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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涪鸾姑嫂这段惊心动魄的插曲,张仪也就无须“点到”了。
面对铮铮闪亮的秦卒枪戟,通国既无法辩解,也无可辩解,只有“扑通”跪地,磕头请罪。所幸饮下迷药的胖内宰适时醒转,见主子陷于危地,心一横,将这一切悉数揽下。张仪念其忠义,令秦卒递给他一条长缟,待他了断,就与涪鸾、竹叶一道厚葬了。
至于通国,张仪指给他两条前路:一条是随巴王一道,北上赴秦,当面接受秦王册封;另一条是暂且留蜀,由张仪代奏。
通国不敢多话,表示臣服,并称自己腿脚不便,愿以秦国属侯名分恳请相国代奏。
张仪允准,当下草拟奏本,奏请秦王:将巴、蜀之地划为四十一县,择地势险要处筑垒成塞,派锐卒驻守;在江州立城,设巴郡,奏请都尉墨为郡守,北控出入通道,东拒楚人;将苴地更名葭萌县,隶属汉中郡,奏请魏章为汉中郡郡守;蜀王通国降为蜀侯,奏请张若为相。另奏秦法暂不行于巴、蜀,鼓励无地秦民举家入蜀,守蜀军卒推行耕战制,可就地结亲,娶巴女、蜀女为妻室。
秦王一一准奏。
不足一年,巴、蜀入治。
翌年初,张仪奉诏回朝,留司马错及三万军兵驻守葭萌,自带阶下囚巴王、巴子等四十余巴蜀权贵踏上北归之路。
巴王从押送的秦卒口中得知涪鸾之死,又想到以此锁链之身前往秦地,莫说是前路莫测,纵使一番折辱也是他不愿面对的,遂在夜间趁人不备,以藤条自缢于他亲自参与开通的蜀道上。巴子梓犨愧不欲生,与同缚一索的四个异母巴子纵身跃下绝崖,由巴人先祖廪君一手开创的巴国王室就此绝灭。
张仪凯旋,秦王郊迎三十里,设坛犒赏三军,封张仪为於城君,赐民千户。
六国伐秦,庞涓以十足胜算却吃败仗,痛定思痛,下狠心整肃扩充三军。为此,庞涓做了三件大事:
其一,增扩虎贲三师。如果说武卒是吴起首创,虎贲则是庞涓一手打造,并在函谷战中展现出非凡战力。函谷战后不久,庞涓举国征召特异能人和超强力士,张榜向列国悬赏招募,两年不到,就将三千虎贲扩至一万,设左中右三师,亲任主将,将中师,使青牛将左师,龙虎将右师。龙虎也即先将军龙贾之孙,此时已长大成人,勇冠三军,在庞涓的训导下成长为一员智勇双全的骁将了。
其二,整编武卒三军。除虎贲三师外,庞涓又竭尽国力,从各城邑兵员及苍头中挑选三万健士锐卒,组成中坚武卒,分左中右三军,自任主将,将中军。三师与三军将领虽所将人数差异颇大,但军阶相同,待遇相同,可平行调动。这四万锐卒清一色为职业军士,隶属于魏王,由庞涓统辖,一年四季别无他事,全天候训练搏击和阵列。且不说一万虎贲,单是三万武卒,也是了得,皆为一等一的健士,个个可负重百斤,驱百里而战。
其三,改造三军装备。无论是虎贲还是武卒,皆铁制甲胄,装备在各方面参照吴起定下的规制。四万锐卒另配战车两千乘,其中三师、三军各一千乘。
至于将士待遇,更是没得说的,军卒皆按食量足额供应,战马除草料外,另补粟米。凡在册武卒,全家免赋役五年,战时,伤残者赐田五十亩,免十年赋役,殉国者赐田一百亩,免二十年赋役。立军功者,另按军功赏赐。大魏武卒待遇于一夜间提高,女子争嫁,男儿以加入武卒为自豪,孩童纷纷舞枪弄棒,尚武之风流行于魏地。
