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叫住:“慢。”
冷向顿住,转身。
“转告老先生,鞅碍于诸多不便,不能躬身造访,敬请宽谅!”
“向记下了。”
孟兰皋家位于咸阳一个偏僻街区,是个老旧宅院,地方不大,但干净整洁。院门两侧种满花卉,柴扉虚掩。
冷向带着几个下人抬着礼品走到柴扉前,冲扉门叫道:“有人吗?”
一个女孩子走出来,隔着柴扉看着他。
冷向脸上堆笑:“小妹妹,请问孟兰皋先生在家吗?”
女孩子扭头,冲屋里喊道:“爷爷,有人找你!”
一头白发的孟兰皋走向柴扉,手里拿着侍弄花草的工具,打开柴扉,打量他:“客人是??”
冷向拱手:“在下是商君府宰,有扰孟老了!”
孟兰皋愕然:“商君府?”将工具交给女孩,拱手还礼,“府宰大人光临寒舍,老朽失迎!”
冷向再揖:“在下奉商君之命,敬请孟老前往府上一叙,些许薄礼为商君心意,望孟老不弃!”转对仆从,“上礼!”
两个仆役从车上抬下礼箱,直入院中。
孟兰皋惶恐:“这??”
府宰微微一笑:“商君还有一言托在下转禀孟老!”
“老朽恭听!”
冷向学商鞅的语气:“鞅碍于诸多不便,不能躬身造访,敬请宽谅!”
孟兰皋赔笑道:“商君太客气了!草舍寒碜,冷向大人若不嫌弃,请杯淡茶如何?”说着伸手礼让。
冷向拱手,看到院中尽是花草,不无赞赏道:“孟老这儿才是雅宅呀,只是,时辰已经不早了,商君这在府中恭候呢!”
孟兰皋跟随冷向来到商君府,被商鞅迎入客厅。
寒暄过后,商鞅屏退他人,开门见山,将眼前处境并寒泉先生的指点略述一遍,请其指点迷津。
得知是寒泉子举荐,孟兰皋也就打破顾虑了,凝神盯住商鞅:“敢问商君,是想保身,还是想保法?”
“保法何解?”
“兰皋给你一个字,斗。”
“此字何解?”
“商君只管一如既往,甚至变本加厉,与你的对手斗,至于结局,不过如你方才所述,日不得安,寝不得宁,终亦大不了以身殉法。”
商鞅忧心忡忡:“鞅若身殉,法可行久乎?法可行远乎?”
孟兰皋反问道:“多久算是行久?多远算是行远?”
“世世代代为久,普及天下为远。”
月圆则缺,昼夜交替,天地尚且如此,何况是他这个“法”呢?孟兰皋一阵苦笑:“法为身外之物,身既死,身外之物久远与否,与君何关呢?再说,新法因君而起,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假使秦公山陵崩,君亦飞升,后继君臣是否延续新法,商君又怎能左右呢?”
商鞅吸一口气,良久,再问:“若是保身呢?”
“兰皋也给你一个字,和。”
“怎么和?”
“退。”
“怎么退?”
“君可放低身价,诚敬与对手握手言和。”
商鞅双手抱脸,搓揉,抬头:“只怕是积怨太深,无人容鞅啊!”
“不试一试,商君怎么晓得呢?”
商鞅拱手:“如何一试,请先生教我!”
“兰皋荐你一人,或可居中调和。”
“何人?”
“赵良!”
“赵良?”商鞅思忖一时,“可是那个从赵地来的儒者?”
“正是。赵良曾祖为赵简子,与方今赵侯同辈,早年从子思门人习孔儒之道,得中庸妙趣,于三年前赴秦,欲以礼、乐说秦,因秦奉行新法,未能得用,转以琴艺结交太傅,由太傅引见,以器乐得意于老夫人,兰皋亦因之结识其人,知其才具。若得赵良助力,君或可得谅于老夫人。老夫人为公室之尊、旧党之纲,君得此纲,众目皆张!”
