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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城进入战时状态,锣鼓齐鸣,喊声四起,城中青壮纷纷拿起武器,涌向城门与城墙。
老燕人客栈里,老丈正与飞刀邹对饮,街上突然间人声鼎沸,乱作一团。小二急急走进,报说武阳叛军开始攻城了。
老丈放下酒碗,进店翻腾一阵,寻出一杆丈八枪杆,拭去尘土,将磨得锃亮的矛头安上,钉牢。
见到宝枪,飞刀邹来劲了,拿枪舞动几下,脱口赞道:“好枪,好枪,真正好枪啊!”
“呵呵呵,”老丈接过,不无自豪,“壮士算是识货之人。不瞒壮士,此枪是老朽祖传家宝,枪头为精铜所铸,枪缨为胡地马鬃,枪杆为南国上等紫檀,在这燕地,唯有宫中甲士才能配得。”
小二震惊:“老主人,您擦拭此枪,难道是要??”
老丈扔掉抹布,持枪走到院中,舞弄几下,转对小二:“守好店门,老朽守城去也。”
邹生端起酒坛,咕咕几下饮干坛中余酒,将剑挂在腰间,亦冲小二抱拳:“小二,替在下守好那马。”又转对老丈,“老丈爽快,走吧,晚生陪你!”
东宫乱作一团,二十几辆辎车堆满细软物品,七八个宫妃,十几个小公子、小公主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有几个不想走的,蹲在一旁抹泪。
众臣仆及宫人仍在你呼我叫,向车上装载贵重物件。
殿外,数十名甲士竖枪般挺立,袁豹手执长枪,昂首立于队列,目光冷峻地望着这群在惊惶中丑态百出的男女及不男不女的寺人。
南门外面传来鼓声及冲杀声。
太子苏疾步跨出殿门,飞身跃上王辇,冲袁豹大叫:“袁将军,走呀!”
袁豹一动不动,众军士亦然。
太子苏急了,提高声音:“袁豹,你耳朵聋了?”
袁豹朗声问道:“请问殿下,欲去何处?”
“你??”太子苏气怒交加,“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走北门,去造阳!”
“殿下,”袁豹单膝跪地,“叛军兵临城下,君上仍在宫中,殿下却??弃城远走,不可啊!”
太子苏厉声喝道:“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袁豹哀求:“蓟城危在旦夕,君上龙体欠安,殿下若走,军心必散,蓟城必破啊!”
太子苏脸色乌青,“唰”地拔出宝剑:“袁豹,你??是要抗旨吗?”
袁豹脖子一横,冷冷说道:“殿下要杀便杀,末将不当逃兵!”
众甲士一齐跪下,异口同声:“我等誓死不当逃兵,愿从袁将军守卫蓟城,与叛军决一死战!”
太子苏扫一眼众军士,声嘶力竭:“来人!”
死一般寂静,场上无一人应声。
太子苏惊呆了,握剑之手开始颤抖,不可置信地凝视众人:“你??你们??想谋逆吗?”
袁豹朗声回道:“末将不敢!”
众军士齐声应和:“我等不敢!”
太子苏本无缚鸡之力,见众军士全都抗命,真正急了,正自不知所措,殿外传来马蹄声,姬哙引领一队甲士奔来。
太子苏惊喜交集,急叫:“哙儿,快来!”
姬哙趋前,缓缓跪下:“儿臣叩见父亲!”
太子苏指向众军士:“这群逆贼公然抗旨,快,下了他们的武器!”
不待姬哙动手,袁豹已将长枪放下,叩首于地。
众甲士看到,纷纷将长枪放在地上。
“这??”姬哙不解地看向太子苏,“怎么回事?”
西城门、东城门分别传来击鼓声。
太子苏不及解释,急道:“哙儿,莫说这个了,快走,开北门,去造阳!”
姬哙叩在地上,迟迟不动。
太子苏急了,叫道:“哙儿?”
