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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晨起,洛阳轩里村苏家院落里天一亮就开始忙活。
看到苏虎、苏厉皆在收拾耧具、锄头,苏代有点儿纳闷,看向苏虎道:“阿大,地都锄过一遍了,今儿做啥?”
苏虎应道:“伊水边你哥新垦的那块地!”
“咦,不是锄过了吗?”
“是锄过了,”苏虎白他一眼,“可你锄净了吗?你没看到的小草不会再长大吗?”
苏代嘟哝:“哪有田里不让长一根草的?”
苏虎的脸阴起来,正要责备他,苏姚氏从灶房里走出来,急切说道:“他大呀,秦儿咋还没回来呢?这都半个多月了!”
苏虎恨恨道:“偷懒去了!”
“他大呀,”苏姚氏为爱子辩护,“秦儿从不偷懒呀,干啥都是出死力的!”
苏虎剜她一眼,喘着粗气:“死力个屁!他这样儿,还不是你个老乞婆宠出来的?”
“好了好了,”苏姚氏赔笑,“都怪我,待会儿给你熬碗顺气汤喝喝!”
苏虎没有理她,转对苏代道:“代儿,去,寻那鳖货回来!”
“阿大,庄稼差不多锄完了,地里也没啥大活,叫我二哥回来做啥哩?”
苏虎眼一瞪:“叫他回来白吃饭,成不?”
“代儿,”苏姚氏小声嗔怪道,“叫你去你就快去,对答个啥?”
苏代冲她龇牙一笑,扬扬手:“去喽!”就跑出门去。
鬼谷子心中有事,怕童子走不久长,就在入衢道后雇了驷马驿车,一路乘至虎牢关。
过关之后,鬼谷子不急了,让童子扛起招幡,优哉游哉,于次日迎黑赶到洛阳郊外。
将到洛阳时,童子一步一扭,显得吃力。
鬼谷子冲他笑道:“小子,走不动喽?”
童子小嘴一噘:“谁才走不动哩!”
“那你扭来扭去,扭什么呢?”
童子面露苦相:“左脚打了个泡,疼哩!”
“不是给你挑掉了吗?”
“又打了一个!”
“呵呵呵,你小子,待在山里,你觉得憋气,这下到山外了,好玩不?”
“先生,”童子答非所问,“您说天黑之前能到洛阳,天就要黑了,咋还没看到呢?”
“寻个高处就看见了!”
童子眼珠子四下一转,用幡子一指:“前面就有一个,还有房子哩!”说完,也不顾脚下疼痛,“噌噌”跑去。
童子一路跑到坡顶,看到一座庙宇,庙门关着。童子极目远眺,果然隐约看到洛阳的城墙与城门楼。
“先生,”童子指着城墙,兴奋叫道,“看到了,是道墙,就在前面,没多远!”
鬼谷子跟着也走上来,望望远处的洛阳城,又转向庙宇,见门楣上写着“轩辕庙”三字,转对童子说道:“小子,看来你是走不动了,这地儿不错,今儿就在这儿歇脚儿!”
“好哩!”童子上前就推院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童子走进院中,见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殿大门敞开,便扭头道:“先生,有人住呢!”
“哦?”鬼谷子也走进来,四下打量几眼,走进殿门。
大殿里,苏秦端坐于地,一扇殿门做几案,挥笔如飞,正在往简上抄写。由于天色渐黑,苏秦的眼睛快要凑到几案上了。
许是过于专注,苏秦对来人视若无睹。
土庙没有偏殿,只有正殿三间,中无隔墙,左右两根粗柱撑着屋顶,甚是空荡。正堂靠墙处坐着一尊泥塑的轩辕帝,面前摆着少许供品。
鬼谷子携童子在轩辕帝前跪下,拜过三拜。
童子的目光依旧盯在苏秦身上,小声强调:“先生,已经有人住了!”
“他住他的,你歇你的嘛!”