商鞅苦笑,轻叹一声:“唉,果能如此,倒是好啊,只是??”
“商君何虑?”
“先生能否给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就是??”商鞅略顿一下,一咬牙,还是决定直说出来,“既能保身又能保法之策!”
“商君既已去过寒泉,万全之策,寒泉先生当有所示!”
商鞅眉头紧皱:“寒泉先生要鞅功遂身退。”
“商君所以寻兰皋,是不想身退。既然君不想退,兰皋怎么能重复示君呢?”
商鞅低头不语。
“兰皋之族人中有个叫孟轲的,曾出一言,商君或可听听。”
商鞅脸上再现希望:“鞅洗耳恭听。”
孟兰皋缓缓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盯住商鞅,“于商君而言,何为鱼,何为熊掌,兰皋已述明,请明鉴!”
商鞅缓缓点头,显然听进去了:“先生可否为鞅引见赵良?”
“兰皋可引见,只是,”孟兰皋略顿一下,赔笑道,“儒者尤重仪礼,如此大事,兰皋建议商君还是躬身造访为上!”
商鞅拱手:“谢先生指点!”
是夜,万籁俱寂。
商鞅躺在榻上,两眼望着屋顶,耳畔响起寒泉子的声音:“??先圣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极人臣,当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寻天之道了??除道之外,天地无长存之物,除德之外,无物可惠及天下。”
接着是孟兰皋的声音:“??法为身外之物,身既死,身外之物久远与否,与君又有何关呢?再说,新法因君而起,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假使秦公山陵崩,君亦飞升,后继君臣是否延续新法,商君又怎能左右呢???若得赵良助力,君或可见谅于老夫人。老夫人为公室之尊、旧党之纲,君得此纲,众目皆张??”
商鞅缓缓坐起,孟兰皋的声音接着传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于商君而言,何为鱼,何为熊掌,兰皋已述明,请明鉴??儒者尤重仪礼,如此大事,兰皋建议商君还是躬身造访为上??”
显然,商鞅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
咸阳秦宫里,秦孝公看着奏折,时不时地咳嗽。
案上放着一碗熬好的药。
内宰凑近,轻声提醒:“君上,药要凉了!”
秦孝公摆手:“端走!”
“君上?”
秦孝公不耐烦了:“喝喝喝,寡人喝有两年了,顶什么用?”
“要不,再换个医家?”
秦孝公略一思忖:“换谁?”
“听老夫人说,甘龙举荐一个医家,专治痨病!”
秦孝公闭目有顷:“不用了。”
商鞅正在审阅案宗,冷向趋进,小声禀道:“君上,赵良他??今天又进宫了!”
商鞅放下案宗:“哦?”略一沉思,“问问宫里的人,他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臣遵旨!”冷向压低声,“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臣使人探过御医了,据御医所说,君上的病??已入膏肓,不治了!”
商鞅闭目。
冷向的声音低到听不到:“说是??熬不过今年??”
商鞅摆手,冷向退出。
对赵良来说,这一天是个重大日子,因为老夫人为他的琴艺演奏请到一个特别听众,储君嬴驷。
陪同嬴驷的是公子华,陪同老夫人的是紫云,现场再无外人。
从某种意义上讲,赵良日日进宫,为的就是这一日。如果自己一力秉承的中庸之学能够入主秦室,替代商鞅的苛法,于赵良将是千古功业,于秦人、于天下将是莫大幸事,于师门,甚至于儒门,都将是光大的壮举。为此,赵良斋心数日,做足功课。
所有目光一齐盯向正在琴台上表演的赵良。赵良着儒服,双手抚琴,二目微闭,良久,无一声弹出。
嬴驷看向祖夫人,目光征询。祖夫人微微闭目。公子华以肘碰下紫云,紫云会意,向祖夫人问道:“祖母,先生怎么不弹呀?”
祖夫人打个手势:“嘘—”
紫云冲她做个鬼脸,看向公子华,做个无奈的手势。
嬴驷闭目。
又过一会儿,赵良仍旧抚琴静坐,毫无动静。嬴驷显然沉不住了,轻声喊他:“先生?”
