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在这咸阳城里,除去宫门,就数太傅大人的门槛高了,想登错也得借个胆哪!”
嬴虔揶揄道:“如果老夫没有记错,上卿几番来使,登的无不是大良造家的门槛。那门庭近日换匾,升阶为商君府了,那才是咸阳城里除宫门之外数一数二的门,才值得上卿这样的大人前往叩拜哟!”
“唉,”陈轸夸张地苦叹一声,“那道门槛陈轸倒是想登,只可惜人家不再赏脸了!”
“哦?”嬴虔倾身,“敢问上卿,可为何事?”
“因为河西的仗打完了!”
“这??怎么个说辞?”
陈轸苦笑:“于商君而言,仗没打完,就有用轸处,仗打完了,轸就一无用处喽!”
一来陈轸此言在理,二来出于对商鞅的怨恨,嬴虔点头:“嗯,这话实在。上卿有所不知,那厮本就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这不,君上刚刚封他商城,他就盯住人家的於城了!”
“哦?”陈轸佯作惊愕,“於城是楚国景氏的辖地,没有景监大人举荐,商君不过是个奔走列国、寄人篱下的家奴,商君若打於城,就是去挖景家的墙脚,这不是有意玩景大人的难堪吗?”
“你说得是。陈上卿乃是百忙之人,今日来登老朽的门,总不会只为唠叨别人几句闲话吧?”
见他切入主题,陈轸这也说明来意:“百忙不敢。轸今日拜谒太傅,确为二事,一是私事,轸有心攀个高枝,与太傅结个亲近;二是国事,轸请太傅帮个大忙!”
“高枝不敢当,”嬴虔摆手,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上卿还是说说国事吧。老朽能帮什么忙?”
陈轸一字一顿:“睦邻!”
嬴虔诧异道:“咦!你不是早就与商鞅在栎阳签过约、睦过邻了吗?”
陈轸神秘一笑:“轸想再睦一次。”
嬴虔扑哧笑了:“有意思。说吧,你还想怎么睦?”
“西河郡归秦,上郡孤悬在外,有等于无,轸已说服我家王上,拟将上郡赠送于秦!”
嬴虔来劲了,一拍大腿:“哎嗨!”倾身,“怎么个赠法?”
陈轸伸出右手食指,诡诈一笑:“附加一个小小条件。”
“呵呵呵,”嬴虔干笑几声,“是了是了,我就琢磨魏王不会如此慷慨呢!说吧,什么条件?”
“请太傅借只耳朵!”陈轸起身,走到太傅跟前。
嬴虔侧头。
陈轸附耳,一字一顿:“魏王想要商鞅死!”
嬴虔倒吸一口气,目光死死地盯住陈轸。
陈轸回到自己席位上,坐下,假作不安状:“太傅大人,这价开得够高了吧!上郡虽说贫瘠,虽说不及西河郡,却也方逾两百多里,于秦更是如鲠在喉啊!”
嬴虔缓过气来,皱眉道:“这??难度有点儿大呀!”
“没有难度的事儿,能值得太傅大人劳动贵手吗?再说,太傅大人的这个—”陈轸摸了下自己的鼻子,“虽说无碍大事,因此而起的羞辱,却非大丈夫所能承载啊!”
嬴虔摸向自己的铜鼻子,恨恨道:“上卿大人,老朽与鞅贼势不两立,这是实情,只是,自收复河西之后,鞅贼在朝愈加得志,如日中天,君兄对他百依百顺哪,上卿所求,实令老朽为难!”
陈轸再次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上卿为何发笑?”
“日过中天,就该往下落了!”
嬴虔听出话音,吸一口气,缓缓嘘出:“上卿有所不知,前几日有人刺杀鞅贼,人未刺到,反倒连累数百口人,君上躬身商君府问安,许他十倍护卫,上卿想要他死,怕是难上加难喽!”
“哦?”陈轸吃一惊,“鞅贼侍卫原是多少?”
“三百。”
“十倍就是三千!”陈轸愣怔有顷,咂舌道,“啧啧,三千侍卫招摇过市,这是天子出巡的规格啊!”
“是呀,即使君上巡行,也不过一千二百甲士!”
陈轸兴奋起来:“那鞅贼可接受了?”
