。”但项目经理犹豫了一下,还是又不客气地补充道,“这回你是甲方,我看工程款不差我一分一毛的份上让着你。你这模式……幸亏我脾气好,你爸周旋有方。”
“你看着,像我一样的老板会越来越多。”
项目经理这回倒是承认了:“对的,我已经接触几个老板第二代,有见识,有抱负,肯下功夫,牛。虽然都花钱大手大脚,可都能花到点上。人也不错。”
“我还以为你同济出身,难得是个拿得出技术的项目经理,你应该会比较认可我的模式。”
“我一穷二白起家。目前对于我而言,钱比理想更重要。”
闻此言,柳钧不禁想到钱宏明。钱宏明又何尝不是如此?
项目经理还是不由分说拖柳钧跟上大部队,一路提醒柳钧保持微笑保持谦卑。柳钧虽然勉强做到,却依然有点儿心不在焉,他烦这样的浪费时间,这种验收原不需要他来参与,但因为来者是老爷,所以老板必须随叫随到贴身伺候。
走进热处理车间时,行政经理来电,说是有个姓董的人打车过来,指名要见柳钧。没过一会儿,柳石堂拿一张名片进来,让柳钧撤退,去接待那个姓董的。
柳钧一看名片,一半英文,一半中文,大名董其扬。柳石堂附耳轻语:董其扬正是市一机新任总经理,孤身一人打车而非驾车前来,必有原因。柳钧吃惊,留下老爸应付老爷们,他去见那董其扬。
董其扬大约四十岁,长得可说其貌不扬,凸脑门,厚嘴唇,整个人又干又瘦,却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和一脸可亲的微笑。董其扬开口也是很随和,柳钧问:“董总喝咖啡吗?我这儿有半年前香港买的小粒种阿拉比卡,香味已经逃得七七八八。哈哈。董总找我,是不是想追回四个被我挖来的技工?”
“呵呵,市一机人才济济,不差这四位。他们四位,据我了解,不算是分厂技术领先的人。”
“没错。但这四位是我在市一机做加工时遇到的工作最细致到位的人,作为技工,他们是最优秀的。他们也愿意来我这儿,我给所有员工缴纳四金,比贵公司多一项公积金,我这儿的工资目前暂时与市一机持平。”
董其扬惊讶,沉吟道:“你这么坦白,不怕我把他们挖回去?”
“你挖不回去,你们市一机根本没有他们需要的企业文化。我很奇怪,董总今天找我,因公还是因私?”
“算不上公事私事,我一到市一机就听汪总等人提起你,看到你研发的产品,一直想结识你。请你别有敌意,我还不至于来你这儿做工业间谍之类下三滥的事情,只想认识朋友。我在这一行一直主管销售,但我一向与技术人员投缘。可以带我看看你们的车间吗?刚进来时候已经见到初具雏形。”
柳钧亲自陪同进车间参观,而董其扬一见到车间,便脸色一沉。今天是个阴天,但是车间里面却光线充足,自然采光良好。他做业务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心里最清楚好坏。眼前车间无微不至的细节表明,腾飞公司的建造彻底贯彻了柳钧的意图:“请问柳总,车间每平方米的建筑成本大约是多少?”
柳钧微笑:“没比市一机新分厂的预算成本高,但是我这儿比市一机多出很多附加设施。我这些附加设施的目的只有一条:节能降耗,也就是降低未来的运行成本。董总,腾飞两个月后即将成为市一机的最有力竞争对手。”
董其扬硬是笑道:“我不担心,呵呵。这个市场很大,我们两家的产品在这个市场的占比非常之小,完全无法形成竞争,却可以形成集群效应,得利双方。”
柳钧毫不掩饰:“我们的产品完全无法形成竞争,但这个大市人才有限,请恕我往后继续挖你们墙角。”
董其扬反唇相讥:“至今你还没挖走一个工程师,这倒让我感觉毫无悬念了。”
柳钧张了张嘴,但没说出来,不是他没挖走,而是没看上。据汪总讲,以前市一机还有几个不错的年轻工程师,这几年老总换手太快,大家纷纷挂印求去。
两人后来只就车间建筑方面有所讨论。董其扬见到雨水收集回用系统的雏形,见到热处理车间降温水帘的雏形,见到车间集尘和水幕除尘设施的雏形……董其扬不太懂技术,不能很好领会这些看似不重要设施的运行方式,但董其扬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果真如柳钧所言,腾飞公司每平方米的建筑成本低于市一机,说明固定资产投入不高,未来的单位折旧不会高于市一机,而眼前这些节能降耗的设施却将真金白银地降低未来运行成本。若真是在市一机与腾飞之间展开竞争,成本已经高下立判。市一机几乎没有竞争力可言。难道这就是柳钧说的产品完全无法形成竞争的原因?
但是等董其扬走出车间,跟着柳钧去几根钢管几片石棉瓦临时搭建的车棚取车,再回首,看偌大场地上的车间异常小巧,身量气势与市一机不可同日而语,董其扬暗自微笑,放下心来。腾飞与市一机,并无可比性。而柳钧其人,董其扬认为此人太直太冲,不是管理制造型企业的好料。一念及此,董其扬放松下来。
腾飞新址地处偏僻,进来容易出去难,柳钧打算开车送董其扬进城。见董其扬站车屁股后面眯着眼睛凝神看他两个车间,他也不禁站到董其扬的角度看自己的公司:“董总,很小,是吧?”见董其扬实事求是地点头,他倒是喜欢:“别看这么小,目前订购的设备也才够放满一半不到的室内面积。资金不足,不如市一机实力雄厚。”
董其扬摇头:“市一机两位股东实力雄厚,不过到我手头可支配资金不够。市区车间迁址市郊,腾出的土地是两个股东来开发,土地差价没全部交给我用作工厂运作。我比你难啊,天天拆东墙补西墙。”
“难怪工程进度慢我起码一半。施工现场基本上就是拿钱说话。”
“哪儿都是拿钱说话。”既然不再将柳钧视作对手,董其扬充分表现出他的大肚,“我听说……有家公司已经赶在你之前,研发出全系列……”
“有,我大学校友的公司,他们买了我系列中一个品种的一套图纸,然后没有疑问,没有创意,也没有改进,仿出一系列低端货。”
“可是那种低端货廉价,性能比过去的已经有较大超越,也能达到一定要求,据我了解,市场相当不错,国内还是有不少企业愿意接受这种价廉物美的产品。我们也准备批量生产。”
“我还知道你们买了美国某家公司的全套图纸,打算进军工程机械。汪总一定能很快制定工艺,只是可惜了汪总的一身本事。所以我说,我们之间无法形成竞争。”
董其扬这才明白前面柳钧说两家公司无法形成竞争的原因,不禁哭笑不得,这小子,毫不掩饰骄狂。“我做销售多年,我可以跟你说一个假设,你研判一下究竟会不会出现这种可能。市场需求呈金字塔形,高精尖的产品位于市场顶端,但是需求量并不大。最大部分的是中档需求,中档市场需求一直在质量与成本之间维持着动态平衡。当市场上有马马虎虎还算通得过的产品面市,首先,原本属于高端市场的份额被夺去一大部分,然后下家以此马马虎虎的产品生产出面向消费者的成品,消费者的判断力有限,既然没太大区别,当然很愿意接受,性价比比起原来劣质成品和高精尖成品高了不少,于是马马虎虎产品的成品销量惊人。最后,惊人销量反馈给上游厂商,上游厂商扩大产量,上游厂商间又展开激烈竞争,最终是竞争和规模效应导致价格大幅下降,于是最终成品的性价比更高,受众更加广泛,更加侵占高端市场的份额。高端产品此时往往高处不胜寒,受众的面太窄,成本一直降不下来,于是更失去市场,有时候被迫得为了生存降低身份。这种现象,用我们的行话,叫劣币驱逐良币。你如果不信,可以走着瞧,事实胜于雄辩。”
董其扬语速不紧不慢,字字铿锵,感染力十足,柳钧听着听着就将车停下,一直等董其扬说完:“逻辑上完全成立。”
“不仅是逻辑上成立,凭我十几年的市场经验,这种情况在中国发生概率极高。”
“百分比多少?”柳钧急着追问。
“90%。我们可以打赌,一块钱。”
柳钧大惊失色,好一阵子无语。等醒过神来,他缓缓将车启动,没了说话兴致。他原是信心十足,将以产品系列中的余下部件打响腾飞新公司的第一炮,已有实践表明,他的研发有回报。因此他购买的第一批设备也是以满足这种产品生产为要。可是,若真有董其扬所说的90%的概率,那么他的投入将从哪儿收回?腾飞投入生产后的利润从何产出?难道,他为了报复杨巡,将设计图纸贱卖,反而砸了自己脚面?柳钧郁闷得肋骨开始隐隐作痛。
车进市区,路上逐渐热闹起来,董其扬让柳钧停车,他在这边打的,他不愿与柳钧的接触在老板心里留下什么不良印象,毕竟他在现在的位置还不算屁股坐热。下车时候,他跟柳钧和善地道:“柳总,我初来乍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以后有什么不懂不熟的需要向柳总请教,希望柳总把我和我老板一分为二啊,呵呵。说起来,柳总,我们两个互补,以后你有销售方面的难题,尽管找我。”
“谢谢,以后一定请教。”柳钧犹豫了一下,问,“那么董总看好美国买来的图纸?”
董其扬摇头,“我是一个职业经理人,两位大股东对我的要求是尽快获利。买美国图纸是性价比较高的选择。”
柳钧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其实……机械制造业容不得急功近利。”
董其扬这回点头,“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你手头这些不同处理后的物理数据,都是宝啊。当初我在外资公司,这些数据……别提了,我们中方人员都接触不到,都是锁保险箱里存档的。你摸的路子是对的,我想认识你。但到目前为止,我看你对市一机还构不成任何威胁。”
柳钧看着董其扬打车离开,好一阵子没挪动半分,他被董其扬这个行家点了穴。在德国,他和伙伴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经典”,他们总是追求精益求精,将手头的活计打造成经典。他没想到,回国全变了味儿。他几乎开始相信,董其扬与他打赌一块钱,他得输。从他回国一年整获得的经验来看,良币在国内处境艰难,而这种劣币良币论,董其扬看到了,爸爸却没看到,看起来董其扬确实有水平。
那么,他是不是走错路了?就像董其扬说的,在目前的经营环境下,他对市一机无法构成威胁?
