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

第058章?秦公野心失大才?苏秦失意逃性命

店家拿过金子,敲敲,咬一口,点头:“嗯,是足金。”

店家从袖中摸出一杆专称金子的小秤,将十二块金子放到盘上,吃一惊道:“苏子,只有一十一两九钱三!”

苏秦急道:“应该是一十二两!”

店家将秤递给他:“苏子,您请自己过秤!”

苏秦过秤,果然不足一十二两。

店家指天道:“苏子,我这秤是官家制的,上不欺天,下不欺地,若有一丝儿不准,我就是取奸,苏子可到府门诉我。依大秦新法,是死罪!”

苏秦轻叹一声:“不瞒店家,在下只有这些钱了!”

店家问道:“苏子的车马呢?”

苏秦指着秤盘中的九块金饼:“尽在此处。”

“唉,”店家叹道,“这该怎么办呢?不瞒苏子,此店不是在下开的,规矩更不是在下定的,在下名义上是店主,实则只是跑腿的下人,账目也都报给主人了,苏子若是??若是??”眼中出泪,以袖抹之。

苏秦打开包裹,取出两套他从未穿过的士子服,淡淡说道:“这两套服饰是在下两个月前于洛阳新做的,”又指向身上裘衣,“连身上这套共是八金。身上这套我已穿过,余下两套在下从未穿过,一套是春秋装,另一套是夏装,全部抵账如何?”

店家转作笑脸,将两套服饰反复验看:“嗯,好倒是好,却是难以抵账!”

“啊?”苏秦震惊,“它们至少值四金!”

“唉,”店家连连摇头,“苏子大概是没有经过商呀。”指两套衣冠,“这两套衣冠,虽为锦缎,工艺也好,但它们是为苏子量身定做的,合苏子之身,别人就不好穿了。即使寻到一个与苏子一模一样身材的买家,人家愿不愿买,喜不喜欢,也都难说。再说,这款式为大周朝的,早不流行了。”又指苏秦身上的裘衣,“就说你这身衣服吧,看起来不错,但你也看到了,在这东来街上,有几个士子是穿这款式的?”

苏秦脸上红涨。

“再说,”店家看向苏秦身上的裘衣,“即使这三套衣裳花费你八两足金,但真正值钱的是你身上的这套裘衣!”

苏秦脱下裘衣,递给他道:“店家若是喜欢,拿去就是!”

店家接过裘衣,验看一时,叹道:“可惜你穿过了,卖不出价钱。我这??也不能赔钱是不?”

苏秦气恨道:“你这店家不要太过无理。即使皆按你说,我住店仅两个月又三日,两个整月不算,仅这三日就收我四两足金,到哪儿也讲不过去!”

“苏子呀,账不是这么算的,”店家敛起笑,“规矩是主人家定的,苏子住店时在下也是讲明了的,在下问过苏子住不住,苏子是一口应允,现在结账了,苏子却又不认,这??”

“可??”苏秦又急又气,“我??”

“唉,也罢,”店家将两套新衣并苏秦的裘衣一道收起,“念苏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再计较长短了。无论短缺多少,皆由在下垫上。”说完走出客厅,在院门处回首,扬手,“账目两清,苏子可以离店了,一路保重!”转个身,大步离去。

随着店家嚓嚓嚓的踏雪声渐去渐远,苏秦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这个店,还有这个咸阳,苏秦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苏秦匆匆拿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树上,一只小鸟飞来,在院中蹦跳几下,落在吴秦吊死的那根大树枝上,喳喳叫着,蹬掉一团雪花。

这日后晌,使魏车队返回,浩浩荡荡地驶入咸阳东门。

将至秦宫时,公子疾吩咐公子华道:“华弟,你先入宫向君兄复命,我去一趟东来街,看看苏子在否。”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已到家了,早晚都是复命,不必急在这一时。听疾哥念叨一路,想这苏秦本领了得,华弟也去会一会他。”

公子疾笑笑,驱车直驰运来客栈。

二人疾步入店,直奔苏秦住处,连敲几声,未见回应。

店家跟过来,见是公子华,叩拜于地:“草民叩见公子爷!”