“好咧!”童子应过,将旗幡靠在柱子上,“噌噌”走到院中,抱来许多干草,在东侧麻利地铺出两个软榻。
鬼谷子走过去,在软榻上坐下。
苏秦已经不抄了,坐在那儿,既不看他们,也不与他们说话,两手一下接一下地刮着什么。
鬼谷子的一双老眼落在苏秦身上。
童子忙活完毕,终是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近苏秦,在他前面蹲下。
天色黑定了。童子睁大眼睛方才看清,苏秦正用一把小刀聚精会神地刮着一柄木剑,每刮几下,还用一块破布擦几下,像是在抛光。一把木制剑鞘摆在旁边。
木剑本是儿童玩具。童子心里痒痒的,看有一时,见他仍旧一言不发,一门心思只在刮磨,终于忍耐不住,伸手去摸旁边的剑鞘。
说时迟,那时快,苏秦陡然出手,迅速将剑鞘拿起,瞪他一眼,见对方是个孩子,遂将剑鞘移至膝上,朝童子咧嘴一笑,算是致歉,依旧刮擦他的木剑。
苏秦的过激反应使童子大吃一惊。见他发笑,童子知他并无敌意,正要问个明白,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童子起身开门,见是一个跟那人差不多高下、差不多相貌的小伙子。
小伙子见是童子,怔了。
童子问道:“你找谁?”
小伙子应道:“找我二哥!”
是苏代。
“哦,知道了。”童子朝殿里一指,“在呢!”
苏代走进殿门,见到果是苏秦,惊喜道:“二哥,我在城里寻你一整天了,直到迎黑才打听出你住这里!”
苏秦头也不抬,依旧在刮他的木剑。
“二哥,阿大要你回去呢!你出来有些日子了,娘也想你哩!”
苏秦不作声,只是埋头刮他的木剑。
“二哥呀,”苏代急了,“你就死了这个心吧!阿大说了,富贵是好,可富贵不是咱庄稼人的!咱庄稼人是啥?是苍头,是臣仆,生就下田干活的命,咋能跟富贵人比哩?阿大还说,人家富贵人打小就习六艺,就读诗,就知礼,可咱呢?打懂事起,就晓得种地!”
苏代一口一个阿大,苏秦听得烦躁,朝他白一眼,起身,将刀具收起,将木剑小心翼翼地插入剑鞘,将抄好的竹简码齐,拔腿朝门外走去。
苏代一愣,紧跟出去。
童子追到庙门口,见兄弟二人已经一前一后走下台阶,走向山下。
童子回到殿里,颇为不解地对鬼谷子道:“先生,山外真是怪人多呀,你看那人,已经是个大人了,还玩木剑!人家对他说话,他一句也不应!”
鬼谷子瞄一眼苏秦所抄的竹简,转对童子道:“看看他的竹简,抄的什么?”
童子走过去,瞧一眼竹简:“是《易》!”
《易》不是寻常人可以读的,鬼谷子淡淡一笑:“呵呵呵,让你说对了,是个怪人。”
天色黑定,苏家中堂里焕然一新,几案漆光闪闪,几盏烛光照得满堂透亮。
苏虎走到里间,弄来一只高凳,站上去,从棚架上取下一个锦绸包裹,仔细解开,现出一个匾额,上刻“天道酬勤”四字。
苏虎小心翼翼地将匾额搬到中堂,在墙上悬好,退至远处端详有顷,觉得满意了,又从几案下面的抽屉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摆好。
见一切布置停当,苏虎大步走到院中,拿回几根剥光皮的荆条,摆在显眼位置。
苏虎刚刚摆好,苏姚氏走进来,打眼一看,吃一惊道:“他大,又不是逢年过节,咋又摆弄起这些物事哩?”
苏虎白她一眼:“不是叫你杀只鸡吗,鸡呢?”
“在锅里煮着呢!”苏姚氏小声嘟哝,“他大,你这是为啥哩?”
“为你的那个二小子!”苏虎没好气地应道,“我算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没往庄稼上放!”
听到是为这事儿,苏姚氏心疼起那只鸡来:“你个糟老头子呀,好端端的下蛋鸡,你怎么能??”眼睛落在荆条上,吃了一大惊,放软声音,半是恳求:“他大,你??你想咋的?”
“咋的?”苏虎气呼呼地吼道,“就让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对天子赐的锦匾起个毒誓!”