赵良抬头,睁眼,拱手应道:“殿下,草民在。”
“先生抚琴有些辰光了,为何迟迟不弹呢?”
“草民在候殿下。”
嬴驷愕然:“候驷?敢问先生,驷能为先生做些什么吗?”
“殿下已经做过了。”
“哦?”嬴驷盯住赵良。
“草民候的就是殿下的那一个问。”
“是抚琴不弹吗?”
“正是!”
嬴驷来劲了:“请先生详解。”
“在解说之前,良也有一问。”
“先生请讲。”
“殿下可知琴否?”
嬴驷挠头:“这??琴就是琴呀!”
“不不不,”赵良微微摇头,给他一笑,“琴不是琴!”
“啊?”嬴驷怔了下,“琴不是琴,琴是什么?”
“琴是天地。”
“天地?”
“琴是八风四气。”
嬴驷大睁两眼。
“琴是龙凤。”
嬴驷蒙了。
“琴是美人。”
见赵良越扯越偏,嬴驷紧盯着他。
“琴是君臣。”
嬴驷彻底傻了。
“琴是政治。”
嬴驷长吸一口气:“这??可有解?”
“前些年,良游学于齐国临淄,在稷下遇到一件趣事,殿下可愿闻否?”
嬴驷两眼放光,一拱手:“驷愿闻。”
“田因齐承继齐位,耽于声色犬马,九年不理政事,有一个叫邹忌的人听闻齐公好乐,抱琴见君。”
嬴驷不解地问道:“邹忌不是齐国的相国吗?”
“那时,他还不是相国,是邹子,与良一样,在稷下游学而已!”
“哦。”
“邹子上殿时,齐公正在弹琴,引他进来的宫人只好带他到右侧耳房。齐公越弹越来劲,竟是忘了邹子,邹子不顾宫人拦阻,直入殿中!”
嬴驷震惊:“哦?”
“齐公弹兴正浓,忽见一个生人进来,大吃一惊,手离琴按剑,盯住他喝道:‘你是何人?’邹子轻轻击掌数声,赞道:‘啧啧啧,弹得好琴啊!’听到赞美,齐公声音软下来,手仍旧按在剑上:‘你是何人?’邹子说:‘琴人邹忌奉旨见君!’齐公这才想起他来,手略略离剑,道:‘既是琴人,你且说说,寡人所奏好在何处?’邹子应道:‘大弦舒慢温和,恰如国君,小弦明快清扬,恰如国相;钩弦有力,松弦轻舒,恰如政令;诸弦相谐,诸音相益,杂糅和鸣,相得益彰,恰如四时,琴人由此而知弹得好琴哪!’”
嬴驷听得紧张,这也嘘出一口气。
“见邹子应对得当,齐公笑道:‘呵呵呵,你这个琴人倒是擅长议论音乐呀!’指下席位,‘坐坐坐!’邹子坐下,拱手应道:‘琴人谈的岂只是音乐,也还包括治国抚民哪!’”
嬴驷急切地问道:“齐公怎么说?”
赵良盯住他,反问道:“殿下若是齐公,该当怎么说?”
嬴驷略略一想,皱眉:“有点儿扯了!”
赵良点头:“是呀,齐公就是这么说的。齐公把笑敛起来,说:‘若是论及音乐,你方才所言也许不错,若是论及治国抚民,怕就与这丝桐没有关系了吧?’邹忌说:‘大有关系呀!’”
“邹子怎么答?”
“邹子说:‘大弦舒慢温和,如君,小弦明快清扬,如相;钩弦有力,松弦轻舒,如令;诸弦相谐,诸音相益,杂糅和鸣,相得益彰,如时;若能杂而不乱,纷而无扰,可以治昌;若能续而无断,快慢得当,可以存亡:宫商角徵羽五音谐和,天下就会太平;五音若不谐和,天下就会失序;琴人由此可知,治国抚民,不过五音而已!’”