嬴虔嫉恨道:“此等显赫,此等荣耀,哪个男人又能拒绝呢?”
陈轸拳头紧起,自语道:“太好了!”
嬴虔愕然:“什么?这个还好?”
陈轸拱手:“恭喜太傅!”
嬴虔一脸诧异:“喜从何来?”
“今日看来,不久的将来,上郡就是秦国的了,太傅不战而得上郡,仅此一功,亦可在百年之后用来压枕喽!”
嬴虔愈加不解:“这??”拱手,“老朽愚痴,如何不战而得上郡,敬请指点!”
“呵呵呵呵,”陈轸笑着拱手,“指点不敢。轸久未沾酒了,今日能得与太傅畅饮乎?”
嬴虔面朝外,爽朗地喊道:“来人!”
家宰进来。
“筹备酒菜,招待贵宾!”
冬日来临,大雪封山。就在老秦人家家户户享受农闲之时,商鞅将车希贤、司马错、公子疾召至府内,看向车希贤道:“国尉,三军、辎重备妥否?”
车希贤应道:“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已于旬日之前屯驻蓝田,待命出征,相应粮草也在陆续运往商城。”
“甚好。”商鞅看向司马错、公子疾,“二位能在三个月内拿下於城十邑吗?”
司马错双手握拳:“末将保证一个月内全部拿下!”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迟疑一下:“若是楚人无备,一个月内当可拿下。”
商鞅看向二人,点头:“二位有此信心,鞅也就放心了。二位听令!”
司马错、公子疾拱手:“末将听令!”
“君上不想与楚王撕破脸皮,是以此番出兵,名义上是鞅的个人行为,五万军马也是鞅向君上借用的,因而,对诸位的任命,就不是君上诏令,而是鞅的任命,未来论功行赏,也是以商君名义行使,望二位传谕三军所有将士!”
“末将明白!”
商鞅对公子疾下令道:“嬴疾听命!”
公子疾拱手:“末将在!”
“本府修改任命,决定以你为主将,司马错为副将,本月十五日祭旗出征!”
公子疾震惊:“我??主将?”看向司马错。
司马错神态自然,拱手:“末将遵命!”
商鞅拖长声音:“嬴疾?”
公子疾略作迟疑,拱手:“末将遵命!”
见二人已无他言,商鞅缓缓说道:“谋在周,行在秘,尤其是此番用兵,须速战速决,打楚人个措手不及,否则,一旦楚人有所防备,山地易守难攻,你们就会吃力了!”
公子疾、司马错齐拱手道:“末将明白!”
“还有,加强关防,尤其是武关,对所有过关人员严加盘查!”
“末将得令!”
是夜,景监将一封密信装入一锦囊,交给一个家臣:“你扮作楚商,星夜兼程,务于旬日之内赶到宛城,将此信交给景翠!”
家臣点头,纳锦囊入袖,疾步走出。
翌日晨起,景监家臣行至武关,接受盘查,密函被守值军尉搜出。
与此同时,位于秦楚边界的楚国鄀关,守关楚卒正在沉睡,秦兵突然攀上关墙。楚卒惊呼,奔走。秦人追杀,惨叫声连连。没多久,鄀关城头扬起“商”的旗帜。
紧接着,秦卒乘胜追杀,攻克重镇於城。
楚人四散奔逃,秦人四处追杀,处处皆是惨象。
郡守景翠夜半被府宰叫醒,抱怨道:“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呀?”
府宰颤声道:“主公,出大事了!”
景翠一怔:“什么大事儿?”
“秦人??突袭鄀关,攻陷於城,势不可当!”
“不可能!”景翠惊愕,睡意全无,几步跨进厅堂,见两个浑身是血的军尉叩首于地,泣不成声,顿时目瞪口呆。
不消旬日,上鄀邑、下鄀邑、上洛邑、析城等城邑的城门楼上悉数升起秦旗。
秦人偷袭之事很快传到郢都。
楚臣济济一堂,楚威王扬起手中战报,声音沉而有力:“半个月前,秦人出兵五万,袭占我鄀关,攻克我上鄀、下鄀、於城、上洛等十邑,兵锋逼我宛、襄!”
众臣震惊,面面相觑。
楚威王扫视群臣:“我当如何应对,诸位爱卿议一议!”
屈丐跨前一步,义愤填膺道:“有什么好议的,打!”