公子华指着苏秦的院子:“苏子可在?”

见公子华如此关注苏秦,店家暗暗叫苦,嗫嚅道:“苏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

“走了?”公子华见店家言语吞吐,神色微凛,“怎么走的?”

“这??”店家越发支吾,“苏子盘费用尽,无钱再住下去,于今日晨起,前去集市卖了车马,空身走了。”

公子华冷笑一声,正欲问话,公子疾止住他,转问店家:“可知苏子投往何处去了?”

店家摇头。

公子疾朝公子华努嘴,二人走出客栈,径去英雄居。不一会儿,公子华从英雄居里出来,打声呼哨,立时跟来数个黑衣人,直奔运来客栈。

店家见公子华阴着脸复来,又见几人面上皆有杀气,神色立变,不待问话,扑通跪地,结巴道:“公??公子爷,苏??苏子留??留有衣??衣冠。”

公子华冷眼盯住他:“说吧,还有什么?”

黄昏时分,惠文公仍旧独坐书房,二目微闭,状入冥思。

陡然,惠文公睁开眼睛,从几案下摸过一片竹简,在正面写了一个“杀”字,在反面写了一个“赦”字,拿起来端详一时,抛向空中。

竹简在空中翻转几下落地,在地上弹一下,不动了。

惠文公没有去看竹简,缓缓闭目。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启开,四处搜索那片竹简,见它弹落于墙根处,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现出一个冷森的“杀”字。

“唉,”惠文公眼中现出一丝失望,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苏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呀!”

惠文公正自嗟叹,内臣急进:“禀报君上,疾公子、华公子使魏归来,在外候见。”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

公子疾、公子华双双进门,叩道:“臣弟叩见君兄!”

惠文公摆手:“疾弟,华弟,平身!”

公子疾、公子华谢过,起身坐下。

惠文公问道:“此行可有佳音?”

公子疾摇头道:“一如君兄所言,庞涓果然不容孙膑,诬其谋逆,魏王不辨真假,轻信庞涓,判孙膑斩刑,庞涓及众卿求情,魏王改判膑刑,面上黥字,使孙膑成为废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面上并未现出异样,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孙膑可知是庞涓害他?”

公子疾再次摇头:“孙膑非但不知,反而感激庞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后,庞涓又将孙膑接入府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庞涓此举惊动魏国朝野,闻者无不感动,均言庞涓是有情有义之人。”

惠文公微微点头:“这个庞涓,玩阴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顿住话头,眉头渐次拧在一起。

“君兄?”公子疾趋身问道。

“这样一来,情势倒是更糟了。”

公子疾惊问:“为何更糟了?”

“爱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缓缓说道,“孙膑若不受刑,孙、庞尚有一争。二人相争,或利于我。如今孙膑成为废人,必无争心。庞涓又有养护之恩,孙膑心存感激,必思报答。孙膑形体受损,智慧却是未损分毫。庞涓本是虎将,再有孙膑点拨,就是如虎添翼。若是孙膑之智、庞涓之力合为一体,无往而不胜矣!”

公子疾、公子华皆是惊骇,面面相觑。

公子疾大是叹服:“臣弟真未想到这一层,这??”面现忧色。

“疾弟,”惠文公沉思一时,看向公子疾,“你可设法使孙膑知晓真相。以孙膑之智,若是知晓真相,必有对策,至少不会为庞涓所用。若无孙膑,庞涓就是一头猛兽,虽能张牙舞爪,却也不足为惧。”

“君兄妙计!”公子疾连连点头,转过话锋,“只是??臣弟连番使魏,前次使公孙衍出走,此番又使孙膑受害,魏人对臣弟防范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说话,公子华主动请缨:“君兄,华弟愿往!”