嬴驷脱口而出:“答得好哇!”
这时候紫云说话了:“先生,紫云有问!”
赵良看向她:“公主请讲!”
“方才先生说,琴是天地,是八风四气,是龙凤美人,这又怎么讲?”
赵良给她一笑:“公主问得好。”指点面前的琴,“琴者,禁也,为刚正之器,可禁淫止邪,拨乱归正。相传,琴为伏羲氏所作,面圆法天,底方象地。琴长三尺六寸,像三百六十日。琴宽六寸,像六合。前宽后狭,像尊卑。琴有弦有徽,有首有尾,有唇有足,有腹有背,有腰有肩有越。唇名龙唇,足名凤足,背名仙人,腰名美女。越长者为龙池,越短者为凤沼。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合四气。琴有五弦,像五行;首弦为宫,次弦为商,再次为角,再次为徵,再次为羽。大弦为君,次弦为臣,文王、武王各加一弦,以合君臣之恩??”
是夜,冷向回到商君府,径至书房,见商鞅仍在案前审阅文案。冷向悄步趋近,拱手:“禀君上,赵良一整天哪儿都没去,一直在老夫人宫中给殿下讲乐。”
商鞅放下文案,眉头紧拧:“为殿下讲乐?”
冷向点头:“是哩。由午时讲至黄昏,晚上还一起进膳,就在老夫人宫里!”
商鞅闭目,沉思。
冷向凑前,压低声:“君上,要不要??”
商鞅睁眼:“上拜帖吧。”
冷向惊愕:“拜帖?他不过是一介草民,君上请他来就是赏他脸了!”
商鞅瞟他一眼,伏身于文案。
冷向怔了下,急急出去。
陈轸宅密室中,灯光灰暗。戚光、陈忠、朱佗席坐,陈轸在厅中来回踱步。良久,陈轸顿住步,回到席位上,对朱佗吩咐道:“朱佗,你该回去了!”
朱佗拱手,起身。
“记住,守护好商君,莫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朱佗拱手:“敬受命!”
翌日晨起,赵良正在后花园中指导几个弟子演礼。赵良宅院的后花园不大,但干净整洁。门人匆匆过来,冲赵良拱手:“先生,有人求见!”说着呈上拜帖。
正在演礼的弟子皆围上来。赵良接过,打开,吃一怔。
其中一灰衣弟子好奇地问道:“先生,谁的拜帖?”
赵良老眉紧锁:“商君,说是今日申时前来造访!”
众人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先生,商鞅他??”灰衣弟子欲言又止。
赵良将帖子给他:“回帖,就说为师出游去了,今日不在家!”
灰衣弟子揖过,接上拜帖,与门人走了。
赵良对一黑衣弟子吩咐道:“备车!”
黑衣弟子一脸兴奋地问道:“是出游吗?”
赵良白他一眼:“什么出游?太傅府!”
太傅府正厅中,嬴虔、陈轸对弈,嬴虔执黑。家臣引赵良进来。赵良趋前,拱手:“良拜见太傅!”
嬴虔招下手,急切地应道:“哎呀,赵良,什么礼不礼的,快来救我!”
赵良笑一下,凑到棋局上。
嬴虔盯住棋盘,一脸愁容:“方才没看清,一子落错,我这??唉,无论如何,两片里必死一片哪!”
赵良看了一会儿:“该谁了?”
“该咱家了!”
“太傅可落子于此处!”赵良说着将手指向一处。
嬴虔眼睛一亮:“哈哈哈哈,”啪地落子,“好一个赵良,一子解双征,实在是妙着!”
陈轸长叹一声,将棋子一推。
嬴虔惊讶了:“咦,陈上卿,怎么推棋了?”
陈轸苦笑:“认输呀!”
嬴虔显然不过瘾,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此局刚入佳境,上卿须得弈完才是!”
陈轸摊开两手做个苦脸:“太傅有高人在侧,即使弈完,轸也是个输呀!再说,轸方才所弈本为险棋,若是吃不下太傅一块棋子,就会崩盘。赵先生一子解双征,轸回天乏术矣!”
