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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到大兵,苏秦依旧是一车一马,由飞刀邹驾驶回返。心中存事,苏秦一路上马不停蹄,使宋过卫,旬日之后赶至邯郸郊外,再被魏人拦截,带进中军大帐。
庞涓笑脸出迎,摆好茶水。
苏秦没喝,二目紧盯庞涓。
庞涓审视苏秦的眼睛,见双眸里没有仇视,没有鄙夷,没有绝望,只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但这忧伤与他在鬼谷时稍稍两样了。那时的忧伤可见敦厚与卑微,现在的忧伤,敦厚依在,卑微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庞涓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感觉。
“苏兄,你这眼神怪怪的,可是无奈吗?”庞涓扬起眉头,眼睛笑眯眯的。
“是怜悯。”苏秦收回目光,淡淡应道。
“对对对,正是这种感觉!”庞涓迭声叫道,“你这讲讲,是怜悯赵人呢,还是怜悯齐人呢?抑或是怜悯楚人、韩人、燕人?”
“是怜悯庞兄你。”
“什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好一个苏兄,你怜悯我,你怜悯我庞涓!”指苏秦又是一串长笑,“苏兄苏兄苏兄,好一个苏兄呀,真有你的!来来来,喝茶!”斟好满满一盏,“上好的茶呢,在下特地使人进鬼谷采的,就是童子带我们去过的那道沟沟。”
“是大师兄!”苏秦纠正。
“对对对,是大师兄,”庞涓笑笑,“瞧我这脾气,一出山就啥也记不起了。怎么样,此番至齐,可为赵人借到兵否?”
“庞兄,”苏秦拱手,“在下有个恳请,敬请一听。”
“你我同窗数载,岂能用恳请二字?苏兄有话,但讲无妨。”
“见好就收,退兵吧。”
“你就恳请这个?”庞涓略是惊讶。
“现在退兵,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个嘛,容在下想想。”庞涓长吸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闭目思考,良久,睁眼道,“在下想通了,苏兄不必恳请,在下很快就会退兵。”
“很快是多久?”
“就是攻克邯郸、捉到赵家那个娃子之时。”
苏秦长叹一声,闭目。
“对了,”庞涓倾身过来,“在下方才之问,好像还没听到苏兄回复呢。”
“何问?”
“借兵之事呀!苏兄兴致勃勃地前往齐国借兵,不知这兵??借到否?”
“齐王已发大军,不日即至。”
“哎哟哟,”庞涓轻拍胸部,做出受惊的样子,“吓到在下了!敢问苏兄,齐王可是发大兵一十二万,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
“你倒是灵通哩。”苏秦苦笑一声,“只是少算了八万。据齐王亲口所讲,是二十万技击之士。”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二十万好哇,没想到老齐王动用血本哩。对了,老齐王这般遣兵调将,百密中却有一疏啊!”
“何疏?”
“上次黄池战后,他使田婴来赎田忌。此番任命田婴为副将了,有谁来赎田忌呢?”
苏秦叹一声,闭上眼去。
“苏兄,你这一去,将近两月,总不会一直守在齐国借兵吧?楚人、韩人,还有燕人那里,可有喜讯让在下分享一二?”
“在下已经知会楚国、韩国和燕国,相信庞兄不会失望。”
“哈哈哈哈,”庞涓放声长笑,“太好了!在下一向好客,无论他是何方来宾,在下只在这邯郸城下列阵恭候。”转对帐外,朗声,“来人,送客!”
