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如怔了,不无惊奇地望着威王:“是的!父王认识他?”
威王没有回答,又笑几声,看一眼昭阳:“昭爱卿能武不能文,一心只念治兵,闲事管得少,此曲究竟何意,你这给他譬解一番!”
昭阳忙朝公子如抱一拳,自我解嘲:“王上责得是,臣是粗人,孤陋寡闻,请公子开示!”
公子如不解上意,又不好推托,只好说道:“我也是听来的,说不好,解不透。大体是说,道或行于未来,或行于过去,不行于当今。在这无道之世,有道之人当明哲保身,谨小慎微,不要执迷不悟,自己为自己画个圈,窝在圈里打转转。”
“公子解得好!”昭阳转对威王,尴尬一笑,“王上,是臣粗糙,想得歪了。”
公子如仍在记挂心里的谜团:“请问父王,您是如何认识郦敧的?”
“呵呵呵,”威王用手指轻敲几案,模样得意,“此人既是寡人子民,寡人焉有不识之理?还有,作此歌的不是郦敧,是接舆,而方才你所解释的有道之人,当是鲁人仲尼。不过,据寡人所知,这不是此歌原本。”
公子如、昭阳皆是一震,异口同声:“原歌如何?”
威王似是陷入遐思:“接舆是先祖昭王时人。据传,鲁人仲尼过游我境,接舆过其门,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以劝诫仲尼识时务,修真身,不要在是非圈里瞎折腾。若说接舆是昔日狂人,郦敧堪为今之狂人,只是??”盯住公子如,眉头微凝,“郦敧所歌与接舆所歌大是不同,尤其是‘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一句,将原意颠覆,颇让人浮想、感慨。寡人初闻时,也是吃惊,使人召请郦敧,欲问他个所以然,他却拒不赴召。寡人本欲亲去郊野访他,无奈冗务缠身,未能成行。如儿既已会他,有何见闻,不妨说来听听。”
“回禀父王,”公子如应道,“儿臣见面,赞他作得好歌,郦敧却连连摇头,说此歌非他所作。儿臣问他何人所作,他反问儿臣见过真人否。儿臣回他,真人乃上古所有,今世何处去寻?郦敧笑儿臣孤陋寡闻,说作此歌者乃今世真人。儿臣忙问真人是谁,郦敧说,真人姓庄名周,已经得道。”
“哦?”威王身子前倾,“这么说,此人已成仙了?”
“这??”公子如略略一怔,“庄真人是否成仙,儿臣不知。”略顿,“儿臣听闻真人现居宋国蒙邑,甚想赶赴宋地一趟,求证实情,还望父王恩准!”
“不可!”威王摆手拒绝。
“父王??”公子如再次恳求。
“如儿,”威王摇头,“列国合纵在即,你是楚国纵亲副使,岂可随便脱身?”低头思忖一会儿,转对内臣,“既有真人,也不可不访。你这就派两个可靠之人前往蒙邑,设法寻到庄真人,就说寡人请他再游郢地,诚意拜他为国师。”
内臣未及回应,守值内臣在亭下禀报:“启禀王上,殿下求见!”
威王扬手:“宣!”
太子槐趋步上亭,见礼后落座。
威王笑吟吟地望着他:“槐儿,观你神色亢奋,可有大事?”
“回禀父王,”太子槐奏道,“六国纵亲既成,儿臣奏请向秦开战,雪我前耻,夺回商於六百里失地!”
“槐儿,你且说说,如何开战?”
太子槐瞄一眼昭阳,欲言又止。
威王猜出他的顾虑,笑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槐和盘托出屈匄之谋:“商於谷地东西长约六百里,形势险要,如一条长蛇。六国纵亲,盟于孟津,吉期已定。儿臣以为,我可大张旗鼓,参与会盟。秦人必定全力以赴应对,我则趁其不备,由汉中悄出奇兵,越少习山,袭取武关、於中,将长蛇拦腰截断,然后据关守隘,东西合围,尽取商於!”
“嗯!”威王依旧笑吟吟的,“是谁想出此谋的?”
