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未上闩。
苏姚氏扑到里屋,见小喜儿的脖子上挂着她刚用丝帛做的套套,人已悬在梁上。
苏姚氏一把抱起她的两条腿,颤声叫道:“喜儿呀,你??你这是干啥呀!”一边拼尽力气托住她,一边朝外大叫,“厉儿,代儿,快来呀!”
苏代、苏厉、苏厉妻等听到叫声,匆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小喜儿救下。
由于苏姚氏托得及时,小喜儿只不过憋个耳赤面红,远未绝气,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竹片。
苏代拿过一看,是苏秦写给她的休书。
苏姚氏将小喜儿扶到榻上躺下,再不敢离去,与小喜儿一道歇了。
苏代、苏厉见事闹大了,只好走进堂屋,跪在苏虎榻前,将小喜儿寻死一事扼要说了。苏代迟疑一下,摸出苏秦的休书,朝他亮亮。
“写的啥?”苏虎盯住那片竹简。
“我??”苏代支吾。
“咦?你不是吹着认识字吗?”
“我??认不全!”苏代一脸尴尬。
“认几个是几个,念!”
“休书!”苏代念道,“从即日起,轩里苏秦休??妻??改嫁??自便??立此存??”
苏虎脸色乌青,大口喘气。
“阿大?”
苏虎缓过气来,闭上眼睛,老泪横流:“不把老子气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苏代迟疑一下,“二哥怕是??”
苏虎睁开眼睛,盯住他。
“外面风传,二哥怕??怕是得??得癔症了!”
苏虎扭头转向苏厉:“厉儿!”
苏厉应道:“在。”
“唉,”苏虎长叹一声,“瞧这样儿,二小子真还就是这个病。赶天亮了,你走一趟王城,寻个能治癔症的医家,不拘咋说,是病就得治。”
“厉儿晓得了。”
窝棚里,苏秦席坐于地,仍在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满米粥,碗上横着两根筷子,筷子上架着两只烙饼和两棵大葱,是昨夜小喜儿送来的。烙饼、米粥早已凉了。
苏秦没有觉得饿。
苏秦看向土墙。
墙上挂着一块圆木板,像筛子那么大。板上写着两行字,上面一行:“安身,立命,天下平。”下面一行:“所求:天下平。所为:悦公侯。所凭:金印。”两行字的下面,写着一个大大的“乱”字。
苏秦的目光锁在这个“乱”字上,似要将它看透。
阿黑蹲在几步远处,眼巴巴地盯住两只烙饼。
阿黑吧咂几下嘴唇,嗓子咕一声,显然是在咽口水。
苏秦移回目光,盯住阿黑:“阿黑!”
阿黑“呜”地欢叫一声,摆着尾巴走到面前。
“蹲下。”
阿黑蹲坐。
“你在盯什么呢?”
阿黑站起来,摆动尾巴,舔他臭脚,讨好地回应他。
“你不要只盯住那两只饼,你要解我几个疑呀,我的好阿黑!”
阿黑蹭蹭他身体。
“你要告诉我,说秦不成,于我是个挫败吗?”
阿黑“呜呜”两声,歪着脑袋望着他。
“啊,是个挫败!阿黑,你??你要想清楚,不要只看表象,尽学外面那些俗人。甭以为我裘衣锦裳赴秦、粗布短衫逃回就是挫败,为何没有另一种可能呢?哦,你不是这意思?咦,不是这意思你摆尾巴做啥?你当摇头才是!哦,你不会摇头,只会摆尾巴。好吧,就算你摆尾巴算作摇头。你这说说,为什么我出师不利、落难而回反而不是坏事呢?咦,你这点头了!说说,你为何点头?哦,你不晓得,你啥都不晓得,好吧,既然你不晓得,这就伸耳过来,听我说!”