柳钧热爱户外运动,热爱旅游,他在旅途中总是能看到,不同的植被适应着不同的环境。杨柳树到了高海拔地区即使能存活,也决无西湖边杨柳依依的意境;而高山匍匐生长永远长不大的小树移栽到平地,弄不好就长成参天大树。他的坚持,他的理念,难道在国内水土不服?
即使杨巡去年将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即使拿着他的钱的施工方项目经理眼睛里总有若隐若现的不屑,自始至终柳钧都没有过怀疑。但这一次,董其扬的一席话,让他终于看到国内市场的本质。他的心底有一层怀疑悄悄升起。他的路,究竟是走岔了,还是走对了?
等柳钧回去,一行验收人员已离开去市里吃庆功宴了,柳石堂当然也敬陪吃饭。柳钧一个人在热处理车间徘徊,不知不觉钻进高频屏蔽笼里。小小的空间抑制住柳钧的心猿意马,他一个人抱头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被饥饿逼去食堂吃饭。他安慰自己,大环境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变,反而是董其扬的提醒让他对未来有所准备。应该是好事。比撞上南墙,甚至积压无数库存,要好得多。起码,让他可以事先有所准备。
柳钧走出屏蔽笼子才想起,他的手机信号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也被屏蔽了。他忙打个电话给董其扬,对董其扬的提醒表示感谢,这倒是让董其扬很感意外。然后是行政经理通知他,应聘面试的三位有大学文凭的技术人员已经在办公室等候。柳钧一看时间,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一刻钟。他在德国已经培养出严格守时的习惯,这下心里很是不好意思,食堂也不去了,直接赶去办公室。
面试,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很正规,在柳钧眼中,就是跟三位散漫地坐在办公室,拉家常一般地聊天。技术这东西,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只要问他过去做过什么,怎么做的,其间有什么考虑,用到哪些原理,基本上该露出的毛须全露了,看面试官自己怎么抓辫子怎么判断。
结果,一问就问出两个资深的都是玩粗仿的,更差劲的是,他们仿的时候都不去探究一下每一个设计背后的考虑。反而是一位刚从大学出来才不到一年的,叫罗庆,说话时候很有自己的想法,罗庆懂工控,爱玩电脑,最难得的是,罗庆爱问个为什么。柳钧与三个人谈了半个多小时,只留下一个罗庆。对于这一结果,柳钧并不感到意外。若不是他的腾飞公司眼下挂了外资的羊头,他怀疑这三个人没一个会来应聘。这种味道,他在前进厂时已经尝到过。
随着设备陆续进场,柳钧手头可用人手越发捉襟见肘。但他在招聘中依然高标准,坚持宁缺毋滥,不认真的,没耐心的,毛糙的人,一概不要。柳石堂曾经劝说儿子,有些人可以培养,但是柳钧不肯,他不愿有人进来破坏公司踏实做事的风气。人都很会有样学样,往往会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即使柳钧早已知道,专业人手不好找,早就做好自己传帮带一批新进人员的打算,可是没想到非专业人手同样也不好找。而且他没想到全社会男性对机械最基本的知识接触得那么少,或者说学校刚出来的男孩子根本就连锉刀怎么拿都不懂,更别说精分螺丝的那么多种类。即使中专大专职业技校出来的人,一样基础知识缺乏,很难囫囵派上用场。但柳钧眼下是整个腾飞的头,他可以每天鼓动大家,告诉大家你们是最好的,却没法迅速将所有人改造成三头六臂。他心急,却只能闷在心里,免得动摇士气。而今又添董其扬说给他的一道心事,他只用下午到傍晚的时间,就憋出了一嘴的口腔溃疡。
晚上,柳钧没再留车间加班,而是将年轻基础工的学习计划分派下去后,驱车进城散心。今年以来,钱宏明新公司开业后一直很忙,每天就跟空中飞人一样,今天也是在外出差。但钱宏明叮嘱柳钧如果真有空就去趟他家,背一些米、油等重物过去,家中只有嘉丽和保姆,重活有点儿吃不消。柳钧依言去超市买了不少,分两次才扛上钱宏明家的楼。
嘉丽腾出手来,找出她送给柳钧回国一周年的礼物。
嘉丽说一周年的时候,柳钧很是恍惚了一阵子,他都回来一年了?一年,按说很长很久,为什么他却觉得没做成几件事?他却不由得右手摸摸左手,谁说一年不长,不仅肋骨断了两根,手指更是不再完整。这一年,发生太多的事。
嘉丽送给柳钧的是一幅一尺来长宽的水彩画,右下角草书“千禧年柳钧快跑”,一条肥嘟嘟粉嘟嘟的虫子,头顶翘一缕圆润的毛,神色很臭屁,站在山顶上做手握红宝书向北斗状,只是压在胸口的宝书,用童体字写的是“金属切削手册”。柳钧看得哈哈大笑,别看嘉丽把他画成一条虫子,而且是条可爱的卡通虫子,可胖虫子的眉眼之间却依稀有点儿他的影子。柳钧非常喜欢,更喜欢的是嘉丽如此有心,丈夫常年出差,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还送给他亲手画的画儿。
嘉丽不大擅长说话,柳钧说了几句就黔驴技穷,又赞美几句孩子,只好告辞走了,连中饭晚饭没吃都没好意思说出口。好在他约同学,倒是都一约就到,同学有的是晚饭吃到一半扔掉饭碗过来,有的是已经吃过饭,大家坐上饭桌个个神情悠闲,唯有柳钧从冷菜上来起,就吃得穷凶极恶。
酒足饭饱,好不容易出来潇洒一趟的柳钧贼心不死于只见几位男同学,不禁拐去余珊珊家的小区,他忽然想见见余珊珊。去年出院后,他嫌余珊珊一张嘴没遮拦,就没再见过面,只是偶尔晚上通一个电话。
但好巧不巧,柳钧才开车到余珊珊家楼下,刚想给余珊珊打手机,却见一辆车徐徐开来,即便是小区路灯暗淡,柳钧还是认出这辆车是广州本田雅阁,目前车市的当红炸子鸡。车子才停,就见一个青年才俊急匆匆跳下来,绕个大圈给余珊珊开门。柳钧看着脖子一紧,立刻斗鸡一样地跳下车去。
柳钧跳下车纯粹凭的是直觉,认定车子里等着青年才俊开门的一定是余珊珊。及至冲出去真真切切地看清车子里出来的女孩,却是紧急刹车了,这是余珊珊?记忆中的余珊珊头发长不盈寸,眼前女孩头发长可及肩,昏暗灯光下都可见油亮发光。记忆中的余珊珊穿着不甚讲究,眼前女孩首先伸出车门的是重心极不稳妥的高跟皮靴,而后出现在春寒料峭夜色中的是及膝裙子,中长风衣。整个人袅袅婷婷,女人味从头流到脚,再不是过去的英气逼人。柳钧呆住。
那青年才俊见有异常,一个侧身拦到余珊珊面前。柳钧忙表明身份:“余珊珊,我是柳钧。”
“咦,你总算出关了?难得。”余珊珊惊讶,看着夜色中的柳钧,一时无话。
她身边的青年才俊抢先一步,将名片递上,跟柳钧表示认识认识。柳钧也将自己名片递去,先看一眼余珊珊,才俯身就着车子大灯光线看青年才俊的名片:申华东。柳钧心中灵光一现,抬头看那申华东,也是眼光中有惊讶。柳钧不知道这算不算狭路相逢,对方应该是市一机大股东申宝田的儿子,听说是个留学归国的才俊。但若真是申宝田留学归国的儿子,似乎不应该只开一辆本田雅阁。
两个男人各怀心思地握手,余珊珊在一边问:“柳钧,你那儿完工了?”
“厂房完工,设备刚开始安装调试。”柳钧又忍不住解释,“今天难得进城,想来看看你,正好停下车,你来了,很巧。还不晚,去吃个消夜?”柳钧想面对余珊珊说话,可申华东总是有意识巧妙地夹在两人中间。
余珊珊当然不愿夹在两个男人之间尴尬,说声晚了累了,与两人道别上楼去了,高跟鞋敲得楼梯“嗒嗒”响,楼下两个男的凭着“嗒嗒”声将仰望的角度微调。等余珊珊终于从窗户伸出头来挥手,两人才低下头,看向彼此。两个人的年龄差不多,但申华东显然很会收拾自己,全身上下透着贵气。柳钧不由得想到余珊珊衣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很怀疑是受了申华东的影响。想到这儿,柳钧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此时他脑袋已经冷却下来,心说他激动个啥,就与申华东道了再见,开车离开。反而是申华东还站在下面,跟余珊珊通了几句电话才走。
柳钧几次三番想拿起手机与余珊珊说几句,但都左手打右手地放弃,他心说他又不喜欢余珊珊。回到公司,见罗庆和几个员工就着办公宿舍楼西墙简陋的篮球架打篮球,他也加入进去,与大家抢篮球投篮。他没想到罗庆当天就搬铺盖住进来,行动如此迅速,于是对罗庆心生好感。见大家都喜欢打篮球,他提出平整一块还没钱利用起来的土地做篮球场,大家都很高兴。柳钧似是给自己打气,告诉大家我们都还年轻,我们要走与众不同的路,创建不同寻常的工厂,升华自己独特的人生。他这么鼓动大家,也这样子鼓动自己。他将嘉丽的画装上镜框放在桌上,朋友的关爱,是最大的鼓励。
但情况总是一日三变,当设备安装到一定程度,他跟开户行那位原先跟他谈得挺好的信贷员联系启动流动资金贷款,信贷员很遗憾地告诉他,虽然银行方面也知道腾飞是家理念先进的企业,可在腾飞拿得出业绩漂亮的财务报表之前,银行方面没法突破贷款硬杠子,给予腾飞贷款。柳钧指出工业区隔壁有家企业一开工就有贷款,信贷答那家是国企。柳钧这才知道企业与企业是不一样的,就像印度种姓之间有着深深的鸿沟,私企在银行眼里可能是吠舍的级别。他唯有磨着那位信贷员问财务报表做到什么样子才算上硬杠子,一直磨到饭桌上,才算把贷款的所有硬杠子搞清楚。柳钧失望地意识到,他的腾飞距离从银行贷款,还太远太远。很有可能开工后的半年内都拿不到贷款。那么他该怎么办。他的启动资金都是满打满算地投入着,按照计划,工厂正式启动的那一天,也是所有自有资金见底的那一天,未来需要贷款支持。可是半年没贷款,可怎么办。
腾飞将崭新地死去!