众臣跟着大声附和:“打!”
群情激愤。
楚威王摆下手,众臣安静下来。
楚威王将目光缓缓移向屈匄:“老爱卿意下如何?”
屈匄拱手:“先王之所以将商城等五邑让给秦人,是因我手中握有於城等十邑。今十邑尽失,商於谷地尽归秦有,宛、襄也就暴露在秦人的眼皮底下,伸手可触了。”
“爱卿之意是打了?”
“臣之意,要么不打,要打就打过蓝田,夺回商城五邑,将秦人锁死在关中!”
楚威王看向景舍:“老爱卿意下如何?”
景舍拱手:“王上,今非昔比,秦变法改制,国力强盛,又在河西之争中大败魏国武卒,取得完胜,其势正盛。此番袭我,必也是筹备良久,而我却应付于仓促之间,老臣以为,眼下开战不得。”
楚威王面现不悦:“你是说,寡人就这么忍了?”
“非也。商於谷地为我西北门户,断不可交由秦人掌管!先王一时慷慨,将商城等五邑让给秦人,实为意气之举。秦人却不知足,此番袭我於城,反倒给我一个收回全部商於的借口,是坏事,也是好事!臣是以赞同屈匄,与秦开战,将秦人彻底赶回关内。只是,秦、魏河西之战摆在那儿,与秦之战,我须作长远筹备,不战则已,战则确保完胜!”
楚威王缓和情绪:“老爱卿说得是。”看向众臣,“只是,近日与越交恶,寡人又新得黔西,三军将士东奔西走,这已忙不过来了!”略顿,看向昭阳,“昭爱卿,你如何看?”
昭阳拱手:“令尹说得是。商於皆为山地,易守难攻。秦人之所以得逞,是因我失备。今谷地为秦人所得,而秦人必严加防备。攻有备之师于绝地,若想完胜,兵力当十倍于敌。而眼下我三军近半在黔西,近半在泗下,还有一些在昭关,仓促间难以调配到位,是以臣不赞成立即开战,请我王明断!”
楚威王转对御史,朗声道:“拟旨,旨令景翠严守方城,确保宛城无虞,令屈丐严守淅水,确保襄、邓无虞。黔西之师半数留守,半数于半年之内移兵襄邓。泗下之师半数留守,半数于半年之内移兵方城。吴越为我大敌,昭关之师不可擅动!”
捷报频传,商鞅赶到秦宫,兴奋地将战报呈给秦孝公。秦孝公拆开,阅读,时不时就会咳几下。
看有一阵,秦孝公放下战报,眉开眼笑:“呵呵呵,好啊,打得好啊!”
商鞅激动道:“前后二十一日,於、鄀等十邑尽归君上了!”
“呵呵呵,”秦孝公干笑几声,和善的目光中带有些许质疑,“是你商君的地盘,怎么能归寡人呢?”
商鞅愣怔有顷,急切解释道:“地盘是商君的,可商君是君上的呀!”
秦孝公乐得合不拢口:“哈哈哈,爱卿讲得好哇!”从案头拿出一册,“爱卿看看这个!”又咳起来,较之先前更轻,显然是强自压抑。
商鞅接过,翻看。
秦孝公感慨道:“唉,寡人的大业刚刚有个眉目,景爱卿就想告老,这怎么成呢?”
商鞅凝视册子良久,看向他,目光征询:“此物可否交臣处置?”
秦孝公摆手:“拿去吧。景爱卿的这把锁,非得你这个钥匙不可!”
回到府中,商鞅立即唤来府中御史,问道:“景大人的那个家臣押回来没?”
御史应道:“在路上了,估计三天之内可到咸阳。”
“传令押送军士,为他去枷,好生款待。”
御史拱手:“遵命!”
商鞅朝外喊道:“来人!”
冷向趋入,拱手:“君上?”
“问过御医否?”
“问过了,御医不肯说。”冷向从袖中摸出一方丝巾,压低声,“这是宫人从复兴殿里偷偷捡出来的!”
商鞅接过,展开,是一团浓浓的血痰。
商鞅凝视丝巾良久,吸一口长气。
三日之后,商鞅赴上大夫府求见景监。
景监抱病不出。
府中家宰拱手道:“禀报商君,主公近日身体欠安,卧病在榻,医师吩咐静养,实在抱歉了!”