阿黑朝前挪挪,歪着头,眼巴巴地盯住他。
“我这就告诉你吧!”苏秦站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畅述胸臆,“秦公执意奉行商君的壹民之法,只会导致一个结局,征战杀力。秦民若是只知耕战,不行教化,长此以往,就将失去悲悯之心,就将成为杀人利器,禽兽弗如。禽兽之邦,行禽兽弗为之事,以征战杀人为乐,天下何人能敌?天下不敌,秦必一统。天下皆为秦地,天下之人皆行秦法,皆成杀人利器,皆行禽兽弗为之事,皆以征战杀人为乐,苍天哪??”他走到墙边,再次以头撞墙。
阿黑跑过来,叼住他的衣襟,阻止他撞墙。
“呜呼哀哉,我的阿黑呀,”苏秦长哭几声,“杀力者必自杀,恃强者必自毁,此为道之理。秦人四方征战,毁灭天下,也必自毁。而我苏秦若是留在如此禽兽之邦,也必成杀人利器,也必以杀人为乐,也必助纣为虐,也必行禽兽弗为之事??苍天哪??”他猛地扭转头,盯住阿黑,“阿黑,我向你起誓,我要阻止秦人,我要力挽狂澜,我要阻止禽兽肆虐,我要??”说到这儿,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土墙上。
阿黑松开他的衣襟,呜呜回应。
“阿黑,”苏秦蹲下来,扳过阿黑的头,两眼逼视阿黑的眼睛,“告诉我,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呀,阿黑?”带着哭腔,“阿黑呀,几十个日夜,我殚精竭虑,以锥刺股,苦苦思索破解,仍旧想不出一策呀!”说罢快步走到几册书简前,拿起《商君书》,“我真想一口一口地吃掉它!”
苏秦张嘴咬向竹简,坚硬的牙齿咬在硬竹片上,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
见苏秦吃竹简,阿黑跟过来,摇着尾巴,许是也早饿了,瞄向摆在陶碗上的烙饼。苏秦瞥见,拿起一张饼,递给阿黑。阿黑“呜”一声噙住,兴奋地来回蹭磨苏秦的腿,表达感激之情。
“唉,”苏秦轻轻抚摸阿黑,苦笑一声,摇头,“你个贪嘴的阿黑啊,天下相安之路,先生给出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一是诸侯相安。一统之路既不可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天下诸侯个个如你,一块烙饼足以让他们打成一团,如何才能让他们去除欲心,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即使中原列国有此诚意,一意征战的秦人肯吗?秦人不肯,战必不止??”
阿黑不再看他,也不再听他讲述什么,只将烙饼叼到门口,用两只前爪抱住,津津有味地吞吃。
苏秦扫它一眼,给出一声轻叹,走到墙边,取下圆板,搁在地上,在板前席地坐下。
映入他眼帘的是圆板的另一面,上面是他粗粗描下的一十九道棋局。
这是出山之前鬼谷子摆在他与张仪面前的棋局。
苏秦盯住棋局,二目渐渐闭起,再入冥思。
轩里村,旭日东出。
苏厉吃过早饭,揣上几块烙饼,匆匆出门。
苏厉涉过伊水,走上堤岸,迈开大步径投王城方向。走有二里多地,苏厉看到前方二十步开外的路边爬着一个东西,近前一看,是一个老人。
老人不是别个,正是从河南邑一路赶来的琴师。
琴师走不动了,正在吃力地朝前爬。琴师伸手向前抓地,另一手拖着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他的琴。
乍暖还寒,琴师衣裳却单,刚刚经历一场严冬的一双老手裂出几道血口。
苏厉心底一颤,疾步上前,扶琴师坐起:“老人家,您??不要紧吧?”
琴师给他个笑,指指口。
苏厉看向他的口,也裂出几道血口。
苏厉摸出水囊,递到他口边。琴师连饮几口,吧咂几下嘴皮,吃力地拱手,声音沙哑:“年轻人,老朽谢了!”
苏厉觉出琴师饿了,便摸出烙饼,递过去。
饼是早晨刚烙的,且又放在苏厉的衣袋里,还有热度。琴师颤手去接,连接几次,手指似乎让漫漫的寒夜冻僵了,拿不住。
“老人家,”苏厉脱下身上的外套,“您穿上这个!”不由分说,脱下琴师那根本挡不住风的破烂衣裳,将外套给他换上。
琴师给他个笑,拱手:“老朽??谢了!”
苏厉将饼放进他的嘴里,琴师吃力地咬嚼。
琴师吃有几口,噎住了。
苏厉急又递上水囊。
琴师饮毕,又给他个笑。
苏厉不无忧心道:“老人家,您??您这是去哪儿?”