与此同时,庞涓频繁地把魏王请入军营,让他阅兵,观摩军威,喜得惠王笑逐颜开,对庞涓所奏,尽皆准允。
然而,这对君臣几乎是在穷兵黩武了,函谷战后远未恢复元气的魏国财力迅速枯竭。上卿朱威、司徒白虎忧心忡忡,接二连三地上奏告急。
魏王头大,召庞涓谋议。
庞涓邀他再至军帐,掀开大沙盘,指点魏国周边一些小黄旗道:“父王请看,凡是小黄旗,皆是列国粮仓,凡是小绿旗,皆是列国草场。这些是卫国的,这些是宋国的,这些是齐国的,这些是楚国的,这些是韩国的,这些是秦国的,”特别指向邯郸,“还有这里,一连三面黄旗,全是赵国的!父王喜欢何方旗子,儿臣这去拔下就是!”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面孔僵住。
“父王,”庞涓二目放光,直盯惠王,“得苍头者,可有衣食;得士子者,可有筹策;得技巧者,可悦耳目;得美女者,可充后宫;”说到这儿,拳头紧捏,“父王今得天下勇士,当可拥有这一切啊!”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良久,拳头亦捏起来:“贤婿所言甚是!”又看向列国小旗,“以贤婿之见,何旗可拔?”
“就是这儿!”庞涓的手指缓缓移向赵都邯郸。
魏惠王闭目有顷,睁开眼睛,再度看向这些小旗,良久,重重摇头。
“父王勿忧,”庞涓一怔,指沙盘,压低声音,“这两年来,儿臣已使人密探赵国,邯郸一地,山川地势、要塞兵营,尽在儿臣心中,此战可保完胜!”
“唉,贤婿呀,”惠王轻叹一声,“不是胜与不胜之事,是寡人不想伐赵!”
“为什么呢?”庞涓急了,恨道,“赵首倡纵亲,但当纵亲伐秦时,赵却密结秦人,独害我师,如此反复无义之邦,天当诛之,地当灭之!”
“寡人仔细想过了,”惠王给出解释,“伐国当有正义。赵虽失义,但罪不至于当伐。六国伐秦,赵人毕竟出兵了,且三晋之兵尽在函谷前线,缩首不前的是齐、楚、燕三军。赵军撤退,是奉爱卿之命,至于赵人未受阻击,赵仓未遭损毁,或是秦人离间之计??”
“父王,这是赵人强辩之辞!”
“不要再提了!”惠王摆手止住他,“强辩也好,真实也罢,我们并无实证。无实证而伐,是谓唐突。纵亲伐秦虽未成功,但盟约未除,纵亲未散,寡人若伐约国,更是失义!”
“这??”见惠王这般说话,庞涓不好再辩,迟疑有顷,“父王欲伐何处?”
“就伐此处!”惠王指向河西,“河西七百里,江山如画,先祖浴血打下,却于一夜之间在寡人手里丢失。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甘心哪!”说着长叹一声,“不瞒贤婿,前番六国伐秦,为父只有一念,收复河西,不想却又??”顿住话头。
近两年来,庞涓的心思只在邯郸,显然未能转过弯来。
“爱卿啊,”惠王抬头看向庞涓,神色凝重,“寡人老朽,不久于人世矣。荣华富贵,寡人也算享受了,不再贪恋了。此生再无他愿,只存河西一憾。纵亲国不可指望,为父只系一念于贤婿,若是贤婿真的能为寡人收复河西,寡人??死当瞑目矣!”
“父??王??”庞涓仍旧一脸茫然。
“唉,”惠王轻叹一声,“爱卿若无把握,也就算了。寡人老了,不想再开战了。”
“父王,”庞涓自知曲直,晓得再无选择,拳头渐渐捏起,脸色也恢复刚毅,“儿臣明白,这就筹备伐秦,夺回河西!”