“左司马。”
见谋出于屈匄,昭阳暗吃一惊,目光急切地望向威王。
威王捋须,沉吟一时,转向昭阳:“屈将军此谋,昭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王上,”昭阳奏道,“臣以为,此谋甚好,我可一举夺得商於谷地,一雪前耻。只是??”故意顿住,扫太子槐一眼。
“只是什么?”威王问道。
昭阳稍作迟疑:“此谋虽好,却不利于实施。少习山南北两百里,高险奇绝,流水湍急,虫豹滋生,历来为魑魅魍魉所居,人迹罕至,大兵岂可翻越?再说,即使能够翻越,又如何运输辎重?人马辎重上不去,少数尖兵非但夹击不成秦人,反易遭受秦人夹击。做得好,可一战成功;做不好,反遭秦人耻笑。”
“依爱卿之计,该当如何?”
“眼下六国合纵,亲如一家,秦人纵是一块精铁,也会被碾成粉末。臣以为,我当致全力于纵亲,与列国一道,协力擒秦,由函谷大道马踏咸阳。咸阳是本,商於是末。只要咸阳在手,区区商於六百里谷地,哪里跑去?”
“嗯,”威王轻轻点头,转对太子槐,“槐儿、如儿、昭爱卿,听旨!”
三人皆离席位,跪于地上。
威王目视公子如:“如儿,照会苏子及列国特使,就说六国合纵为一,协力摒秦,寡人此番亲去赴会!”
“儿臣遵旨!”
威王转对昭阳:“昭爱卿!”
“臣在!”
“点三军八万,与寡人同往孟津,参与会同,壮纵亲声威!”
昭阳声音高亢:“臣领旨!”
威王的目光缓缓落在太子槐身上:“槐儿!”
“儿臣在!”
“坚守郢都,谨慎国事,不可轻举妄动!”
“儿臣遵旨!”
楚威王亲率大军八万赴会的消息传出后,列国特使皆是振奋,纷纷修书,快马报奏各自君上。魏国特使公子卬更是大喜过望,一边快马报喜,一边辞别苏秦,马不停蹄地驰回大梁。
公子卬尚未赶至大梁,魏国臣民就已得知这一喜讯了。惠王迎至南门,挽着他的手同登王辇,将同来的庞涓、惠施、朱威三位重臣抛在身后。
回到宫中,惠王仔细听了公子卬绘声绘色的奏报,尤其是在听到苏秦当廷戳穿苍梧子的骗局时,对苏秦钦敬有加,拍案叫绝:“好苏子!”继而长笑几声,环顾左右,“你们可都听见了吧,这就是熊商,自命不凡,不想却栽在乡野村夫手里,哈哈哈,长生不老之术,他竟然相信!哈哈哈,寡人算是瞧明白了,熊商原来是怕死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他连这个也不懂,枉自聪明矣!”
诸臣皆笑起来。
“父王说得极是!”公子卬接道,“当时,楚王手中拿着仙丹,两眼盯着苍梧子的假耳朵和假眉毛,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啊!”
“好啊,好啊!”惠王轻敲几案,“待他赴会时,寡人定要寻机向他讨教长生之术,看他如何说话!”
众臣又笑起来。
待笑声落下,惠王敛起笑,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臣:“诸位爱卿,熊商率军八万,亲赴孟津,我当如何应对,请诸位共议!”
“王上,”庞涓开门见山,“臣以为,楚王此来,或是有诈。”
“爱卿说说,他有何诈?”
“楚王很少出访,前番孟津之会,他也托故不来。此番一反常态,率先表示赴会,不能不让人生疑。再说,既为纵亲而来,引军八万是何用意?”
众臣尽皆点头。
惠王眉头皱起来。
“还有。”庞涓进一步推断,“据臣所知,在纵亲特使赴郢之前,昭阳紧锣密鼓,调兵遣将,征大军二十余万,图谋伐我,欲报陉山之仇,臣也剑拔弩张,备战恭候。后因昭阳丧母,此事暂且搁置。因而,臣以为,楚人改变初衷,不计前嫌,动机不纯。”
惠王转向一直半闭着眼的惠施:“庞爱卿认为楚人有诈,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睁开两眼,抱拳:“回奏王上,臣以为,庞将军所言甚是,我该当有所提防!”
“嗯,”惠王点头,吩咐朱威,“朱爱卿,待楚人来时,你可照会他们,只许带兵一万赴会,以防万一!”