“嗯,”惠文公略一沉思,允准,“华弟倒是合适人选,此事可以定下。”又转向公子疾,“还有什么?”

“君兄,”公子疾抱拳道,“臣曾邀孙膑对弈,交谈得知,鬼谷子收留弟子四人,分别是庞涓、孙膑、张仪、苏秦。孙、庞习兵学,苏、张习谋学。听孙膑话音,鬼谷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苏秦,称他可成大事。臣弟之所以急急赶回,正是因为此事。君上,庞涓已死心于魏,孙膑又成废人,苏子??”

“照此说来,”惠文公震惊,“连张仪之才也不及苏秦?”

“想是如此。”公子疾点头应道,“自始至终,孙膑从未提及张仪,臣弟初交孙膑,亦不便细问。”

惠文公闭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头望向公子疾:“疾弟,你速去召请苏秦,宣他觐见。”

“唉,晚了,”公子疾轻叹一声,“臣弟回来时,顺道拐入东来街,特去拜望苏子,店家说,苏子已经走了!”

“走了?”惠文公惊呆了,“几时走的?”

“今日午时。”

惠文公陷入深思,过有一会儿,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手一摊:“此人要走,就让他走吧。疾弟,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几日。华弟留步。”

公子疾一怔,起身叩道:“臣弟告退。”

就在退出时,公子疾无意中扫到墙根处的竹简,见上面赫然现出一个“杀”字,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惠文公急道:“疾弟?”

公子疾稳住身子,回首一揖:“臣弟告退。”

惠文公缓缓起身,走向门口,目送他走远,踅回来,凝视公子华:“华弟,你刚回来,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华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华结实着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略一顿,下定决心,“苏秦离开咸阳,必经函谷东去。你选几个精干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公子华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斩杀苏子?苏子是大才呀!”

“什么大才?”惠文公横他一眼,“哗众取宠之徒,留他是个祸害!”

“这??”公子华似是没想明白。

“莫要多问,奉诏就是!”

见惠文公语气果决,公子华不好再说什么,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公子华退出房门,渐渐远去。

惠文公缓缓走到墙根,捡起那片竹简,复回几前坐下,将竹简反过来,望着背后的“赦”字,长叹一声,微微闭目。

公子华疾步走出宫门,叫过车马,朝黑雕台疾驰。刚刚拐过一弯,公子华便看到公子疾的车马横在街角,车前站着公子疾,似在候他。

公子华停住车,冲他叫道:“疾哥,大冷天的守在这街角干什么?”

“等你。”

“等我?”公子华跳下车子,小声道,“可为苏秦?”

公子疾点头:“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君兄留下华弟,必是要你追杀苏子。”

公子华惊道:“疾哥何以晓得?”

“唉,”公子疾轻叹一声,“在下退出时,无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简,上写一个‘杀’字。在下断定,那字是君兄特别写给苏子的。在下由此判断,君上早知苏子之才,担心他出关之后,为列国所用,从而遗患明日,方才决定杀他。”

公子华急道:“君兄既知苏子是大才,为何不用?”

公子疾沉思良久,摇头:“在下也是不知。依君兄之智,不用苏子,想必另有缘由。”

公子华亦是点头:“嗯,疾哥所言甚是,君兄谋事,看得远,不用苏子,必有缘由。只是??”略顿一下,“苏子既为大才,却要杀他,叫小华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华弟,为的就是这个。莫说是华弟无法下手,即使君兄,也未必真下了决心。”

“哦?”公子华大睁两眼,“君兄未下决心?”

