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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晴好。
日过后晌,玉蝉儿款款走到草堂外面。
一只蝴蝶翩翩起舞,玉蝉儿童心泛起,追它玩耍。
蝴蝶飞到苏秦四人的草舍旁边,落在一朵山花上。
玉蝉儿正要跟去,嗅到一股怪味,自语道:“什么味儿,难闻死了!”
玉蝉儿仔细查找,怪味竟出自于四人的房舍。
四个房门皆是半关。玉蝉儿走进一间,是苏秦的,里面乱七八糟,鞋子、衣服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全都堆在一个角落。
玉蝉儿捂住鼻子,目瞪口呆:“天哪,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玉蝉儿将四人的脏衣悉数扔进采菇的篮子里,又将屋舍逐个收拾利索,拿出一只水桶,舀进许多草木灰,提篮子走向小溪。
这日又该苏秦、张仪做饭了。
太阳尚未落山,苏秦惦念做饭的事,率先回舍。
苏秦径直走向自己房门,见房门大开着。苏秦走到门口,怔了下,退到院里,朝房舍又看一下,相信没有弄错,复走进去。
苏秦扫视舍内,挠头:“咦?”
苏秦正在四下寻找衣服,孙宾、张仪、庞涓陆续回来。
孙宾问道:“苏兄,你在寻什么呢?”
“衣服!你们快来看看,这像我的房间吗?”
三人急走进来,见房中干净整洁,焕然一新,纷纷称奇。
“啧啧啧,”张仪半是惊愕半是调侃道,“别不是仙女下凡,帮你料理呢!”
“呵呵呵,你们也都瞧瞧自家的,是不是也有仙女?”
张仪三人分头跑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也都挠头走出。
张仪满腹狐疑:“奇怪,谁干的呢?”
孙宾猛地一拍脑门:“会不会是师姐?”
“嗯,”苏秦点头,“一定是了!是师姐拿到溪里洗去了!”
张仪先是一怔,继而失色:“糟糕!”
苏秦看向他:“怎么了,贤弟?”
张仪嗫嚅道:“在下??在下??那个??在下??”
“哈哈哈哈,”庞涓意会,大笑起来,“想必是昨夜美景良宵,某个人骏马奔腾了!”
张仪脸色涨红,瞪他一眼,飞也似的朝河边奔去。
“愣什么呢?咱们的衣服,怎能让师姐洗呢?”庞涓扫了苏秦、孙宾一眼,大步走向溪边。
孙宾、苏秦再无话说,大步跟在庞涓身后。
玉蝉儿正在溪水里浣洗,张仪飞奔过来,急切问道:“师姐,我的衣服洗没?”
见是张仪,玉蝉儿白他一眼:“什么你的我的?快来帮忙!”
张仪就如没有听见,跳入水里,在一堆衣服里一阵乱翻:“咦,我的衣服呢?”
玉蝉儿指一下扔在岸边碎石上的一堆衣服:“看看那里有没?”
张仪一眼瞥见自己的睡袍,见已洗好,没拧,正在滴水。
“张仪,”玉蝉儿笑道,“发什么愣?快帮忙呀!”
张仪知她必定什么都看到了,垂头不敢说话。
玉蝉儿提高声音:“张公子,叫你帮下忙,听见没?”
“帮忙?”张仪打个怔,“什么忙?”
玉蝉儿朝石上的衣服努嘴:“拧水呀!把那堆衣裳拧干,晾到草地上。这是力气活,我正发愁哩!”
“拧拧拧!我这就拧!”
张仪拿过衣服,正在拧衣服时,庞涓三人紧赶过来。
孙宾看向一堆衣服,尴尬道:“师姐,你看这,我们的衣服,怎能让你来洗呢?”
玉蝉儿给他个笑,半是调侃半是告诫道:“唉,你们这些大男人呀,一个赛似一个,乱七八糟,又臭又脏,似乎是几个月都没打理过!倘若以此治理国家,黎民百姓还能有个活头?”
孙宾的嘴巴吧咂几下,陷入沉思。
庞涓瞄一眼张仪,看向玉蝉儿,别有用心道:“师姐,你说我们的衣服又脏又臭,一个赛似一个,终归有个比较吧。师姐你评评看,究底是哪一件最脏、最臭?”