嬴虔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晓得厉害就成,否则,真还以为我大秦无人呢!”看赵良,“赵良,观你气色,想是有事,说吧。”
赵良从袖中摸出商鞅的拜帖,双手呈上。嬴虔接过,看毕,吸一口气,递给陈轸。陈轸接下看过,对赵良拱手:“轸贺喜先生了!”
赵良一脸纳闷:“喜从何来?”
“商君在秦乃一人之下,位极人臣。商君一怒,尸横万千,商君一喜,爵封百千。今商君自降身价,躬身造访,先生门庭生辉,岂止一个喜字可以表述?”
赵良叹口长气:“唉,良自得此帖,不喜反忧,此来本为求助于太傅,不想却见笑于上卿了。”
嬴虔指向拜帖:“据帖上所言,那厮今日申时就要造访呢。”
“良已回绝。”
“哦?”
“良复帖今日出游,将他推了!只是,依商君秉性,他说要来,就一定会来。良如何应对,还请太傅指点!”
嬴虔看向陈轸,目光征询:“陈上卿,弄这些事,你在行,你来说说,赵良该当如何应对为上?”
陈轸淡淡道:“轸只想提说四件事!”
“哪四件?”
“一、六个月前,商君开始称孤道寡了;二、五个月前,商君开始金甲裹身了;三、四个月前,商君开始夜夜惊梦了;四、三个月前,商君开始聚财敛宝了!”
嬴虔震怒:“什么?那贼竟敢称孤道寡?”
赵良摇头:“既已割封,在其辖地称孤道寡不为逾礼。”
嬴虔纳闷了:“他在哪儿聚的财?”
陈轸应道:“陷楚人十邑,名门大户或死或逃,锾金珠宝不计其数,尽归他一人所有,用以筑建宫阙楼台!”
赵良再摇头:“既已封割,聚敛封地之财,在其封地设宫立阙不算逾矩。”
嬴虔呼哧呼哧喘几下气,寻到词儿:“可他所得十邑,用的是我大秦的兵,流的是我老秦人的血!”
陈轸诡秘一笑:“在轸眼里,用何人之兵、流何人之血并不重要,重要之事只有一个??”
二人紧盯住他。
整个大厅中,空气凝滞。三人如同雕塑般。
良久,陈轸兴奋地打个响指:“商鞅他恐惧了,商鞅他怕死了!”
嬴虔、赵良各吸一口气。
陈轸看向赵良,给他个笑:“呵呵呵,赵先生是明白人,现在当知如何应对了吧?”
赵良吸一口长气,缓缓鞠一大躬:“谢上卿指点!”
吃了个“闭门羹”后,冷向匆匆返回商君府,径至书房,向商鞅禀道:“赵良不在舍中,其弟子说,他出游去了。”
商鞅眉头微皱:“出游几日?”
“说是今日。”
“再去上帖,明日造访!”
“仍旧是申时吗?”
“是。”
冷向略顿,缓缓道:“向有一虑,不知当讲否?”
“说吧。”
“赵良与旧党交往密切,君上造访之事,旧党必知。若是旧党图谋不轨??”冷向顿住,看商鞅表情。
商鞅苦笑一下:“果真如此,倒也不是坏事!”
冷向愕然:“不是坏事?”
商鞅摆手:“去吧。”伏身于案。
翌日,赵良府宅正厅中,赵良一身儒服,正襟危坐,十个弟子左右列五,恭立于后。
墙面上挂着孔子画像,左右两个条幅:上联,仁义礼智信;下联,温良恭俭让;横幅二字,“中庸”。像前摆着一条香案,案上供着香火。香案一角是一滴漏。赵良扭身看向滴漏。
褐衣弟子朗声报时:“申时到。”
赵良起身,郑重道:“出迎商君!”
褐衣弟子一脸诧异:“商君还没到呢?”