财务报表的硬杠子,在柳钧心中深深扎下了根。该如何交出一份漂亮的报表,柳钧决不会去想做假账,也想不到,他回到公司对着计划进度表打坐,整整闭门坐了一个小时,决定修改计划,更改进度。这一天下来,柳钧又给逼出满嘴的口腔溃疡,他都能闻到自己因为上火而臭烘烘的口气。
即使被迫改变了计划,也拿出了对策,可是柳钧情绪依然低落,他再一度陷入怀疑。这一次,他怀疑自己的能力,在经验欠缺的情况下,虽有爸爸的辅助,可是,他真能做出最佳决策吗?他能将腾飞公司运作得腾飞起来吗?
想到爸爸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绘的前景,将所有家当全部交付给他操作;想到公司全体员工也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描绘的前景,跟着他自觉要求加班,自觉学习他每天翻译出来的设备手册,柳钧心头异常沉重。他只许赢,不许输,他根本没法输。他只能再搬出翻来覆去不知用了多少遍的激励词来给自己打气,可是今天,这些老生常谈已经没法鼓动他,他忽然非常厌倦,感觉这些激励就像拙劣的名为励志的表演,实质则是骗子。
然而,车间里,员工们还在等着他这个主心骨。他不能挂着脸出去。他要是先散架,腾飞顷刻完蛋。他必须振作。
万般无奈之下,柳钧唯有举起左手,五指张开,平放在自己眼前。包医生说已经给他做了最好的手术,做了最淡的疤痕处理,可是指关节间只要仔细看,还是看得见那不太正常的一环。柳钧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左手捏拳,但这根无名指只能稍微倾斜,无能、丑陋,全都表露在这根手指上。这是杨巡给他下的战书。他如果不能支撑起腾飞,他唯有做这根手指第二,做个孬种。他仿佛看见杨巡轻蔑的眼光。他猛然站起来,带上安全帽走向车间。
他必须努力走下去。
夜晚的家宴上,钱宏明看到柳钧的脸色,惊住了,即使柳钧上回遇袭时候的脸色都没今天的差,他从小到大都没见柳钧脸色这么难看。柳钧整个人瘦得颧骨凸起,灯光打下来,颧骨下面两团阴影,更是显得已经晦暗的脸色更加惨淡。钱宏明即使出差大半个中国,为了节省开支经常夜晚宿在驰往下一个目的地的火车卧铺上,他的脸色都没柳钧的差。他顾不得吃饭,拉住柳钧问为什么。
柳钧告诉好友,他现在连牛排都没兴趣,因为口腔里此起彼伏的溃疡,搞得他吃饭非常痛苦。他将这几个月来心里的不快一一向好友倾诉。两人边喝边吃,一会儿嘉丽放孩子睡觉,也加入进来旁听,但她没法学钱宏明随时可以插话,或安慰,或点评,或出主意,她没那么多的经验,可是她能感受柳钧的心乱如麻,感受到柳钧肩上如山的压力。柳钧这一战若是败了,虽然凭他本事多的是地方吃饭,而且依然会混得很好,可是,柳钧的骄傲呢?
钱宏明与妻子心意相通,他总是调动他心中强大的数据库来引经据典地告诉柳钧,这很正常,还有谁谁谁也遇到类似情况,当时更惨,柳钧已经算是解决得很好,等等。
柳钧在好友的安抚宽解下,情绪恢复了一点,他吃完饭就告辞了,他还得去爸爸那儿,将自己新的计划拿去与爸爸商量。嘉丽将一锅本来炖给钱宏明喝的绿豆莲子百合汤交给柳钧拿走,让柳钧清清火气。
等柳钧一走,钱宏明就跟嘉丽道:“你看柳钧眼睛凹陷得……我都不忍看他。回国一年他快耗尽自己,他太认真了。”
“你有没有办法帮帮他,帮他找人,或者找钱……对了,他说他最愁的是两样:一是市场,二是启动资金。”
“你说,这两样我帮得上吗?我可以帮他做外销代理,可以做得让他不操一丝的心,其他,我全外行。”
“你是最能干的,你想想还有哪位朋友能帮上忙。”
“如果是其他的忙,或许能托朋友,可是钱和市场,这是谁都想抓在手里才甘心的东西,谁肯伸手援助?”
但是钱宏明否定了嘉丽,却否定不了自己滑向雷区的步伐。是的,那是雷区,是一处游走于法律边缘的雷区。可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金矿的所在。自打那次与柳钧解说进口贸易中信用证的始末,柳钧的脱口而出提醒了他,他此后每每一有机会,或者说是有意制造机会,就向金融界人士请教,他只要有空,就在心里密密地完善所有的操作步骤。他为所有的设想倾倒,可是他不敢走出哪怕是一步。因为那是雷区,是个如果银行认真查一下就能引爆的雷区。他自从打通操作程序的仁督两脉之后,一直忐忑地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那雷区中的金矿,那是玩命,命没了要金子何用?
但今晚柳钧的神色让他心痛,他比嘉丽更想帮柳钧,可是他又能帮到什么?嘉丽说得没错,只有市场和金钱。
钱宏明内心剧烈地动摇,不知不觉走进女儿的房间里。小小的女儿躺在小碎花的被子下面,脸色红润,无忧无虑。女儿出生之前,他们已知性别,但一直商议不下孩子的大名小名,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如此独一无二,说什么都得有个最别致最美丽的名字。一直到孩子生下来,第一天裹着孩子的是一块小碎花的棉布,小碎花簇拥之下,他们的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看。嘉丽忽然提议,就叫小碎花吧。于是他们家开始塞满小碎花的布艺。小碎花出生前买的外套如果是纯色的,嘉丽也会拿起画笔用丙烯颜料精心地画上小小花朵。钱宏明本想用女儿来阻止自己滑开去的脚步,可是女儿红润的脸却总是提醒他想到柳钧干枯的瘦脸,他都没法将柳钧的两团颧骨从眼前抹去。
钱宏明离开小碎花的房间,独自站在阳台发了半天呆,终于下定决心。他一定得帮柳钧。
柳钧则是在这个春风轻抚的夜晚,来到爸爸的家里。爸爸不在,不过他只要一个电话,爸爸就十万火急赶回来了。柳钧告诉爸爸他的新计划,他准备安装一台设备,启用一台设备,决不让设备闲置半分钟,哪怕是让设备做外加工。他让爸爸重新出山,寻找新设备可以完成的加工。他画个表格给爸爸,什么设备,可以加工什么,可以达到什么精度,加工成本大概是多少,什么时间可以启用。他让爸爸照着表格寻找业务,多么难的都可以拿下,需要设计的也可以拿下,只要有业务,唯一要求是价格不能平易近人。
柳石堂听着儿子的计划,看着儿子的脸色,他等儿子说完,将计划翻一个面,用手掌压住:“阿钧,这是生产和安装两条线并行,你手下又没得力人手,你不能逼死自己,你会累死。”
“爸放心,我不会累死,我年轻,身体好,睡一觉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但我会羞愧而死。”
柳石堂不吭声,起身去翻出一面镜子,递到儿子面前,“你看看你的脸。你别逼自己,爸爸早知道你的钱会不够,我早想好了,我们还有三处房子,都是没抵押的。我还可以凭我老脸借点儿钱,只要利息稍微高点儿,我已经跟朋友在谈了。办法是人想出来,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得给我好好的。”
“爸爸……原来已经知道?”
“你以为爸爸是吃素的?但爸爸这不是总跟不上你的思路嘛,只能放手让你自己发展。阿钧,听话。你放心,你只要把腾飞搞得能运作了,我们只要有腾飞这个壳子在,前面都是路。”柳石堂说到这儿,又想到儿子需要清火,连忙叫出新保姆,让想想有什么清火的食物,赶紧拿高压锅做出来。
柳钧道:“宏明已经给我一锅绿豆莲子百合汤,够我吃两天,第三天再说吧。”
柳石堂眼睛眯了一下,不再接话。但一等儿子离家回公司,他就将儿子刚描给他的计划翻过来看。他在心中痛苦地抉择,要不要照儿子计划的去做。
可是柳石堂知道,其实他跟儿子一样,也没有选择。他再心疼儿子,最终还得照着儿子说的去做。
柳石堂对市场需要什么,哪儿有针对的市场,可谓轻车熟路。他以前就知道有些模具的加工精度要求非常高,可以前都是望洋兴叹。而今不同了,腾飞有好机床,又有他儿子。他只要找准地方,跟人一说,我家有什么什么型号的机床,顺手将说明书复印件奉上,对方都是业内人,一听就心领神会,跟着他来腾飞踩点。然后只要跟他儿子一谈,生意没有不成的,唯一需要扯皮的只有价格,因为儿子要求预付款和交货时候的一手交现钱一手交货。可正是因为有好床子的大多数是大企业,大企业一般不肯屈就做没几件的小加工,腾飞的加工价格要求即使偏高,也总有几家咬牙认了。
柳钧将这种加工的机会当作对新人的培训。由市一机挖来的员工传帮带,其他的基本工从中学习操作中最基本的知识。有些知识跟他们再多次上课,可因为程序死条规繁多,每个新人还未必记得住,可是只要现场一看,再与所学一对照,程序就活了。于是,加工方看到他们的零部件在腾飞受到每一个人如珠如宝地对待。最后到手,拆开严密包装,揭开油纸,里面是光洁的表面,质量绝对符合要求。
这些人,毫无疑问地成了回头客。
凡事开头难,找最先三个客户的时候,柳石堂需要磨嘴皮子,到后来,他只要搬出一句:某某已经在我那儿加工过,你问问他们往后还会不会去我那儿。而且业内也是以各种方式口口相传。于是,渐渐地,开始有客户自己找上门来。口碑,要的就是使用者的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比自吹自擂有效得多。
不仅如此,因为客户对腾飞进口机床的赞美和对腾飞严格加工工艺的欣赏,让那些一直被柳钧鼓动,却心中到底将信将疑的员工在心底生出自觉的骄傲。这种骄傲,成为腾飞最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再多宣传,都不如眼见为实。
可这种加工毕竟有限,已经安装好的机床只够饱一顿饿一顿地吃。但即便如此,一个月下来做结算,所得利润已够支付所有人员工资等办公费用与德国设备提供方工程师的食宿,以及一个月来各色备品备件的采购,这一个月,进项与销项居然打了个平手。
柳钧并不以为意,这点儿收入折合成他以前挣的马克,或者是相比腾飞在机床方面倾家荡产式的投资,实在是马马虎虎拿不出手。他唯一看重的是人手的培训,在实践中培训,这才是千金难买的机会。他基本上可以确信,等三个月过去,有一批新手可以被培训成半熟手,可以在熟练工监督下半熟练操作。
而柳石堂却已经很高兴了,这才是第一个月啊,不,安装都才不到一半呢,营收已经能保平,很不错了。柳石堂唯一担心的是儿子的劳动强度,有些奸商实在够无耻,加工拿来,却还需要柳钧付出设计。柳钧寻常哪有时间设计,当然唯有压缩睡觉时间。柳石堂知道儿子大多数时候只够睡足五六个小时,他让保姆多煮鱼肉给柳钧吃,但柳钧却拒绝特殊化,而是将食堂饭菜搞得丰富多样,顿顿免费,荤素不拘,随便吃饱,饭后还有水果。柳钧认定,他要求员工付出加倍的负责,他当然需要给予员工加倍的回报。他希望员工对腾飞保有忠诚,但不会如黄叔等难以操控。
钱宏明再次出差奔波之后,约柳钧尽快见面说话。柳钧不知钱宏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正好他得来市区亲自做个采购,就顺便拐到钱宏明的公司。到达的时候钱宏明还在外面,柳钧坐等无聊,看见钱宏明办公室挂着两张营业执照,一张执照是不熟悉的保税区公司。等钱宏明匆匆赶来,就将办公室门一关,钱宏明道:“我有个办法帮你筹到启动资金,人民币三百万,利息比较高,算下来比银行利率高一倍多,半年,你要不要,数量够不够。如果要,你给我时间表。”
柳钧眼睛一亮,欢喜得拍桌子:“三百万?够了够了,我现在已经挣扎着有点儿产出,路子走得比想象得顺……”
“我们之间,你不用客气,需要多少尽管开口,我再想办法。只是利息很高,你得好好算算成本收益。”
柳钧笑道:“我不用算,即使借款利息是银行的两倍,只要给足我半年,我也有赚,我坚信我产品的附加值。你看,三百万,差点逼死英雄,哈哈,现在彻底放心了。嘿,宏明,你一定要告诉我怎么筹到这笔借款,我得学习,免得又被逼死。我请你吃龙虾。”
“我们先不说别的。据我了解,工业的毛利率能达到10%已经算很好,你确定你刚刚开始运作的新公司真吃得下高利率?说实话,高一倍多才只是我的假设,真正运作的话,我得问你实收,但我不会问你要手续费或者赚中间差价。”
“你?”柳钧心中灵光一闪,“信用证?”