张仪脸色紫红,怒目射向庞涓。
庞涓哪肯罢休,补一刀道:“敢问师姐,哪一件是我张师兄的?张师兄总是衣冠楚楚,最爱干净了,总不会也是那般脏吧?”
张仪的拳头握得咯咯响,咬牙切齿道:“姓庞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庞涓看向他,故作惊讶:“咦,张师兄,在下不过是说句寻常话儿,你怎么就激动起来了?”
玉蝉儿盯住二人,一脸疑惑:“庞涓,张仪,你们打什么哑谜?若是闲得无聊,就帮我把衣服漂净,将水拧干,晾到草地我拉起的那根绳子上。天气热了,你们的衣服最好是一日一洗,每天都穿干净衣裳!”
庞涓赔笑道:“好好好,师姐,你只管坐下歇着,这点儿小活,庞涓一人包了!”
玉蝉儿扑哧一笑:“这还像个男人样儿。累死我了,真得歇一会儿。”
玉蝉儿正要上岸,猛见鬼谷子、童子远远站在四人身后,便轻声叫道:“先生?”
四人扭头一看,见是鬼谷子,一齐俯身长揖:“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没有理睬,只阴脸站着。
童子咳嗽一声,走过来,对四人冷冷道:“四位师弟,这些可是你们的衣服?”
四人垂头不语,尤其是庞涓和张仪,大气儿也不敢出。方才那些吵嚷,无疑全让先生和童子听到了。
童子提高声音:“师兄问你们话呢?”
苏秦抬头:“回师兄的话,是我们的衣服!”
童子的童声一字一顿:“房子脏了,可扫;衣服脏了,可洗;内中要是脏了,就无可救药了!”
众人尽皆低头,不敢吱声,尤其是张仪和庞涓,无地自容。
“拿上你们的衣服,都跟我来!”童子转个身,头前走去。
四人各自抱了衣服,跟在后面。
望着他们走远,鬼谷子轻叹一声,走到石头上坐下。玉蝉儿站在原地,显然不晓得方才为什么闹成那样。
鬼谷子看向玉蝉儿:“蝉儿,来,坐老朽身边。”
玉蝉儿走上石头,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先生?”
鬼谷子指向溪水:“蝉儿,你看,溪里流着的是什么?”
“水。”
“可知水否?”
“先圣曰:‘上善若水。’”
“上善为何若水?”
玉蝉儿沉思一会儿,看向鬼谷子:“水利万物,而不与万物争。”
“你说对了一半,水利万物,也与万物争。”
玉蝉儿愕然:“先生,水也有争?”
“是的。”鬼谷子点下头,边说边指点,“你看这山,坚强如是,高峻如是,巍巍然不可一世。再看这水,淙淙而来,潺潺而去。可你再看,它竟然将这大山劈开一条裂隙,将山中磐石磨成卵石。先圣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如果水不与万物争,如何能攻坚克强呢?”
“先生是说,天下万物,无不争?”
“无不争,亦无争。”
玉蝉儿越发不解:“这??既无不争,怎又无争呢?”
“这就是道之理啊。”
“请先生详解!”
“万物互为依存,相生相克。相生即不争,相克即争。这就是道。道藏于万事万物之中,无见,亦无不见。万物皆是道体,无争,亦无不争。”
“蝉儿明白了,水中有道。”
“是的,水与道最为接近!道以善为行,道善万物。水以利为行,水利万物。道以弱制强,无不化;水以柔克刚,无不胜。”
“水中之道,可是先圣所说的水之七德,‘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先圣所言,表面上看是水之七德,往实上说,是人之七品,你可细细领悟!”
“谢先生指点!”
“要说谢呀,老朽真该谢你蝉儿才是!”
玉蝉儿不无惊讶道:“谢我?”
“现在看来,若是没有蝉儿,这几块璞玉,只怕难以琢磨成器呀!”
“先生言重了。蝉儿一个女孩儿家,纵想帮助先生琢磨他们,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璞玉为至刚之物,就如这山,蝉儿你呢,则如这条小溪。”
玉蝉儿娇嗔道:“原来先生收留蝉儿,是来帮你琢磨玉器的。”
鬼谷子摇头,动作夸张:“非也,非也。”又指点小溪,“蝉儿,你看这条小溪,它从高山腹地流出,一路上披荆斩棘,逢山开山,遇石劈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它流连。它有困境,但它在困境中学到的是智慧。它有迷恋,但它永远不会迷失。它从不蛮冲蛮干,它从不停滞不前,它只是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流淌,直到流出高山,流入大海。”
玉蝉儿望着小溪,豁然洞明:“蝉儿懂了,这条小溪所走的,其实就是修道之路!”