“是的。”公子疾郑重点头,“竹简正面写着‘杀’字,背后必是‘赦’字。竹简现于墙角,必是君上无法决断,这才写下竹签,听从天意,不想却是‘杀’字在上。”

听公子疾讲出这个细节,公子华似也察觉到了,沉思有顷,点头道:“既是天意,在下只能去杀苏子了。”

“难决之事,方听天意。君兄既听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杀苏子。华弟真要做成此事,君兄万一追悔,岂不是??”公子疾望着他,顿住不说了。

“这??”公子华垂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着公子疾,“依疾哥之计,小华该当如何行事?”

“请问华弟,君兄是如何下旨的?”

“君兄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呵呵呵,”公子疾笑了,“君兄既有旨意,华弟不可违抗。然而,君兄并未要华弟提苏子首级回报,只说要华弟追上苏子,就地斩杀,至于华弟是追上,还是追不上??”打住话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公子华。

公子华豁然开朗,抱拳:“天色不早了,华弟奉旨追人,先行一步。”

公子疾亦抱拳道:“祝华弟顺利。”

风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银白。

瑞雪兆丰年。对于老秦人来说,大雪封年是好兆头。但对身上仅有几枚圜钱的苏秦来说,这场大雪无疑是场灭顶之灾。

苏秦仓皇逃出运来客栈,寻到一家饭店,将仅有的几枚圜钱换作烙饼,塞进包囊,迈开大步径出咸阳。

因裘衣被店家收去,苏秦仅着两件内衣,在这冰天雪地里,自然经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咸阳东门,苏秦就撒开两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东疾走。

苏秦朝前一望,就是小秦村。苏秦自信,只要能活着赶到村里,大川兄弟就会帮他。因身无分文,苏秦不敢歇店,身上衣着又单,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御寒。及至翌日傍黑,苏秦连走一日一夜,在雪地上赶路三百余里,终于来到武成。

武成离小秦村仍有三十来里。苏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搁,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苏秦认不出路,正自犹疑,遇到一个路人,指给他宁秦方向。

苏秦谢过,径投宁秦而去。

这是一条官道,本来能行大车的。但从武成开始进入坡地,道旁尽是林木,七绕八拐不说,更有大坡深谷,在这雪地里愈加难走。

走有十几里,夜幕降临。风总算歇住,雪越下越大,积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来本就吃力,苏秦又饥又累,步子越迈越慢,渐渐是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了。步速慢下,身上也就冷起来,之前赶路那辰光一度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此时贴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苏秦的最后一个烙饼早已啃完。日夜不停地赶路,耗费体力不说,肚里不能无货。连走数百里雪路,纵使铁打的身子也难熬住,何况是又冷又饿。

因是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苏秦饥寒交迫,疲惫不堪,费尽力气爬到一个坡顶,估算一下路程,少说仍有十几里。眼下于他,莫说十几里,即使一里,也是遥远。

苏秦走至路边,掬过两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树,欲折下用作拄杖,谁想连折几下,那小树竟是韧性十足,怎么也折不断。苏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气,轻叹一声,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几步,面前现出一块空场,场边似有一处房舍。

显然,这是一家专为路人准备的简易客栈。苏秦看过去,里面透出亮光。

苏秦迟疑有顷,缓缓挪至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轻轻敲门。

里面传出嘟哝声:“谁呀,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现出一道细缝,一个圆圆的脑袋从缝中伸出。

苏秦吃一惊,因那脑袋与运来客栈的店家不仅相似,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苏秦后退一步,打个惊愣,未及说话,那人已将苏秦上下打量个遍,又是一声嘟哝:“客人要吃饭吗?”

苏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摸摸空无一文的袖袋。

店家审看苏秦几眼,见他衣着单薄,点头道:“里厢坐吧,外面冷呢!”

店家扭身踅回屋中,径去灶间,揭开锅盖,摸出两个新蒸的馒头,又从火炉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头汤,一并端到厅中,抬头一看,竟然不见一人。

店家一怔,朝门口一望,见仍然留着那道细缝,便大声责道:“客人,快点进来呀,你将冷气全都灌进屋里来了!”