“是的,我注册保税区公司的目的就是为此。但我目前的能量只够运作到三百万元人民币:因为是远期信用证,我还需要上报老总批示,太多不行;我这是第一次操作,我没法学别的高人自己在国外注册公司运作,而得与相熟国外客户联系,以价钱说服他们接受远期信用证,而且事先将货运到我这边的保税区,以便我打出信用证,就可以一天不耽误地提货,卖货给国内的下家;唯一幸运的是,我有国内客户需要这种化工原料的进口,他们的批需求量也就三百万;我的国内客户付款提货,我把这笔款子给你专款专用,你半年时候还我。事情紧急,我只能将几方串起来,串到这个数目,幸好够你用。为你的利息支出考虑,你给我的时间一定要精确,方便我提前运作。这就是我的操作方案。你看可行吗?因为现在还没签合同,两边的具体价格和汇率波动都没法定下来,我没法给你确切利率数字。”
钱宏明两眼精光闪闪,掰着手指一气呵成,几乎是不带喘儿地将这么多信息一股脑儿倒给柳钧。总是声音越说越高,需要柳钧伸手比划,提醒隔墙有耳。柳钧感动于兄弟为他帮忙的真情实意,他也兴奋,兴奋得不行。
“行。宏明,亲兄弟明算账,你得收手续费。但不能多,多了我付不起。哈哈,太爽啦。”
“什么手续费,回头给我家小碎花车一个铁臂阿童木,要会喷气会飞的,独家手工打造。”
柳钧大笑,那可是机器人,他怎么车得出来,钱宏明这是婉转地谢绝他。柳钧感动得不行,紧紧抓住钱宏明的手,恨不得将钱宏明抓起来抡圆了。
钱宏明也非常兴奋,他心中有种浓浓的满足感,他现在已经能够帮柳钧的忙了,多好。这是第一次,他将四方完美地串联起来,每一方都必须是信得过靠得住的人,这样,他的每一步才能脚踏实地,他的第一次才能出师大捷。他知道这是冒险,但冒险决不是鲁莽,他必须做足准备,将四方串联得天衣无缝。多年的外贸工作经验告诉他,一件看似简单的进口生意,却很可能因为从没操作过而中间出现不可抗意外,他必须将路子从头到尾走一遍,以后……钱宏明有点儿不敢想以后,他现在与柳钧同乐。
这是多么多么快乐刺激的一件事啊。三百万,整整三百万人民币,在半年时间里,由他钱宏明随心所欲地支配。
钱宏明虽然与柳钧同乐,可实在无法不去想那三百万的独家支配权。三百万,现钞拿出来那得多少?一麻袋够不够装?钱宏明眼前飞满十万一扎的百元大钞。
钱宏明很快要忙他的事去,他太忙了,为了解决柳钧的问题,他又出差多日,几乎想学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柳钧则是开着车子敞着车窗吹着口哨回公司,无比的春风得意。
回到公司,想到早上吩咐下去必须赶紧修好的化粪池盖板不知道完工没有,就下车后捏着鼻子过去看一眼,见已经搬来新的水泥楼板隔好并填缝,他才放心。他以前从来没想到过,管一家工厂原来会有这么多的大事小事,其实行政经理已经够能干,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大管家,上管头下管脚,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逃都逃不过,可今天他高兴。
柳钧沿西墙走到办公室大门,见罗庆在门口对着东边探头探脑,他正兴奋着,就一声口哨,提醒罗庆身后有人。罗庆早已习惯柳钧的没架子,但今天还是被柳钧的兴奋惊了一下,忙道:“刚才见柳总车子进来,还以为从东边过来呢。我把图纸绘好了,柳总看看有没有错。”
罗庆勤干巧干,唯一欠缺的就是经验,柳钧昨天让他完成一只加工产品的测绘和零件图,本以为罗庆这个不熟练的起码得做上两天两夜,没想到一天多点儿就完成了。柳钧毫不吝啬地赞美:“好样的,我看看你今天绘的有几处,春天可是虫子高发季。”
罗庆不好意思地一笑。他原本以为自己大学毕业,画法几何曾是高分,画几个零件图应该小菜一碟,不料第一张图纸几乎被柳钧改得面目全非,他羞愧得差点儿辞职。在柳钧的指点下,他迅速进步起来,手下测绘的零件越来越复杂。
柳钧到罗庆的办公室看图,一看就道:“好!我昨天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想到取这个剖面,不画剖面图实在很难说明白。”罗庆获得肯定,开心地笑了,是的,这个剖面是他昨晚半梦半醒之间想到的,可以说是妙手偶得。他看柳钧后来没再说,而是拿着2H铅笔和尺子在图上淡淡地做标记,每做一个,抬头看看他。罗庆想明白错在哪儿,就回答一句。一套图纸,还是挑出五处。柳钧拿笔头敲敲图纸,开心地道:“非常好,原则性错误已经没了,要是再能减掉这些不规范错误,拿出来的图纸就完美了。”
罗庆看着很快解决这几张图纸,却没比他大几岁的老板,疑惑地问:“柳总,你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养了多久的虫?”
“我在车间里泡大,读大学前已经几乎包揽前进厂的图纸,你不用跟我比,别气馁,你已经是神速。”
“是不是安慰我?”