苏秦的车马驰至邯郸城下,早有人望到苏秦,城门洞开,一队人马隆重接到苏秦,驰往宫城,新王赵雍跣足迎至宫外殿下,扶苏秦上殿,扶苏秦落席。
“观苏子神色,齐人答应出兵了?”寒暄过后,赵雍屏息问道。
“出兵了。”苏秦应道,“齐王还托臣捎给我王几句口谕。”
“请讲。”
苏秦声音缓慢,吐字清晰,模仿齐王口吻:“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闻听齐王发大兵二十万,众臣脸上皆现喜色。
“诸位爱卿,齐王的口谕你们可曾听见?”赵雍朗声问道。
“听见了!”众臣齐应。
“传寡人旨!”赵雍陡然起立,挥动拳头,一字一顿,“将齐王口谕诏示邯郸城内所有军卒、所有臣民,诏示赵国各郡所有军卒、所有臣民,一个字也不可落下!”
“遵旨。”众臣齐应。
“这就传旨去吧。”
见众臣告退,赵雍携手苏秦径到御花园中,支开仆从,低声问道:“苏子,讲实话吧,齐王真的答应出兵了?”
“是哩。”苏秦点头。
“实出多少?”
“一十二万。”
“楚、韩如何?”
“楚国向方城增兵,放风攻打陉山,韩国也答应出兵两万,两国皆遣使臣前往大梁了。”
“太好了!”赵雍一拳击向园中的石案,“待我缓过气来,定去大梁,亲手宰了魏罃这条老狗!”
“大王??”苏秦欲言又止。
“苏子请讲!”
“在下在齐时,与孙膑谋议多时,孙膑认为,庞涓今非昔比,用兵大有长进,魏武卒比吴起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齐人虽众,并无胜算,眼前将是一场恶战。还有,楚、韩不可指靠。”
“寡人晓得。”赵雍捏紧双拳,二目放出狠光,“不瞒爱卿,寡人早看明白了,此番魏人借秦之力,欲一口吞赵,寡人已无路可退。即使齐人不来,寡人也誓将与魏决一死战,玉石俱焚,有死而已。”
“我王抱此死国决心,可喜,亦可忧。”
“哦?”赵雍看过来,“忧在何处?”
“忧在邯郸百姓,多少妇幼孤寡,多少善良百姓,或将因大王怀此绝念而死于非命。”
“这??”赵雍茫然,良久问道,“依爱卿之意,寡人该当如何?”
“全力抗击,视情进退。”
“好吧,”赵雍沉思良久,微微拱手,“赵雍谨听苏子。”
送走苏秦,庞涓不敢怠慢,将三军十几员统兵战将召至中军大帐,道:“诸位将军,邯郸受困两月有余,加之周边各邑百姓涌入,城中积粟最多可支一年。盐、药、弓、弩等必备物资,因无补给,也将逐日减少,亡无日矣。我之所以围而不攻,一为泄其气,二为打其援,三为守候一位贵宾。今日确证,这位贵宾就要到了。”
众将不知贵宾所指何人,尽皆抻长脖颈,屏住呼吸,好似这位大贵人已在帐外了。
“这位贵客就是,”庞涓一字一顿,“田忌。”
众将无不嘘出一口气。
有人搔首弄姿,嗲声嗲气,做出种种女人状,众人哄笑起来。
“诸位可知此人为何而来吗?”庞涓环视众将,朗声发问。
“到我王八阵吃屎来了!”不知是谁怪声应道。
众人再出一阵狂笑。
“非也!”庞涓非但没笑,反倒用力摆手,一脸严肃,“此人是复仇雪耻来的!黄池战后,那人在我王殿堂之上受妇人之辱,欲触殿柱,被齐国上大夫田婴一把抱住,求死不得。在下念他是员虎将,以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之言激他珍视生命。不想此人猴急,等不得十年,这就欲来寻仇了。”
庞涓话音刚落,场面就如炸了锅:
“让他来吧,我们等他就是!”
“这次再让逮住,看不把他扒光示众!”
“扒光太便宜他了,得把他的那物件割掉,让他做个阉人,送后宫为我王铺床叠被!”
“这也太便宜他了,要叫我看,把他挂到城门楼上,晒他个七月天!”
??