“启禀君父,”姬哙缓缓说道,“儿臣就是从北门来的,北门虽无叛军,但儿臣从城门楼上隐约看到,他们就守在五里之外的林子里。”
太子苏如闻惊雷,跌坐在车上。
姬哙起身,扫一眼众人:“守在这儿干什么?快将东西搬回宫去!”
众人未及反应,一辆马车在宫外停下。
老内臣下车,缓缓走进宫门,打眼一看,心中已是明白,却不点破,朗声宣道:“殿下,夫人口谕!”
太子苏惊魂未定,下车叩道:“儿臣听旨!”
老内臣一字一顿:“请殿下甘棠宫议事!”
老内臣走后,姬雪引苏秦来到甘棠宫的前殿客堂,分宾主坐下。
殿中只有春梅及两个宫女了。
春梅识趣,打个眼色,与两名宫女走到殿外,守在门口。
姬雪的心咚咚狂跳,万语千言化作两道柔光,久久凝视苏秦。
苏秦亦无一语,回以同样的目光。
四目对视。
滴漏声不存在了。
远处飘来的战鼓声不存在了。
整个世界不存在了。
大殿里只有四道目光在交接,碰撞。
不知过有多久,姬雪打破沉静,声音微微震颤:“不瞒苏子,姬雪万未想到此生还能再次见到你,且是在此时,在此地!”
“回禀公主,”苏秦盯住她,字字有力,“苏秦从未这么想过。七年前,在洛阳大街上目送公主的婚车远去之时,苏秦心里只存一念,此生一定要再见公主,也一定能再见公主!苏秦??做到了!”
姬雪泪出,哽咽。
远处的战鼓声与冲杀声一阵接一阵传来。
姬雪掏出丝绢拭去泪水,抬头看向苏秦:“这些日来,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燕室内外交困,君上卧榻不起,雪儿??雪儿度日如年啊!”
姬雪自称雪儿,苏秦心头一颤,全身如同过电,声音激动,双手捏拳:“公主勿忧,天大的事,皆由苏秦扛着!苏秦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苏子??”姬雪再度哽咽。
苏秦盯住她,声音体贴:“公主莫要伤心,关键时刻,更要保重玉体!”
“苏子,我??”姬雪审视自己,“变了吗?”
“公主瘦了!”
“天哪,”姬雪摸向自己的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雪儿一定难看死了。”
“公主若是难看,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人!”
“苏子是在哄雪儿开心的吧?”
“公主,”苏秦凝视姬雪,“苏秦有件宝物,藏有多年了。”
姬雪声音轻而颤动:“雪儿能得一睹否?”
苏秦伸手入怀,摸索有顷,从贴身内衣里摸出那块丝帕,跪地,双手呈上:“公主记得此物否?”
姬雪接过,审视。
是她的丝帕!
是她当年为苏秦擦过泪的丝帕!
丝帕早已泛黄,上面斑斑点点,印满痕迹,芳香无存,散发出男人的独特体味。
姬雪捧在胸口,泪水夺眶而出。
苏秦叩首,轻道:“公主可知,这些年来,在失去信心的时候,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在遇到诱惑的时候,苏秦只做一件事,就是掏出这块丝帕??”
姬雪全身震颤,尽力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良久,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敢问苏子,不过是块丝帕而已,你为什么时时掏出它来?”
苏秦声音哽咽:“因为??因为丝帕上面,印着公主的泪痕。”
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动双肩,哭起来。
哭有一时,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内室,抱着一个锦盒出来。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缓缓说道:“谢苏子看重。雪儿也有一件宝物,请苏子赏鉴。”说着将锦盒推给苏秦。
看到锦盒,苏秦心里已经明白,盯住它,久久凝视。
姬雪柔声:“苏子,打开它。”
苏秦打开,取出一物,上面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锦缎。
苏秦已知它是何物,拆解锦缎的手开始颤动。
苏秦剥开层层锦缎,看到了一柄木剑。
是他当年一刀一刀用心刻出的木剑!