“我这万恶的资本家巴不得打击你,顺便可以克扣你的工资,呵呵。”
柳钧走出罗庆的办公室。技术部的办公室设计特殊,朝南一个大厅,全部是地毯铺设,房间安静清雅。落地玻璃窗正对着稀疏的绿化,光线充足,视野开阔。里面放几张小咖啡桌和一张大木桌,散列的是舒服的椅子,有茶叶和纯净水供应。围绕大厅的是一个个小房间,被大伙儿称作KTV包房,是每个技术人员可以关门独享的空间。如今只有柳钧、罗庆,和另一个也是大学毕业才两年多点儿的助工占用包房。
启动资金得以解决,柳钧本来是很开心地想,他要睡觉,他要坦然地好好睡一大觉,睡他个昏天黑地才罢休。可一回到公司,事情处理上了就无法放手。但柳钧还是晚饭吃罢,天塌下来也不管了,关掉手机钻进寝室睡觉。启动资金的问题得到解决,其余的问题都在他可控范围之内。他太感谢钱宏明了,都不知道怎么将感谢表达出来才好,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亲吻,可惜钱宏明这个保守分子很排斥同性拥抱。
安装很顺利,早在柳钧意料之中。
培训很顺利,让柳钧有点儿小意外,他爱死了腾飞公司的员工们。
管理很到位,这是柳钧最努力培育的花朵,他将德国的全套制度搬来腾飞,将腾飞的管理培育得如这个工业区的孤岛。这不,他可以越来越放手车间里的管理,抽身干属于总经理和技术负责人的工作。他得继续他那个系列的研究。此时已经不同过往,他自己手头也有了部分测试设备,无须再向市一机求援。但他有前车之鉴,所有的关键数据,他都独自掌握,锁进独享的保险箱。
为了与那些粗仿的系列产品竞争,柳钧在设计中更加殚精竭虑。系列中第一个产品的试制成功给他不少新的启示,他将新得的启示用进新产品中,务求更精、更强、更耐久。这一次,他研究并试制出新系列中的一个产品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他将产品拿到母校检测,性能全面超出常规要求。他很兴奋地将产品交给爸爸去推广。爸爸的市场推广能力,比他好上十倍。
柳石堂跑市场的结果不出董其扬所料。正因为市面上充斥质量马马虎虎过得去的仿造品,市场对腾飞公司的精品需求欲不高。然而还是有那么几家是打算做精品的,可柳石堂上门却被三言两语打发,原因是他们不相信国产货。那些买家多的是用国产货的血泪教训:国内公司拿出来的样品是很好的,起初答应的条件也是实在的,可等合同签下,预付款拿到,所有的花样都出来了,总之能按时拿到一半与样品相符的产品已经算不错了。不少公司早已将国产货当作等外品的代名词。
柳石堂想都想不到同样精度的产品这回遇到截然不同的待遇。等被两家公司拒绝后,柳石堂立即灵活地心生一计,决定将自己的职位降格,名片重新设计包装。他十万火急一个电话打到公司,让儿子用德语将新名片翻译好。于是,他下次出发,除了印刷精美的中德文产品图册,拿出来的名片则是中英德三语对照,上面为:德资腾飞制造有限公司柳石堂市场二部经理。为了生意,他自封的自以为很时髦的执行董事头衔都不要了。
果然,名片一换,出师大捷,门容易进了。进门就好办,柳石堂很快说服第一家坐下来跟他们谈具体技术。柳石堂一声招呼,柳钧携罗庆等两位技术人员上场。柳钧在谈判桌上罗列出设计思路与公司条规,一举将买方收服。腾飞公司四个人听到了最滑稽的赞美,这些赞美让他们四个当场忍笑到内伤,回到宾馆则又感慨万千。那几个买方代表一直说,果然不愧为德国全资公司的出品,唯有如此无微不至的规章才有如此完全有别于国产货的制成品。
腾飞厂的产品明明是纯正中国血统,研发和制造全在国内的中国货,却因挂上羊头而被刮目相看,他们全体都很哭笑不得,尤其是三个年轻人,深深悲哀了一把。柳钧已经悲哀复悲哀,悲哀很快淡定,该做什么做什么,罗庆他们两个却是一直议论不休,以工科生的执着将问题往纵深探究下去。
但是,价格果然上不去了。柳钧看到价格长叹,这样的毛利,都无法体现脑力劳动的价值。这个产品若是由一个几名资深技术人员组成的技术团队来研发,恐怕这等毛利都不够支付技术人员的工资。可是他也必须接受这个价格,这就是市场,产品的定价取决于市场。而且,他需要收入,以尽快还掉钱宏明帮他运作来的钱。思量之下,他唯有跑量。
可是,哪儿来的熟练工替他做出产品?当然,只有挖人。从市一机挖,从其他公司挖。挖人并不容易,关键是挖来的人并不熟悉腾飞的高标准严要求,往往手头的活还行,但试工第一天的态度就让柳钧不满。柳钧的态度依然很坚决:不要。他宁可慢慢培养完全生手。因此,柳钧的跑量计划无法实现,产能受到严重限制。
因为开始有奖金发出,腾飞员工的收入立竿见影得到提升,而且几乎是翻倍地提高,行政经理拿着这等不菲的月收入再去人才市场摆摊,张榜出去,来的人就多了,应聘的人中,精品也稍微增多。柳钧终于招到一个有经验而且有想法的工程师,然后,又来第二个。工人也是一样。以前只是市场价的月收入让工人不愿约束自己,但是而今高薪当头,即使让不吃不喝纹丝不动打八个小时的坐,都有人踊跃报名。
腾飞的人手越来越充足,终于可以达到三班倒地跑量。钱宏明将所有腾飞公司的出口代理都包了去。这一回,柳石堂什么声音都没了,是钱宏明的义气给了腾飞一条生路,从此钱宏明在柳石堂面前地位平等。这就是现实。
柳石堂其实比柳钧更清楚新开企业借贷启动资金的困难。他虽然跟儿子拍胸保证只要工厂竖起来,民间借贷就可以拿到。但他与他那些老友们的借款谈判谈得很艰辛,很愤怒。唯此,方显钱宏明无条件帮助筹划三百万启动资金之可贵。柳石堂至此才有点儿相信,钱宏明对他儿子还真是有点儿友谊。
正是因为有钱宏明提供的启动资金,让腾飞可以迅速展开业务,取得的低毛利尽管让柳钧痛心疾首,但在其他同行看来却是暴利。借贷人主动找上柳石堂。即使柳石堂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他都还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民间资本的强大,竟然有那么多人委托熟人与柳石堂结识,开口就说三天内一两千万资金保证一次性到账,唯一需要谈的只有利息。
柳钧跟老爹去高档宾馆听谈判,等他一听借款的利息,就奇道:“这么高的利息,制造型企业谁敢借?”
“你们的毛利,借得起。”借贷人没太多废话,很是沉着。
“短期调头寸还行,长期……我们还不得为利息打工了?借得起也不能借,我们制造型企业不能借高利贷。”
借贷人依然微笑道:“我们决不是高利贷,我们有良好的金融素质。但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也不指望你长期问我们借款,等你拿着我们的钱,用三个月时间在银行大进大出几回,银行早把你们这些优质客户撬了,哪儿还轮得到我们?我们只跟你做短期贷款,你们也只需要三个月。我们也只能做银行丢弃的市场。”
“你应该已经了解过我们腾飞,我们的产品有市场,你借钱给我们的风险成本较低,而且我们需要长期的借款,为什么你不考虑降低利息,获得稳定收益?”
“借钱给你们的风险成本确实低,但是做我们这行的社会风险成本居高不下。”借贷人笑容可掬,礼数周全,引经据典,可就是不肯答应降息一厘。
柳钧与借贷人软磨硬泡,希望以借款时间换利息空间,借贷人终于松口,打算回家与朋友商量后再给柳钧答复。柳钧清楚自己的财务报表还无法达到银行的审核标准,此时唯有靠预付款和民间借贷度过过渡期。他的心理价位乃是钱宏明帮他运筹三百万所需费用折合的利息。
柳钧晚上与钱宏明一说,钱宏明却是非常能理解借贷人的处境。他告诉柳钧:“现在遍地都是沾不到银行一丝光的中小私企,那么他们的流动资金从哪儿来?唯有问个人借。问个人借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直接问亲戚朋友借,给百分之十几的年利。这种办法不仅辛苦,而且借不到多少,借的同时也得欠一屁股人情债,过年过节都得去那些亲戚朋友家请安赔笑送礼,总体算下来利息也不会低。另一种办法就是问专门做这种民间借贷的人借,由他们筹钱给你。你想想他们的筹款成本和风险成本,再算算他们给你的利息算不算高。”
“他们那么定价是合理的,我却要不起。问他们借贷,我扩大了规模,却没法提增资产积累……”
“但你现在别无选择,你眼前唯有一条道,就是扩大规模,博取银行青睐。”
柳钧闭目心算一会儿,道:“研发不跟上,规模怎么上得去?市场是有限的。”
钱宏明没想到还有这个问题,心说制造工厂的麻烦比他外贸公司更多千头万绪,难怪柳钧几乎每天都给钉在工厂,唯有周末两天晚上才有时间出来。“你说,借款利息可能还可以降低?你估计他们能给你降多少?”
“二点五到二点八分。我希望降到二点五分利。”
钱宏明惊叹:“他们怎么做到的?你问过他们资金渠道没有?”
柳钧说不出什么,对方压根儿不可能把最清晰的筹款渠道说给柳钧听。钱宏明想来想去,算来算去,将一杯啤酒摇得泡沫出尽,口感极端苦涩,才道:“看起来单纯的信用证操作还不行,还得设法在汇率、进口货物差价上面做文章,扩大利得。你知道吗,只要那三百万一天不到账,我每天盯着汇率变动心惊肉跳,怕最后操作结果让你担负高利息。看起来我还得想想办法。”
柳钧困惑地看着好友,心说还能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把汇率在期货市场保价?可是国内没有炒美元期货的吧。”
钱宏明揉揉脑袋,皱眉道:“我得扩大视野,不能在现有进出口品种上打转。起码得往大宗商品上靠。”
“宏明,别……差不多了,别再为我挖潜,不能再给你添累。我只要问高利贷他们借半年,银行硬杠子应该能达到。再说我这儿目前还有预付款和信用证,现在已经能对付了。”
钱宏明点头,但一颗心早钻进牛角里去了,他与柳钧差不多,都喜欢钻研,不过他更多钻研数字。正如柳钧所说,有产品也未必有市场,他有大笔的钱可以自由支配,可也得看利息能不能让人接受。
柳钧没看出钱宏明一刹那的分神,他好不容易脱离一会儿苦行僧的生活,来城里的花花世界泡一会儿酒吧,他将眼光更多地投向进进出出的美女身上。钱宏明好笑地看着柳钧与看上去没有男伴的美女搭讪,他在这方面的胆量和技巧,差柳钧一大截。看柳钧,那脸皮真厚,一脸若无其事就跟人搭上了话,交换了名片。但等最后柳钧光棍一条与他在停车场告别,钱宏明大笑柳钧做了一夜无用功。
柳钧原想周末好好睡一觉,但大清早的,被手机叫醒。柳钧现在最怕非上班时间手机响,一响,就说明有非正常事件突发。而且手机响在早晨才六点多的时间点,更说明事件非同小可。果然,电话那边是工业区派出所的民警,昨晚他在酒吧与美女们搭讪的时候,他的工人们更直接,嫖娼了,当然,正是被抓了才会有民警来找他。
柳钧头痛万分,赶紧奔去派出所处理。等一弄清楚被抓的是哪三个,柳钧更是抓狂,这三个都是他由新手基础工培育起来的操作工,眼下订单紧张,这三个要是被拘留个几天,他还怎么活?好说歹说,他将小时候记忆中老师说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话都搬出来用了一遍,以示他虽然年轻,可还是个讲正气有道德的领导。最后派出所开恩,跟他讲了一大通员工管理必知之后,总算每人罚款五千,才将三个灰溜溜的工人放出派出所。
他在车边,对三个工人骂道:“没出息的,好好的三个人,工资已经涨得不小,不会好好去找个女朋友吗……”
但没等柳钧将思想工作做得彻底,里面的民警又赶出来道:“柳总,请留步,还有件事要请教。”柳钧只得放灰溜溜的三个回去公司宿舍,他硬着头皮打算回去派出所继续听教育。这回却是换了一个管事民警,民警取出一本腾飞公司暂住人员登记簿,指着其中一个人问柳钧认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平时有没有异常。
柳钧几乎每天与工人混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前个月刚刚应聘进来,为人谨慎小心,干活很卖力,不过不大合群,没事都待在宿舍或者在图书馆里面看书,很要求上进。”
民警“咦”的一声,“你们公司那么多人,你都记得住,还是这个人很特殊?你看看,他的籍贯年龄与你平时观察到的有没有区别?照片上的人脸与他本人像不像?”
“我们为了方便员工,专门买了相机给每一个签订劳动合同的员工照大头相,省得员工还得抽空上街拍照,也省得建档的照片规格太花。而且我们行政部一条龙服务,给新进员工代做暂住证和缴纳四金。因此,照片上的人脸肯定是他。”柳钧感觉民警一定是有事才抓他详查,他于是将来龙去脉说得很详细。见民警点头微笑赞许,他问了一句:“他是不是有问题?”