苏姚氏嘟哝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哩?”
“不让他起毒誓,他就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也就不会老老实实地伺候庄稼!”
“起誓就起誓,你弄荆条做啥?”
“让他长点儿记性!”
苏姚氏急得直跺脚:“老天呀??”
“去去去,”苏虎横她一眼,“别在这儿啰唆,看看鸡煮熟没?”
苏姚氏给他一个白眼:“他阿嫂在煮哩!火候不到,急死也是白搭!”
“那你就到村口看看那个鳖货回来没?”
“晓得了!”苏姚氏没好气地应一声,抬腿走出。
苏姚氏刚到村口,就见两个黑影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紧忙招手叫道:“是秦儿吗?”
说话间,苏秦已经走到跟前,头低着:“嗯!”
“秦儿呀,你总算是回来了,把娘想死哩!”
苏秦仍旧低头。
“秦儿呀,”苏姚氏急切地叮嘱,“待会儿到家了,该认错时你就认个错,千万不能与你阿大犟嘴!”
见母亲话中有话,苏代惊讶道:“娘,咋哩?”
“你阿大在摆中堂哩!”
苏代心中一震:“摆啥中堂?”
“教训你二哥呀!”苏姚氏半是责怪道,“老头子让鬼迷了,又是洗又是涮,从后晌一直倒腾到这辰光,又让我杀了只下蛋鸡,我还以为是来了啥个稀奇客哩,没想到是??”
“二哥,”苏代转对苏秦,“要是这样,你还是别回去了吧!”
“我??你??”苏秦看下苏代,又看向苏姚氏。
“我编个谎儿,就说没有寻到你!”
苏秦连连点头,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朝苏姚氏鞠个大躬,一个转身,大踏步走了。
望着苏秦远去的背影,苏代眼珠子一转,对苏姚氏道:“娘,我先回,你过会儿再跟上,就装作没见到我!”
苏代大步流星地回到家里,远远看到苏虎守在院门口,忙迎上去:“阿大,我回来了!”
“咦,人呢?”苏虎看向后面。
“阿大,别看了,”苏代做出个苦脸,“我在洛阳城里寻了个遍,连一个影儿也没看到!”
苏虎蒙了。
“咦,阿大,家里来稀客了?”苏代装作不知,大步走向中堂,见鸡已摆好,香也燃起,苏厉已在堂前跪着。
“稀你娘个脚!”苏虎这也回过神来,眼睛一横,冲他吼道,“你个白吃饭的,洛阳也就屁大个地方,他能飞到天上去?”
“阿大呀,”苏代做了个鬼脸,“是天子之都啊,不能带脏字!”
苏虎自知失言,呼哧呼哧喘会儿粗气:“这个逆子,气死我了!”
说话中,苏姚氏也走回来,见苏虎气得面红耳赤,假作不知:“咦,代儿,你啥时候回来了?”
苏代看向她,做个怪脸:“娘,我刚到家!”
“你二哥呢?”
“没找到呀。”
“他大呀,”苏姚氏转对苏虎,轻叹一口气,“秦儿这辰光还没回来,你看这??”
苏虎呼哧呼哧又喘几口,黑起脸,气冲冲地走到院外去了。
“厉儿呀,”看着他的背影,苏姚氏偷偷乐了,小声对苏厉道,“你也起来吧,先把东西收起来,等秦儿回来了再摆!”
“行。”苏厉应过一声,爬起来收拾中堂。
翌日晨起,天刚麻麻亮,苏秦就拿起扫把打扫庙院。里里外外全扫一遍,苏秦将殿门安到门框上,又将捆好的竹简挑在肩上,“咯吱咯吱”地出庙去了。
童子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走出庙门,方才小声道:“先生,那人走了!”
“小子,你想一直守在这个庙里吗?”
童子摇头。
“那就跟着他呀!”鬼谷子朝庙门外努嘴。
童子紧忙拿起幡子,跟出庙去。鬼谷子优哉游哉,跟在后面。
将近午时,烈日炎炎。
苏家谷田里,苏虎、苏厉、苏代父子三人仍在劳作,挥汗如雨。
正干活中,苏虎冷不丁放下锄头,望着苏代道:“代儿,昨日去王城,看到啥热闹了?”