朱威应道:“臣领旨!”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出庞涓意料。此后没几日,齐使来朝,说齐威王赴会,出三军五万以壮合纵声威;紧接着,韩、赵两国使臣相继来聘,说韩侯、赵侯俱来赴会,各出大军三万;许是路远,燕使来得最晚,但聘辞最是感人,称燕公不顾老迈,亲率车骑三万,偕夫人一道赴会。
五国君主齐来,且俱带人马,庞涓有点看不明白,在大帐里关门谢客,苦思三日,于第四日赶至宫中,觐见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来,是儿臣错了。”
“呵呵呵呵,”惠王笑道,“不是错了,你这叫谨慎。列国纵亲,数十万大军齐集咱家门口,贤婿有所小心,当是常理,何错之有?”
“谢父王宽言!”
“贤婿啊,”惠王敛起笑,“寡人反复想过了,此番苏子倡导纵亲,列国群起响应,共诛暴秦,这是天佑我邦,我不可错过良机。寡人正欲召你商议此事,你就来了,看来,我们父子心有灵犀啊!”
“父王??”
“贤婿呀,”惠王语气真诚,不无感叹,“寡人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了,可谓是几起几落,惊心动魄!在寡人所历中,最伤心之事,莫过于河西之失;最畅快之事,莫过于黄池之捷。河西之失,错在寡人一人;黄池之捷,胜在贤婿一人。”
“父王??”庞涓哽咽了。
“贤婿呀,寡人这一生,有诸多追悔,也有诸多幸运。最追悔之事,莫过于错失公孙鞅,最幸运之事,莫过于得到贤婿。”
“父王??”庞涓泣不成声了。
“唉,不说过去了,”惠王长叹一声,“眼下机会来矣,寡人能否一雪旧耻,重新夺回河西,就看贤婿的了!”
“父王放心,儿臣一定竭尽全力,活擒秦公,夺回河西,为死难的八万将士复仇!”
“好!”惠王以拳击案,“贤婿有此壮志,为父甚慰!”略顿一下,“不过,贤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堑,更有函谷险关,已成四塞,易守难攻啊!”
“回禀父王,”庞涓侃侃说道,“儿臣听说,昔日吴子曾与先君武侯泛舟游于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赞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国之宝也!’吴子应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矣!’先君喟然叹道:‘善矣哉,吴子之言!’”
惠王动容,起身握住庞涓的手:“善矣哉,庞子之言!”
庞涓鼻子一酸,再度哽咽:“父王,如何攻秦,儿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国合一,真正出力,莫说秦有四塞之固,纵使它固若铁石,臣也能将之化为齑粉!”
“贤婿有何良谋,可否告知为父?”
“儿臣的谋划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关出蓝田,直捣咸阳。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韩、魏、齐三国联军,兵出崤关,西攻函谷,夺回函谷天险,由函谷道出阴晋,直捣咸阳。秦人屡次扬言伐宜阳取铁,韩人战战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齐人与秦虽然隔得远,但对泗上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许他在破秦之后主宰泗上诸邦,尤其是宋国,齐必竭力。北路由燕、赵兵出晋阳,沿汾水谷地西进,渡河水进攻河西。秦、赵有晋阳之隙,赵人也必竭力。燕人虽说与秦较远,但作为合纵发起国,燕国不能不尽力。因而,北路亦当是劲旅。”
“贤婿此谋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庞涓似已猜出惠王顾虑,侃侃说道,“三路攻势均是儿臣疑兵之计,可为佯攻。而在实上,臣计划暗结精兵,待敌大军尽去应对三路攻击之时,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芦筏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势袭取阴晋,截断函谷秦军退路,而后沿河水北上,夺取临晋关,重搭浮桥,迎接大军渡河,全面袭占河西。待我夺回河西和函谷道,六国联军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捣咸阳,踏平关中。”
“好!”惠王听得血脉偾张,再次震几。
“王上,”庞涓跪下,情绪激昂,“上面这些,不过是臣的第一步。”
“哦?”
“灭秦之后,臣可借分秦之机,挑起齐、楚争执,或联齐灭楚,或联楚灭齐。只要齐、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两眼大睁,野心膨胀,血红的眼珠子久久凝视庞涓,许久,握紧拳头,重重震在几案上,“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从胸腔迸出一个嘶哑的颤音:“好!”
“父王,”庞涓压低声音,“军事贵密,万不可泄人。”
惠王郑重点头,声音更低更沉,几乎听不到:“好。”
终南山直通汉中郡南郑的山谷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运石抬木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秦国逾万丁役正在没日没夜地赶修栈道。右庶长张仪、国尉司马错在负责此项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视察工地。
望着眼前拔地而起的高山绝谷,张仪啧啧叹道:“好家伙,这山赶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马错目光惊愕,“猴望尖在哪儿?”
