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庞涓双手奉上膏药,“此药膏为楚人秘制,专祛风湿,儿臣求请父王一试。”
“好好好!”惠王连说几个好字,看向毗人。
毗人接过药膏,收藏起来。
“二位来得正好,”惠王赐席,见二人坐下,指向一堆奏报,“这些奏报,寡人听得心烦,正要召请你俩呢。”
“可为灾情?”张仪看向奏报。
“唉。”惠王长叹一声,“各地闹灾,青黄不接,各郡各邑,都在向寡人伸手要粮,寡人??”
“我王勿忧,”张仪奏道,“各地灾情臣已悉知,也将灾情知会秦人。秦王闻我有灾,旨令蜀地调运米粮三万石,这辰光已在途中,不日将运抵河东,或可解我水火之急。”
“哎呀呀,”惠王两眼放光,喜得合不拢口,“好爱卿呀,此等佳音,你当早些禀报才是!”
“臣也是刚刚得信,不敢有一刻耽搁。”
“唉,”惠王长叹一声,转对庞涓,“事到临头,真正助我的,仍旧是秦人。只是,秦王如此慷慨,倒是出乎寡人之料啊!”
“非秦王慷慨,”张仪奏道,“是秦王顾念秦魏睦邻大略,不计其他。不瞒王上,据臣所知,去年河东大旱,与河东一河之隔的河西,乃至关中,也是滴水未下。关中,也缺粮啊!”
“这这这,”魏惠王急了,“秦人既也缺粮,却来助我三万石,叫寡人??如何是好?”
“我王无须为秦人忧心,”张仪侃侃言道,“秦人有蜀地粮仓,饿不死人。不瞒我王,蜀地是臣一手开拓的,一眼望去,真叫一个沃野千里啊!这且不说,蜀人善于治水,无惧旱涝,所产粮食吃不完,大部分都喂鸡喂猪了!”
“啧啧啧,”惠王赞道,“秦王得蜀,是得个大宝啊。”
“不瞒王上,”张仪应道,“秦王当年却不这么想。当年秦王气恨我王约纵亲六国攻秦,定下国策誓与魏战,臣以为不智,力劝秦王避强就弱,与魏睦邻,向西争蜀。秦王初时不从,后从臣谏,用臣之计平巴得蜀,方有今日。”
“唉,”魏王再次出叹,“是秦王命好运好,得与巴、蜀结邻,寡人这儿??”
“在臣眼里,我王之命比秦王要好,我王之运也不比秦王差呢。”
“哦?”
“大王请看,”张仪指向东方,“自大梁以东,泗下千里沃野,尽皆弱国,自大梁以北,太行之东,直至燕国蓟城,沃野之广,远甚于泗下。至于齐国五都之富,臣??”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做出无奈表情。
“大王,”张仪声音洪亮,信心满满,“秦王能得巴蜀,非秦王命好运好,是秦王看重军备,视军备为首务。自商君变法以来,秦举国皆兵,所有男儿幼习兵器,无不以战死疆场为荣。观秦人三军,阵之严整,律之严苛,械之精良,粮之充裕,天下无可匹敌。能与秦军一战者,唯有庞将军制下的大魏武卒。两强相撞,必是两伤,这也是臣力谏秦王舍魏争蜀的本因。秦得巴蜀,即可谋楚。楚地本属南蛮,秦人得之,无伤中原毫毛。中原沃野,何止千里,臣劝秦王留给大魏武卒,留给庞兄,留给大王。臣之用心,不可谓不苦,还望大王怜之。”
惠王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父王?”见惠王迟迟没有开眼,庞涓小声提醒。
“唉!”惠王终于给出一声长叹,重重摇头,“老矣,老矣,寡人垂垂老矣!”
“我王差矣,”张仪应道,“自古迄今,人无万岁,终有一老,亦终有一死。然而,有何人是为自己而生,又为自己而死呢?偌大一个魏室,真正立国不过四世,难道我王能够忍看大魏社稷于王百年之后一朝崩塌吗?”