没有应声。

店家走到店门处,但见白雪飘飘,不见一个人影。

店家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时,自语,“莫不是活见鬼了?”关上房门,踅回来,又怔一时,“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谁会这般赶路?还有,那人衣着甚单,脸色乌青,一言不发??”猛地打个惊战,急拿棍子顶住房门,刚要转身,外面传来马嘶声。

不一会儿,七八个骑手飞驰过来。

店家正在惊愣,众骑手在院中停下,有人过来敲门。

店家持棍在手,开出一道细缝。

敲门人是公子华。

告别公子疾后,鉴于雪大道阻,不利车行,公子华在黑雕台里选出二十几个善骑斥候组成精干追捕小队,又使画工画出苏秦肖像,亲引他们追出咸阳。因有公子疾的分析,公子华存心放走苏秦,也就风声大,雨点小,表面搞得紧张,实则能拖则拖。只要遇到路口,公子华就故意踟蹰不前,与众雕分析苏子可能走的方向,继续追踪。由于马速过快,公子华在赶至戏、武成等邑时,又组织众雕进城查找,同时分派人手,要他们沿其他几处岔道按图索骥,仔细搜寻。待过武成时,公子华身边只有六七骑了。

店家见是官骑,松口气,迎出揖道:“官人可要歇脚?”

公子华搓手顿脚,点头问道:“有热汤没?”

“有有有!”店家忙道,“品色齐呢!”

“好咧!”公子华转对众人,“大家歇歇脚,喝碗热汤再赶路不迟。”

众人将马拴于附近树上,拍着手走进店中。

店家抱出几捆干草,分开放在每匹马跟前,又走回店里,掩上房门,挑亮灯,笑道:“各位官爷,今儿是大年夜,草民备有猪骨汤、烙饼、狍子肉、肉包子、水饺,还有老酒。”

公子华吩咐道:“每人一碗猪骨汤、两个热包子,再来十斤狍子肉、两坛老酒。”

“好咧!”

店家答应一声,端出所点菜肴,拿出两坛老酒,倒上。

众人狼吞虎咽。吃有一时,公子华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搁在几上,转对店家:“请问店家,可见过此人?”

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门口所站之人,心里一急,口中结巴:“见??见过!”

“哦?”公子华心头一颤,“他在哪儿?”

“走??走了!”

“几时走的?”

“有??有小半个时辰!”

众人喜甚,起身就要出门。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诸位不急,眼前只有一条孤路,谅他走不到哪儿去!大家吃足喝好,务必活擒那厮回来!”

众人复又坐下,将剩下的酒肉吃完,付过饭钱,抹嘴出门。

雪下得更大了。

众人上马又追十几里,不见一个人影,地上更无一只脚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处,公子华顿住脚步,细察有顷,隐隐看到一行刚被大雪埋下的脚印通向村子,思忖有顷,指着官道对众人道:“你们沿着路追,想他走不远了!这条岔道尽头有个村子,我看看就来。”

几人应声诺,拍马沿官道驰去。

公子华跳上马,行不过二里,果见前面有个黑影在晃。

公子华勒住马头,远远地望着那团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显然走不动了。

大雪仍在下,村子就在前面。

影子似被什么绊住,倒在地上。影子想站起来,连试几次,都没站起。

公子华正自揪心,影子开始移动,是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

影子爬到村头一户人家,扶住门框,吃力地站起来,似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拍门。

有狗狂吠。

听到狗叫,那团影子再也支撑不住,“咚”一声倒地。公子华正要策马上前,狗叫得更凶了。

院中现出亮光。

公子华嘘出一口气,拨转马头,追向众骑手。

是夜除夕。

老秦人有年终守岁的习俗,身体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鸡叫,等候赶早拜年的客人。

秦大川一家自也没睡,围在堂房的炉火边听老丈讲故事,时不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老秦人讲吉利,年夜守岁时,不能说丧气话,只能说吉利话,最好是讲笑话。笑声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严肃的人,在这大年夜里也往往会幽默几句。