香女的肩胛被涪鸾的金簪刺中,所幸金簪无毒,且又刚好扎在肩胛骨上,刺入不深,加之救治及时,过有半月,外伤就好了。
问题是内伤。由于金簪尖伤及骨头,军旅之中又受湿寒,香女自此落下肩胛炎的毛病,天气稍一变化,肩胛就会又酸又痛,有时痛得钻心。
香女为张仪连命都豁出去了,真叫张仪又疼又爱。香女疼痛时,张仪恨不得将疼痛移到自己身上。为纪念发生在蜀宫里惊心动魄的场面,张仪特意把涪鸾浸过毒药的刀具摆在书案旁边,每每无聊时节,就让兵士寻些老鼠、山蛇等小动物玩毒刀游戏,亲眼看着它们如何在一刻滴漏之内因中剧毒而抽搐至死,而后闭目联想此刀距离自己胸脯仅咫尺之遥,若不是香女飞剑击飞,他张仪就??
每当游戏玩至此处,张仪就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对香女之爱也就更深一层,师姐玉蝉儿在他的心海里没有一丝空间了。至于引起香女疼痛的那根金簪,张仪更是随身携带,早晚想到香女,就拿出来瞄上几眼。
对于这一切,香女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然而,这点儿甜在回到咸阳后迅速发酵,变成苦涩。
到家后第三日,也是凑巧,香女想起小顺儿的两个孩子来,就到偏院寻他们玩耍,不料人没走到,远远就听到院里传来打骂声和哭泣声,显然是孩子们正在挨罚。
香女心疼孩子,加快脚步,不由分说冲进院门。
果然,两个孩子当院趴在条案上,小顺儿手拿一根荆条,正在抽打。荆条上缠着软布,但落在光屁股上仍旧很疼,大的咬牙忍着,小的受不住,哇哇大哭。娘亲小翠儿站在一侧,没有为他们求情。
“住手!”香女大叫一声,快步跑到跟前,见两个小屁股上布满红印子,尤其是大孩子的屁股,一道挨一道,看得出,小顺儿下手很重。
小顺儿两口子显然未曾料到香女会来,惊呆了,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香女把孩子们撩起的衣襟放下,瞪眼看向小顺儿,“怎么这样子打孩子哩?怎么不知个轻重哩?”
“主??主母??”小顺儿舌头打结了。
“娃子们,”香女见他说不出来,一手扶起一个,“你们这就说说,阿大凭什么打你们?要是打得不对,大娘来替你们出气!”
“阿大他??”大孩子刚刚说出两个字,听到小顺儿重重咳嗽,赶忙憋住。
香女白小顺儿一眼,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牵往院外。
“主母,你??”小顺儿急了,在后面追,“你不能带他们出去呀!”
“去去去!”香女回头斥道,“再追一步,看我打烂你的屁股!”
小顺儿住步。
香女乐悠悠地牵着两个孩子走到百步开外,在一个阴凉处站下,见老大仍不吱声,改问小姑娘道:“囡囡,你哥不乖,你乖,来,告诉大娘,为个啥哩?”
“大娘,”小姑娘迟疑一下,小声道,“是我俩错了,我俩不该把阿大对娘讲的话讲给外人听!”
“是啥要紧话,能让你阿大生恁大的气?”
“是阿大昨晚讲给娘的,说到公主什么的,还说主公这场喜事儿满城都在议论,万一让府中人晓得了,怎么办呢?我没睡着,听得半白不白,早晨讲给阿哥,阿哥也不晓得,就向人打问,结果传到阿大耳朵里,逮住我俩一顿暴打。”
“公主?主公的喜事儿?”香女心里打个惊战,自语一句,凝眉有顷,变出个笑道,“乖囡囡,慢慢说,什么公主?什么喜事儿?”
“不晓得呀,他们讲得很轻,断断续续,我没听明白,这才问阿哥哩。”
“呵呵呵,囡囡真乖!”香女表扬囡囡一句,拍拍老大的头说,“就这么点儿事情,看把你俩打的!这带妹妹玩去,大娘这就寻你阿大,为你俩讨个公道去!”