“是的,蝉儿,只有在到达大海的那一天,它才会发现,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时令进入仲夏,天气热起来。
苏秦四人依旧是天天选书、还书。藏书洞虽说仍归玉蝉儿兼管,但已成为名义上的,因为在借书、还书时间,她已很少到场,全凭四人的自觉。
这日晨起,又是选书时间。
柴扉开着,四人自主入洞选书。孙宾最是干脆,在昨天看过的那一册书架上又拿一册,转身走出。
见孙宾走远,庞涓走过来,在孙宾取书的书架上翻看一时,皆是讲墨道的,遂揣上自己选中的书,大步出门。
张仪看在眼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会儿,搬起一只梯子,在书架的最上面左翻右找,终于翻到一册尘封已久的竹简。
张仪抖去尘土,粗粗一翻:“嗬,就是它了!”
张仪走到一处树荫,见孙宾席地而坐,埋头攻读,遂走过去,朗声笑道:“呵呵呵,孙兄寻了处好地儿呢!”
孙宾回他一个笑,指下对面:“张兄喜欢,就坐吧!”
张仪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册书。
孙宾笑道:“张兄选到什么好书了?”
“呵呵呵,”张仪笑道,“真还是册好书,颇有意趣,对孙兄的眼呢!”说罢递给孙宾。
孙宾接过一看,是《老子邻氏传》,果然欣喜,递还张仪道:“好书好书,待张兄读完,在下一定借看!”
“仪已读完,觉得孙兄或会喜欢,特来献给孙兄!”
孙宾拱手道:“谢张兄荐书!”
“不过,”张仪话锋一转,“在下也有一请,望孙兄答应!”
“只要宾做得到,张兄但说无妨!”
“庞涓那厮屡与在下过不去,孙兄阅读此书时,万不可使庞涓知晓。这样的好书,他不配读!”
“这??”孙宾沉思有顷,“涓弟志在兵法,唯喜兵书,对此书不会感兴趣!”
“会与不会是他的事,孙兄只须应下在下就是!”
“可宾如何瞒过他呢?宾所读之书,从未瞒过他呢。”
“这样吧,”张仪压低声音,“孙兄可择僻静处,细细阅读。晚饭之前,在下自来寻孙兄取书,你看如何?”
“好吧。”孙宾应道,“日落之前,你可到东山雄鸡岭半腰上的那棵巨松下寻我。”
搞定孙宾,张仪吹起呼哨,径直来到苏秦攻读之处,见他正襟危坐于一块巨石上,二目微闭,正入冥思。一册竹简放在面前,没有摊开。
张仪走近,站在石下:“苏兄?”
苏秦睁眼,看向他。
张仪一脸兴奋:“我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特来请苏兄验看!”
苏秦的好奇心被他挑起来了:“怎么奇怪了?”
“说不清楚,特请苏兄验看!”
“在哪儿?”
“跟我走就是!”张仪前头走去。
苏秦拿起竹简,跳下石头,跟在张仪后面。
一片林荫下,庞涓正聚精会神地拿石块、木棒、树叶等摆来挪去,旁边是一册竹简,简上可见一幅行兵布阵图。
庞涓正在忙活,听到不远处小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听说话声音是张仪与苏秦。
张仪的声音:“苏兄,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苏秦的声音:“什么又奇怪了?”
张仪顿住步子:“孙兄!”
苏秦惊讶道:“孙兄怎么了?”
“先生许我们每日只借一册书,对不?”
“是呀。”
“可孙兄今天借了两册!”
“别乱扯,我和孙兄一道出去,孙兄只拿一册书!”
“苏兄呀,仪能骗你不成?仪这眼睛亮着哩!”
“你在哪儿看到的?”
“就在东山岭的松树下。我在山上读书,想记个东西,回来拿墨和笔,路过松树,听见树下有动静,细看是孙兄,正在翻书哩,看得可投入了。再一看,嘿,地上另外摊着一册!”