老丈正在讲述自己年轻时进山打猎,夜里喝多酒,误将一头花豹当驴骑了。这事儿一听就是编的,老丈却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原要将它骑回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头花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紧紧地抓住花豹脖子,死也不敢跳下。花豹急了,为了掀他下去,只在林中没命地转圈子,最后竟将自己转晕了。他跳下来时,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转。他趁它转圈,赶紧逃出林子。老丈讲得煞有介事,有惊无险,听得众人唏嘘不已,开怀畅笑。

众人正在畅笑,狗大叫起来,老丈顿住话头。

秋果故作一惊,望着老丈道:“爷爷,别是那只花豹这阵儿晕到咱家门口了吧?”

众人复笑起来。

狗又大叫,老丈侧耳听了听,摇头道:“不是花豹!想是谁家弄错时辰,拜早年来了!”

“嘻嘻,”秋果笑道,“这还没过一更天,爷爷就想收人家的头!”

听到狗仍然在叫,秦大川站起来,打开房门。秋果冲出去,又蹦又跳地跑到院子里,见狗对着院门的柴扉狂吠,走过去一看,并没一个人影,只有白茫茫一片。秋果扭身回去,刚走几步,狗上来咬住她的衣襟往回拉。秋果诧异,跟它又到柴扉边,再看,仍无一个人影。狗撕咬柴扉,秋果打开,狗冲出去,围着倒在地上的苏秦狂吠。

秋果走出去,朝地下一看,是一个雪人,惊叫:“阿大,快,是个雪人!”

秦大川急赶过来,俯身一看,惊叫:“是苏先生!”抱起他,“苏先生,苏先生!”

苏秦不应。

秦大川伸手挡他鼻子,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我一把!”说着伸出独臂,将苏秦一把拉起,蹲于地上。秋果将苏秦扶上去。大川背起苏秦,急急走进院子。

秋果关上柴扉,跟进来。

苏秦悠悠醒来时,已是后半夜。

苏秦觉得身上暖融融的,睁眼一看,见自己赤条条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旁边几案上摆着一碗姜汤,上面还在冒热气。

外面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

房门启开,秋果进来,端进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开被子,拉出他的一条腿,抓把雪,按在上面轻轻搓揉。

苏秦欲说话,嘴张不开,欲动,肌肉不听话,只在眼中滚出泪花,凝视她。

秋果一把雪接一把雪地擦拭,擦完一条腿,又擦另一条。想到自己全身赤条条的,肯定是任何部位都已被她擦过,苏秦心里一阵燥热。

终于,苏秦的胳膊动了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口中出来:“秋??果??”

“先生?”秋果兴奋地叫道,“您总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姜汤,可就是撬不开嘴!”

秋果放开他的腿,扶苏秦坐起,端过姜汤,一匙一匙地喂他,又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先生醒了!”

外面传来踏雪声,大川推门进来。

苏秦朝他笑笑:“谢秦兄了。”

“呵呵呵,”大川乐道,“先生醒过来就好。亏了小囡,是她寻到你的。要是她不开门,赶这辰光,先生怕就没了!”

苏秦转向秋果:“谢秋果救命之恩!”

秋果羞涩一笑:“先生,喝姜汤。”

一碗姜汤喝下,苏秦感觉身上暖和许多。

老丈端着一碗稀粥也走进来。苏秦挣扎一下,欲揖礼,手却不能大动。

“先生莫动,”老丈止住他,“你这是连冻带饿,晕倒了,不打紧儿。唉,你这孩子,大雪天里,就穿这么点儿衣服,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是经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让肚皮里有点软货,赶明儿后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让小囡先用雪搓,否则,你身上这层皮,怕就保不住了。”

苏秦泪水流出,哽咽道:“谢??谢老丈了!”