“老朽欲去轩里,”琴师指向前面,“说是过去伊水就到了。”
苏厉指着河对岸偏南一点的轩里村:“老人家,您看,就是那个村。”
琴师望向那个村子,点头:“谢你了。”
苏厉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师:“老人家,这阵儿水浅,没有摆渡,要涉水,我送你过去吧!”
琴师又打一揖:“年轻人,谢你了。”
琴师复啃几口饼,喝几口水,苏厉拿过他的盒子,欲背他,琴师却挣扎着站起。许是穿暖了,又吃些饭,琴师竟然站起来了。
苏厉扶琴师走向伊水,背他走下堤岸,来到水边。
苏厉脱去鞋子,挽起裙裾,背上琴师,提了琴盒,蹚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虽冷,却是极浅,最深处也不过没膝。不消一时,苏厉已将琴师背过伊水。
苏厉边穿鞋子边问:“老人家,您要到谁家,晚辈送您。”
“谢谢你了,年轻人,”琴师回揖,“老朽正要打问你呢。有个苏士子,说是住在此村。”
轩里村只他一家姓苏,苏厉听出他问的必是苏秦,便拱手问道:“老人家说的可是苏秦?”
琴师点头。
“真正巧了,苏秦正是晚辈舍弟。”
琴师也是怔了,喜道:“是碰巧了!听说苏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苏厉吃一大惊,盯住他,忖道:“咦,二弟生病之事,是昨晚才听三弟讲的,他怎么晓得了?还有,他是谁?他怎么会认识二弟?”见琴师仍在看他,忙拱手道:“是哩。舍弟病了,晚辈这就是去王城为舍弟求请医师呢。”
“是哪儿病了?”
苏厉指指心,又指指头:“想是这个不好使了,听人说是癔症。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师笑了,“要是这病,你就不必去王城寻了。老朽此来,为的就是诊治苏士子的癔症!”
苏厉惊喜交集,跪地连拜数拜:“晚辈替舍弟谢老人家大德!”
“苏士子现在何处?”
“就在村北打谷场边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热汤,再为他诊病不迟。”
“不必了。”琴师摇头,“老朽这就对你说,欲治苏士子的病,你得依从老朽一事。”
“老人家请讲。”
“不可告诉家人,不可告诉任何人,也不可告诉苏士子。你只需指给老朽苏士子的草棚何在,这就可以了。”
苏厉先是一怔,继而点头:“好的,晚辈就依老人家。”
天色黑沉下来,繁星满天,月牙斜照。
苏秦正自冥思,远处传来一声琴响,复归静寂。
然而,虽只一声,苏秦的身心已是一颤,屏息聆听。
又过一时,琴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如颤如抖,如缥如缈,如丝如缕,似一股清凉之风灌入肺腑,直入心田。
苏秦的耳朵微微颤动,整个身心完全被这时断时续的琴声垄断。
苏秦正自听得入神,琴弦陡然一转,如泣如诉,声声悲绝。
随着时断时续的琴音,苏秦眼前渐渐展开一幕又一幕鲜活的场景:
—空旷的原野,干裂的田园,呼啸的北风,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艺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艰难地跋涉。
—黄土坡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妇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头,一个半大的孩子领着几个饿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处高坡上,盼望他们的娘亲早点归来。
—衣不蔽体的一老一少挨门乞讨,每到一家门前,他们就会跪下,不停磕头。
—挺着大肚子的新妇望着灵堂上崭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几个老人推开一扇破门,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尸体。
—市场上,两个半大的女孩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个妇人守在旁边,时不时地抹泪。
—战场上,尸体横七竖八,无人掩埋,一群群的乌鸦低空盘旋,纷纷落在腐尸上,呱呱直叫,争相抢食。
—村庄的空场上,里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里正一个接一个地念着名字,从人群中走出的几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过花甲的老人。
??
就在苏秦的心跟随着悲悯、凄婉的琴音浮想联翩时,琴声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之后,戛然而止。
苏秦陡然一惊,猛地睁眼,大叫:“先生,先生??”翻身爬起,推开房门,冲到谷场上,冲旷野里高喊,“先—生—”
四周静寂无声,仿佛这里根本没有过琴声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苏秦要找什么,“噌”地蹿出,汪汪叫着,冲向一个方向。苏秦紧紧跟在阿黑身后,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声。
苏秦撒开两腿,跟阿黑一阵猛跑。跑有一时,前面再次传来“嘭”的一声弦响,继而又是静寂。
阿黑叫得更欢了。
苏秦急奔过去,终于在数里开外的伊水岸边寻到了琴师。
堤边的一个土坡上,琴师两手抚琴,巍然端坐。
苏秦放缓步子,在离琴师几步远处,跪下,拜过几拜,轻叫:“先生!”