不及她说完,老大就带妹妹溜了。
香女回到院里,小顺儿两口子已在跪迎,神情惶然。
“说吧,你的主公有啥喜事儿了?”香女看向小顺儿,开门见山。
小顺儿晓得瞒不过了,便一五一十地将张仪与紫云公主的事略述一遍,道:“这桩亲事是老太后亲点,大王允准,咸阳城里王亲贵胄无不知晓,对咱张府无不恭敬,只是主公此番回来,既没有提及此事,也没有具体交代。因为涉及主人私事,看样子主母也不晓得,我就不好乱讲,昨晚与小翠儿商议何时禀告主母为妥,结果竟让孩子听去,嚷嚷得所有下人全都晓得了??”
小顺儿尚未讲完,香女已是娇喘吁吁,一个字未出就扭头回走,沉重的脚步就如醉酒一般。
见香女这般反应,小顺儿慌神了,吩咐小翠跟紧侍奉,自己则匆匆出门,禀报张仪。
是日傍黑,张仪端着一碗热汤走进寝房,见香女已在木榻上侧躺下,头朝墙,一条被子叠成长条,隔在木榻正中。
“夫人,”张仪将汤碗放在案上,挪开被子,侧伏在她身边,轻抚她受伤的肩膀,“今天的事情我都晓得了,是小顺儿讲给我听的。”
香女没有动,手抚在脸上,在抹泪水。
“呵呵呵,夫人,”张仪继续抚摸她,“你这是想歪了,想多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好,为夫这就讲给你实情!”
张仪将征蜀前发生的事情,包括公子华如何邀他喝酒,紫云公主如何易服斟酒,他如何喝高,如何在醉酒状态下邀紫云公主跳舞,公子华如何开他玩笑,甚至老太后如何召见他等,凡是与王宫和紫云有关的事情,由头至尾讲述一遍,并无一丝遗漏。
听他讲得这般细微,语气这般诚恳,香女晓得不是乱编,坐起来,略一沉思,半笑不笑道:“夫君,你讲得好哩。就算香女我想歪了,想多了,可夫君可否回答我,公主凭啥守在公子华府上?公子华凭啥让她斟酒?她又凭啥在夫君醉酒后陪侍身边?”
“这这这??”张仪有点急了,眼珠子连转几下,拍脑门道,“是了,公主是大王阿妹,任性惯了,在宫中没人能够约束她,她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她爱做啥就做啥。再说,她与公子华是堂兄妹,打小一块儿长大,二人本就没大没小,亲密无间,公主到他府上是极随便的事。至于她易装斟酒,完全是出于恶作剧,如果是真的,公子华就不会与我开这玩笑了!”
“你呀,”香女白他一眼,苦笑,摇头,“运筹帷幄在行,对付女人就差强人意了。我这告诉你,风在动,树能静得了吗?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圈套,这种小伎俩香女早就玩剩下了!”
“呵呵呵,”想到香女当年谋他时上演的那一场场好戏,张仪笑起来,“夫人哪,此番也许你真就看走眼了呢。”压低声音,“不瞒夫人,公主是有夫君的,你猜她的夫君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室二公子,上将军公子卬!”
“公子卬?”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恍过神来,“他不是战死在河西了吗?”
“哪里呢,”张仪又是一笑,“他非但活得好好的,且此番征蜀,他就跟在你我身边,立下大功了呢!”
“在我们身边?”香女吃一大怔,一脸犹疑,“我怎么没听到这个名字呢!”
“易名了,就是魏章将军!听魏将军说,这名字还是陈轸那厮帮他改的。”
香女长吸一口气,又将这口气缓缓嘘出,身子一软,倚靠在张仪怀里。
张仪怀抱香女,正自享受幽香,一阵脚步声急,小顺儿在门外小声禀道:“宫中来人,说是召请主公这就觐见!”