在这华丽的锦盒与锦缎的衬托下,在姬雪花一样的容颜与鲜亮的衣饰的衬托下,在宫殿及殿中所有奢华物品的衬托下,这柄木剑显得丑陋不堪,不忍一睹。
苏秦伏地叩道:“如此丑陋之物,公主不弃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礼遇?”
“在雪儿眼里,”姬雪一字一顿,“这座宫殿里真正贵重的,唯有此物!”略顿,“此物上的每一道刻痕,雪儿都已印在心中。”
苏秦叩拜,泣道:“谢公主厚爱!”
二人各入情意与感伤,放任时光流逝。
蓦然,姬雪似是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拭去泪水,冲苏秦灿烂一笑:“好了,苏子,既然两件东西于你于我都是宝贝,我们还是各自收起吧。”说着将丝帕递给苏秦,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锦缎包起木剑,装入盒中。
苏秦收起丝帕,起身坐于客席。
姬雪将盒子放在一侧,似是换了个人,淡淡一笑:“苏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记得。”苏秦回以一笑。
姬雪歪头盯住苏秦:“雪儿这想知道,苏子的结巴哪儿去了?”
苏秦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回禀公主,进云梦山之后,苏秦的结巴被恩师鬼谷先生相中,留在谷中了。”
“真是奇事呢!”姬雪笑问,“不过,苏子结巴起来,当真好听。不瞒苏子,这些年来,在雪儿耳边回响的总是苏子的结巴声,今日这??突然不结巴了,雪儿有点儿不适应呢。”
苏秦扑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相??相??相中苏??苏秦的结??结巴,苏??苏秦这??这就结??结??结??给你看!”
姬雪手指苏秦,笑着学他:“苏??苏??苏??苏子可??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完全放松,开怀大笑。
笑有一时,姬雪似是想起什么,敛住笑,趋身问道:“请问苏子,雨儿可在云梦山中?”
“回禀公主,”苏秦抱拳应道,“雨公主易名玉蝉儿,是在下师姐,随先生在谷中修习医道,已有大成!”
“是吗?”姬雪喜极而泣,“雨儿她??快,快说说她。”
苏秦正襟危坐,缓缓道起玉蝉儿,讲她如何修道,如何学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对雁弹琴思念姬雪等。姬雪涕泪交流,正自伤怀,老内臣回来,咳嗽一声,趋入禀道:“启禀夫人,殿下和蓟城令在外候见。”
姬雪抹去泪水,稳下心神:“宣!”
老内臣朗声唱道:“宣殿下、蓟城令觐见!”
一阵紧过一阵的战鼓声隐隐传入明光宫,燕文公听有一时,感觉不对,从榻上坐起:“来人!”
宫正急进:“臣在!”
“夫人呢?”
“回禀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宫与众臣议事!”
“甘棠宫?”燕文公大是狐疑,“与众臣所议何事?”
宫正的嘴巴刚张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问:“所议何事,快说!”
宫正跪叩:“是宫外之事。夫人恐君上忧心,不让老仆禀报。”
文公心头一沉:“是鱼儿来了?”
“是的。”宫正压低声音,“长公子引大军数万打过来了,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老眉紧拧,眉宇间现出杀气,侧身下榻,似乎压根儿没有生病:“更衣!”
宫正看到,惊道:“君上?”打个愣怔,转对宫女,“快,为君上更衣!”