苏秦扑哧一笑:“必是你眼花了,要么是哪本书分作两册,《诗》还三册呢!”
“呵呵呵,苏兄说得是。”
????
听着二人的声音渐去渐远,庞涓打个激灵,纳闷道:“晨时明明见他只拿一册书,怎么会是两册呢?再说,寻常他在附近树下读书,为何今天却换地方?难道是在防我?或是孙兄得到宝书,不肯示人?”
庞涓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忽地起身,将地上的石块与木棒阵图用脚踢毁,提起竹简,朝东山赶去。
待到半山腰处,庞涓蹑手蹑脚,悄悄接近那棵巨松。庞涓探头望去,果见孙宾在那儿,手里捧着一册竹简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放着另外一册。
庞涓眉头拧紧,计上心来:“看来,张仪那厮所言不虚,孙兄果是拿了两册!观孙兄读得如此上心,想是得到什么宝书了,我且过去看看??不妥,孙兄这般神秘,必也是不想让外人知晓。我若硬去看,孙兄会作何想?”眼珠子转几转,“有了!我且明着寻他,看他藏也不藏。若是藏了,就是有鬼。若是不藏,就是我多心了!”
庞涓悄悄退后,回到路上,朝山下走一程,复上山来,边走边哼着小曲儿,闹出许多声响。
听到庞涓的声音,孙宾暗吃一惊,耳畔响起张仪的声音:“在下也有一请,望孙兄答应??庞涓那厮屡与在下过不去,孙兄阅读此书时,万不可使庞涓知晓。这样的好书,他不配读??”
孙宾忖道:“既已答应张兄,就当信守诺言!”遂将《老子邻氏传》收拾起来,寻个地方藏下,拿起地上的竹简,展开阅读。
庞涓的声音再次传来:“孙兄,你在哪儿,涓弟有事寻你!”
孙宾应道:“贤弟,宾在这里!”
庞涓疾步走过来。
孙宾看向他:“贤弟,什么事儿?”
“哈哈哈,”庞涓大笑道,“孙兄藏得好地方呢!”
“哪里呢!”孙宾回个笑,笑容尴尬,“贤弟,你有何事?”
“倒是没有什么大事,”庞涓扬扬手中竹简,“今儿看到一册好书,里面有个阵法,涓觉得颇有意趣,想与孙兄分享,便急急慌慌地赶到孙兄读书处,嘿,竟是不见了!”
孙宾越发尴尬了:“原本在那儿呢,后来??后来心血来潮,突然想到山上逛逛,逛到此处,觉得不错,就坐下来了。”
庞涓打量四周:“是呀是呀,一个地方待得倦了,就该换个地方。这儿僻静,像是个修仙处。孙兄好眼光呢!”看向孙宾手中竹简,“孙兄读到了什么宝书?”
孙宾递过来:“是《六韬》,师弟早就读过了。”
庞涓接过书,果是《六韬》,心道:“明明是两册书,突然就成一册了。孙兄哪孙兄,在下一直以为你是实诚人,原来竟是真人不露相啊!好好好,算是庞某看走眼了!”将书递还孙宾,“哈哈哈,孙兄慢读,在下不打扰了!”
孙宾拱手:“贤弟慢走!”
庞涓一路哼着曲儿,走下山去。
看着庞涓悠然下山的身影,隐匿于附近树丛里的张仪脸上浮出一笑,啪啪甩几下衣袖,亦哼着小曲儿下山,寻到苏秦,神秘兮兮道:“苏兄,你猜庞涓那厮今儿干什么了?”
苏秦不解道:“干什么了?”
张仪愈加神秘:“借只耳朵!”
苏秦笑一下,探过头来。
张仪附耳低言。
苏秦扑哧笑道:“你这不是捉弄庞兄吗?”
张仪又是一番低语。
苏秦若有所思,轻轻点头:“如此说来,庞兄倒是个有心人!”
张仪一脸不屑:“哼,岂止有心?他这是黑心!”
“别是贤弟想多了。”苏秦一本正经道,“庞兄与孙兄,形同你我,亲如兄弟,不可能是黑心!”
“好好好,”张仪点头,“在下不与苏兄争执。庞兄是否黑心,苏兄敢否做个验证?”
“怎么做?”