“你们想得甚好,却都是一厢情愿。”庞涓待众人喧嚣过后,声音越发严酷,“田忌不是吃素的。前番大败,田忌没有败给你们,也没有败给我庞涓,而是败给了他自己。骄兵必败啊,我的将军们!观诸位今日这般说话,在下已知终局了!”
经庞涓这么一压,众人再不敢张狂了,一个一个或木呆起脸,或低头不语,或苦笑,或做出苦脸。
“将军们,卧薪尝胆,十年磨剑,纵使一个乡野莽夫,必也学得十万本领了,何况是列国名将田忌。这且不说,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十二万五都之兵。一十二万哪,我的将军们,纵使全部是猪,任由你们宰杀,也会把你们累趴下的,何况个个都是善于技击的锐卒健士。”
在庞涓一连串的打压之下,十几员战将的气焰不再嚣张了,一个个低下头去。
中军帐里静得出奇。
“诸位将军,”庞涓缓下语气,“在下这么说,不是长齐人志气,减自己威风,而是要正告诸位,真正的敌手,来了!”
“主公,”一直窝在角落的青牛瓮声说道,“你就说吧,我们如何迎敌?”
“对,我们如何迎敌?”众将军齐声附和。
“诸位请跟我来,”庞涓走向沙盘,接过军尉递过来的竹杖,指向河水分岔处的宿胥口,“齐人若来,必由此渡河。”
“我们这就把渡船全部开到这边,看他拿什么来渡?”有人叫道。
“不,我们要把船只全部留在那儿,且把船夫换作我们的兵士,协助齐人慢慢渡河。”庞涓微微一笑,指向河水西侧通往邯郸的衢道,“齐人渡毕,必沿此道驱向邯郸,寻我决战,一可解邯郸之围,二可里应外合。我们尽可放敌过来,预伏军士于云梦山中,待敌抵达漳水,即断其退路,取我船只为我所用。此时,齐人向东是河水,向西是大山,向南有我奇兵,且在我大魏腹地,无路可逃,只有向北,与我主力决战。”
看到如此庞大的歼灭计划,众将无不两眼放光。
“诸位将军,你们敢否与齐兵面对面决战?”庞涓大声问道。
“敢!”众将异口同声。
“你们敢不敢以一敌三?”庞涓再次问道。
“敢!”众将声音铿锵。
“好!”庞涓将竹杖猛地指向邯郸,“齐人尚未集结,诸位眼前之务,仍旧是此地,邯郸。给我团团围住,密切警戒,进出之人严加盘查,苍蝇也不可放过一只。”
“得令!”
齐都通向中原的主衢道在出临淄后不久,即沿泰山北麓的济水平原西上,至濮水岸边,溯水再上,在甄邑岔作两条,一条继续沿濮水西下,过卫境直达魏、赵官道,经宿胥口直驱赵都邯郸,另一条拐向西南,沿济水西下,在大野泽西侧过宋入魏,通达大梁并周都洛阳。
主将田忌引领齐国中军即沿此道西进,经过十余日匀速行军,于黄昏时分抵达甄邑。
行进大军中间,夹杂一辆并不起眼的篷车,里面载着已着齐国官服的孙膑。
甄邑是孙膑家乡,田忌特意安排在此扎寨,一是位置适当,二也是让孙膑回趟老家,拜庙祭祖,祈求先祖英灵护佑。
中军抵达时,其他四都军马已来三都,远远望去,旌旗林立,人马攒动,濮水两岸,扎满齐军大营。
迎黑时分,孙膑登上高车,察看各军营帐之后,吩咐田忌:“将军可下一令,三军就地休整,选出隐蔽场地,强化集训骑手。三军营帐可再疏散,多悬旗帜,虚张声势,统一口径,号称雄师二十万众。”
田忌依言颁令,齐军屯扎半径顿时扩充十里,沿水岸的帐篷增加近半,屯扎区域,岗亭林立,尤其是骑手训练基地,盘查极严,三十里方圆,寻常人靠近不得。
过有旬日,眼见三万骑手皆能上下腾挪,骑行如飞,田忌笑眯眯入帐,兴冲冲道:“启禀军师,三万骑手已经练成,粮草俱足,敢问三军可以开拔否?”