“我们怀疑他是个公安部上网逃犯,请柳总务必配合调查,这种人在你们公司蹲着,总是一颗定时炸弹。”
柳钧大惊失色,他的公司还有这等藏龙卧虎?他又配合着回忆那位员工的可能籍贯等内容,后来又进来三位民警,四个人一起给柳钧布置任务,让柳钧设法将该员工引到易于抓捕的区域。
柳钧几乎是梦游一般地回公司,都不再有心思教育刚从派出所领出来的三个人。他想都想不到,一家才不到一百个人的公司,居然还会潜伏着一个逃犯,而且看上去还是重案犯。那三个嫖娼的工人还以为老板是给他们气的,都没敢说话,一车人一路闷到公司,柳钧才恍然大悟,让三个人自己守住秘密,别将这种没皮没脸的事情在公司里传播开去。三个人当然没意见,而柳钧的目的则是别打草惊蛇,不让那逃犯知道他是从派出所出来的。
柳钧悄悄留意着那逃犯,等时机成熟,一个电话给派出所,四个民警偃旗息鼓赶来,一举将逃犯擒拿。果然没抓错人。整个公司的人都惊动了。柳钧真是想不到,管一家公司竟是那么辛苦,与董其扬通话,董其扬却告诉他这等事乃是家常便饭。
在柳钧引入民间借贷的同时,钱宏明却最终放弃打信用证的主意,他经过多方调查摸底,无师自通地用数据得出结论,用信用证融资是个不错的办法,但是成本太高,这成本包括实际运作成本、开道成本、堵嘴成本以及风险成本,而收益不彰。收益的高点已经由柳钧摸出大概。他即使循规蹈矩闭着眼睛做生意,都能盖过这等收益。
既然不再考虑那计划,钱宏明盘点盘点分公司成立不到一年的收入,决定为自己换一辆好车,让柳钧帮忙去挑选。
柳钧被钱宏明捉差的时候,正忙得昏天黑地。由于管理人手的缺乏,他必须自己赤膊上阵。同时也为了锻炼年轻少经验的技术人员,他调遣罗庆等几个员工监控车间的质量管理。他给罗庆他们几个的任务是,必须从实践中找出质量问题的根源,将问题的处理积累成经验,所谓的实践出真知。
对于钱宏明有关选购什么车的提问,柳钧漫不经心地道:“市面上你想买的只有四张老熟脸,奥迪、别克、雅阁、帕萨特,那些参数我不动脑筋都背得出来。你只要拿出一张纸,列出你想要的所有体验传真给我,我准保给你找出一辆最适合你的。”
钱宏明听了深深地微笑,下意识地将左手放到唇边:“我想借你一天时间,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我打算买辆进口的。”
柳钧一愣:“钱总……侬准备打出多少预算?进口原装车税高,花翻倍的钱买来的可能还不如国产化程度不高的那四张熟面孔。你要是有特殊需求,等我消闲,我替你改装。”
钱宏明依然微笑:“我要特殊化!你说个时间,这个周末?”
柳钧直到放下电话,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钱宏明要的是“与众不同”。他心里冒出GTI、EVO等钱宏明可能吃得消的好性能车子的倩影,但随即在心里一口否定,那都不是“与众不同”的车子。他唯有耸耸肩,等到了上海再说。他将准备去上海看进口车的消息发到本地最热门论坛的车版,不料有好几个人提出跟着他一起去,因为柳钧丰富的改装知识几乎在车版一言九鼎,好几个人希望跟着柳钧去现场领略,也有一两个想买新车的希望柳钧帮忙指点,有位网名“漂移王”的,平常潜水居多,这回居然非常踊跃地要求给柳钧做个长随。
柳钧周五傍晚与钱宏明会合,坐钱宏明的桑塔纳2000去市府门口停车场,与漂移王等三人会合。傍晚的市府门口停车场不再是高朋满座,柳钧一眼看到一辆宝马五系的车子,挂的正是漂移王短信给他的车号。显然漂移王也看到他们的车子,跳出来打招呼。两人见面,都是惊讶,柳钧看清,漂移王居然是申华东。柳钧不禁瞟向宝马打开的车门,嘴里也毫不掩饰地问:“没带上余珊珊?”
申华东一脸疑惑,也直截了当地问:“余珊珊不是你的女朋友?”
两人都莫名其妙。申华东力邀柳钧和钱宏明上他的车,快而舒服。三个人一上车,申华东就一脚油门踩到底,六缸轰鸣着飞快窜出去,后面另一辆广本跟着有点儿艰难。钱宏明坐在后面,被申华东的横冲直撞搞得异常紧张,喃喃地道:“这儿限速得厉害,别吃一叠罚单回家。”
申华东横一眼柳钧,道:“罚单算什么,不能在情敌面前丢份。”
柳钧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哈哈大笑:“漂,我看你漂。最好每一次漂都拦腰挡住广本,哈哈。”
“不许漂,这儿是市区。”钱宏明毫不犹豫地阻止,他很怀疑前面的两只斗鸡还真会漂起来。
柳钧冷嘲热讽:“就这胎,也敢漂?让他漂。”
申华东无语,他早知道在车子方面他不是眼前这个网上ID为“螺丝螺帽”的柳钧的对手,他表现越多,被柳钧抓到辫子的机会越多,他只有越没面子。正好钱宏明发话,他顺坡下驴,将车速缓下来,将话题扯开去:“螺丝,余珊珊有没有跟你说,她打算三十岁才谈恋爱?”
“有这种事?”柳钧惊得笑出声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由,不过听起来像是余珊珊的风格。
“可能你连听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我跟余珊珊谈这种事情干吗?我跟她见面谈理想谈人生都谈不完。”柳钧也不甘示弱。
“我起码还知道余珊珊是单身,你连她现在什么状态都不知道。”
“喂,两位,你们成年了。”钱宏明不得不在后面提醒,免得两人斗得忘记开车。
申华东却扭头道:“我们清楚,不用提醒。”
钱宏明立即笑道:“好嘛,这就成‘我们’了,一致对外了。”
“哈哈,《围城》里说,这叫同情兄。”柳钧心里挺高兴,笑声分外响亮。
钱宏明坐在后面抱臂听前面两位继续任性地斗嘴,心中虽然非议两人的小孩子气,可没再插嘴。他借着仪表板的微光细细打量车子的内部,再看看前面驾驶者申华东潇洒轻松的模样,越看越是动心,他也想要这样的气派。
一行人半夜才到的上海,到了后都不肯休息,又去吃了消夜。第二天却个个精神抖擞地跑遍上海车市。人生地不熟,不知吃了多少罚单,还不如全程包出租车便宜。钱宏明果然订下一辆宝马,不过他还真有点儿吃不消五系的价格,最终买了三系的,这其间,几乎没柳钧什么事儿。柳钧也没太坚持,他已经明白钱宏明要的不是性价比,而是“与众不同”,他只管尽心尽责地将车子试驾了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便罢。柳钧反而与申华东一起将跑车看了个遍,申华东简直是黏在法拉利身上不肯离开。
上海回来,柳钧跳上自己的车子,就直奔余珊珊的家。路上打余珊珊的手机,不通。等到余珊珊家楼下,一眼就看到申华东的车子也趴在那儿。两人见面,会心微笑。申华东告诉柳钧余珊珊不在家,也没开手机。两人友好告别。
但柳钧回到公司,罗庆立即给他一个“惊喜”。罗庆私下递上辞呈,说是提前休息起来,准备应付公务员考试。
柳钧大惑不解:“为什么去考与专业毫不搭边的公务员?多浪费你的才能。”
“柳总,对不起,恕我很现实。我需要稳定的工作,良好的工资福利,还有立竿见影的工作回报。我耐不住做技术的寂寞,因为几乎看不到独立设计的前景在哪儿。我很气馁。”
柳钧想不到罗庆的理由是这个。他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罗庆,你热爱机电。我还记得你画对图纸时候,眼睛里闪过的光亮。你已经攀到山腰,你舍得放弃?你问问你的内心。”
“我已经思想斗争很多天,除了我自己和柳总,所有人都支持我考公务员。柳总,千般理想,不敌生活万般无奈啊。我等不起。腾飞其实已经给我们够多,可是相比公务员……”
柳钧摇摇手,阻止罗庆说下去,他能理解罗庆的选择。他给罗庆的辞呈上签了字,他反而看到罗庆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去尝试吧,什么时候想回来,我还是欢迎你。我替你可惜。”
柳钧看到罗庆的内疚,和罗庆的激动,但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柳钧竟然是被选择出局的那一方。他做出千般努力,都不如人们对公务员身份的一个希冀。他郁闷了好久,却更想到,他究竟做出了多少。此时,看到钱宏明一掷千金豪买宝马时心底的一点点儿刺痛,在柳钧心底渐渐浮起。
柳钧又一次深深地怀疑自己,他究竟在瞎忙些什么。他的公司投入那么大,可是几个月运作下来,他别说是没有买新车的贼心,连平日的开销都一反常态地束手束脚,腾飞的利润哪儿容得他的挥霍。做工厂,除了将产品当猪卖,难道还得将自己辛苦成一条狗?这不,罗庆已经提出辞呈了。社会上有那么多轻易可达成功的行当,唯独不是他的腾飞公司。柳钧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钱宏明买宝马车的消息,隔天就传到出差的柳石堂耳朵里。柳石堂一听就爆了,什么,钱宏明那种人凭什么比他宝贝儿子更早买宝马?连他都还开着一辆老奥迪呢。他当即一个电话打给柳钧,道:“阿钧,账上有多少现金?”