张仪招手。
苏秦凑上耳朵,张仪又是一番嘀咕。
苏秦皱起眉头:“贤弟,这事儿做不得!”
“呵呵呵,”张仪脸上堆笑,“就当耍儿。在这谷里实在太闷,寻个开心岂不是趣?”
苏秦别过脸去:“想寻开心,贤弟自去寻就是,就不要扯我了。”
张仪将他硬扳过来,郑重说道:“此事非苏兄出马不可!”
苏秦不解:“为什么?”
“在下与那厮是冤家,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苏兄不同。若是苏兄对他讲,那厮必听!”
苏秦摆手:“不可不可!贤弟这般耍来,既害庞兄,又害孙兄,使不得!”
“苏兄误解了。在下此举,既是帮庞兄,也是帮孙兄,怎么可能害他们呢?”
苏秦一怔:“帮他们?”
“苏兄试想,在这谷里,如果庞涓要防一人,会是谁呢?”
苏秦扑哧一笑:“当然是你张仪。你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呢!”
张仪重重摇头:“错!”
“总不会是在下吧?”
“当然不是。”
苏秦深吸一口气:“你是说,他要防的人是孙兄?”
张仪重重点头:“正是。”
苏秦简直不敢相信,眼睛瞪大:“此言何解?”
“苏兄请看,在这谷里,师姐修的是医道,又是女儿身,与庞涓不为同道,可忽略不计。你我所学是口舌之术,与那厮风马牛不相及。大师兄虽为大师兄,却是个孩子,庞兄不会防他。唯有孙宾与那厮志趣相投,且师出同门,彼此知底。将来有一天,若是同事一主,就会有主次之分。若是各事其主,就会是疆场对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说,庞涓那厮能不防孙兄一手吗?”
苏秦闭目片刻,缓缓点头:“嗯,此说倒也成理。”
“孙兄为人实诚,庞涓若生他心,孙兄必不设防,也必吃亏。我们若是听凭庞涓此心膨胀,岂不是既害了庞涓,也害了孙兄?”
苏秦又想一阵,抬头:“贤弟有何良策?”
张仪在苏秦耳边如此这般,耳语一番。
“这??”苏秦苦笑,“贤弟也是太损了点儿!”
张仪阴阴一笑:“嘿嘿,就当寻个乐子呗!一天到晚闷在这谷里,非得把人憋死不可!”
雨后初晴,空气清新。
林荫下,庞涓闷头坐着,眉头不展。
坐有一时,庞涓起身,绕着树踱步,脑海中思绪万千:“依孙兄为人,当是不该呀!然而,前日之事,该作何解?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连鼻子也是不信!唉,常言说得好,人心隔肚皮。孙兄向来少言寡语,纵有心事,也难见他吐露。细想起来,对于孙兄,我是真的所知甚少,即使他出身于孙武子之后,也是让陈轸审问出来的??”
庞涓正在琢磨,苏秦提个竹篮子走过来,朝他远远扬手:“庞兄!”
庞涓望向他,亦扬手回应:“是苏兄呀,提个篮子做啥?”
“走走走,采菇去。”
“采菇?”
“方才遇到师姐,她提篮子要去采菇,正要走呢,大师兄把她叫走了。这刚吃过午饭,在下正要消消食,这就提上师姐的篮子,上山采些菇去!”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师姐总能与涓想到一块儿。近日午后总有一场雷雨,最利于鲜菇成长。不瞒你说,涓一大早就在琢磨哪儿去采呢。走走走,涓与苏兄一道采去,包管师姐吃美吃够!”
“呵呵呵,敢情好呢。师姐爱吃桦树菇,我们到桦树林里如何?”
“哈哈哈,”庞涓再放长笑,“涓最爱吃的也是桦树菇!”
待苏秦走到跟前,庞涓接过篮子,兴冲冲地前头走去。
山道上,苏秦、庞涓一前一后,沿蜿蜒小径一路走着,一路说笑。绕半天嘴,苏秦总算来到重点:“嗨,说到奇事儿,昨晚在下就遇到一宗!”
庞涓好奇心起:“是何奇事?”
“许是着凉了,天将明时,在下肚疼难忍,到林子里出恭。出恭回来,在下刚要进门,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有人说话?”庞涓吸一口气,“半夜三更的,何人说话?”
“在下也是奇怪,侧耳细听,竟是孙兄!”