“嘻嘻,”苏代亦停下锄头,“阿大呀,您咋也问这个哩?”
苏虎脸一虎:“问你啥你就说啥,打啥岔哩?”
“是是是,”苏代连连点头,“要说热闹,大着哩。秦国、魏国,还有燕国,三国都派使臣来聘娶长公主,满城人都在议论呢!”
“唉,”苏虎吸一口气,低头忖道,“近来只顾忙活庄稼了,这么桩大喜事儿,竟是一丝儿不知!”眉头一紧:“怪道那小子没有魂哩,莫不是他??思春了?”豁然开朗:“嗯,定是这般了。这小子前年就已入冠,我在他这年龄,早为人父了!嗯,是了,若是有个媳妇守着,他没准儿就收心哩??”越想越觉得理顺,便将锄头搭在肩上,转对二子:“你俩慢慢锄,我有个事儿,得回去一趟!”说完,大步走了。
苏虎走进自家宅院,将锄头靠在墙上,动作极大。
苏姚氏正与苏厉妻在院子里拧被单,一人握住一头,使劲拧水。
“他娘,”苏虎看向苏姚氏,“过会儿再拧,先到鸡棚、鸭舍抓只鸡、逮只鸭!”
“他大,你??”苏姚氏吃惊地望向他,“这又是干啥哩?鸡、鸭都在生着蛋哪!”
苏虎白她一眼:“要你去,你就去,啰唆个啥?”
苏姚氏嘟囔几声,放下手中活计,与苏厉妻一道走到后院,不一会儿,一人拎只鸡,一人抱只鸭,回到院里。
将鸡鸭放下,苏姚氏心疼不已,抱怨的眼神凝视苏虎,嘴唇动几下,似要说句什么,又止住。
苏虎没有理她,自去寻来两根绳子,将鸡、鸭的腿绑上,一手提溜一只,大步出门,走向位于村西头的媒婆麻姑家。
苏虎站在柴扉外面,大声叫道:“大妹子,在家不?”
麻姑听到喊声,系着围裙从灶间里走出,见是苏虎,夸张地嚷道:“天麻麻亮听见几只喜鹊儿喳喳喳叫,妹子就琢磨有稀客,这不,老哥儿说到就到了嗬!”扬扬白乎乎的手,“这在和面哩,我就不沾手了,老哥自己开门,院子里坐!”
“好哩!”苏虎推开柴扉,走进院子,将鸡、鸭放到地上。
麻姑扫一眼仍在扑腾的鸡、鸭,明知故问道:“老哥儿呀,恁忙的天,你不下田干活,绑着这俩小东西来妹子这儿,想干啥哩?”
“呵呵呵,还能干啥?给大妹子补补身子呀!”
麻姑也不客套,开门见山:“老哥儿呀,直说吧,是哪个?”
“托大妹子的福,老大已经结亲,这该老二了!”
“唉,老哥儿呀,”麻姑长叹一声,瞄一眼鸡鸭,“这鸡这鸭,你还是拎回去吧,妹子消受不起哩!”
苏虎略显惊讶:“咋哩?”
“还能咋哩?”麻姑出口如发连弩,“要是为你家三公子跑个腿儿,大妹子二话不说,可这位老二,说话口吃不说,走路也不拿正眼瞧人,一天到晚心儿不在肝儿上,看着就让人揪心哪!”
见她将话说得这么直接,好面子的苏虎面现不悦:“听说东庄有个少条腿的,大妹子都给玉成好事了呢!”
“老哥儿呀,”麻姑儿苦笑,“人家只是少条腿儿??”指心:“这儿不缺眼哪!”
这分明是数落苏秦既口吃又缺心眼,实实在在是个废物。苏虎颇为不悦,脸色阴下来。
“唉,”似乎意识到过分了,麻姑儿略带歉意地解释,“不是妹子不肯帮忙,是这个忙实在不好帮呀!你家老二名声太响,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莫说是家境殷实的,纵使寻常人家,也不好寻呀。不瞒老哥儿,为东庄做媒时,妹子也为你家老二留了个心眼,顺口打问过几家,可人家闺女宁愿嫁个少腿的,也不肯嫁他!”