“够用,高利贷已经有五百万打进来了。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跟你重新议定一下价格。”
“你拿出一百万,买车去。要买拉出去全市人民都盯着看的好车。”
柳钧好不容易领悟过来,想不到他爸爸也被钱宏明的宝马震撼了。难怪钱宏明一进车市就绝无旁骛直奔宝马,钱宏明早等着这个效果。“没必要,爸爸,只要把腾飞运转起来,我们开拖拉机出门都没人笑话。”
“不行,你以前在国外一个人挣工资都还买宝马……”
爸爸的电话也提醒了柳钧,他回国一年半,此时回首当年,真有物是人非的感觉。当年刚去德国读书,手头存下一笔钱,首先想到的是买一辆拉风的二手车,然后所有积蓄都花在改装上。等工作挣钱,更是倾家荡产买下宝马M3二手,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现在这是怎么了,居然含蓄得开拖拉机都不在乎了。若不是爸爸说出来,他还没留意到他已经变化那么大。
罗庆办完离职手续,抱一只大纸板箱来找柳钧,纸板箱里满满的都是机电类专业书。
“柳总,这些书都是我从上海托同学买来的,我们图书馆里没有,我不带走了。今天整理出来我才发现,我来腾飞一年不到时间里,竟然自觉看了那么多书,比大学读的专业书还多,不得了。”
“可你最终还是选择放弃。”
“是的,我看了那么多书,才发现我这才推开一扇门,门里有前人的经验,和飞速发展的最新科技。我得啃完前人的经验,跟上今天的飞速发展,才能端稳技术这只饭碗。原来技术行业的积累没有大用,很快就会被淘汰……”
“不,机械行业的经验积累非常有用。”
“可柳总,你不能否认在工控、材料、加工技术等方面发展日新月异,我看你每天有空,有时候连吃饭时候都抱着原版书看。这一行,太辛苦。我已经看到,这一行做下去,付出与所得将会永远不成比例,到年老时候还会被冒起的年轻人追赶嘲弄。这一行其实也是吃青春饭,只有三十岁到四十岁是黄金十年,与IT的并无两样。”
柳钧认真听罗庆讲完:“我理解你。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你离开并不是因为我公司办得不好,我好过许多。”
罗庆惊讶地道:“我们公司在同类企业中已经是最好的,我们都说这儿是理想王国。而且我们都说你是个好领导,除了太严格了一些。”
“马后炮!我送你出去,这儿叫不到车。”
罗庆这一刻有收回辞呈的冲动,可是理智占了上风。他见识到什么叫好合好散,他将腾飞和柳钧都记在心里。
送走罗庆的柳钧却是异常沮丧,即使罗庆行前说了很多赞美,可那有什么用?罗庆最终用脚投票表明了对他和对腾飞的实际否定。柳钧这辈子所承受的否定,加起来都还不如回国这一年多遭受的多。一连串的否定,让柳钧差点也否定自己,他是不是真的已经面目全非。起码,他非常不喜欢如今心态沉郁活力欠缺的自己。柳钧竭力想与现状撇清,证明自己依然风流倜傥,便去电勾引余珊珊,约请晚上一起吃饭。不料一勾就中,余珊珊竟然热烈响应。
余珊珊的热烈响应和她明显落力打扮过的美丽,成了柳钧这阵子灰暗心情中的唯一亮色,让他总算捡回一点儿对自我的肯定。晚餐吃得很愉快,余珊珊不矫情,不做作,七情六欲全写脸上,映得两只大眼睛波光粼粼,照得柳钧心猿意马。就在柳钧试图安排饭后余兴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叫响。他一看是公司车间电话,头皮一下炸了,准没好事。
果然,公司又出事了,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位高频焊接工人违规操作,启动前未关闭屏蔽墙,摔倒正好扑在高频头上。即使普通家用50赫兹的电流都可以击死人,何况工业用高压高频电,任何有点儿常识的人一听这种事故就知道意味着什么:死人!柳钧方寸大乱,脑子里唯有一丝希望,那就是工人最好穿着上没有违规,脚上穿的是绝缘鞋。
“公司出人命了,你结账,自己回家。”柳钧给余珊珊扔下一句话和一叠钱,就匆匆夺门而走。局势急转直下,余珊珊目瞪口呆,可一颗心强烈地牵挂起来。
柳钧一路飞车,甚至超越尖叫的救护车。他急得咬牙切齿,妈的,屏蔽墙呢。每天班前会跟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安全等于生命,班后会提醒他们注意休息不要酗酒,都当耳边风,操作上不知手把手纠正多少次,每次都到骂人才有小成,都一个个不拿自己性命当命。屏蔽墙是特别为设备配的,就是怕工人万一撞到什么摔上去,也可以同时减少辐射伤害,可总有人不重视。这下好了,违反操作规程导致工伤——最好是工伤别死人,最后还得公司全额买单。
柳钧赶在救护车前冲进车间,可是一得知前因后果后,他气得快炸了。一共三个人中班前在小饭店喝酒,虽然一人一瓶啤酒,可酒精够麻痹安全那根弦。果然,事故不是偶然,原来是酒后上岗。唯一的希望是,伤者一息尚存。
但等他们赶到医院,当值医生检查后通知柳钧,本市医院全部对付不了,唯有送去省城。柳钧只得跟车赶去省院。但即使如此努力,第二天清晨,那位工人还是去了。期间余珊珊来电关心,柳钧一看清号码就掐了。这会儿还哪有兴趣泡妞?
柳石堂半夜接到儿子电话时候,便一口要求儿子,这件事不管人死人活,要儿子回避,由他来处理。柳石堂让柳钧要求医生抽血取证,化验血液酒精含量,复印所有医院单据。然后不管有没有人在省院接手,柳石堂让柳钧立刻离开,不要开口做任何承诺,回公司照管生产。首要保证的是生产不停顿。
等柳石堂大清早包车风尘仆仆赶到省院,死者的亲属还没赶来,而柳钧则已经从行政经理那儿了解到解决办法。柳钧心疼爸爸一夜赶路,可是两人一个照面,他发现爸爸精神抖擞,反而比他更精神。原来柳石堂在车上一路睡过来。
“你还没走?快走,快走。人还活着没?”
“死了。行政老张带家属已经上路,大概再半个小时能到。死者未婚,家里只有父母和姐姐,他是独子,要死……”
“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不像工伤没完没了是个无底洞。老张有没有说有规章可循?”
“有,我们交了工伤保险,因公伤亡职工的丧葬补助、供养亲戚抚恤金、一次性工亡补助金都由劳动局的工伤保险基金支付。但是这位员工喝过酒,可能会被排除在工亡认定之外。”
“千万不能跟劳动局管工伤鉴定的人提起喝酒的事,市面价,人命二十万,不是国家赔就得我们赔。既然死了人,不赔逃不过。我们的工伤保险绝不能白缴。”
“那是才刚工作没多少年的,正当青春,就这么死了,我们私人在工伤基金之外,另外多给十万吧。”
柳石堂两眼往周围一扫,挥手挡住儿子的话头,“这件事我来处理,我不管你愿意给多少,给一百万都我没意见,但这话只能事后提,现在是讨价还价时候,什么都不能说。人心叵测,我们要有打硬仗准备。再说,我们的损失谁来赔?自认倒霉?”
“爸,虽说如此,可别太冷血,毕竟是一条人命。”
“我依法办事。他奶奶的,这事一出,银行刚启动的贷款审核又得泡汤,我们又得多借几个月高利贷,这息差损失谁来赔我们?倒霉……阿钧,工伤很常见啦,你不能婆婆妈妈。”
“是的。但……”
“没有但是,腾飞这是第一次工亡,一切照规矩来,别给以后处理留下高标杆。我会处理。接下来是比谁更无赖,你做不出来。你找人把我业务顶上。你快走。”
柳钧心里非常担心爸爸的处理手段,他可以设想,爸爸会很巧妙地对付死者家属,然后将总赔付控制在二十万之内。他在路上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处理结果如何,他个人再给十万,要不然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可是柳钧又默认爸爸处理这件事的起始态度是正确的,在人与人该如何相处的问题上,他已有前车之鉴——傅阿姨,让他对人性的良知很难有太大奢望,唯有事先做足自我保护。他没有意识到,他在不知不觉间,也对靠近身边的人开始保持警戒。
一夜未眠的柳钧坐上大巴想打个瞌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工亡员工脸上痛苦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不得不佩服他爸爸,别的不提,能一路睡到省城,得多大的镇定。
等回到工厂,看到出事焊机被保存现场,所有焊机之后的后道工序不得不因此停工待料,柳钧心烦得不行,他一向交货及时,按照合同安排的生产向来一环紧扣一环。他不知道焊机会被封存到什么时候,可是交给外加工,他又担心质量跟不上。这是不上不下的一道工序,这道工序坏掉,前功尽弃。
不等柳钧想出主意,调查事故责任的各路政府大员都到了,因为这起事故涉及人命,工作人员个个不敢怠慢,上班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及时赶赴腾飞出事现场。柳钧只够时间吩咐停工待料的工人趁闲擦拭机器,他赶紧跑去会议室接待,叙述事故发生时候的情况。他将出事工人晚餐喝一瓶啤酒的前事暂时略而不谈。
接下来,是冗长而繁复的事故鉴定。安全条规建立?没问题。安全培训?没问题。日常安全监督?没问题。劳动局的来人有其特有的办事套路,柳钧以不变应万变,腾飞有柳钧问以前的德国同事要来的全套安全防护措施,包括每天的安全操作,也都有专门安全档案记录,每一个经手人全有签名。他不怕查。若是有事故责任赔偿,柳钧相信他的企业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不做任何赔偿。
在场的劳动局工作人员将文字记录一一审核下来,没有发现问题。然后进去车间现场鉴定。他们没等全套进门程序完毕,就笑话说,这个车间是他们见过最难进的车间之一:他们从头到脚的装备全给换了,才被允许进入。柳钧在一旁看着,心里苦涩地想,可即使如此严格,依然不够,除非是设立快速血液测试,以免喝酒嗑药的进入车间,防不胜防。
中饭时间,柳钧毫不犹豫将工作人员拉到饭店吃饭,并且点了一桌高价菜,一条中华烟。柳钧晓得这样的行为与行贿无疑,柳钧也晓得这样的行为是人人必须遵守的规矩,柳钧还晓得如果狷介地不这么做那叫找死,即使他什么过错都没有。果然,大家到了这样大方的饭桌上,言语之间和善宽容起来。有人还说了一句政治很不正确,但实际却又是那么一回事的话。那位公务员说,他这辈子调查了那么多安全事故,有时候无法不用迷信解释一些现象,有些看似绝无可能发生事故的场合或者人,偏偏当事人犹如被鬼使神差着撞上去了,真正是什么理由都找不到。大家都说腾飞的这起事故也是如此,再多防范,也敌不过小概率事件的残酷降临。大家挺理解地宽慰柳钧,事已至此,到底那边是一条人命,唯有耗点儿时间精力金钱,将事情抹平,不认倒霉不行。他们也告诉柳钧,不管腾飞有过还是无辜,程序必须走,该填写的文字说明一件都不能少,该参加的三次鉴定会审也一次不能落下。柳钧答应了。好歹,焊机被恩准开封使用了。
刚送走这一拨,又很快迎来下一拨。死者家属组织能力惊人,很快组织一群人吹吹打打来到腾飞公司,为死者招魂。柳石堂让柳钧退开别管,这种人伦大事,即使腾飞的管理再严,你也不能拦着人家不看看事故现场。但是,其实也在柳石堂意料之中,那帮人进了车间就不肯走了,堵在车间门口,哭声震天地说什么都不肯起身离开。柳钧打电话问派出所那个他曾经协助工作过的民警,这事儿该怎么处理,不过人家跟他讲,这种事情派出所也不方便出面,最好大家坐下来好生协商解决。
柳钧心急,柳石堂却依然有张有弛,与死者家属中的一名代表你来我往地扯皮。直到柳石堂答应于赔偿之外额外拍出一万元的丧葬费,代表才拉上家属们哭哭啼啼地走了。
不等柳钧松上一口气,车间主任来报,班后会点名,有位员工失踪,那位员工对应的图纸也告失踪,没能收上。柳钧脑袋又是一声“嗡”。多少公司觊觎他的图纸设计,因此他设立了严密的保密制度,图纸落实到人,人在机器边图纸也在机器边,人离开,图纸必须办理移交手续才能拿到出门证。但是今天现场混乱,想不到有人趁机浑水摸鱼了。
柳钧查阅该工人档案之后,唯有报警一途。该工人是外地人,而且家乡是那种老少边穷地区,打官司容易,索偿肯定不易。除非是警察能抓到人,可估计抓到人的时候,图纸也已经被卖了。对于柳钧而言,抓不抓,其实已无关宏旨。但他又不能不报警,其他的工人都盯着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呢,他处理得太软,下一步估计是层出不穷的图纸失踪事件。他必须杀鸡儆猴。
父子俩说到杀鸡儆猴,两双疲惫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对视。柳钧将所有有关这名工人的档案复印一份,放进一只透明塑料文件袋里,准备亲自去一趟派出所敲敲桩脚,找以前配合过的那位民警帮忙。柳石堂却抢了儿子手中的文件袋,道:“你那种关系基本上不算关系,派不上用场。还是我去找人。”
“是不是找上回帮忙抓傅阿姨的人?”见爸爸点头,柳钧忍不住又问一句,“傅阿姨出狱了没?”