甘棠宫前殿,太子苏、蓟城令褚敏叩拜于地。
尽管是深宫,远处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仍旧冲破重重障碍,时隐时现地传进来。从鼓声判断,叛军随时都可攻入城中。公子苏面色苍白,两个腿肚儿不住打战。
姬雪倒是一脸沉静,似乎外面的冲杀声与战鼓声全然与她无关。
姬雪微抬右手,语气平和:“殿下,褚爱卿,免礼。”又指着两侧席位,“请坐。”
太子苏、蓟城令谢过,起身坐下。
姬雪看向苏秦,见他点头,又缓缓转向蓟城令,轻启朱唇,语气不急不缓:“本宫为一介女流,依惯例不得干政。然而,国难当头,君上龙体欠安,殿下??”斜睨太子苏一眼,“殿下顾念骨血情义,难以独断,本宫只好行无奈之举,召二位前来,在此共商大计!褚爱卿,说说情势。”
姬雪超乎寻常的镇静与得体的应对,莫说是太子苏与褚敏,纵使苏秦,也是震撼,冲她微微点头。
“回禀夫人,”褚敏拱手,“就臣所知,武阳叛军集三万之众,攻城器械一应俱全,配有塔楼、连弩,来势凶猛!”
太子苏震惊,急问:“不是说只??只有两万人吗?”
“回禀殿下,”褚敏转向太子苏,“叛军原有二万人众,近日又将武阳周边数邑可征男丁强行征调,是以多出万余。”
姬雪心头微震,目视苏秦,见他两眼微闭,似听非听,似乎这些不过是数字而已。
南门处传来更紧的鼓声和喊杀声。
太子苏打个寒战,看向姬雪:“母后,叛军是??是??是否已经打进来了?”
姬雪没有睬他,看向褚敏。
“回殿下的话,”褚敏沉声应道,“臣已摸清,叛军擂鼓并非真要攻城,不过是虚张声势,惊扰军心。”
姬雪怔道:“此是为何?”
“回禀夫人,据臣探明,蓟城之内尚有叛军数百,约于午夜三更袭击北门,与城外叛军里应外合。眼下叛军佯攻南、东、西三门,唯独不攻北门,其意在此。”
姬雪大惊,目视苏秦,见他依旧安之若素。
姬雪轻问:“苏子?”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褚敏:“请问将军,城内共有多少守军?”
“回苏子的话,”褚敏拱手,“城中原有守军两万,月前因防御赵人,子之将军抽走一万有余,现有守卒不足八千。另有宫卫三千,不属末将调度。”
苏秦点头:“假若调拨两千宫卫交给将军,将军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显然未弄明白,迟疑有顷:“这??”
苏秦略显惊疑:“听将军之意,难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将不敢担保。若是只守三日,末将敢立军令状!”
“苏子,”太子苏神色惊恐,“三??三日之后,我们??我们怎么办?”
“回禀殿下,”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如果不出苏秦所料,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苏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苏秦:“苏子是说,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正是!”苏秦语气肯定。
太子苏急问:“叛军为何必溃?”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因为有寡人的六万大军!”
众人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见燕文公不知何时已在门口。
众人起身,叩拜。
燕文公全无病态,大步走来,在主位坐下,摊开两手:“夫人,诸位爱卿,请坐。”
众人谢过,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向太子苏、褚敏,缓缓说道:“太子,褚爱卿,你们去吧,蓟城守备,都在等着你们呢!诏告众将士,寡人有旨,人在城在,后退者斩!”
二人领命,起身告退。
见二人走远,文公转过身子,冲苏秦拱手:“你是苏子吧?寡人本与夫人讲妥,约苏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变化。”
“草民谢君上厚爱!”苏秦拱手还礼,“《易》有六十四卦,卦卦离不开一个变字,此所谓‘刚柔相推,变在其中’也!”
“苏子所言甚是。”文公点头,“听闻苏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这也算是‘变在其中’了。”
“草民贱躯能为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
姬雪心里窝了一事,插言:“本宫有一事不明,请教苏子。”
苏秦转向姬雪,拱手:“夫人请讲!”
“苏子并不知晓君上欲调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为何却说叛军三日之内必溃?”
苏秦微微一笑:“苏秦料定,三日之内赵军必撤。赵军若撤,子之大军有何理由空守边地?”
莫说是姬雪,纵使文公也是一惊:“苏子为何判断赵军必撤?”