“可以。”孙膑点头,“不过,敢问将军向何地开拔?”
“咦,难道不是邯郸吗?”田忌近乎惊讶了。
“不是。”孙膑语气决绝。
“这这这,”田忌急了,“邯郸危在旦夕,大王要我等救赵,你这不去邯郸,欲往何地?”
“宋地。”
“宋地?”田忌越发惊愕,“庞涓在邯郸,这去宋地却是为何?难道是??”掩口止住。
“难道是什么?”孙膑问道。
“取宋!”田忌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似乎在说破一个通天绝密。
孙膑摇头。
“咦,不是取宋,我们去宋地做什么?”
“救赵。”
田忌拧起眉头,狠想半晌,做出一脸苦相,几乎是央求了:“我的好军师呀,你就直说吧,这去宋地与救赵究底有何关联?”
孙膑朝几案上用以擦拭的一团蚕丝努嘴:“拿起那个。”
田忌拿起乱丝。
“将军可否将这团乱丝解开?”
田忌两手瞎忙一阵,乱丝非但无解,反而越来越乱,气得他“啪”一下扔到地上,恰好落在孙膑脚下:“这玩意儿就是用来擦几案的,解之为何?”
孙膑呵呵一笑,捡起乱丝,寻到一根丝头,一点一点地抽它出来。
田忌看得着急,伸手抢过乱丝,用力乱揪几下,扔到地上,拿脚踏上,两眼直射孙膑:“我的好孙兄啊,你这不是存心急死人吗?”
“要解纷纠,就不能用拳。要解斗殴,就不能卷入搏击。”
“这??”田忌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挠头,“照理说,要解斗殴,是不该卷入。可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是去救人。对付强盗,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能动武。”
“是要动武,我说的是不去卷入现场,而是批亢捣虚,扼其要害,攻其必救。”
“攻其必救?”田忌仍旧不解,“难道宋国是其必救吗?”
“宋国不是,但魏国是呀!庞涓伐赵,必竭举国精锐,其内必虚。我避实就虚,魏人觉痛,庞涓必舍赵回救,邯郸之围自解矣!”
田忌豁然开朗,以拳震几:“军师妙策,庞贼必擒矣!”眉头微拧,“只是,宋偃那里??”
“我们不过是借道而已,苏兄已与宋王讲妥了。再说,此去宋地,我们也是为宋收复失地呀。”
“为宋收复失地?”田忌再次怔了。
“帮其收复襄陵。襄陵本为宋国先祖襄公藏骨之地,今日却为魏人所据,宋人无不郁闷。今借我力收复,宋王偃喜犹不尽呢。”
田忌再次震几,不无兴奋:“好!”
“在下还有一问。”孙膑喋喋不休了。
“军师请讲。”
“将军实发多少兵力入宋?”
“一十二万呀!”
“减之。凡老幼病弱,全部剔除。”
“这些将士皆是挑选出来的,一顶一的战士。”
“重新核对名册,年不足冠或年过不惑之士,概不出征。”
“这般去除,怕得去除两万。”
“凡病弱之躯,怯战之卒,尽皆去除。”
“这??怕是又得去除两万。”
“将军有能战之士八万,足矣。”孙膑毅然决断,“传令三军,精减之后,去重甲,着轻装,弃战车,第五日之夜兵发宋地定陶。凡裁减将士,原地屯留,看守辎重,保障供给。”
“末将得令!”田忌心悦诚服,俏皮地打个军礼,朝帐外叫道,“来人,传令!”