柳石堂闻言却是一愣:“上回抓走是什么时间……哦,差不多一年了,真快。过阵子该出来了。还是你守着公司,这几天准保不太平。那帮人今天刚给打蒙,还糊涂,等醒过神来,该跟我们讨价还价了,往后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守住,不放一个人进门,否则我们很被动。”
“他们还会怎么闹?今天这样子还不够?”
“当然不够,一条人命,而且是独养儿子的命,他们哪肯轻易放我们过门。现在人死了,他们还能求什么,当然是能榨出多少赔偿是多少。我赶紧去派出所,回头再跟你说。你快去食堂吃饭,吃完赶紧睡觉,你一整天没歇着,我看你眼神已经不对。我出门会关照保安晚上看紧大门,放出两条狼狗巡逻。妈的,倒霉透顶,我们让他害得损失惨重,还得挨他们索赔,好像还是我们的错。”
柳钧也是皱着眉头,跟着他爸出去:“算了,人都去了,我们别计较那些。”
“我们这么停工一天损失多少?”
“别提了,我也不想算,这些没法计较了。想开些,爸,你也别太累着,早点结束早点回家睡觉。”
柳石堂心说,这几天还想早睡?休想。但为了让儿子能安心睡觉,他一个字都不提,只不断念叨着倒霉倒霉,到了快与儿子分手时候,柳石堂才又想起一件事:“阿钧,明天你早点去庙里拜拜,听话,无论如何去一趟,也替我拜拜,我明天可能没时间。回头我再找和尚做法事。”最近祸不单行,让人无法不迷信。
柳钧筋疲力尽地答应,送走爸爸,勉强吃几口饭,想到他心里有点儿敬佩的董其扬,连忙打电话请教。
董其扬在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地道:“我们的遭遇差不多,我这儿前天钢结构屋顶铺彩钢瓦,一个民工失足掉下……”
“高空作业没系保险带?”
“你说事情就这么巧,绑了,但是绑的那根带子竟然会被钢梁锯断。钢结构公司老板被死者的老乡追得失踪,那帮人就缠着我要钱,我怎么可能给?这事情我交给杨小姐处理。你要不要问问她?我看她处理得很麻利。”
“麻利算不算合理?”
“说句没良心的话,遇到这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可是公司该承担多少责任,该付出多少赔偿,都必须照着明文规定来,即使最后我想补偿,也只能是私人掏腰包,而不是公司。若是处理过程中稍有妇人之仁,这事情基本上没完没了,看不到结束了。杨小姐在行政工作方面,巾帼不让须眉。呵呵,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吧?”
柳钧拿勺子将饭碗里的饭翻来覆去,看起来他的心理素质还不如杨逦。“还有一件事,董总,我这儿有位员工趁乱偷了我一份图纸失踪了。请你帮我留意,若是他上门兜售,图纸给你,人给我。”
“呵呵,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能否透露,这份失踪图纸有用吗?如果有用,我连夜发信号重金招贼赃。”
“只是其中一只零件的图。但是我愿意私人给你五万,请你帮我以市一机名义设圈套,我需要的是捉住这个人,杀一儆百。失踪的员工可能打死他都想不到我会找你市一机的董总串通。”
“这件事……我愿意帮你,可你知道我的处境比较为难。要么你去找杨小姐,我看她很愿意送你一个人情,减轻一点儿内疚,你看呢?或者我打个电话给杨小姐,让她找你。”
柳钧忙笑道:“我脸皮还行,我会自己找杨小姐。谢谢董总,你总是在关键时刻帮我。”
“柳总,我再次声明,我是一个职业经理人,我的职责是升值股东利益,而不是做股东的狗腿子,呵呵。”
柳钧由衷地道:“哪天我的腾飞要是能请得到董总这样的人才,我就可以专心我的技术研发了,现在我的时间大部分交给杂务,非常可惜。董总,可不可以预约你?”
董其扬闻言惊讶,以一个资深销售人员的素质很圆滑亲善地道:“我很荣幸,希望有那么一天。”
董其扬不过是画了一只虚无缥缈的大饼,柳钧心里却认真上了。
杨逦则是实实在在地给了柳钧一块大饼。杨逦想不到柳钧会直接来电向她提出要求,她当然不会要柳钧的五万块酬劳,但她有要求:“希望柳总替我保密,我大哥显然不会乐见我替柳总做这件事。我也不会要你公司流出的图纸。”
“我当然。”柳钧惊讶,他心里闪过的是当初在市一机做测试时候杨逦千方百计偷窥秘密的形象,杨逦而今变得如此道德了?柳钧颇不适应,心里不得不疑神疑鬼,不由得多问一句:“请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络上我那失踪员工?”
“嘿嘿,你怎么挖我的员工,我怎么联络你的失踪员工。”
柳钧被杨逦说得脸皮发烫,但他心里却是相信了几分。他当初从市一机挖人,除了几个他早就认准的,其余的靠的是他看似漫无目的向市一机的人发布消息。一个老板可以收买员工八个小时的工作量,可是无法收买员工的心,往往工厂有两条平行的消息渠道:一条由公司主导,一条则是工人自发,有时候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加畅通。正如他柳钧可以发消息给市一机的工人,想来市一机在腾飞也有渠道,杨逦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柳钧不怀疑,很快就能传到失踪员工的耳朵里。那位员工的失踪,不过是从他柳钧眼皮子底下失踪而已。
“杨小姐,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怎么处理工亡索赔的那些苦命亲戚。”
“你是不是被纠缠上了?”
“我才开始,今天几乎停工一整天。明天还不知道怎样。”
“不知道该说你是运气还是不运气,运气的是开工一年未遇工伤,不运气的是一遇上就是工亡,你一点儿处理经验都没有。我们这么大公司工伤不断,我刚接手时候……”
柳钧听到这儿,正聚精会神呢,忽然电话断了。他一看手机,果然是他的手机没电。柳钧扔下饭碗就跑回办公室,拿座机给杨逦打电话,二话不说直奔主题:“对不起,刚才我手机没电。你刚接手时候是不是看见职工的鲜血,首先想到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员工,并赔偿他们损失?”
杨逦当初在现场吓得面如土色,首先想到的是怎么办,如何回避责任追究。但听柳钧这么一问,她当即收起原本想说的经验:“是啊,大概谁都会有这样的第一反应吧。可是事故处理过程中各方站在不同立场纠缠同一个问题,可以拖到一年半载,拖得双方所有人筋疲力尽,最终一定是谁先拖不住谁先妥协。于是我领悟到一点,别把感情因素放到工作上,既然作为资方,就做一个合格的资方,千万别拖泥带水。等你经历过这一次之后,你可以回头再看看我们今天的对话。”
“做一个没感情的资方会不会让其他员工产生兔死狐悲的感觉,让其他员工心中失去对企业的归属感?”
“我认为在现今的社会大背景下,员工与企业之间的关系太脆弱,你不可能将公司建成一个小型乌托邦。”
柳钧从杨逦的表达,联想到杨巡的态度,再联想到市一机工人不肯专心干活,说是不愿挣钱供老板花天酒地。这就是极端对立的劳资关系导致的结果吧。但是,他这儿又好得到哪儿去,这不就有人趁火打劫,偷了他的图纸闹失踪吗?想起来还真让人对劳资关系寒心。所以杨逦所言是经验之谈,是事实。“你说得对。我们回到正题,以你的经验来看,我公司这起工亡事故,工亡职工家属未来会提出什么要求?一般你们对工人的赔偿上下限是多少?”
“柳总,我已经跟你说了,我只做一个合格的资方,绝对站在资方立场办事。既然我们遵照规则交付了所有工伤保险,那么保险怎样理赔,我们全数转手给工伤职工。我们只保证绝不从中抽取一分钱的好处,也不与工伤员工计较公司因事故产生的损失。”
柳钧实事求是地道:“我目前暂时做不到。”
杨逦不禁一笑:“柳总的公司做得好不好?听说业务吃得很饱。”
“还没达到饱和,人手跟不上,流动资金跟不上,到处都捉襟见肘,毛利都交给高利贷利息,一团糟。”
“说什么呢,董总一直夸你,半年就产生利润很了不起。我原先也没看出窍门,董总给我画一张你们公司的资金图,他说你的智商得多高,才能将如此紧张的资金运作得可以维持生产,董总说你能维持到一年,你就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