庞涓两眼大睁:“孙兄?”
“嘿,初时以为是庞兄你睡不着了,扯他聊天呢,细听一阵,哈哈哈,原来是孙兄在自说自话!”
“自说自话?”庞涓凝眉,“不会是梦话吧?”
“呵呵呵,这个时辰,不是梦话又是何话?”
庞涓急切问道:“快说,孙兄讲什么梦话来着?”
“初时听不真切,后来听得明白些,大体是:‘李将军,你带三千人左行三百步,排成一字长蛇形,张将军,你带三千人右行三百步,亦排成一字长蛇形!’”话头顿住。
“就这些了?”
“哪能呢?孙兄这个梦长得很,又喊又叫的,一会儿调这个,一会儿拨那个,调来拨去,在下让他搞晕了。再说,那阵儿特困,在下哪有闲心听人说梦话。只是方才庞兄讲起奇事,在下这也想起,扯给庞兄凑个乐子。唉,在这谷里,若论读书上心,真还数到孙兄,连梦里也是这般用功哪!”
庞涓若有所思,半是自语道:“照苏兄所说,孙兄想必是在摆阵法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定是孙兄读到什么宝书,这在梦里演阵呢。”
苏秦怔了一下:“经庞兄这一说,在下倒也想起来,孙兄的确提到个什么阵法!”
庞涓急切问道:“什么阵法?”
“太公八阵!”
庞涓愕然:“太公八阵?你可听清楚了?”
苏秦点头:“应该是吧,那辰光正犯困呢。”
庞涓眉头拧成疙瘩:“太公八阵?”
二人走至孙宾此前躲起来读书的那棵松树附近,苏秦指向前方林子:“庞兄,桦树林到了!”
“嗯。”庞涓走进林子,与苏秦分开搜寻蘑菇。
庞涓正在找菇,远处传来苏秦的声音:“庞兄!”
庞涓赶过去。
苏秦手指地上一处图案:“你看,这是什么?”
庞涓看过去,见林中空地上有幅图案。
庞涓横看竖看,看不出名堂。
苏秦挠头:“好像是个虫子在爬呢。想是张仪这小子吃饱了撑的,来此林中装神弄鬼!庞兄,甭管它了,咱还是采菇去!”
庞涓凝视图案,朝他扬下手:“苏兄,你先采去,在下看个稀奇!”
苏秦走了。
庞涓盯住图案,两眼眨也不眨地看有一阵,眉头渐渐凝起,暗自揣摩:“这个想是太公阵法了。前日孙宾神秘兮兮地躲到这片林中读书,昨夜又说梦话,此图必是他所排演的太公阵法。”又盯会儿图案,“难道是他搞不明白,画在地上慢慢参悟的?嗯,一定是了!”苦笑,“嘿,这个孙兄,在大树下偷读,这又钻进林里画图,真够鬼的!也罢,我且回去寻块木板,拿好笔墨,将此图摹下,细细参悟!”
庞涓看好位置,匆匆下山。
看着庞涓隐没在远处山道上,张仪从一片灌丛里钻出,坏坏一笑,上前将这图案抹平,又钻进灌丛。
庞涓拿着一块木板、笔墨走进林里,来到图案处,图案已被抹去。
庞涓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目狰狞起来:“孙兄,你倒是够阴的!”
向晚时分,四子草舍旁的草地上摆着一条石几,两侧各竖两段由断木做成的墩子。石几上已经摆好两碗粥,另有两大盘鲜菇及其他野菜。
孙宾又端两碗稀粥走到外面,一并儿放到石几上,满意地看下自己的手艺,喊道:“苏兄、张兄、贤弟,开饭喽!”
三人听到叫声,从各个方向走过来,各端一碗吃起。
张仪夹起鲜菇,吃一口,看向孙宾:“这鲜菇是谁去采的?”
孙宾目光依次扫向苏秦和庞涓:“是苏兄与贤弟一道采的!”
“啧啧啧,”张仪夸张地咂舌,“味道真是不错哩!”
庞涓却是满腹心事,一口未吃。
孙宾看向他,关切地问道:“贤弟,你怎么不吃呢?”
庞涓应道:“吃不下!”
孙宾忧急道:“不会是病了吧?”
庞涓盯住他:“孙兄,你可听说过太公阵法?”