邯郸郊外,魏营中军帐,斥候报说齐人五都之军陆续赶到甄邑,沿濮水北岸屯扎,连营三十余里。盘查极其严密,斥候无法接近,只能远观其势,在濮水对岸数帐篷,就数量粗略推算,三军不下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庞涓自语一声,闭目盘算。
齐人五都之军,若是出动二十万,每都均达四万,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就细作所探,西部二都平陆、高唐,堪称齐国边防重镇,真能出战的技击之士合起来不过五万;即墨为东部都邑,因防务意义不重,防军也就一万多,能出一万已是不易;莒城常备驻军倒是不下四万,但对楚防务一日不可懈怠,敢出两万当是极限;至于齐都临淄中军,横竖不会超过三万。几都相加,当不该超过一十二万才是,而今日所探,竟然多达二十万,且与苏秦返赵时所言相符,倒是让人颇费思量。
思来想去,庞涓笃定齐人不可能为邯郸一城倾巢而出,如此张扬,必是虚张声势,想吓退魏军而已。
庞涓想定,细细问过齐人营寨,得知扎寨粗疏,一些寨子几乎是一夜而成,越发认定齐人用的是疑兵之计,要求加派哨马,密切监控齐军动向。同时加紧布局,调派军队,依此前所谋,将宿胥口船夫尽皆换作魏兵,又派得力将军引武卒一万秘密屯驻于云梦山中。地点也是他亲自圈选的,位于出鬼谷入宿胥口的一个山坳子里,若无浓雾,不可造炊。
三军刚刚完成调动,负责哨马的军尉急至,报说齐军营帐已于今晨全部开拔,并未西进,而是涉过濮水,浩浩荡荡地向南拐向大野泽方向。
“大野泽?”庞涓大吃一惊,急急走向沙盘,看向大野泽方向,沉思有顷,半是自语,“奇了怪了,齐人不来邯郸,却到大野泽,难道是??”打个惊怔,疾步踅回,吩咐军尉,“加派哨探,严密监控齐军动向!”
两日过后,军尉报说齐兵已经全部涉过济水,进入宋境,开往定陶。
庞涓惊呆了。
齐兵入宋,庞涓精心构筑的歼击部署顿时成为泡影,且齐人入宋的目的何在,更让他费力思量。齐人入宋,只能产生两个结局:一是趁我伐赵、无暇他顾之机,一举灭宋;二是由宋出击,直入魏境,断我退路,憋死魏军于河水之西。第二种似乎不大可能,因齐人若想断魏退路,大可不必入宋,由甄邑而西,过卫境封死宿胥口即可。
庞涓正思索间,外面一阵喧哗,却是张仪由中山回返。庞涓意外得喜,迎入中军帐中,顾不上寒暄与叙旧,开口就讲齐兵动向。
听见庞涓断魏退路的判断,张仪轻轻摇头。
“既不为断我退路,那就是图宋了。”庞涓几乎是断言。
张仪再次摇头。
“咦,既不为取宋,又不为断我后路,齐人此举意在何为?”
“捣我巢穴。”张仪一字一顿,几步走到沙盘前,指形势解释,“庞兄请看,这是宋国。齐人在这节骨眼上,不可能图宋。齐人若是图宋,楚人必不坐视,齐、楚就有一战。齐、楚即使有战,也断不会在此时。是以齐人入宋,必是冲魏而来,由宋击魏,大梁危矣!”
庞涓脸色白了,久久盯视地图,良久方道:“张兄所言甚是。齐人若是由宋击我,确实出我于不意了。”
“不过,”张仪又道,“齐人入宋,目的究竟为何,尚须详加观察,庞兄不可急切。”
“兵贵神速,”庞涓握紧拳头,“敌既有变,我亦当速作决断。”
“庞兄是说,渡河与齐决战?”