张仪字字锥心。
惠王打个寒战,抬头看向庞涓:“贤婿,听说你要重建武卒,可有此事?”
“儿臣正有此意。”庞涓朗声应道,“儿臣已聘两万勇士,万事俱备,只缺甲胄。”
“单是甲胄,倒是易事。”惠王转对毗人,“传旨白虎,让他赶制两万套甲胄。”
“王上,”毗人小声禀道,“司徒大人有奏疏在此,就是方才老臣吟咏的。”
惠王这也想起毗人方才所念的奏疏,回到现实中,老眉渐渐凝起,转对张仪:“据司徒所奏,甲衣多由乌金铸制,单套甲盔即需乌金二十余镒,两万套需五十万镒。近年乌金价钱看涨,直追黄铜,五十万镒乌金需金逾三千镒,而国库仅有不足千镒,单是伤亡将士的抚恤也需六千镒,尚差五千镒的缺口。”
“这些儿臣晓得,”庞涓应道,“乌金大多来自韩室,我可暂且拖欠几日,待国库充盈,加利还它就是。”
“嗯,这倒不错,”惠王微微点头,转对毗人,“召司徒!”
白虎赶至。
惠王拿出他的奏章:“白爱卿,据你所奏,两万甲胄难在乌金,乌金难在金钱。方才武安君提出一个奏议,就是暂欠韩人,待国库充裕之时,我可加利归还。寡人以为奏议不错,特召你来,看如何与韩人磋商此事。”
“回禀王上,”白虎苦笑一声,“臣早与韩人磋商过此事,韩人不肯拖欠。”
“咦?”庞涓大声问道,“借借还还,方是生意之道。韩人既然与我做的是生意,为何不肯拖欠?”
“回禀武安君,”白虎不卑不亢,“前几年我们定制甲盔、弓弩、革衣、车马等物,尚有许多旧账,折金不下三千镒,迄今未还,韩人不肯再欠了。”
“岂有此理!”庞涓震几怒道,“旧账归旧账,新账归新账,堂堂大魏,还能拖赖他们不成?”
“武安君大人,”白虎也生气了,“生意之道讲究公平,欠账还钱,买卖自主,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今我欠账不还,韩人中断生意,也为常理??”
“够了!”庞涓几乎是喝叫。
“你??”白虎也是气急了,满脸红涨,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竟然忘记是在宫中,忽地站起,一个转身,大踏步径去。
“唉,”望着白虎气冲冲远去的背影,张仪故意出声长叹,“司徒大人仗恃何势,竟把大王的御书房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了!”
“拟旨,”惠王被张仪的话激怒了,转对毗人,“暂免白虎司徒职,让他闭门思过一月!”
夜色已深,白家祠堂里,一盏孤灯,几炷香火。
白虎跪在白圭灵前,没有悲泣,没有诉说,只是静静地跪着,如一尊雕塑。
在他身后站有许久的老家宰黄叔轻声禀道:“主公?”
白虎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
“主公,”黄叔抹把眼泪,声音更轻,“交三更了,夫人房里??灯仍在亮着,是在候您呢。”
白虎起身,复又跪下,如是数次,行完三拜九叩大礼,将白圭的牌位取下,小心翼翼地装进他早已备好的箱子里。
“主公,您??这是何意?”黄叔愣住了。
“黄叔,”白虎把一双泪眼看过来,“诗曰:‘莫我肯顾,适彼乐土。’此地我们守得太久了,也该挪个地方。明日晨起,你安排人手,收拾行李,整备车马,后日鸡鸣时分,我们出城。”说着,拿出一只红布包裹,递过来,“还有这枚印玺,使人呈送上卿府,让他转呈魏王。”
黄叔双手接过印绶,老泪流出。
白虎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门。
夫人绮漪当门而立。
“夫君,”绮漪问道,“我们欲往何处?”