“太公阵法?”孙宾摇头,“在下听先生说起过太公兵法,不曾听说过太公阵法。贤弟怎么问起这事儿来了?”
“是吗?”庞涓苦涩一笑,“呵呵呵,既然孙兄不知,就当在下没问!”说着端起饭碗,扭头走到远处。
望着他的背影,孙宾怔了:“贤弟?”
庞涓头也不回。
夜深了,万籁俱静。
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折腾一阵,庞涓坐起来,心道:“估摸时辰,该当是下半夜了,我且听听他去!”起身,推开房门。
借着微弱的月光,庞涓走至孙宾窗口,坐下,屏气凝神,静静等待孙宾的“梦话”。
斗转星移,不知过了多久,庞涓只听到孙宾沉睡的轻微呼噜声,一声接着一声。
许是有点儿着凉,庞涓鼻子一阵奇痒。强忍一会儿,庞涓捂住鼻子,飞快地跑到远处,松开手,痛快地打了个喷嚏。
庞涓揉几下鼻子,走回来,耳朵贴在孙宾窗前,心中忖道:“快说呀,你个人精儿,怎么一句也不说了呢?”
翌日晨起,众人照例走进藏书洞中取书。孙宾拿起一册,第一个走出。庞涓亦拿一册,跟在后面。
山道上,孙宾边走边欣赏山景,庞涓远远跟在后面。
一处树荫下,孙宾选中一处地方,坐下,摊开书册看起来。
“嘿,装得倒是像哩!”庞涓暗忖道,“今日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便选个隐蔽处坐下,两耳竖起,细听孙宾的动静。
孙宾时而秉书阅读,时而放下书,闭目思考。
日影移动,不知不觉已到午时。
孙宾从囊中摸出一饼,细口咬嚼,再摸出一个葫芦,缓缓饮水。吃饱喝足后,孙宾从囊中摸出一块手绢,擦拭一下嘴巴,放回囊中。
之后,孙宾斜靠在大树上,闭目沉思。
约过半个时辰后,孙宾起身,走向林深处。
庞涓精神大振,悄悄跟去,一路尾随孙宾至一片灌丛旁,见孙宾钻进去,蹲下。原来竟是出恭。
孙宾出完恭,走出灌丛,重新回到原处,坐下,秉书再读。
日影移动,渐渐西沉。孙宾看看天色,拿起竹简,动身走向山下。隐于暗处的庞涓一脸诧异,纳闷道:“奇怪,怎么一丝儿马脚未见露出呢?难道是那厮有所觉察了?嗯,是的,昨晚不该问他太公阵法,是我急于求成了!”
翌日,还是那棵大树下,孙宾秉书阅读,思考。庞涓躲在隐蔽处,耐心守候。
日近中午,仍不见孙宾有何动静,庞涓愁道:“这般守他,终不是办法。”看下日头,计上心来,“对了,我到那片桦林里再去看看,不定还有什么呢!”便大步走向东山岭方向。
庞涓在桦林里搜寻半日,终于寻到原来的画图处,却什么也没发现。庞涓仍不放弃希望,在附近继续搜寻,眼前陡然一亮:一块空地上现出一个更大的图案。
庞涓急走过去,凝视图案,见那图案由石子、树枝摆出,显然是原图案的变化版。
庞涓暗暗惊叹:“原来如此,差点误下大事!”
庞涓抖起精神,跪坐下来,全神贯注地钻研起来。看有一阵,庞涓眉头拧紧。又看一阵,庞涓眉头越拧越紧。
庞涓起身,来回踱步,纳闷道:“难道不是兵阵?对,绝对不是兵阵!可??它是什么呢?太公八阵,难道这是其中的局部或局部的变化?待我再寻寻看!”
庞涓又在林中搜寻一阵,一无所获,只得再次回到图案前,坐下琢磨。审看有顷,庞涓一拍脑门,自语道:“咦,何不复制下来,问问先生,看他怎么解释?”遂从袖囊中摸出笔墨与一小块木板,将图案细细描下,快步下山。
太阳落山,霞光万道。
没风,天气闷热。张仪躺在自制的软榻上,拿出他用雁翎新做的羽扇扇风。
庞涓走过来,指着他的扇子:“嗬,这扇子做得不错,能欣赏一下吗?”