“呵呵呵,他的这个病我晓得。这儿有个药方,请您转呈景大人,不定对症呢!”商鞅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家宰,起身走了。
家宰来到内厅,禀报景监道:“这是商君送给主公的,说是个药方!”说着,呈上商君所给之物。
景监拆开,里面是他给秦公的辞呈并他写给景翠的密信。
景监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已被放回来的家臣惶惶走进,“扑通”跪地,颤声道:“主公??”号啕大哭。
景监缓缓道:“你受苦了。”转对家宰,“带他洗漱,用餐,将养几日吧。”
自那日静坐修道之后,童子带领四人天天到这林子里,换着花样打坐,一日仅吃一顿饱饭。四人入林时,玉蝉儿也没闲着,或在草堂,或在溪边,或在洞中,或独坐,或与先生对坐。
孙宾最先忘了时间,然后是苏秦,庞涓则从来不记,唯有张仪细致,每天回来,就要拿起一块白色的化石在榻边的墙上画上一道,到第一十二天时完成一个品字。先生许以三月为期,小顺儿不在了,他必须自己记下。
然而,待他的第七个品字还剩最后一道时,许是太累了,许是全忘了,他一到榻上倒头就睡,之后再没拿起化石。
两个多月下来,四人壮实的身子皆瘦一圈,远望上去,竟也显出一些儿仙风道骨了。至于静坐的功夫,四人也都磨炼出来,虽说做不到心静如镜,却也能如石头一般端坐一日,处乱不惊。
又是一日晨起,太阳初升,苏秦四人随童子走进林中。四人一如往常,进林之后二话不说,径直走到自己的地方,正襟坐下,各入冥思。
童子却没坐下,而是斜靠在树干上,眯缝着两眼扫他们一眼,缓缓说道:“诸位师弟!”
听到声音,四人各自睁眼,看向童子。
童子目光依次扫过四人:“这些日来,诸位静坐,感觉如何?”
冷不丁遭此一问,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看向庞涓:“庞涓?”
庞涓略想一下,张口说道:“回禀师兄,在下已能做到纹丝不动!”
“嗯??”童子点头认可,话锋一转,“然而,你的心一直在动。”
“嘿嘿,”庞涓叹服,“师兄说得是,总是想入非非。”
童子转向张仪:“张仪?”
张仪几乎是脱口而出:“仪能做到心如止水!”
童子微微一笑:“总有风抚,时而惊涛,时而涟漪。”
张仪竖拇指:“张仪服了!”
童子将目光移向苏秦:“苏秦?”
苏秦低头:“我??总??总是想??想事情!”
“甚好,”童子重重点头,一本正经道,“证实你还活着!”最后看向孙宾,“孙宾?”
孙宾淡淡道:“有时觉得沉沉欲睡。”
“做梦吗?”
孙宾凝眉,若有所思:“似梦非梦。”
童子竖拇指:“厉害,你已接近止水了!”
孙宾木讷地笑了。
童子看看天,给他们个笑:“诸位师弟,今朝天气不错嗬!”
庞涓脱下一件衣服,抱怨道:“怪道热呢,我这先脱一件,免得午时难过!”
张仪扫庞涓一眼,抖抖自己的衣服,一脸得意:“晨起咱家就晓得了,这不,比昨日少穿两件呢!”
早已习惯这对活宝的斗嘴,童子没睬他们,顾自说道:“本师兄夜观天象,未来三日天气回暖,也许会是小动物们入冬前的最后进餐时间,诸位莫让它们失望哟!”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罐。
四人皆怔。
童子夸张地晃动罐子。
四人齐看过来。
童子打开封塞,伸手入罐,抓出蜂蜜,走到四人跟前,分别抹在四人的脚脖、手腕、脖颈、腿、胳膊、后背和耳后。
时值深秋,正是蝼蚁、蜜蜂等小动物觅食、收藏食物的最后日子,有这些蜂蜜在此,后果可想而知。
四人无不惊惧。
童子扫四人一眼,郑重说道:“诸位师弟,你等今天若是仍能纹丝不动,仍能心如止水,仍能想事情,仍能沉沉欲睡,本师兄就恭贺你们!”
张仪脸色变了:“师兄,这??蝼蚁若来,岂不将我们活活吞了!”