秦王晚上召请,且派来的是宫中当值内宰,必是遇到紧要事了。张仪动作麻利地穿好衣冠,别过香女,急驶入宫。
张仪赶到王宫,时辰已交人定。
宫中灯火通明,从表情上看,宫人们都很紧张。张仪不晓得发生了何事,见内宰路上并未透露半字,也就不便多问,只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匆匆直入后宫。因是黑夜,又因是后宫禁地,张仪本就不晓得南北,连拐几个弯后,彻底转向了。
又走一时,二人在一处殿门外停下。
灯火更多,往来的人也多起来,宫人们跪拜一地,表情虔诚,无一人出声,显然是在向天祈祷。张仪就着灯光看向殿前匾额,模糊辨出“沐慈宫”三字,不由得打个惊怔。
沐慈宫不是别处,正是孝公生母、当今秦王嫡亲祖母老太后居所,他曾来过一次。
观这情势,老太后怕是??
想到老太后,张仪顿觉一股寒气袭向顶门。显然,如果是老太后发生不测,作为外臣受邀,张仪入宫只有一个理由—紫云公主。
果然。
内宰进去,旋即又匆匆出来,导引张仪入内。
院里黑压压地跪满各宫嫔妃、公子、王孙,不下数百人,不用多想,凡是与秦室血亲有关的后辈、女眷全到场了。
张仪趋入寝宫,见老太后榻前齐刷刷地跪满男女,打头的是秦王,秦王左侧是太后,也即孝公媳妇,右侧是王后魏姬,挨后的是嬴虔等,紫云、公子华等跪在第三排,紫云与公子华之间留一空位,内宰引张仪趋至此处,张仪别无选择,只能跪下。
老太后躺在榻上,已入弥留,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一个花白头发的御医跪在榻前,一手搭脉,一手捻动银针。
银针扎在人中穴上。张仪虽然不通医理,对人中穴却是晓得的,只在任、督二脉不通时才用,堪称救命穴位,不到危急关头是不用的。
御医拔下银针,揉捏穴位,有血涌出。
老太后悠悠醒来。
御医长嘘一口气,又揉搓几下,朝秦王小声奏道:“启禀我王,老太后醒了,臣请告退。”
秦王摆下手,御医退出。
秦王跪前一步,摸到老太后的手,轻声:“祖后,驷儿请您安了!”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目光搜索。
秦王松开手,朝后看去。
张仪心里又是一紧,正自紧张,臂肘被人顶了一下。
是公子华。
张仪闷在那儿。
秦王看过来,声音低沉:“张爱卿,祖太后召请!”
张仪再无退路,嗓眼里咕噜一声:“臣谢恩!”说毕跪前几步,在榻前叩拜,声音依旧咕噜,“臣张仪叩见祖太后,恭请祖太后万安!”
老太后没有应他,口中又道:“紫??紫??”
听到召唤,迫不及待的紫云跪前几步,一头扑在老太后身上,泣不成声:“祖后,紫云在呢,紫云请您万安了!”
“好??好??”老太后一双老手伸过来,一边说,一边摸索。
紫云明白,将手放在她手里。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
张仪傻了。
“张爱卿,祖太后叫你呢。”秦王提醒道。
张仪依旧呆呆地愣在那儿。
“张??张??”老太后的声音越来越低。
紫云公主急了,白他一眼,用另一只手攫住张仪的手,一并放到老太后手里。
“老??老身??祝??祝福你??你俩??”老太后用尽最后力气,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将张仪、紫云的手合到一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睛慢慢合上,手一松,溘然长逝。
“祖后—”紫云大放悲声。
“祖后—”秦王扑上来,伏在老太后身上。
“母后—”太后扑跪于地,埋头痛哭。
然后是嬴虔、公子华等,然后是满殿堂、满院子及满后宫的各色人等,各发悲音。
所有人都在恸哭,只有张仪傻在那儿,如同呆子一般。
张仪一夜未回。
又候一日,张仪依旧未回。
香女不用打探,因为老太后仙逝,早已轰动全城,香女晓得张仪是治丧去了。国有大丧,张仪身为相国,责无旁贷。
然而,香女心头莫名生起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到第三日头上,渐渐变成恐惧了。
将这恐惧坐实的是公子疾。
将近傍黑,香女站在府门外面的台阶上守望,一辆辎车停下,一身孝服的公子疾跳下,见到香女,拱手见礼。
香女回过礼,引他入客堂坐下,亲手泡茶。
“嫂夫人,”公子疾没有端茶,直将两眼盯住她,“你在门外,可为守望相国大人?”