张仪遥指东北天空,笑道:“就在那儿,云海深处!”回头将山势又看一遍,指着用绳索吊在远处峭壁上打洞以架设栈道的丁役,转对李磊,“李大夫,这条栈道要修多长?”
“回右庶长的话,单是这道绝谷,全长就是三十二里,需架设栈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势辟路。”
“修至汉中呢?”
“五百单八里,需架栈道一百五十一里。”
“全是此等绝谷?”
“是的。此处还算小谷,在太白顶,山势远比此处凶险。”
“乖乖,”张仪咂咂舌头,“张仪服了!”回望修好的栈道,凝眉眺望远方,有顷,“请问李大夫,估计何时可以修好?”
“回右庶长的话,按照预期,当于后年秋末竣通。”
“可有困难?”
“有。”李磊迟疑一下,直言道,“工程远比预想的难,譬如说天气,根本无法确定,时好时坏,尤其是冬季,大雪封山,莫说是人,即使野猪也难出行。末将担心,万一出啥差错,末将受罚事小,误下国事,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再请君上加拨五千人,财力加倍,如何?”
“谢右庶长!”
从栈道工地回到大帐,张仪、司马错的屁股还没坐稳,几骑如飞而至,其中一人是宫中侍卫,说是秦公急召。
张仪、司马错不及吃饭,随宫卫驰回咸阳。
行至蓝田,见前面锣鼓喧天,顺眼望去,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打的旗号是“陈”“秦”“使”等,蓝田县丞偕父老官员站在路口,夹道迎接。张仪询问馆驿吏员,得知是出使楚国的客卿陈轸凯旋。
司马错转对张仪:“走,迎迎他去。”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迎你去迎,甭扯在下!”
司马错笑道:“张兄不愿见他?”
张仪鄙夷地转过头去:“在下与他是老相识了。”吩咐驭手,头也不回地朝咸阳方向驰去。
司马错略略一怔,转过马头,紧跟于后。
二人赶到咸阳,尚未驰进南门,远望行人纷纷避向两旁,不一会儿,一行车马驰出城门,侍卫之后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辆竟是秦公车辇,驭手是公子华。一头华发、早已赋闲的老太傅嬴虔的驷马青铜轺车于后紧随。
张仪、司马错随众人避于道旁。
待车马驰近,公子疾扫到二人,报给内臣。内臣奏过,惠文公喝叫停车,速请二人觐见。
张仪、司马错趋至辇前,见礼毕,惠文公笑道:“二位爱卿回来得正好!”扬手朝前一指,“走,随寡人迎接一个大贵人去。”又转对公子华,“起驾!”
公子华扬鞭催马,车辇再动。张仪不知大贵人是谁,又不便多问,只得与司马错一道,加入迎宾队列。
大队车马郊迎十里,在驿站前停下。
秦公步下车辇,走到一处土台上,登台南望。百官罗列于后,按爵级站定。
见百官静穆,群臣无不随秦公翘首南望。
张仪沉不住气了,小声问司马错:“喂,大贵人究竟是谁,知道不?”
司马错小声应道:“不会是陈轸吧?”
“怎么可能呢?”张仪扑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还能亲迎?”
话音落处,有人大叫:“快看,来喽!”
果然,远处烟尘滚滚,“陈”“秦”旗帜隐约可见。
张仪看得真切,惊得呆了。
待陈轸的车马走近,惠文公摆手:“奏乐!”
军乐手起奏,一时间,钟鼓交响,铙钹齐鸣,笳笛横吹,奏的是将军凯旋曲《破阵乐》,相传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远,陈轸跳下车马,跌跌撞撞地赶奔过来。
惠文公跨下土台,迎上前。
陈轸两膝一软,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边,口中说道:“爱卿,一路辛苦了!”
陈轸涕泪滂沱,口中出来的全是颤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将他硬扯起来:“爱卿啊,寡人正在上朝,听说你回来,这不,连朝也没下,就领百官迎来了!你看看,他们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齐贺:“恭迎陈上卿凯旋!”
陈轸面对百官,深深一躬,又转对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臣何德何能,敢劳君上大驾亲迎?”