“回禀君上,”苏秦侃侃言道,“苏秦刚从赵地来,已经知赵。君上之忧,赵室亦然。奉阳君赵成位轻权重,阴结武成君,欲助子鱼执掌燕宫,再借燕人之力逼宫赵侯。为达这一目的,奉阳君以制约中山为由请调赵军入代,致使晋阳空虚,予秦以可乘之机。如果不出苏秦所料,秦人必伐晋阳,赵侯亦必借此良机除掉奉阳君,赵军亦必撤离代郡,驰援晋阳。没有赵军做盾,武阳叛军就如无本之木,失渊之鱼,自然不战自溃。”
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
姬雪不可置信道:“苏子,这个推断不会有误吧?”
“三日之内,当见分晓。”
苏秦的话音尚未落定,老内臣手持军报疾步趋入:“禀报君上,子之将军急报!”
燕文公接过急报,匆匆阅过,神色大悦,冲苏秦道:“苏子果是神算,赵国已起变故。昨夜子时,赵军主将公子范被廷尉肥义擒拿,赵军连夜开拔,驰援晋阳。子之大军现已兵分两路,一路袭取武阳,一路驰援蓟城。”
姬雪长长嘘出一口气,不无钦佩地看向苏秦。
二人目光相接,姬雪陡然间意识到什么,旋即低头,起身揖道:“君上,苏子,你们商谈国事,臣妾告退。”便款款退去。
夜幕降临,南城门外的叛军大帐火烛齐明。
武成君端坐主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几位将军正在听令。
季青匆匆走进,在武成君耳边低语。武成君震惊,手中令箭“啪”地掉落。众将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季青抬头,朝众将摆手:“诸位将军,先到帐外候命!”
见众将退出,季青长叹一声:“唉,武阳被抄,子之回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武成君盯住季青:“季子,可有万全之策?”
“叛乱名分已定,主公退无可退,眼前只有一路:鱼死网破!”
“说吧,如何鱼死网破?”
“赶在子之大军之前杀进蓟城。只要控制了蓟城,拿住君上,子之就会乖乖听命!”
“好!”武成君心一横,以拳震几,“既然横竖是死,就依季子之计,来他个鱼死网破!”
季青击掌,众将走进。
“诸位将军,”季青轻咳一声,缓缓说道,“经过一日攻战,蓟城军心已涣,斗志已溃,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才与主公议定,今夜三更,以北门鼓声为号,强攻蓟城。南、西、东三门,原本拟定的佯攻方案,改为实攻!”
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诸位将军,谁先攻入城门,拿住奸人,本公记他首功,赏千金,封大将军!”
众将跪地,齐叩:“末将领命!”
是夜,三更时分,北门之外的旷野上,大批叛军在夜幕的掩护下黑压压地逼向城门,在一箭之外顿住。
梆声响过三更,所有叛军的目光无不盯住城门。
陡然,城门上下火烛齐明,杀声震天,惨叫连连。不用再问,武成君明白事泄,内应被歼,脸色陡变,眼中冒火,夺过鼓槌,亲自擂鼓。
鼓声贯耳,众叛军发声喊,各持登城器械,冲向城门。
城墙上灯火通明,乱箭齐发。众叛军冒箭雨冲过护城河,攻至城下,搭起云梯,争先恐后地攀上城墙。数百人马挤在城门外,抬起巨木撞击城门。
城上滚木礌石齐下,叛军死伤满地,号叫连连。
与此同时,西、东、南诸门叛军听到北城门的战鼓声,也向城门发起猛攻。
宫外传来战鼓声和呐喊声,一阵紧似一阵。
甘棠宫本为宫闱之地,外人不宜擅入,更不必说在此论政了。此前姬雪召人入宫议政,是因情势所逼,因为按照惯例,后宫女人不可进入正殿。燕公问政,自然不宜待在甘棠宫,遂邀苏秦前往明光宫。
二人刚刚坐下,太子苏不无惶恐地趋进,叩道:“公父,叛军就??就要打??打进来了!”
燕文公眉头微皱,冷冷问道:“不是还没有打进来吗?”