琴师没有动,也不作答。
“先生!”苏秦又叫一声。
琴师仍旧端坐,不动。
苏秦起身,走前几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苏秦叩见!”
仍然没有回复。
苏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师跟前,见他二眼闭合,已经绝气。方才那声沉闷的“嘭”声,是他用最后的能量弹出的绝响。
苏秦跪地,悲泣:“先生??”
一轮新月弯弯地挂在西天。夜风拂来,并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环视四周,见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个弯,俯瞰河谷。苏秦放眼望向河谷,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无不宽敞,空荡。琴师的近旁是几棵老树和几束荆丛。
真是一处风水宝地。
苏秦晓得,这是琴师为自己寻到的安息之地。苏秦回家,拿来铁铲,将琴师抱到一侧,在他所坐的地方一铲接一铲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阴风习习。
苏秦一铲接一铲地挖着。穴越挖越深,至丈许时,苏秦爬出土坑,将琴师抱下,再将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摆在他面前,让他永远保持抚琴的姿势。
苏秦朝他连拜三拜,又跳上坑沿,一铲一铲地培土。
一座新坟在苍茫的夜色里突起于河坡之巅。
苏秦在坟前跪下,目光痴痴地盯住这堆新土。
新土下面,坐着用生命为他弹出绝响的先生。
苏秦的泪水落下来。
苏秦伸出双手,就像当年在太学琴房之外的草地上一样,在琴师的新土上弹奏。
苏秦弹出的是琴师刚刚弹过的曲子。
苏秦动情地弹着,苏秦的眼前浮出他与琴师曾经历过的幕幕场景:
??
太学门外,在门口观看已久的老琴师缓缓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捡起笔,饱蘸墨水,递给苏秦:“小伙子,再写一个字。”苏秦诚惶诚恐。琴师指下地上张仪写的字:“就写那个!”苏秦写“飞”字。琴师捋须欣赏,微微点头:“小伙子,你的字写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后两笔,若没下过苦功夫,还真写不出呢!”苏秦泪出。
太学门外,苏秦五体投地,声音颤抖:“晚??晚辈求??求为先??先生弟??弟??弟子??”琴师叹道:“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时过境迁,为琴不足以立世啊。说起这个,差点儿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为这个,让秦人一搅,竟就误了??时也,运也!你能有此机运,老朽恭贺了!”
宫墙外面,琴师为王后弹琴。
琴师的声音:“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数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无旁骛,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琴师小院停着一辆轺车,装饰华丽。车中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小块金饼,旁边是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公子验收。恭祝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
苏秦陡然站起,大步回到草棚,寻到一块木板,咬破手指,用自己的鲜血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插上坟头。
苏秦面对木牌,跪下,沉声诉道:“先生,这是您选定之地,请安歇吧。”拜上几拜,声音哽咽,“先生,您的诉说,苏秦已知。您所看见的,苏秦也看见了。您所听到的,苏秦也听到了。”
苏秦慢慢站起,扭转身,大步走去。
然而,苏秦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更响的“啪嗒”。阿黑似是看到什么,狂吠起来。
苏秦一惊,急回头看,他所立下的那块木牌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风拔起,远远搁在一边。
阿黑仍在对着旋风狂吠。
苏秦喝住阿黑,走回去,拾起牌子,朝渐去渐远的旋风深揖一礼:“先生,您不必过谦。苏秦昨晚听到的,堪称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弹,也不过如此。”说罢,又将牌子用力插回坟头,再拜几拜。
不及苏秦起身,一股更大的旋风再次袭向木牌。因苏秦插得过深,木牌虽未被拔起,却被吹得歪向一侧。
苏秦抬头看去,见不远处有根约鸡蛋粗细的枯树枝,走过去,拾起来。
苏秦拿着树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两端握牢,朝膝头猛力一磕。
“咔嚓”一声脆响,树枝折作两截。
苏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撑木牌更合适一些。看着看着,苏秦眼中闪出精光,将折好的两截树枝并在一起,再朝膝头磕去。许是用力过猛,苏秦手捂膝头,疼得龇牙咧嘴,手中的两截树枝却依然如故。