苏虎从袋里摸出几块布币,塞给麻姑,脸上堆笑道:“肯不肯嫁,还不全在大妹子这张金口上?这桩好事儿老哥儿谁也不托,就托给大妹子了!”
“唉,”麻姑将布币收入囊中,长叹一声,“也只有妹子这人,嘴皮儿硬,心肠儿软。老哥儿既然放下这个狠话,妹子也只好为你家老二豁出去了!”
苏虎躬身揖道:“有劳大妹子了!”
王城大街上,童子扛着招幡儿,两只大眼左转右转,不无新奇地打量着两边连绵不绝的店铺。
鬼谷子被他好奇的举动逗乐了:“呵呵呵,瞧你小子,眼都使不过来了!”
“先生,”童子兴致勃勃道,“我们这是到王宫了!”
鬼谷子故作惊讶:“哦,王宫在哪儿?”
童子指着两边的店铺:“这不是吗?”
鬼谷子捋须长笑:“呵呵呵,这哪儿是王宫呀?”
“咦,”童子一怔,歪着头,“这些房子又高又大,一个个连在一起,比咱的山洞长多了,不是王宫,又是什么?”
“呵呵呵,你小子呀,这些是店铺,比王宫可就差远喽!”
“啊?那??王宫在哪儿?”
鬼谷子指向一直走在前面百步开外的苏秦:“跟着那人,不定你就看到了!”
“先生,为什么您老让我跟着他呀?”
“你不是说他怪吗,让你看看他究竟是怪还是不怪!”
“他一直不说话,能不怪吗?”
“不说话就一定怪吗?”
童子盯向苏秦的木剑:“他是哑巴吗?还有他的那柄剑!”
“剑怎么了?”
“剑是木头的!”
“剑为什么就不能是木头的呢?”
“木头的剑怎么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
“咦?”童子惊讶了,“剑不用来杀人,要它何用?”
“杀心哪!”
童子眼睛忽闪几下:“杀心?先生,心怎么杀?”
鬼谷子指向苏秦:“你问问他,就晓得怎么杀了!”
“可他不说话!”
“你怎么晓得他不说话?”
“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听见他说过话!”
“你没听见就等于他不会说话吗?”
童子似又发现什么,指向苏秦的木剑:“先生,看!”
“看什么?”
“他的剑是怎么拿的?”
“背着呀!”
童子指向街上背剑的人:“先生,看看人家是怎么背的?剑柄朝上,挂在腰里,可他的呢?剑柄朝下,斜在背上!”
鬼谷子故作惊讶:“咦,是哩!”
“先生,看,他拐弯了!”
前面是十字街口,苏秦消失在左侧街道上。
童子显然来劲了,加快脚步,追上。
鬼谷子依旧优哉游哉地跟在他背后。
靖安宫里,周王后依旧昏睡,几个御医轮流望诊,无不迷茫。周显王焦急地看向年纪最长的御医。老御医面色沉重,轻叹一声,朝他摇头。
显王抚摸王后的脸,泪水流出。
老御医长叹一口气:“唉,已经是第十五日了!”
王后长睡不醒,最急的是雪公主,坐在木榻上一直抽泣,圆润的肩膀随着她的抽动而微微起伏。
雨公主打外面回来,见姐姐哭得这般伤心,赶忙过来,轻叫:“阿姐??”
“雨儿,”雪公主涕泣,“母后??母后若不醒来,阿姐可就??悔死了!”
“咦?”雨公主不解道,“母后之病,是秦人、魏人逼出来的,与阿姐何干?”
“若是没有阿姐,秦、魏就不会逼亲,父王就不会为难,母后也就不会??”
“不管有没有阿姐,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雨儿你说,母后她会不会??”姬雪顿住,似乎不敢说下去。
“阿姐,我有主意了!”雨公主眼珠子一转,“母后喜欢听琴,尤其是《高山》《流水》,要不,我们这就为母后弹奏此曲。母后听到此曲,不定就会醒过来呢!”
“甚好!”雪公主抹去泪水,转对雨公主,“走!”