苏秦要来笔墨,伏案疾书一阵,呈给燕文公。
文公阅后递还。
苏秦将书信递给太子苏,拱手道:“殿下可将此书转交蓟城令,或可遏止叛军攻势。”
燕文公转对内臣:“将苏子所写拟作诏书,加盖玺印,诏告全体臣民,包括叛军!”
内臣与太子苏走到一侧,拟写诏书。
苏秦看向燕文公:“君上打算如何处置长公子?”
燕文公眉头紧皱,半晌,从牙缝里挤道:“绳之以法!”
“君上,”苏秦沉声应道,“长公子虽说犯下不赦之罪,可??君上真要杀子吗?”
“唉,”燕文公不无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自大周始立,列国宫祸屡起不绝,逆子若不严惩,贻患无穷啊!”
苏秦跪地叩道:“长公子走到这条路上,自是死罪。不过,方才夫人讲出一言,草民深以为然。夫人说:‘燕国不能乱!’燕有此乱,已伤根本,君上若是诛杀长公子,长公子党徒必然惊惧,或畏诛潜逃,或聚众相抗,燕国再度流血不说,武阳臣民之中,不知多少人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说,虎毒尚不食子,君上向以仁德为本,难道不能做出别种选择吗?”
燕文公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点头:“苏子所虑甚是。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君上可发一道明旨,赦免长公子之罪,让他面壁思过,重新做人。长公子的所有属众,既往不咎。”
燕文公沉思良久,点头:“就依苏子!”
苏秦再拜,叩首:“草民代长公子、代武阳燕人叩谢君上不罪之恩!”
太子苏领过旨,召来袁豹,要他火速将苏秦手书呈交褚敏。
袁豹驱车直驰北门。
北门是季青约定内应的地方,叛军主力集中于此,这里的战斗最是惨烈。城门楼上,褚敏督战。城门外面,武成君击鼓。蚂蚁般的叛军沿城墙竖起无数道云梯。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老丈与飞刀邹各守一个城垛。一个叛军从城垛后面探出头来,老丈挺枪搠去,那人眼快,将头闪过,抓牢枪头。老丈年迈,且又战斗多时,体力不支,与那叛军僵持不下。跟着上来几名叛军,其中一人枪刺老丈。老丈不及躲闪,被那人刺透胸口,大叫一声,吐血倒地。那叛军未及拔枪,只听“嗖”的一声,一物飞来,正中咽喉。紧接着,“嗖嗖”几声,冲上墙垛的叛军尽皆倒地,守在另一城垛口的飞刀邹飞奔过来,扶起老丈,见他已是气绝。
更多叛军从垛口冒出。飞刀邹连发飞刀,刀刀中喉,众叛军无不惊惧,纷纷退开。飞刀邹从死去的叛军手中夺过老丈的宝枪,抖了几抖,迎向众叛军。
袁豹匆匆登上城楼,见褚敏正在弯弓杀敌,大叫:“褚将军,君上急旨!”
褚敏放下弓箭,接过书信,拆开看过,递给袁豹:“快,宣读君上旨意!”抬头看到大批叛军攀上城头,围住壮汉等人,顾不上其他,大喝一声,提枪冲下城楼。
身边短兵跟着冲去。
袁豹昂首立于城楼上,手持诏书,扯着嗓子宣道:“燕国的臣民们,大家听好喽,君上来旨喽,武阳的老燕人,你们暂停攻城,听旨喽!君上谕旨,大家都是燕人,大家都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们只要放下武器,诚意悔过,君上既往不咎??城下的将士们,不要听信蛊惑,不要上当受骗,八万赵人已经撤走了,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已经占了武阳,马上就到蓟城了!你们已经无路可走,你们只有放下武器,否则,只能是死路一条??城下的将士们,趁时间来得及,快逃命吧??”