“正要问大人呢,”香女勉强笑道,“我家张仪几时回来?”
“一时三刻回不来了。”公子疾回个笑,表情略略尴尬,“不瞒嫂夫人,在下此来,是给嫂夫人带个话。”
“什么话?”
“是??嫂夫人可能不太想听的话。”
香女心里咯噔一沉,嘴唇抿紧。
公子疾端起茶,喝一口,放下,再次盯住香女:“嫂夫人,要不,在下明日再讲!”
“是张仪托你的?”香女挤出一句,头没抬,声音极低。
“是王上。”
“既是王旨,就请大人宣旨吧。”香女显然猜出是什么了,心里一沉,冷冷应毕,改坐为跪,“民女候旨!”
“嫂夫人,”公子疾苦笑一声,“不是王旨,是王上托在下向嫂夫人求情来的。祖太后薨天,临行之际特颁懿旨,指配紫云公主与相国大人婚事。祖太后遗旨,王上不敢有拂,已封紫云公主为??”说到这儿,长吸一口气,顿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
“嫂夫人,”公子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相国大人他??”
公子疾本欲讲出“也是无奈”,香女的声音已经出口,越发阴冷:“这还没有讲出大王已封公主为什么了呢。”
“封为??於??於城君??夫人。”公子疾每说出一字都很吃力。於城君是张仪刚刚得到的封号。
香女的嘴唇哆嗦一下,低下头去,将脸整个埋入袖管,公子疾可以觉出她的心在滴血。
“唉,嫂夫人哪,”公子疾长叹一声,半是劝慰,半是解释,“整场事情,在下在场,也知情。据在下耳闻目睹,张兄绝不是攀龙附凤之人,张兄的心思完全系于嫂夫人一人。主要是老太后,后宫晚辈中,老太后最喜紫云,当年先君迫于无奈,将紫云公主嫁往魏室,老太后一直耿耿于怀,所幸公主又回来了,老太后总算心安。这几年来,老太后一直在为公主物色如意郎君,挑来挑去,竟就相中张兄了。老太后慧眼识才,不想却??却把火烧到了嫂夫人头上!”
公子疾顿住话头,斜眼看香女,见她似没听见,身子竟如僵硬,一动不动。
“嫂夫人哪,”公子疾转过语气,稍稍轻松些,“木已成舟,嫂夫人得往开处想。我晓得张兄,他心里只存二宝,一是嫂夫人,一是人生大业。张兄的人生大业是一统六合,而要实现人生大业,张兄首先得站稳脚跟,是不?张兄站稳脚跟之地,别无二选,当是秦国。秦国坐西而四塞,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又取得巴、蜀,等于建下米仓。更重要的是王上,就在下所知,天下诸国中,我王堪称一代明君,列国之君几无匹敌,张兄得遇明君,明君得遇张兄,作为君臣,当是千年之遇,天作之合。虽然如此,嫂夫人也需假想,无论君有多明,臣有多贤,君臣之间,难免有个生涩之时,一旦生涩,单单是君臣名分,就显得单薄了。譬如说,商君与先君,关系不为不密,然而,一旦山陵崩,改地换天,四宇之大,竟无商君立锥之地。何以至此?因为商君是外来客,容于先君,却不容于王室,不容于秦人!”
公子疾缓缓道来,句句实在,香女却置若罔闻,宛如一尊埋头石雕。
“就眼下而言,”公子疾一狠心,干脆把话挑明,“这桩婚事于嫂夫人虽有些许不利,对张兄却是大利。一旦公主进门,张兄就是王亲,是方今王上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张兄,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所变故,单是王亲一款,张兄就可免除商君之灾!还有紫云公主,她为大秦立下大功,先君赐她以终身豁免权,张兄若是??”
“她??不是嫁给公子卬了吗?魏将军这还??”香女总算活转,抬起头,打断他,一双泪眼盯过来,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唉,”见香女的心思窝在这里,公子疾苦笑一声,“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战死疆场,今日之魏章将军,与紫云公主并无瓜葛!”