“蝼蚁倒不可惧,”庞涓一脸担心,“前几日在下听到有大黄蜂在嗡嗡飞呢!”
童子白他一眼:“本师兄好像记得有人说过,即使利刃抵喉,也不擅动分毫,不过几只黄蜂,这就惧怕不成?”
庞涓脸上涨红:“谁人怕了?不过来句玩笑话嘛!”
“不怕就好!”童子朗声说道,“记住,只要心平如镜,纹丝不动,莫说是大黄蜂,纵使熊罴到来,也不过舔几口蜂蜜而已!”
想到爱吃蜂蜜的灰熊,四人面面相觑,各自抖擞精神,端坐不动。
童子将剩余蜂蜜涂在自己身上,将罐口封了,放在几人中间。
五人端坐。
果如童子所言,这日天气暖和。清晨倒也无事,待到日头升高,天气渐暖,阳光照进林子时,小动物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先是几只蚂蚁,继而是无数只蚂蚁,兵分数路,有条不紊地一个接一个攀上他们的躯体。不一会儿,五人身上已是黑乎乎一层。纵使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但那滋味,真就如受刑一般。又过一时,果有野蜂飞来,落在蚂蚁堆中,飞来飞去的嗡嗡声马上又使他们忘掉了身上的蚂蚁,全神贯注地应对这种体型更大的家伙。
与此同时,鬼谷草堂里,玉蝉儿手握银针,在一块由软泥捏成的假胳膊上一下接一下地扎刺。鬼谷子步出洞穴,站她身边看有一时,在几案前坐下。
玉蝉儿瞥见,走过来:“先生?”
鬼谷子裸出左胳膊放在几上,朝她微微一笑:“蝉儿,这条老胳膊有点儿酸痛,你来扎它一针!”
玉蝉儿震惊:“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来呀!”晃晃左臂。
玉蝉儿握针的手微微颤动:“先生,我??”
“扎云门穴!”
玉蝉儿颤得越发厉害:“我??”
鬼谷子凝视她,鼓励道:“蝉儿,道造化万物,亦造化生命。生命之奇莫过于人,知人者又莫过于医。你决定由医入道,可见你的慧心。由医入道,重在感悟。这些日来你熟读医书,但医书只是告诉你修医之方。而要领会为医之道,须得体悟生命终极之谜。只在泥巴里下针,你是无法体悟的!”
玉蝉儿仍旧怔着。
鬼谷子拍拍胳膊,又是一笑:“扎呀,你想让老朽的胳膊一直酸困下去吗?”
玉蝉儿闭目,稳会儿心神,重新睁眼,轻声道:“先生,我??能下针?”
“能能能,就当这只胳膊是你眼前的一堆烂泥!”
玉蝉儿找到云门穴,咬牙扎下。
鬼谷子赞道:“嗯,扎得很棒,再深一点儿,好了,捻,对,就这样捻,对对对,稍向左偏,对,就是这儿,这才是云门穴,捻,继续捻!”说着缓缓闭目,相当享受的样子。
玉蝉儿关切地问道:“先生,疼吗?”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扎得这么好,怎么会疼呢?捻,继续捻,呵呵呵,很棒,效果甚好,不那么酸困了!”
“先生,我??我这是第一次在人的身上下针,且还是在先生身上!”
“呵呵呵,今儿让你扎个够!”
待太阳落山、小动物们纷纷撤退之时,五人如往常一样收功,纷纷爬起。苏秦四人无不嘘出一口长气。
这一日,好歹算是熬下来了!
“嘻嘻,”望着他们如释重负的样子,童子笑了,“本师兄恭贺你们!”
庞涓将手伸进衣服里,摸一阵子,掏出一只蚂蚁,捻得粉碎,恨道:“你娘的,还真把这儿当家了!”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道,“怕是庞兄身上曲里拐弯的地方太多,这只蚂蚁迷路了!”
众人皆笑。
庞涓敛住笑,看着张仪:“张仁兄这张利嘴,在下佩服!顺便问句,那两只大黄蜂飞来时,听着它们飞来飞去的声音,仁兄心里怎么想的?”
张仪不假思索:“祈祷!”
“祈祷?”庞涓怔了下,“讲来听听,仁兄是怎么祈祷的?”