苏秦一路走至太学,在门口放下担子。一个守门老丈迎住苏秦,一脸笑容,显然是熟人了。苏秦朝他鞠躬,老人还礼,摆手让他进去。
童子指着苏秦道:“先生,他进那一家了!”
鬼谷子朝太学里努下嘴:“想不想进去看个稀奇?”
童子点头:“想。”
二人走近,果是高门大院,气势巍峨,门楣上赫然刻着“辟雍”二字,童子惊得合不拢口。
“小子,张着口做啥?”鬼谷子冲他笑道。
“啧啧啧,王宫就是不一样!”
“这也不是王宫!”
“啊?”童子震惊,“不是王宫,这是哪儿?”
鬼谷子指向门楼的匾额:“看那儿!”
童子认不出,指向“雍”字:“辟??后面那个字是啥?”
“雍!”
童子挠头:“辟雍,啥意思?”
“就是太学。”
守门老丈迎出,看向童子的幡子。
鬼谷子拱手,老丈还礼道:“先生,是要进去看看吗?”
“守藏室还在否?”
“在在在,进门右转,拐两个弯就到了。”
“谢了!”
老丈伸手礼让:“先生,请!”
走进大门,童子左顾右看,一切皆是新奇。
“小子,你东瞅西瞧,瞅啥哩?”
“啥叫守藏室?”
“就是先圣老聃治学的地方,先圣是守藏史,”鬼谷子指向远近房舍,“这些地方全归他管!”
“管啥哩?”
“管书呀。那楼里到处是书!”
童子做个苦脸:“童子最烦的就是书了,一看见竹简头就发蒙!”
“呵呵呵,”鬼谷子乐道,“说说,你最不烦的是什么?”
“花啦草啦鸟啦鱼啦风啦雨啦什么的,再就是一个人待着,跟先生一样。”
“看来你是不喜欢守藏室喽!”
童子指向前方,兴奋道:“先生,看那儿!”
鬼谷子顺眼看去,是苏秦。
两百步之外,苏秦端坐于一幢房舍的墙根下,两眼微闭,神情痴迷,双手架在前面,就似抚琴一般,脑袋还一晃一摇的,极是投入。他的那担竹简就搁在十步开外的大树后面。
“先生,他这是做啥?”童子纳闷道。
“你猜猜。”
童子豁然开悟:“他在弹琴!”
话音落处,一阵琴声破空而至,悠扬激荡,绕梁不绝。童子眼睛闭上,倾心去听。
鬼谷子走到树下席地而坐,听有一时,微微点头:“嗯,有点儿长进了!”
“什么长进?”童子插进来。
“琴哪,弹得不错了呢!”
“哼,”童子不屑道,“比先生可就差远了!”
“哦?你且说说,他差在哪儿?”
“听他琴声,童子只能看到小鸟、流水、清风、草木,却嗅不到花香,听不出蝶舞!”
“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道,“你呀,弹得不咋的,求得却是高哩!这么说吧,他能奏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愧为人师了!”
“咦,”童子盯住他,“听先生话音,想是认识这个奏琴的了?”
“认识。”
“这??先生还没见到他的面,怎么就说认识他呢?”
“听琴哪!”
“先生怎么认识他的?”
“早些年,他几番进山,想拜为师习琴!”
“先生收他没?”
“收了!”
“这??他是先生的弟子,童子怎就没见他进过谷里,也未听先生讲过他呢?”
“也没有收!”
“唉,”童子晕头了,“先生,您一会儿收了,一会儿没收,到底是收了还是没收?”
“呵呵呵呵,”鬼谷子发出几声笑,“收是不收,不收是收!”
空空荡荡的天子太学里,琴室大概是唯一有人气的地方,宫廷琴师正在指教十来个学子习琴。这些学子端坐于席,各人面前摆着一把琴,琴架旁边是琴谱。张仪坐在最后一排,两眼眨也不眨地盯视这个据说是天下第一琴的琴师。
琴师弹完《高山》,将琴轻轻朝前一推,双目微闭,侃侃说道:“??古之善琴者,有伯牙,有子期,有钟仪,有师旷。古之琴曲,有《高山》,有《流水》,有《阳春》,有《白雪》。老朽方才所弹,乃伯牙之《高山》??”