公子华与手下黑雕追到宁秦,次日又至函谷关,自是一无所获。公子华安排几人留在函谷关,留下画像拿人,自返咸阳,稍事休息,提上包裹进宫复旨。

听说公子华回来,惠文公急迎出来,不及见礼,只拿眼睛上下探他,望有一时,表情略有释然,缓缓说道:“看样子,你是没有寻到苏子!”

公子华点头,神情沮丧:“是臣弟无能!”

“屋里说吧!”惠文公却是心情大好,头前走去。

公子华跟进屋中,扑通一声跪下,再欲请罪,惠文公摆手:“起来吧!”

公子华起身坐下,将如何追踪之事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说道:“??出咸阳时,苏子衣着单薄,身无分文。这几日风雪甚大,又是大年夜,苏秦身为名士,断然不肯乞食。过武成后,臣弟赶至路边一店,店家说是苏秦前脚刚走,臣弟急追过去,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连个人影也未见到。想是山路崎岖,坡大沟深,苏秦滑入谷中,被雪掩埋了。”

惠文公沉默良久,叹出一声,缓缓说道:“也好。苏子是死是活,听从天意吧!”略顿一下,望向公子华手边的包裹,“此为何物?”

“是苏秦的衣冠。”公子华打开包裹,摆在几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瞄,点头:“嗯,是他的裘衣。”略顿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公子华,“咦,他的衣冠为何在你这儿?”

“是臣弟从运来客栈的黑心店家那儿没收来的。”

“黑心店家?”

公子华点头,语气颇是伤感:“苏秦欠下他的店钱,卖车卖马,连身上外套也典当了。臣弟觉得可疑,要过苏子的账单细细审他,才知他是黑心。苏子在他店中仅住两月又两日,他却收取苏子三个足月的店钱。这且不说,他又加收各类费用,连房中洗澡用的热水、轺车停放等,他也另算费用。臣弟细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苏子五金,逼得苏子卖车鬻马,又将身上裘衣脱下来押给他。”

惠文公长吸一口气。

“更可恶的是,”公子华恨道,“店家探知苏子是去集市卖车马,暗中派人购买。苏秦的轺车是周天子所赐,车轴及多处装饰皆是赤铜,单称分量也值不少,还有那匹马,说是牙口不错,力道也大。合在一起,少说也值三十两足金,他仅出九两。年关到了,没人买马,苏子被逼无奈,只好贱价卖给他。苏子身上还有三两金子,加上九两,尚差二两,苏子将两套尚未穿过的士子服抵账,他说不够,竟将苏子身上仅有的裘衣剥掉!在这大冷天里,苏子仅穿两件单衣走了。”

惠文公脸色铁青,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是哪一家客栈?”

“运来客栈。”

“运来客栈?”惠文公思忖有顷,“前番吊死的那个士子,似也住在此店。”

“正是。”公子华应道,“臣弟审知,吴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钱,被逼无奈,方才寻死去了。”拿出一个奏折,“这是他的供词。这是店中小二的供词。”

“没人性的畜生!”惠文公震几怒道,“寡人这儿求贤纳士,连关税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赚足店钱、饭钱尚嫌不够,还要黑心昧财,简直是在作死!”略略一顿,“按照秦法,似这黑心商家,该当何罪?”

“此为不良商家,这又逼死人命,当处腰斩!”

“腰斩示众!”

“这??”公子华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见臣弟审得紧了,此人竟然抬出祖夫人,说是祖夫人的远房侄孙??”

“祖夫人?”惠文公显然觉得棘手,眉头紧皱,思忖有顷,断然说道,“封掉他的黑店,处没他的钱财,剥掉他的皮衣,将他迁到商於谷地,给他一个漏风的破屋,让他闭门思过。”

“祖夫人那儿,如何交代?”

“饶他一条狗命,就已经是交代了!”

“臣弟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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