“可??他们是同一个人呀!”香女显然糊涂了。
“是哩,”公子疾点头,“他们的确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将军从名义上已经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战场已英勇殉国,魏王更将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园,只是其人绝地逢生,易名魏章,成为秦国将军。魏章将军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的名义亲手写就休书一封,将公主正式休了。他们的婚姻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名义上,皆已不存。”
“难道张仪他??”想到张仪两日之前还在议论此事,拿魏章作挡,香女抿紧嘴唇,不忍再讲下去。
公子疾显然猜出来了,直言点破:“事关王室隐私,外人谁也不晓,自也包括张兄在内。至于在下,也只是刚刚听闻。不瞒嫂夫人,王上托在下恳请嫂夫人谅解时,在下也如嫂夫人这般质疑,王上无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的休书,在下亲眼验过,确无半点虚假。魏章将军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王上所赐。若是姻亲仍在,王上怎会不顾妹妹感受而将美姬侍妾赐予嫡亲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脸上血色全无。
“嫂夫人??”公子疾还要劝慰,香女再不想听,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门,走向后院,从背后望去,就如一具行尸。
公子疾跟着站起,目送一时,发出一声长叹,走向院门。
长夜漫漫,月入云中。
幽幽夜空,风动珠帘,发出咔咔嗒嗒的轻微碰撞声。
香女独坐窗前,一宿未眠。一会儿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张仪,却又这般被人抢去;一会儿想到婚后张仪未曾做过对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统大业外,张仪的心思也确实从未离开过自己;一会儿想到张仪这般疼爱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养,未曾为他添丁加口;一会儿想到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国公主,尚未过门已是这般强势,今后又该如何相处;一会儿想到公子疾的由衷劝慰??种种念头,就如断掉的莲藕,稍稍一扯,便丝连万端,免不得愁由里生,悲从中来,泪水一汪一汪涌出。
鸡鸣头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为新人腾位。
鸡鸣二遍,香女擦干泪水,收拾细软,做成一个包裹。
鸡鸣三遍,香女卸去红装,换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挂起西施剑,悄悄开启后花园扉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祖太后归天,秦宫大丧,作为嫡亲孙婿,张仪与嬴驷等一应亲人、眷属披麻戴孝,并肩守灵,当哭即哭,当泪即泪,未曾得脱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内宰引公子疾入内,带张仪出宫,见小顺儿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外。
“小顺儿?”张仪心里一沉。
“主母不见了!”小顺儿扑前一步,跪地泣道。
“啊?”张仪脸色变了,“快讲,她哪儿去了?”
“顺??顺儿不晓得呀,”小顺儿泣道,“昨儿就不见了,晌午时不见主母用餐,翠儿前去叫她,见无应声,进屋看时,人已不在了。翠儿寻顺儿,顺儿以为主母有啥事儿出去了,就没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见主母回来,翠儿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间细审,见一切好好的,首饰盒也在,只是随身衣物少去些许,翠儿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间,顺儿不敢擅入,就叫翠儿细审,顺儿使人四处打问,折腾两个时辰,竟无一丝音讯。顺儿本欲入宫禀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顺儿和翠儿,全府上下,昨儿一宵没睡,候到天亮,寻到天亮啊!”
张仪二话没说,拔腿就向家中飞跑,还没跑下台阶,公子疾的声音由后传来:“相国大人,等等!”
张仪顿住。
公子疾交代内宰几句,让他速报秦王,之后,赶到张仪跟前,悄声:“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张仪刚出一字,陡然明白过来,两眼紧盯住他,“你怎么晓得?”
“前日后晌,在下去过张兄府上,将宫中之事晓谕嫂夫人了。”
“你哪能??”张仪跺脚道。
“是王兄旨意。”公子疾轻叹一声,将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晓谕香女,他如何对香女讲,香女如何反应,等等,一五一十,尽皆说了。
张仪眉头凝起,猛地想到嵖岈山吴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辎车,对小顺儿喝道:“快,函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