“韩国阳翟。”
“主公!”黄叔打个惊怔,急赶过来,“阳翟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啊!主公要走,当去宋地定陶。”
“为什么?”白虎问道。
“主公呀,”老家宰忧心忡忡,“阳翟的大小生意人之所以赊账于魏,不外乎二因,其一是老白家的面子,其二是你这个司徒身份。今日主公不做司徒了,老白家也早不做生意了,魏国欠下数千镒的债务,主公此去,岂不是??”
“黄叔所言极是,”白虎淡淡一笑,“阳翟大小客商之所以赊账于我,是冲我白虎的司徒身份。白虎今日不是司徒了,于情于理,也都该当去对所有客商有个交代,至于是打是罚,由他们处置吧。”又看向绮漪,“夫人,是不?”
“夫君,”绮漪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绮漪听夫君的。无论夫君到哪儿,即使上刀山,下油锅,绮漪也愿跟从!”
翌日晨起,朱威得知白虎欲走,急急赶来,再三苦劝,白虎执意出走。朱威挥泪作别,回到府中,越想越闷,加之前些时积劳成疾,身体本就不适,也就告病不朝了。
“你要与阿大去阳翟?”庞涓不可置信地盯住白起。
“是哩。”白起郑重点头。
“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城门开时。”
庞涓在厅中紧踱几步,顿住,将手重重搁在白起肩上:“起儿,你不去阳翟,好不?”
“为什么?”
“义父不想让你去。”
“义父为什么不想让起儿去?”白起歪头望着他。
“因为??因为??”庞涓支吾一下,接道,“义父离不开你,义父想把你留在身边,想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就像义父这样?”白起眼睛睁大。
“不是就像,”庞涓在他的肩上加力,“义父相信你一定能超过义父。”
“义父凭什么相信?”
“就凭你的起点是在义父的肩膀上。”
“义父,让起儿想想,成不?”白起仰脸恳求。
“你不能想,你须马上回答我,究竟想不想成为一个超过义父、驰骋列国的无敌将军。”
“起儿想,起儿做梦都想!”白起略顿一下,转过话头,“可??起儿不能答应义父。”
“哦?”庞涓盯住他,“告诉义父,为什么?”
“因为我若留下,就不能为阿大尽孝了。”
“那??你就不想为义父尽孝吗?”
“义父只是义父,阿大才是亲父。亲为仁,仁大于义,是不?”
一直无子的庞涓心头就如被揪过一般,半晌,苦笑一下:“好吧,仁大于义。义父不讲这个,义父不让你去,还有一层原因,你想听不?”
“义父请讲!”
“你阿大去阳翟,是自就死地,你可晓得?义父不让你去,是不想让你去死。”
“为什么?”
“因为你阿大欠下阳翟商贾好多好多钱款,他身无分文到阳翟,必死无疑。”
“啊?”白起震惊,半晌方道,“我阿大为什么欠人家那么多钱?”
“因为国家。武卒需要甲胄、弓弩、乌金,这些多是从阳翟商人手中购买。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你的阿大身为司徒,是保人!”
白起陷入深思。
良久,白起抬头,郑重地看向庞涓:“回禀义父,若是这样,起儿更须同去。”
“哦?”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阿大欠债,舍身偿还,是义。身为嫡子,身为魏民,起儿若有躲闪,于父母,是不孝;于国家,是不忠;于债主,是不义。义父难道要起儿做一个不孝不忠不义之人吗?”
见白起小小年纪竟能讲出此话,庞涓深为震撼,轻抚其头:“好一个起儿!”转身进屋,拿出当年自己一字一字默写出来的六章吴子兵书,递交给他,“这本《吴子兵法》是义父的师父鬼谷先生传授义父的,今朝送给你了。再过八年,待你长大成人,随时来寻义父,义父必将平生所学,悉数授你。”
“谢义父赠书!”白起双手接过,跪地叩谢毕,从怀中摸出一朵玉雕的莲花,双手奉上,“下月初三是义母诞辰,此花是起儿三个月前为义母定制的,今日事急,只能提前敬上,敬请义父代为奉献。”
“如此贵重之物,你??哪儿来的钱?”