“呵呵呵,”惠文公还他一揖,“爱卿之功,可抵三军哪!”说罢,轻轻挽住他的手,“走,随寡人上车,我们君臣入宫畅谈。”
君臣二人在众臣的恭贺声中登上公辇,大队车马掉头,朝咸阳辚辚而去。
回到宫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记了张仪和司马错,只与陈轸在怡情殿里密谈。
张仪怅然若失,走下宫前台阶,正要打道回府,见公子华步出宫门,眼珠儿一转,扬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华走过来,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张兄!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说你进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一定带回稀罕物事了吧,快让在下开开眼界。”
“没带什么。”张仪回以一揖,“就弄回来两坛老酒,说是有些年头了。”
“嗨,”公子华笑道,“说起喝酒,在这咸阳,怕是没谁比得过在下。在下喝过的,你猜有多少年陈?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谁孝敬的?是你师弟庞涓府上的范厨。此人先祖是魏国酿酒师,那坛老酒是他的家藏。”
“嗨,”张仪眼里现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陈酿,看来公子喝得少了!不瞒你说,在下带回的这两坛,少说当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华眼睛大睁,“一百五十年!哈哈哈哈,你净吹吧。在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还能瞒过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张仪敛住笑,认起真来,“可那家主人坚持说,是他爷爷的祖爷爷酿下的,你算算看,照他这么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华一把扯住张仪,“在下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驱车直奔张仪府上,张仪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来,张仪亲手斟过,端起敬道:“公子,请饮此酒。”
公子华轻啜一口,吧咂几下嘴皮子。
张仪盯住他:“如何?”
“嘻嘻,”公子华放下爵,眉头微皱,盯住张仪,“张大人,酒的事儿我们暂先放下。你哄我来,想是有啥急事儿?”
“呵呵呵,”张仪笑道,“在下请你来,只此一事,品酒!在下得佳酿,不敢独享啊!”
“那??”公子华指着酒爵,“张大人,我是照实说呢,还是说虚的?”
“照实说。”
“要照实说,此酒不过是一般陈酿,顶多也就三十年陈。”
张仪故作不信,举爵饮下,细品一会儿,做个鬼脸,苦笑:“唉,公子,在下实意请你,本想喝个佳酿,谁知这竟上当了。看来,村野之言不可信哪!”将两只空爵再次斟满,“也罢,喝酒在个心境,此酒虽是一般陈酿,却也算是酒中上品。我们兄弟将就一下,照旧喝个痛快。”
“张兄所言极是!”公子华亦笑起来,“说实在的,三十年陈也是好酒。真要是百五十年陈酿,你敢请,在下还不敢喝呢,能闻个味儿就知足了。”
“公子痛快!来,满饮此爵!”
二人频频举爵,不消半个时辰,俱至佳境,话题也由酒扯开来,越扯越宽泛,渐渐引到正题上。
张仪斜睨公子华一眼:“公子,在下实在弄不明白,天下谁人不知陈轸是小人,可君上??今日之事,在下就不说了。”
公子华笑应道:“张兄呀,满朝文武皆可发出此问,唯张兄不可。”
“哦,此是为何?”张仪大睁两眼。
“呵呵呵,”公子华身子趋前,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要不是陈大人,张兄这阵儿只怕还在楚地呢!”
张仪吃一大惊,笑道:“公子说笑了,在下奔秦,与那厮何干?”
“敢问张兄,你是因何离开楚国的?”公子华得了酒力,较起真来。
“受奸贼陷害。”
“何人陷害?”
“昭阳竖子!”张仪从牙缝里挤道。
“昭阳那厮为何害你?”
“他想当楚国令尹,视在下为绊脚石。”
“哈哈哈哈,”公子华手指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张兄聪明盖世,这辰光却又如此糊涂!我且问你,依昭阳那厮之才,可是张兄你的对手?”
张仪摇头。
“这就是了。”公子华又饮一爵,喷着酒气,“既然是一家人了,在下不妨将此旧事诉诸张兄,权博一笑耳。”
张仪不停斟酒,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公子华又饮数爵,豪气上涌,将陈轸在楚如何设计,如何以和氏璧陷害张仪,迫使张仪出逃奔赵,苏秦又如何用计迫他至秦一事,从头至尾细细道来。
公子华掌管黑雕台,陈轸在楚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出他的掌握,此时得了酒力,再无忌惮,讲得那叫个绘声绘色,惊心动魄。
张仪一直以为害他的是昭阳,此时明白原委,竟是呆若木鸡,愣怔许久,方才悟道:“好好好,好计谋!”又愣一阵,爆出一声长笑,举爵又赞,“当真是好计谋呀!怪道君上对此人这般器重,原来他是大功臣呢!来来来,华兄弟,为这个大功臣,干!”