袁豹叫喊,众将士也都放下兵器,跟着大喊。
正在攻城的叛军纷纷停住,开始倾听。
众叛军七嘴八舌:“君上说得对,我们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杀燕人啊!”“娘的,上当了!”“弟兄们,君上大军来了,快逃命吧??”
众叛军纷纷扔下武器,在黑暗里四散。
黎明时分,数百名不愿舍弃武成君的军士聚集在大帐周围。帐中,武成君端坐几前,两手抱起一坛老酒仰脖狂饮,季青与五个将军齐齐跪地。
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
众将军齐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武成君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抱着酒坛,仰脖猛灌。
季青起身,一把夺过酒坛,摔在地上:“主公,你难道真要在此等死吗?”
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声:“季子,武阳已失,你说,本公能走哪儿?”又眯起醉眼扫向众将军,提高声音,“诸位将军,你们说,本公还能走哪儿?”
季青应道:“齐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临淄!”
五位将军齐道:“我等誓死保护主公,杀奔临淄!”
武成君正待说话,帐外传来脚步声,参军禀道:“报,君上使臣到!”
季青起身,朝几位将军略一示意。
众人起身,退至两侧,手按剑柄,如临大敌。
武成君朝季青点头,季青朗声吩咐参将:“传他进来!”
老内臣昂首走进,身后跟着袁豹。
进帐之后,袁豹手按剑柄,冷眼环视一周,立于老内臣一侧。
老内臣顿住步子,朗声说道:“君上口谕,武成君听旨!”
武成君起身,叩拜:“儿臣接旨!”
老内臣轻轻咳嗽一下,朗声说道:“君上口谕,鱼儿,你好糊涂!你和苏儿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闹成这样,真让寡人痛心!鱼儿,阴云过去了,一切也都过去了。你的过失,寡人予以宽恕。你的从属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宽恕。鱼儿,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看看你。昨儿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你们的母亲,她就站在寡人榻边,泪水汪汪,她对寡人说,鱼儿呢,臣妾的鱼儿哪儿去了?鱼儿,明日是你母亲的忌日,不要再闹了,回来吧,寡人在明光宫里候你!你的父亲,姬闵。”
老内臣传完旨,拿袖子抹泪。
武成君号啕恸哭,死命地朝地上磕头:“公父??母亲??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老内臣擦泪,哽咽:“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龙体尚未康复,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着你呢!”
武成君止住哭声,拭把泪水,起身朝老内臣深揖一礼:“请内宰稍候片刻。”说罢,转身走进大帐内室。
紧接着,内室传出“咚”的一声闷响。
季青乍然明白,疾步冲入内室,见武成君已倒在地上,伏剑自尽。
季青从武成君手中取过宝剑,大叫一声:“主公,季子来也!”也抹向脖子。
卯时,太子苏一脸喜气地大步跨入甘棠宫,人尚未到,声音就飘进来:“母后!母后??”
守在宫门的春梅打个手势,轻嘘一声,示意他不可声张。
太子苏顿住步子,小声问道:“母后呢?”
春梅小声应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
太子苏急道:“禀报母后,儿臣有要事求见!”
春梅扫他一眼,走进宫门,有顷,走出:“夫人有旨,问殿下有何急事。”
太子苏喜形于色,声音发颤:“禀报母后,特大喜讯,逆贼子鱼负罪自杀!”
春梅复走进去,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春梅冰冷的声音:“夫人有旨,喜讯是殿下一个人的,与夫人无关。殿下可以走了。”
太子苏尴尬,悻悻而去。
明光宫正殿,燕军主将子之大步趋入,跪叩:“末将叩见君上!”
燕文公摆手:“将军免礼!”
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
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对面席位上的苏秦:“子之将军,寡人给你引见一个人,天下名士苏秦。”
子之朝苏秦拱手:“苏子大名,在下久仰。”
苏秦还礼:“苏秦见过将军!”
殿外传来脚步声,老内臣踉跄走入,泣道:“君上,长公子他??”
无须再问,燕文公已知发生何事,缓缓闭上眼睛。
老内臣泣不成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