“不,”庞涓一字一顿,“拿下邯郸。”
得知齐人发兵救赵,朱威、白虎坐不住了,连夜禀报太子申,太子申带他们入见惠王。庞涓不在,惠王听得头大,让他们议出应对方案。太子申三人回到前殿,议有一个多时辰,头绪却越议越乱。
显而易见的是,朝政正在一步一步地验实惠施的预判。
子夜至,太子申熬不住了,挥退朱威与白虎,一脸愁绪地回到东宫。
天香仍在候他。
“申,”天香迎上,为他宽衣解带,“观你愁眉不展,发生何事了?”
太子申将齐人出兵宋境的事约略讲述一遍,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朱威、白虎的话留住惠施,结果引狼入室,致有今日局面。天香劝慰几句,用热巾为他擦拭一遍身体,服侍他在榻上躺下。
天香亦脱光自己,在他身边伴寝。不消半个时辰,二人各入梦乡。
天香却没睡熟。见太子申的呼吸越来越沉,磨牙声也出来了,天香遂悄悄起来,溜到门口,回望一眼,闪身出门,到厅中摸出一套紧身黑衣穿了,走到院中,纵身上房,眨眼不见。
事有凑巧。许是议事时喝水多了,睡没多久,太子申被一泡尿憋醒,摸下身边,空落落的,连叫几声,天香不应。
是夜无月,寝中漆黑。太子申点不来灯,因有天香在侧,身边也没安排其他宫人,而他自己连夜壶放在哪儿也不晓得,大是着急。又憋一阵,实在受不了,太子申嘟哝几声,爬下榻,凭本能摸到房门,走到堂间,方有些许夜光朦胧。
太子申走到门外,在庭院里放完水,听听四周,一丝声音也没,而天香竟然不见了。
太子申越想越是惊惧,不敢进屋,在院中大喊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哪!”
太子申连叫几声,几处传来声响,二十几个宫人全都出来。
接下来,灯火齐明。
太子申嘘出一口气,在宫人护持下回到殿里,将殿中角角落落全部查遍,也没有天香的影子,只有她睡觉前脱下的衣服一件不落地摆在一个隐蔽处。
太子申睡不去了。
太子申一直在厅中坐到天亮,天香依然不见。
其实,就在众人四处寻找天香时,天香就在屋顶伏着。
这一次玩大了,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公子华来了。
后晌,有金雕在头顶盘旋,她就知道是公子华来了,金雕是在约她。白天她没有时间,能出去的只有夜晚,只有在太子申熟睡之后。然而,她没有想到太子申会醒。她后悔没有为他上迷药。
眼见天色要亮,天香不敢耽搁,悄悄退回,再次来到公子华的客栈。
“你不能再回去了!”公子华思忖良久,断然说道。
“可??”天香迟疑一下,“总得给魏申一个交代,否则??”
“暂不睬他,待过几日,你给他写几句,留他个悬念。”
“那??我做什么?”
“我想到一个人,你去把他搞定。”
“谁?”
“公子嗣!”
“是那个色鬼呀,”天香做个苦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见女人,全都没个样儿,比公子卬还差一大截子呢。”
“唉,魏王身边没有人了,不定还得指望他呢。”公子华应道,“依你方才所讲,魏申外柔内刚,看着好驾驭,其实固执,与庞将军不在一条道上,很难为我所用!倒是这个公子嗣??”阴阴一笑。
“你的意思是??”天香盯住他。
“先搞定他再说!”
大梁城外,公孙衍的小土院里,朱威一脸急切地盯住公孙衍。
公孙衍半跪半坐,眼前的地面上画着表明流水地势、城邑关防的道道白痕,旁边搁块专门用来描画的白粉石。
公孙衍闭目冥思。
小土院子静得可怕。
“就算齐人渡河,又能如何?无论如何,就军事而论,田忌不是庞涓的对手。”朱威耐不住了,打破沉静。
“如果齐人不渡河呢?”公孙衍淡淡应道。
“咦,他不渡河,如何救赵?”朱威不解了。
话音未落,一阵车马声由远及近,在院子外面停下。
一人跳下马车,匆匆进来。
是朱威的家宰。
“主公,”家宰急切禀道,“边关急报,齐国大军入宋了!”说毕,掏出急报。
朱威不可思议地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震惊。
白虎接过,瞄一眼,没有细看,递给朱威,朱威顺手推给公孙衍。
公孙衍将急报搁在一边,问道:“襄陵何人守御?”