赵良提高声音:“出迎!”便率先走出。
众弟子并作两排,紧跟于后。
然而一行人走出宅院大门后,门前大街上却是空无一人。赵良恭立于前,众弟子列于两侧,如雁行阵。站有一刻,街巷仍是空无一人。
褐衣弟子凑近赵良,悄声问道:“先生,要是商君不来呢?”
话音落处,一阵车马响,一辆驷马甲车拐进巷中,在巷口突然停下。商鞅只身走出甲车,徐步前行,身后只跟二人,一是冷向,二是朱佗。二人没带任何武器,冷向拎着一只礼盒,朱佗挑着两只礼箱。
赵良并众弟子迎上。商鞅步子加快,与赵良在巷中相遇,距离五步各自站定。商鞅抢先鞠躬:“卫鞅见过先生!”
赵良长揖还礼:“邯郸赵良见过商君!”
商鞅揖礼:“卫鞅有扰先生了!”
赵良拱手:“商君光临,草宅生辉,何扰之有?”让到一侧,伸手礼让,“商君请!”
商鞅亦礼让:“先生请!”
二人并肩走向宅院,众弟子接过冷向、朱佗的礼盒礼箱,跟在身后。
主厅中,二人分宾、主坐定,各自案上摆有点心并茶水。赵良拱手:“商君乃百忙之身,今日不辞劳苦,躬身草民寒舍,必有指教之处,良洗耳恭听!”
商君拱手还礼:“指教不敢。先生贤名远播,鞅早欲拜访,只是碍于事务,未能成行。前几日,也是机缘巧合,鞅得会孟兰皋,孟老再次提到先生,交口盛赞先生贤德,鞅思贤心切,冒昧登门,欲与先生交个朋友,望先生不弃!”
“能得商君赏识,良受宠若惊。若有用到鄙人处,商君尽可吩咐,鄙人必竭诚尽力。至于结朋交友,鄙人不敢奢求!”
商君略略一怔,面色尴尬,强出一笑:“是鞅不配与先生为友吗?”
“非也。良自幼修习的是仲尼之学,仲尼有言:‘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商君任贤用能,谋大图远,鄙人不肖,岂敢有辱商君威名?”
商鞅眼珠子一转:“先生不愿为友,为官可否?如果愿意,”略顿,一拱手,“鞅愿将封地一十五邑悉数托予先生!”
赵良拱手:“谢商君厚义相托!只是,鄙人听说:‘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鄙人无德无能,不敢贪位、贪名啊!”
商鞅听出话音,脸色变僵,声音也变调了:“这么看来,先生是对卫鞅治理秦国有所不满喽?”
“商君言过了。古人说过:‘善于听取他人,是聪,善于省察自己,是明,善于克制自己,是强。’虞舜也说过:‘谦虚者,受人尊崇。’由是观之,商君大可不必问良,只要遵循虞舜之道就可以了。”
赵良这番话,换而言之,就是数落商鞅固执己见、狂妄自大。商鞅心知肚明,强抑住怒气,驳道:“在鞅来秦之前,秦人尚未开化,行戎狄之俗,父子无别,男女同室。鞅改其陋习,变其粗俗,使其父子有别,男女分居。这且不说,鞅还大兴土木,营造宫殿城阙,使秦国乍一看不弱于鲁、魏。请问先生,鞅教化秦民,使万民顺化,使疲国强盛,苦心经营若此,难道还比不上五羖大夫百里奚吗?”
见他如此执迷不悟,赵良长叹一口气:“唉!”
“先生因何而叹?”
赵良面现难色:“商君一定要良说出来吗?”
商鞅大手一摆:“但讲无妨!”
“羊皮千张,莫如狐裘一领;千人诺诺,莫如一士谔谔。武王纳言,是以荣昌;殷纣塞听,是以灭亡。敢问商君,是赞成武王呢,还是赞成殷纣?”
商鞅不假思索:“鞅赞成武王。”
“若此,良诚愿直言以告,祈请商君不予加罪!”
商鞅嗔怪道:“常言说,美言是花,直言是果,苦言是药,密言是疾。鞅今日造访先生,就是来听先生教诲的。先生直言苦言,鞅当视为良药,怎么可能加罪呢?”