张仪做祈祷状:“令人敬畏的大黄蜂兄弟,你们若要落下,就都落到在下斜对面的庞仁兄身上,那家伙肌肉壮健,皮肤厚得像堵墙,你们的长枪扎下去,才够刺激,才够成就!你们万不要落在我们的师兄身上,他那一身细皮嫩肉,只会毁掉你们的一世英名啊,大黄蜂兄弟!”
几人笑得前仰后合,童子“咯咯咯咯”岔了气,边笑边按腰“哎哟”起来。庞涓笑着走过来,在童子的背上轻轻捶打几下,见他感觉好些,拦腰抱起,轻轻一抡,托在肩上:“师兄大人,师弟失礼了,背你回去哈!”
披着落日斜晖,庞涓背着童子,一行五人有说有笑,顺着山道返回草堂。
玉蝉儿已经把针下在鬼谷子的腿肚上了。
玉蝉儿下好针,看向门外,见天色近暮,半是担忧道:“先生,他们??能熬过今日吗?”
鬼谷子点头。
“先生是有意让童子折腾他们吗?”
鬼谷子笑道:“童子以身言教,怎么能是有意呢?”
玉蝉儿亦笑:“是蝉儿错了。蝉儿想说的是,他们几个非为修道而来,先生却强使他们修道,或是缘木求鱼呢。”
“他们是否真心修道,老朽焉能不知?只是??这些日来,老朽前思后想,觉得那个随巢所言,虽不全对,亦非全错!”
“随巢先生说什么了?”
“随巢说:‘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眼下世道纷乱,民不聊生,的确有背于天道,该当早日结束才是!”
玉蝉儿大睁双眼:“先生想让他们四人来结束世间这些纷乱吗?”
“得看他们的器量!”
“依先生所判,他们四人的器量如何?”
“皆为璞玉,就看怎么去琢磨了。”
“他们??能琢磨出多大的器?”
“得看他们是多大的料。”
“怎么看出他们料的大小呢?”
“观其对道的体悟。悟得多,就是大料,悟得少,就是小料。一点不悟,就不是料!”
玉蝉儿眼珠儿一转:“要是全悟呢?”
“可为不器之材!”
“何为不器?”
“不器就是彻道,彻道之人古称圣人,可洞悉万物奥秘,通晓天地玄机!”
玉蝉儿笑道:“这是先生您了!”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老朽苦求一生,只为成就不器。只是,时至今日,此求仍是奢望。老朽时日无多,本欲全心成就,可这世间诸事,怎么也是撕脱不开呀!”
玉蝉儿恍然有悟:“难怪先生执意不收他们为徒!”
“缘分本为天道,躲不得哟!”
“先生,”玉蝉儿抬头问道,“蝉儿有一点儿不明,世间争勇斗狠,机心奸人遍地皆是,您让他们四人体悟大道,难道大道能够应对世间奸人?”
鬼谷子点头:“邪不胜正,古今一焉。机心之人多为名利之徒,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能成大事者,除机心之外,尚需道心!”
“先生之意是,四人机心已备,所缺的只是道心。您让他们日日修炼,是要他们感悟大道,养育道心!”
“是的,”鬼谷子再次点头,“机心是术,若无道心统御,术越高,行越偏,不仅难成大器,且难保自身。世上多少人沉迷于此,结果祸及自身,殃及他人哪!”
玉蝉儿脑海中浮出张仪、庞涓二人,略略皱眉:“诚望他们能如先生所愿!”
入夜,童子进洞,声音很轻:“先生,三个月的期限到了,明儿是最后一天!”
“晓得了。”鬼谷子淡淡应道。
“得让他们闯一道大关!”
“好。”
“先生想让他们过个什么关?”
“你小子是师兄,问老朽做什么?”
“嘻嘻,”童子压低声音,“小子早就想好了,带他们去一个我最最害怕的地儿!”
“去吧。”
“如果他们挺过去了呢?”
“带他们回来,行拜师礼!”
“太好了!”童子一握拳头,略顿,“嘻嘻,先生,如果他们也拜师了,我还能??做师兄吗?”
“你想做吗?”
“嘻嘻,挺过瘾的!”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小子,人不大,官瘾倒是不小哩!”