“只许欣赏,不许用哦!”张仪将扇子递给他。
“不用不用!”庞涓接过扇子,端详一阵,笑道,“呵呵呵,扇子是要扇风的,你这扇子能不能扇,总得试试才成!”说完夸张地扇起凉来。
众人皆笑。
童子、玉蝉儿走过来。
看到师姐,张仪忙从软榻上站起。
四子齐向童子、玉蝉儿揖礼:“大师兄,师姐,师弟见礼了!”
童子、玉蝉儿回礼。
“呵呵呵,今天有点儿闷哪!”童子擦把汗,在草地上坐下。
玉蝉儿也寻个地儿坐了。
庞涓走过来,挨她坐下,斜一眼张仪,动作漂亮地朝玉蝉儿扇风。
张仪看得憋气,重重咳嗽一声,冲庞涓道:“借扇的,该还了吧?”
“呵呵呵,”庞涓赔笑道,“张兄甭急,在下正在欣赏扇上的乌鸦毛呢!”说着朝自己头上又扇。
众人皆笑。
张仪不由分说,气呼呼地抢过扇子:“你这张乌鸦嘴,只能说出乌鸦毛!告诉你,在下这把扇子,是清一色的凤羽!”
玉蝉儿惊愕:“啊,是凤羽呀,我看看!”
童子扑哧笑了。
张仪斜一眼庞涓,在玉蝉儿的另外一侧坐下,将扇子双手呈递玉蝉儿。
玉蝉儿接过,欣赏扇子。
庞涓怪笑道:“师姐,你瞧仔细,是乌鸦毛没错吧?”
玉蝉儿微微一笑,递给童子。
童子看也没看,拿住就扇起来。
庞涓急了:“大师兄,你仔细瞧瞧,是凤羽,还是乌鸦毛?”
童子连连摇头:“啥也不是,是雁翎!”
众人皆笑。
张仪正在乐和,鬼谷子摇着一把羽扇,缓缓走过来。
见是先生走来,众弟子尽皆起身,长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鬼谷子走近,扬下手:“你们在笑什么呢?”
庞涓应道:“回禀先生,在笑张仪,他拿了雁翎来充凤羽!”
“呵呵呵,雁翎、凤羽都是羽毛,在道来说,并无区别!”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起来,不无得意地冲庞涓道,“先生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然而,鬼谷子话锋陡转:“在物来说,却是天上地下!”
张仪做个鬼脸,众人大笑。
庞涓敛住笑,向鬼谷子拱手道:“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看向他:“哦,你有何惑?”
“何谓太公八阵?”
“太公八阵?”鬼谷子略想一下,摇头,“老朽只听说过太公兵法,未曾听说过太公八阵!”
庞涓惊愕:“先生稍等!”说罢走进草舍,拿出他在林中摹来的图案,“先生请审此图。”
鬼谷子接过,审视一会儿,看向庞涓:“此图何来?”
“弟子在东山桦树林里看到的,疑其与太公八阵有关,请先生审断!”
“此图大是怪异,但肯定不是兵阵!再说,据老朽所知,天下不曾有过太公八阵!”
庞涓纳闷了:“这??”
张仪凑上前:“庞兄寻到什么宝贝,也让我们欣赏欣赏!”
鬼谷子将图递给他。
张仪接过,审看,佯装惊讶:“咦,这不是只仰八叉子的王八吗?还孵着蛋蛋呢!”
玉蝉儿、孙宾、童子等闻听此话,尽皆拢来。
童子审视一番,点头:“嗯,张仪说对了,是只大龟,四条腿,八只蛋!”
孙宾笑道:“呵呵呵,想是师弟寻来让大家开个心呢!”
庞涓接过,仔细再审,果然是只被颠倒过来、正在孵蛋的王八,一时面红耳赤。
“哈哈哈哈,”张仪手指庞涓,笑得前仰后合,“我说庞兄,这几天你一直神秘兮兮的,在下还以为悟出什么阵法了呢,原来弄出一只孵蛋蛋的王八!”
庞涓总算是明白过来,怒目射向张仪,咬牙吼道:“王八蛋,走着瞧!”又转向苏秦,狠狠剜他一眼,“你??哼!”便气冲冲地甩手走去。
苏秦怔了下,急追几步:“庞兄!庞兄??”
庞涓头也没回,朝小溪方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