琴师讲没多时,众学子已是东倒西歪,昏昏欲睡了。琴师止住话头,重重咳嗽一声:“唉,既然不想听,你们就自己练吧!今天习练《高山》,琴谱就在架上!”
众学子你推我搡,纷纷坐直身子,两手抚琴,丑态百出,琴音杂乱无章,唯张仪端坐不动。
琴师摇头,复叹一声:“唉,朽木不可雕也!”
张仪发出一声哂笑。
琴师睁眼,盯向张仪:“你??为何哂笑?”
张仪朗声回道:“伯牙之曲,学生七岁就已习之,还请先生另教雅曲!”
学子们皆来劲了,瞌睡全醒,哄笑起来。
琴师气结,手指张仪:“你??你这狂生,你且弹来!”
张仪双手抚琴,铮然弹之,果是音韵俱在,与那琴谱一丝儿不差,乍一听无可挑剔。琴师苦笑一下:“好吧,你既会此曲,可以另选曲目习练!”
“另选何曲,请先生示教!”
琴师朗声道:“你且听之!”
琴师抚琴弹奏。
琴师刚刚弹完序曲,张仪脱口而出道:“此乃《陬操》,为春秋儒者仲尼所作。先生再换曲来!”
琴师略一沉思,又换一曲,刚弹几下,张仪又道:“此乃《太公垂钓》,周公旦所作。请先生再换曲来!”
想是不曾料到这些败家子中竟然有此高才,琴师吸一口长气,睁大眼睛盯住张仪。
众学子以为先生被难倒了,纷纷起哄。
“先生,听说你是天下第一琴哩,怎么不弹了?”
“快弹曲来,我们等得不耐烦哩!”
“哈哈哈哈,教不了就撂挑子嘛,赖在这儿混饭吃呀!”
“啧啧啧,张兄弟,好样儿的!”
????
琴师一脸涨红,手指众学子,身体打战:“你??你们??”
正在此时,张仪似是听到什么,打了个手势,口中“嘘”出一声。
众学子停住喧嚷,所有目光看向张仪。
张仪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墙,在一大堆竹简里选出一捆最大的,悄悄移近窗台,轻轻打开窗子,用力掷出。
竹简不偏不倚,刚好砸在苏秦头上。
苏秦猝不及防,抱头惊叫:“哎哟!”
红衣学子听到声音,大叫:“快,窗外有人!”接着“噌”地起身,直奔门口。
众学子纷纷推倒琴架,争先恐后地跑出来。苏秦遭此惊变,未及逃走,众人已涌了出来。苏秦惊呆了,傻傻地低头坐在地上。
红衣学子戏谑道:“嘿,没想到会是你小子,在这里做什么?”
苏秦手足无措:“我??我??我??”
看着苏秦的狼狈样儿,众学子无不开心,纷纷加入,竞相调侃:“瞧这穷酸样儿!瞧这手,又粗又糙,瞧这身衣服,啧啧啧啧,种田的还想学琴!”“是呀是呀,穷小子,琴是尔等粗人所能学的吗?”
有人学着琴师的样儿,捋下还没长出来的胡须:“呜呼哀哉,礼坏乎,乐崩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乎!”
众学子爆出更大的哄笑。
“穷小子,知道我们来这里要交多少钱吗?你一枚铜板不掏就想习练琴艺,这叫偷师,你晓得吗?偷就是窃,偷师就是盗窃,你晓得吗?”
“对呀,让这臭小子交钱,不能白偷!”
“咦,你不是抄书吗,行头哩?”
众学子开始寻找竹简。
一紫衣学子手舞足蹈道:“找到了,在这里!”说着挑着两捆竹简过来。
红衣学子从他手中拿过一捆,哗地拆开,猛踹一脚,竹简四下乱飞。另一捆也被众学子拆开,竹简满地皆是。
苏秦怯怯地蹲在地上,不敢吱声。
学子们又开始调侃起来。
“穷小子,说话呀,哑巴了?”
“偷东西,输理呀,他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