“郑将军,”朱威应道,又补一句,“郑克。”
“郑克?大人可知此人?”
“此人为亡郑公室之后,其祖郑幽公被韩哀侯所灭,其父郑爽逃出韩国,落难于大梁,被我王用为大夫,改姬姓为郑姓,以纪念故国。到郑克时,与臣相善,臣见其有文治武功之才,荐举他做襄陵都尉,几年前庞涓与楚战,郑克建功,被我王晋为襄陵令。”朱威如数家珍般将郑克端底一一讲毕,看向公孙衍,“公孙兄怎么对他起兴致了?”
“齐军入宋,襄陵危矣!”公孙衍一字一顿。
朱威、白虎皆是一怔,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公孙衍。
“二位请看,”公孙衍拿起画石,在一处画个小圆,“这儿就是襄陵。齐军入宋,宋人不加拦截,当是两家达成默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这个默契当是襄陵。”
“你是说,齐人欲助宋公收复襄陵?”朱威眼睛大睁。
“正是。”
“为什么呢?”朱威越发不解了。
“大人请看,”公孙衍指点襄陵,“襄陵于宋室,是永远之痛,梦中也想收复。襄陵于魏室,是战略要地,进可逼泗下,挟宋制楚,退可与大梁成掎角之势,是谓不可失之地。”
“公孙兄是说,齐人攻襄陵,是逼庞将军回撤?”
“正是。”
朱威总算听明白了,起身道:“在下这就奏请大王,驰援襄陵。”
“大人还是免了吧。”公孙衍缓缓起身,“如果在下所料不误,齐人的真正目标是大梁,大王自身怕也难保哩!”说罢,慢悠悠地走回草舍。
朱威脸色白了,痴痴地看向白虎。
二人正自对脸,公孙衍已走出来,手中是老白圭当年赠予他的那柄佩剑:“看来,地是种不成了,在下得走襄陵一趟。”
定陶城外,齐军大营,孙膑首度在中军帐中露面,与田忌并坐,会见三军诸将。
“诸位将军,”田忌讲明形势,朗声问道,“首战襄陵,何人愿夺此功?”
“末将愿往。”田忌话音刚落,牟辛跨前应道。
“好!”田忌拿出令箭,“襄陵主将郑克,有守军八千,本将予你点齐本部人马,即刻出征。”
“末将领命!”牟辛接过令箭,转身欲走,身后传来声音:“将军稍等。”
是孙膑。
牟辛回转身来,看向孙膑。
“将军此去,可知如何攻打襄陵?”
堂堂大齐边邑将军,身经数战,竟然不知如何攻城?牟辛先是一怔,继而苦笑,半是揶揄:“末将不知,还望军师赐教。”
“襄陵易守难攻,将军不可用强。当多扎营寨,凌乱阵容,布伏兵于郊野林中,诱敌出城,设伏歼之。”
“如果敌人不肯出城,又该如何?”牟辛语气不无讥讽。
“围城打援,相机而动。”
“末将领命!”牟辛略略抱拳应过,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回到军帐,牟辛坐下,好不容易平下心头闷气,使人召请先锋邹昊,道:“将军有喜了!”
“喜从何来?”邹昊急问。
“主将传令,首战襄陵。在下为将军请来首功,图个吉利再说。”
“这这这,”邹昊不以为喜,反而急道,“瞧这仗打的!田忌为何不插向宿胥口,断魏归路,而后渡河,与赵人两边夹攻,围歼庞涓于邯郸城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