“干!”
送走公子华后,张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自己冒死说越,辛苦数百日,眼见就要实现大志,却被这厮毁于一旦,又想到自己因此而受的种种苦楚,张仪越想越是窝火。再进一步想到山东列国竟在短短一年之内,让苏秦捏为一团,沸沸扬扬地纵亲制秦,而秦公紧急召见他和司马错,为的也必是寻求应对,张仪越发睡不去。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张仪索性从榻上坐起,冥思对策。
翌日无朝。天刚闪亮,宫中来人召请。
张仪稍作洗漱,换过朝服,驾车直驱宫城。在宫门外面,张仪跳下轺车,刚要步上台阶,听到身后车马响,扭身一看,是陈轸。
张仪顿住步子,候在台阶上,眯眼审看陈轸。
许是昨晚与秦公谈得久了,陈轸回去得晚,这又起床过早,显得两眼惺忪,萎靡不振。
见张仪拦路,陈轸暗吃一惊,硬着头皮走上台阶,揖道:“在下见过张子!”
“是见过了。”张仪亦打一揖,语带讥讽,“陈上卿,昨日好威风哟!”
“是君上错爱。”陈轸尴尬一笑。
“陈上卿为国使楚,立下盖世奇功,君上何来错爱?”
听他提起楚国之事,陈轸笑得越发尴尬:“在下不才,惹张子见笑了。”
“陈上卿由魏至秦,由秦至楚,上下腾挪,左右逢源,将天下三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此等本事,非天下大才莫能为也,这辰光怎么如此谦逊呢?”
陈轸正自发窘,大良造公孙衍、上大夫公子疾、国尉司马错、右更甘茂诸人赶到。陈轸趁机转身,与众人打过招呼,一道步入宫门。
赶至怡情殿,惠文公早在等候。
惠文公一身疲惫,面色苍白,看样子也是一宵未睡了。
见过礼,惠文公现出一笑,嗓子稍显沙哑,语气平淡,开门见山:“诸位爱卿,寡人今日召请诸位廷议,只有一个议题,就是应对山东合纵。”目光逐个扫过众臣,落在公子疾身上,“上大夫,你先说说情势。”
公子疾如惯常一样,先自咳嗽一声:“启奏君上,据臣探知,纵亲会盟地点已定,是魏地孟津,吉日是今年秋分。”说着将一捆竹简缓缓摆在几案上,“这是楚、赵、齐、魏、韩、燕六国参与纵亲的纵亲纲要副本,由苏秦起草。另据可靠探报,截至目前,楚发三军八万,主将昭阳,楚王亲自赴会;齐发三军五万,主将田忌,齐王亲自赴会;赵发三军三万,主将肥义,赵侯亲自赴会;韩发大军三万,主将公仲,韩侯亲自赴会;燕发三军两万,主将子之,燕公亲自赴会;魏发三军一十二万,主将庞涓,魏王亲自赴会。”
“司马爱卿,”惠文公转向司马错,语气依旧平淡,似是在叙家常,“合纵军累加起来,共有多少兵马?”
“回奏君上,共是三十三万。”司马错一字一顿。
“那么多呀?”惠文公的语气愈见随意,营造出的气氛愈见压抑,“我方呢?能战之士共有多少?”
“三十四万!”司马错神色严肃,字字如锤,“其中含各城邑守备一十五万,丁役十万,除此二者,用于机动的仅有九万。”
惠文公敛起笑,二目微微闭合。
众臣面面相觑,气氛更见凝重。光阴就如一个两腿缚铅的老人,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子。在座君臣均如惠文公一样,各自闭眼,没有一人发话。
是的,三十三万大军齐集门口,锋芒一致对秦,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过了许久,惠文公微微睁眼,笑得有些苦涩:“诸位爱卿,说话呀!寡人召请你们,不是看你们拉长脸,而是要讨个主意!”
身为百官之长的大良造公孙衍挂不住脸了,率先说话:“回奏君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合纵军虽众,实不可怕!”
“公孙爱卿,你且说说,三十三万大军,你因何不怕?”