见他自己将话说死,赵良也就畅所欲言了:“百里奚为楚地宛人,以其贤能事于虞国,为虞国大夫。虞君不听其谏,中了晋君假途灭虢之计,百里奚与虞君共同沦为晋俘。晋公嫁女入秦,百里奚作为媵人陪嫁,不堪其辱,伺机逃走,欲回老家宛城。秦穆公听闻百里奚是大贤之才,使人寻访,见他落难于商於谷地,为楚国一个乡鄙养牛牧羊。穆公以追逃媵人名义,用五张羊皮换回百里奚,除其奴籍,尊为上宾,拜为国师,托以国事,后人敬称他为五羖大夫。百里奚相秦七年,举贤用能,内修国政,教化天下,外布恩泽,施德诸侯,郑人敬服,晋人感恩,巴蜀致贡,八戎来朝。百里奚居功若此,但出行不乘车马,酷暑不张伞盖,行动没有仆从,更无甲兵守护。百里奚寿终正寝之日,秦人记其恩,感其德,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舂者不杵。反观商君你,投机赴秦,以宠臣景监见用,以阴狠法术晋阶。你相秦十余载,不以百姓为事,反以严刑苛法制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上刑太子师傅,下残黎民百姓,积怨畜祸日甚。这且不说,商君今又称寡道尊,行南面之事,秦室公子不敢与你比贵。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以诗观之,商君你寿不久矣,因朝野惶惶,无人敢与商君你对目。诗又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以诗观之,商君你失人心矣。商君出行,必前呼后拥,从车载甲,力士护佑,矛戟傍车。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由此观之,你已危若朝露,想的却是延年益寿之事,这个怎么能行呢?”
商鞅肝火中烧,额头渗汗,强自忍住,挤出一笑:“谢先生直言。依先生之见,鞅何以立身?”
赵良指了一下墙壁:“以仁为本,行中庸之道!”
商鞅看向墙壁上的“中庸”二字:“就鞅而言,如何行施中庸之道?”
“归十五邑于秦室,劝谏秦公奉行仁政,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废苛法,兴农业,复礼仪,当可保身。”
这无疑是要他废除新法,十数年辛劳就此功亏一篑,商鞅哪里肯依?干笑几声,略一拱手:“先生宏论,鞅受教矣!”起身,“时辰不早了,鞅有冗务在身,改日再来造访先生!”
赵良起身,拱手:“商君慢走!”
商鞅大步走出,再无回头,一路阴着脸走出大门,没踏乘石,一跃而上,声音低沉:“起驾!”
马车启动。冷向、朱佗一左一右,护佑而去。赵良并众弟子一路尾随至门外,拱手送行。
望着扬尘渐远,赵良嘴角浮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笑。
回府后,商鞅径至书房,坐在案前,秉笔书写,试写几次,又都停笔。一直坐到深夜,商鞅始终神色凝重,眉头紧拧。渐渐地,商鞅耳边响起白天赵良的声音:“??投机赴秦,以宠臣景监见用,以阴狠法术晋阶。你相秦十余载,不以百姓为事,反以严刑苛法制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上刑太子师傅,下残黎民百姓,积怨畜祸日甚??商君今又称寡道尊,行南面之事,秦室公子不敢与你比贵??以诗观之,商君你寿不久矣??归十五邑于秦室,劝谏秦公奉行仁政,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废苛法,兴农业,复礼仪,当可保身??”
商鞅猛地爆发,一拳震在几案上,使得一大捆竹简弹起,滚落地上。朱佗闻声冲进,见是这般光景,愕然叫道:“君上!”
商鞅呼哧喘气,恨恨道:“什么狗屁东西,进了几次宫门,真把自己当方家了!”
朱佗再次叫道:“君上?”
商鞅这才反应过来,看向他:“哦,传令,从今天起,不可再叫寡人君上!”
朱佗一怔:“这??”
商鞅朗声道:“传令!”<!--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