苏秦盯住树枝,痴痴地怔在那儿。
有顷,苏秦扔掉一截,只磕其中的一截,树枝再断。
苏秦如发疯一般四处搜寻,捡来一大堆粗细不等的枯树枝,如法炮制,先单个折,再两截合起来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是最细的树枝,只要并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并到一定程度,即使用尽全力,竟也折它不断。
苏秦心中如同注进一束光亮,这些日来的所有迷茫尽在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单枝易折,孤掌难鸣,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常识。然而,就是这个常识,让苏秦于顷刻之间,悟出了治理天下之道。苏秦不无兴奋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树枝,用力抛向空中。一段段的枯树枝随着晨风飘落于坟前坟后。
苏秦朝坟头缓缓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谢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毕,苏秦起身,“呸呸”几声朝手心连吐几口唾沫,搓上几搓,抡起铁铲将坟头上的新土扒开,复将“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进去,再将新土细心堆起。
苏秦审视一阵坟头,甚觉满意,复跪下来,再拜,诉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会许您这块牌子。既然您不想张扬,晚生这也遵从您的意思,将牌子埋入土中,让它永远陪您。”
苏秦在坟头又跪一时,起身,拍拍两手,迈开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远处的村落。
蓬头垢面的苏秦容光焕发地走进村子,阿黑在他的身边蹦前跳后。一群孩子正在村边玩耍,远远看到苏秦过来,一个大孩子大喊一声:“快跑快跑,疯子来喽!”
众孩子作鸟兽散,唯有天顺儿怔在那儿,怯生生地望着苏秦。
阿黑跳到天顺儿跟前,舔他,围着他撒欢。天顺儿没有理它,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牢苏秦。
苏秦走过来,蹲下,张开胳膊,小声叫道:“天顺儿!”
“仲叔。”天顺儿走前一步,怯怯地叫道。
苏秦微微一笑,抱他起来:“天顺儿,走,跟仲叔回家去。”
那个大孩子飞也似的跑向苏家院落,边跑边叫:“不好喽,疯子把天顺儿抱跑了!”
地顺儿、妞妞及另外几个孩子却不怕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苏秦抱着天顺儿还没走到家,左邻右舍早已围上。没有人说话,大家无不大睁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这叔侄二人。
正在院中修理农具的苏厉、苏代闻声走出院门,未及说话,苏厉妻就已从灶房里冲出,看到苏秦将天顺儿抱在怀里,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扑通一跪,不无惊恐地结巴道:“他??他仲叔,您别??天顺儿,快??快下来!”
见娘这么跪下,天顺儿不知发生何事,从苏秦怀中出溜下来,向娘走来。苏厉妻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将天顺儿一把搂在怀里,好像他刚从虎口里脱险似的。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见他疯病已好,苏厉回揖道:“二弟。”目光中不无关切,“老人家呢?”
“老人家?”苏秦听出他指的是琴师,反问道,“大哥如何知道他?”
苏厉怔了下,只好说道:“是大哥背他过的伊水。”
“谢大哥了。”苏秦朝苏厉再揖一礼,不无忧伤道,“老人家他??走了。”
“二弟,”苏厉急了,“你怎能让老人家走呢?他专为诊治二弟而来,二弟病好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好好谢谢老人家。”
苏秦低下头去,默默走进院中。
苏厉妻不无狐疑地扫一眼苏秦,一手拉上天顺儿,一手拉上地顺儿,拐往别处去了。苏代亦看出苏秦完全好了,恢复正常了,急追两步,兴奋地说:“二哥,我得告诉你个喜事儿。”
苏秦拱手贺道:“三弟喜得贵子,二哥恭贺了!”
苏代颇是惊讶:“二哥,你??啥都知道?”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昨儿尚不知道,今儿啥都知道了。”
看到苏秦癔症全除,苏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门口直拿衣襟抹泪珠儿。
苏秦走过去,跪地叩道:“娘??”
苏姚氏泪出:“秦儿,你??总算回来了。”
“娘??”
苏姚氏拉起他:“秦儿,快,望望你的阿大去。”
苏秦走进堂屋,掀开门帘,在苏虎榻前缓缓跪下。
一个多月未见,苏虎越显苍老,两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浑浊不堪,有些呆滞了。
苏秦连拜数拜:“不孝子苏秦叩见阿大!”