次日晨起,童子来到四人舍前,见他们早已等候了。
看到童子背着一个包裹,张仪笑嘻嘻地迎上几步,拱下手,指着包裹道:“师兄,包包里不会全是蜂蜜吧?”
童子摇头。
“咦,”张仪略觉失望,“为何不带了?昨日那滋味儿,初时难受,后来竟是习惯了。再后来,与那些蚂蚁们厮混得熟了,它们嚷嚷着走时,在下还有点儿舍不得呢!”
众人皆笑起来。
“张公子,”童子止住笑,“师兄今日要带你们去处地方,保准够劲儿!”
庞涓急切道:“哪儿?”
“猴望尖!”
听到“猴望尖”三字,张仪“噌”一下跑进屋子,拿出水桶径走出来。
童子惊讶道:“张公子,你拿水桶干什么?”
“不瞒师兄,”张仪来劲了,“师弟早就盼着这一日呢。前番未能上到尖顶,让某人得先,这口气一直憋着。此番看我第一个攀到尖顶,为先生打回一桶能下肚的好水!”
庞涓不无得意地用舌头发出几声“嗒嗒”,歪头看着张仪。
张仪看向他:“嗒嗒什么,庞仁兄?”
庞涓笑道:“张仁兄,是否需要个向导?”
“嘿!”张仪拔脚就要走。
童子叫住他:“张仪?”
张仪住脚,回头,看向他。
“将桶放下!”
张仪放下桶。
童子面对四人,拍拍包袱:“回去打个包袱,带上过冬的衣服!”
庞涓看天,诧异道:“咦,天气不错呀,带衣服做啥?”
“待会儿你就晓得了!”
见童子把话说到这里,四人再无他话,各回舍中,如童子一样包上棉衣,径投猴望尖而去。
虽只走了一次,庞涓却已将那条山沟熟记于心,自告奋勇地在前带路,童子、苏秦、张仪紧紧跟后,孙宾依旧殿后。不消一个时辰,五人已攀至尖顶。
时至深秋,山顶寒风凌厉,冷气刺骨,不到一刻,五人在登山时产生的那点儿热能就已不见,便各自打开包裹,穿上棉衣。
张仪指前面道:“请问师兄,是否在此静坐?”
童子应道:“正是。”
张仪寻到个避风处,屁股“噗”一声沉下。
猴望尖山势虽高,山顶不过几间房舍大小,且崎岖不一。庞涓环视一圈,还真只有张仪所坐之处最是舒适,既背风,又安全。
庞涓心里不爽,语带讥讽:“哟嘿,张仁兄倒是选了个好地儿,只是??师兄坐哪儿?”
张仪脸上挂不住,忽地站起。
“嘻嘻,”童子哂道,“此处只可坐凡人,不可坐修道之人!”
“嘿,”张仪干笑一声,夸张地拍打几下屁股,“怪道烧屁股哩!”转对庞涓,夸张地打个礼让动作,“庞仁兄,此处正合你用,请!”
庞涓冷笑一声,特别选个突处,迎北风坐了。
童子扫他一眼:“庞公子请起!”
庞涓略怔:“咦,不是在此打坐吗?”
“此处亦非修道之人可坐!”
庞涓急站起来,不无惶惑地望着童子:“这??我们该坐何处?”
童子努下嘴,率先走向断崖。
四人怔了下,也跟过来。
庞涓定睛一看,正是此前拴藤取水处。
童子指下断崖:“就这儿,请!”
四人无不失色。此处是断崖,下面悬空,从侧面望去,就如仙人伸出一只巨手。站在崖顶,即使长在下面几丈处的那棵大松树也丝毫不见。
张仪小心翼翼地走到童子所站之处,抓住松枝,探头一望,缩回,夸张地叫道:“天哪,一眼望不到底呀,这要摔下去,纵使一块石头也得碎成千万块。你们谁想坐谁坐,在下恐高,不坐了,不坐了!”
“哈哈哈哈,张仁兄,”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大步走向张仪探头处,手指断崖,得意地说道,“前番让你攀上绝壁的那条葛藤就是在下从这儿掼下去的!”
张仪叹服地咂巴几下:“你狠!”
庞涓探头审视绝谷,看向童子,指下崖边:“师兄,不会是让坐这儿吧?”