“臣以为,”公孙衍侃侃而谈,“理由有三。其一是,六国貌合神离,不能形成合力。想当年智氏胁迫魏、韩二氏合力分赵,结果,赵未分成,智氏却被三家分了。原因何在?在于韩、魏与智氏不一心,貌合神离。其二是,我有山河之固,四塞之险。河水天堑,可抵精兵十万,函谷雄关,又抵雄兵十万;至于六百里商於谷地,更是易守难攻。其三是,大敌当前,存亡系于一线,我军民上下迫于应战,已无退路,形成哀兵,必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鉴于上述三点,臣是以认为,合纵并不可怕,怕的是我们先自丧失意志,失去信心。”
“说得好!”惠文公的目光依次扫过诸臣,“两军相逢,勇者胜!”思虑一会儿,再次抬头,“公孙爱卿所说,乃是大势分析,具体应对,寡人还想听听诸位。”转对司马错,“司马爱卿,兵来将挡,你如何部署,可有打算?”
“回禀君上,”司马错应道,“列国若是犯我,必分三路:一是楚人,由宛、襄出兵,犯我商於谷地;二是纵军沿河水南侧西下,西出崤关,犯我函谷;三是纵军西渡河水,犯我河西。因而,臣以为,我当重点防御上述三处,加设关隘,多囤粮草,分兵抗拒,与强敌决战于国门。”
“嗯,”惠文公点头,转向公子疾,“上大夫,你有何高论?”
“回禀君上,”公子疾拱手,“臣以为,我可交好义渠、西戎诸国。如果能得诸戎助力,六国不足惧也。另外,我可加征丁役,再募兵勇十万,加固城墙、沟壑,万一敌兵突入,好做长久之计。”
“甚好!”惠文公转对张仪,“张爱卿,你也说几句!”
“回禀君上,”张仪缓缓说道,“臣前几日与司马将军去终南山中访查,亲见山势险峻,修栈道之难远出当初预料。为保证栈道如期畅通,臣应允李大夫,为他请旨加拨五千丁役,粮款供应亦增一倍,特此奏请君上恩准!”
举座皆惊。秦国已至生死存亡关头,重臣皆在商讨如何应对国难,张仪却来奏请此等琐事,真正是匪夷所思。
惠文公也是一怔,拧眉思忖许久,依旧不解其意,却又不好不表态,只得硬起头皮,支应道:“准爱卿所奏。”似是不死心,倾身又问,“栈道之事,当是远虑。眼前急务,爱卿可有应对?”
张仪微微一笑,顺口应道:“臣举二人,可敌千军。”
“爱卿快说!”惠文公心头一亮。
张仪的眼角斜向陈轸,又扫公子疾一眼,晃晃脑袋,声音怪怪的:“第一人是陈上卿,可使楚。第二人是上大夫,可使燕。”
早在张仪乔迁新居、惠文公亲去燎灶时,二人就已论过如何应对合纵,张仪于此时举出二人,无非是旧事重提。不过,这原是君臣二人之事,他人不知。张仪话音落下,众臣无不吃惊,即使是公孙衍与司马错,也是愣怔。
刚从楚国逃命回来的陈轸原本心有余悸,眼前又浮出方才在宫门外的一幕,知张仪心存不善,故意害他,不由紧张起来:“君??君上??”
张仪之言,惠文公却是心领神会,不及陈轸支吾完毕,震几叫道:“好!”几乎是不加思考,转对陈轸,“陈爱卿,寡人还得劳你一趟,再行使楚。不过,你昨日刚回,大可歇息旬日,再行不迟!”又转对公子疾,“疾弟,你却拖延不得!这就准备,明日动身!”
惠文公于顷刻之间下达明旨,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陈轸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与公子疾一起拱手:“臣领旨!”
众臣散去,惠文公特别留下陈轸和公子疾,商议具体出使细节,旨意公子疾为明使,陈轸为阴使。公子疾明使保媒,嫁长女予燕国太子苏,陈轸暗使离间,再度回到楚地,密结昭阳,见机行事。
公子疾、陈轸领旨去后,惠文公独坐一时,接连发出几道旨意:使公孙衍举国动员,征丁二十万众;使公子华尽放黑雕,密布于晋阳、河东、洛阳、孟津、南阳、襄阳、崤关一线;使司马错加强西河、函谷和商於谷地的全线警戒;分派使臣赴义渠等国,携带厚礼,安抚西戎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