苏虎将目光慢慢聚向苏秦,微微点头,转对站在他身后的苏姚氏:“烧锅热水,让秦儿洗个澡。”
苏姚氏“嗯”出一声,抹泪走出。
苏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关爱,心中一酸,眼圈红了,颤声:“阿大??”
苏虎凝视苏秦,似已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看样子,你是又要走了。”
苏秦迟疑一下,点头。
苏虎将脸埋向里侧,许久,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去哪儿?”
“邯郸。”
又过好久,苏虎再叹一声:“唉,你的这股心劲儿,阿大拗你不过!”叹完,用那只尚能动弹的手吃力地伸进枕下,摸出一张地契,递过来,“这是二十亩旱地,阿大无力种了,你拿去吧。”
苏秦惊异的目光凝望父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苏虎重复一句:“拿去吧!”
苏秦双手接过地契,小心将它折好,递还父亲,朝苏虎又是三拜。
苏虎看向苏秦:“秦儿,腰里无铜,不可出行。邯郸远在千里之外,你两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苏秦目光坚毅地盯住父亲,“此番出去,秦儿两手虽空,内中却是实的。邯郸再远,只要秦儿有两条腿,终能走到。”
苏虎沉思半晌,将田契塞入枕下,微微点头:“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暂先收着。不拘何时,待你这片心死绝了,这点薄田仍归你种。”
“阿大??”苏秦声音哽咽。
“唉,”苏虎长叹一声,“秦儿,阿大??”眼望苏秦,欲言又止。
苏秦大睁两眼望着父亲。
苏虎苦笑一声,摇头:“算了,不说也罢。”
苏秦知道,此番出去,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大了,心中愈加难过,泪水珠儿般滚出眼睑,泣道:“阿大,您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吧。秦儿带在路上,早晚也好有个念想。”
“唉,”苏虎轻轻摇头,“秦儿,今儿五更,阿大又一次梦到天子了。天子微微笑着,缓缓走到阿大跟前,亲手扶起阿大,连声夸赞阿大,说阿大的庄稼种得好,你说,阿大这??”又是一声苦笑。
苏秦泣泪道:“阿大,秦儿求您再候三年。三年之后,秦儿一定回来迎接阿大,陪阿大进宫,觐见周天子。”
“真是一个好梦啊。”苏虎再次苦笑,眼中滚出两行老泪,沉吟许久,点头道,“秦儿,你??去吧。”
苏秦走出苏虎的房门,苏代已将热水备好,请他洗澡。
苏秦洗过,跳出澡桶,换上原来那套虽然陈旧却被小喜儿洗得干干净净的士子服,走进院子,见村里的理发匠早已候在大椿树下,显然是不声不响的苏厉不知何时领进来的。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苏秦上上下下被打理得焕然一新。
苏姚氏端上早饭,苏秦匆匆吃完,备好干粮,将鬼谷子临别赠送的两捆竹简塞进行囊里,复进堂屋别过苏虎,又至院中别过苏姚氏、苏厉、苏代等,谢过众人,正欲出行,望见小喜儿提着一只搭袋,一跛一跛地从她住的小院子里走出。
想起尚未向她告别,苏秦略显尴尬地看着她。
小喜儿跛到苏秦跟前,跪下,垂头,一句话不说,只将那只搭袋举过头顶。
苏秦怔怔地望着搭袋。
苏秦拿起,打开,是两双新做的布鞋和一个绣有龙凤图案的钱袋,内中放着一百多枚大周布币。
苏秦惊愕道:“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小喜儿的声音低得无法再低:“是喜儿纺纱织布养蚕,一枚一枚攒下来的。”
望着这个只在名义上属于自己的朴实女人,苏秦心里一阵酸楚,长叹一声,解开包裹,将搭袋塞进里面,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到院门口时,苏秦陡然扭头,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小喜儿大声说道:“你??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扭头又走几步,复走回来,再次望着小喜儿,拍拍一直不离脚边的阿黑,“还有,冲你做的这两双新鞋,冲你是个好女人,苏秦认你了!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再拜几拜,连连点头,两只泪眼看着苏秦在苏厉、苏代、阿黑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门外面,听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苏姚氏走过来,坐在小喜儿对面。
“娘??”小喜儿扑进她怀里,放声长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