童子点头:“正是。”
“这个不难。”庞涓眼珠儿一转,“你们等着,在下去砍几根葛藤,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拴住树身,万一摔下,也可有个补救,是不?”
张仪兴奋道:“好主意!庞仁兄,我们一道砍去!”
童子扫他们一眼,转对苏秦和孙宾:“你二人也要拴藤吗?”
孙宾语气平淡:“但听师兄吩咐!”
童子点点头,目视苏秦:“苏秦,为何不说话?”
苏秦没有应腔,却一步接一步地挪到崖边,在离悬崖边沿一步远处坐下。
童子转对孙宾:“孙宾?”
孙宾走到苏秦身边,坐下。
不待童子说话,庞涓忙赶过去,紧挨孙宾坐下。张仪一见,急忙走到苏秦身边,挨他坐下。
童子盯住张仪,调侃道:“嘻嘻,张仪,你不是有恐高症吗?”
张仪讪笑:“禀师兄,那是小时候的事!”
“你倒是长得快哩!”童子转对庞涓,故作惊讶,“庞公子,不拴葛藤了?”
“回禀师兄,在下去砍葛藤只为拴住某个有恐高症的人!”庞涓朗声应道。
众人皆笑起来。
张仪敛住笑,重重咳嗽一声:“废话少说,坐起!”便正襟闭目。
几人也都正襟,闭目。
童子见他们都坐端正了,缓缓道:“请诸位睁眼,朝崖边再挪半步!”
众人皆是一震,睁眼,往前挪半步,闭眼坐定。
童子又道:“再挪半步!”
四人面面相觑,没有再动。
苏秦壮起胆子,率先朝崖边又挪半步,双脚已在崖边了。孙宾跟上,庞涓、张仪也都横了心,挪到崖边。
童子击掌:“不错不错,只需再往前挪那么一小点儿!”
这一次,四人都不动了。
庞涓急了,额上冷汗直出:“师兄,这??这已挪到崖边,再挪一星点儿,我们就??就掉下去了!”
童子牙关一咬,径自走到崖边,在崖沿坐定,朝前又挪几下,直到屁股刚好坐在沿上,两腿悬出崖外,远望去,两腿就如悬空一般。
童子的耳边响起鬼谷子的声音:“小子,你的心稳了,你的身体也就稳了。你的心有多稳,你的身体就有多稳。你的心若是稳如泰山,无论坐在哪儿,即使狂风骤雨,也摇撼你不得!”
童子微微调整身体,坐踏实了,扫一眼众人,缓缓道:“诸位师弟,忘掉眼前的悬崖,就像往日坐在树林里一样。你们的心稳了,你们的身体就稳了。你们的心有多稳,你们的身体就有多稳。你们的心若是稳如泰山,你们坐在这儿,即使狂风骤雨,也摇撼你们不得!”
四人心服口服,也都豁出去了,俱学童子的样子,一点一点地挪到崖边,坐踏实,将腿悬在空中,迎风坐了。
说也奇怪,四人真就豁出去了,反倒不觉害怕,在悬崖边沿整整端坐两个时辰。
童子斜眼观望四人,见他们全然面无惧色,表情坦然,知他们已入定境,将悬崖忘了。
童子长出一口气,屁股朝后挪挪,起身:“诸位师弟,收功!”
四人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是在崖边打坐,丝毫不敢大意,各自一点点儿后移,一直挪到安全之处,方才翻身爬起。
“师兄呀,”张仪怪道,“在下刚入佳境,正欲坐它一十二个时辰,为何就让起来了?”
庞涓附和道:“是呀是呀,在下也是刚刚入味,正在受用呢!”
童子看看日头:“时辰不早了,想必先生已在堂中等候,难道你们要让先生久等吗?”
四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三个月来,先生避而不见,四人眼前只有童子,差不多已将先生忘了。
张仪走前一步,大睁两眼:“先生?先生等候什么?”
童子给他一个白眼:“等候你们呀!”
四人各吸一口气。
庞涓显然不敢相信:“师兄是说,先生他??他老人家在等我们?”
童子不耐烦了:“是呀!”
张仪给童子个笑,小声试探道:“喂,小师兄,透个风儿,先生他??为什么要召见我们?”
庞涓心中忐忑:“不会是再赶我们下山吧?”
童子诡秘一笑:“回到谷里,你们不就晓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