“是起儿的压岁钱。每年新春,义父、义母、阿大、娘亲,还有黄阿公、朱阿公,都给起儿不少压岁钱,起儿收攒起来,全部用在这朵花上了。”
“起儿??”庞涓眼睛湿润了,长吸一口气,“既然你用心如此,为什么不去房中,亲手献给你的义母呢?”
“起儿不敢去见义母。”
“为什么?”
“怕义母伤心。”
白起伏地再拜几拜,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望着小白起渐去渐远的身影,庞涓不无怅惘,轻叹一声,走进主房,将白起所送的玉莲花交给瑞莲。
“真漂亮!”瑞莲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不无深情地凝视庞涓,“夫君,莲儿谢你了,莲儿只为你开!”
“夫人谢错了!”庞涓怅然叹道,“是起儿送的!”
“起儿?”瑞莲惊喜,“他在哪儿?我正在想他呢!”
“他??走了!”
“走了?他去哪儿了?”
庞涓将白起要离开大梁、前往阳翟、临行之前来送她莲花的事约略讲了。瑞莲大急,当下就要前往白府,被庞涓阻住。
庞涓伸手取过玉莲花,耳边响起白起的声音:“义父只是义父,阿大才是亲父。亲为仁,仁大于义,是不??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阿大欠债,舍身偿还,是义。身为嫡子,身为魏民,起儿若有躲闪,于父母,是不孝;于国家,是不忠;于债主,是不义。义父难道要起儿做一个不孝不忠不义之人吗??”
“唉??”庞涓长叹一声,抬头看向瑞莲。
“夫君!”瑞莲靠在他身上。
贴身侍女端着一个药盅走进房门。
见二人亲热,侍女驻步。
“端过来吧!”瑞莲叫道。
仆女端起来,将药盅放在案上,朝庞涓揖个礼,退出。
盅里是黑乎乎的药汤。
“夫人,你怎么了?”庞涓急问。
“我没有怎么,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你这??”
瑞莲给他一个笑,端起汤盅,放唇边,小啜一下,眼一闭,咕嘟咕嘟一气饮完。
“夫人?”庞涓接过汤盅,望着她。
“是梅姐送我的偏方儿,专治宫寒。”瑞莲一脸憧憬,“莲儿喝有多剂,感觉好多了。待莲儿治好它,就为夫君也生一个小起儿!”
“夫人??”庞涓将瑞莲紧紧搂在怀里,搂得她上不来气。
“夫君,”瑞莲娇喘几声,在他耳边悄声道,“莲儿现在就要你!”
庞涓被她撩得兴起,一把揽起她,抱进寝处,宽衣解带,双双带着造人的热望,一时颠鸾倒凤,被翻红浪。
白虎出走之后,庞涓不再顾忌,遂以惠王名义拟就国书一封,发给韩王,语气也算诚恳,先申述魏、韩两国历史友谊,感谢韩王对魏室的鼎持,继而请求韩王一如既往,继续支持,随附一张要韩室支持的清单,上面所列各类军需物资,上盖魏王玺印,加附一枚武安君玺印。
张仪征巴蜀那年,韩国大旱,民生多艰,一向生活节俭的昭王韩武却不恤民难,神经质般旨令臣子耗费巨资,大兴土木,在宫城西门起筑一座奢华门楼,史称高门。失时动土,上天有应。楚国有高人预测昭王不能过高门,果不其然,昭王刚好驾崩于高门筑就那日。
继承王位的是其嫡长子宣惠王。宣惠王拜公仲侈为相,韩举为左司马,执掌三军,使先相国申不害之子申差为司徒,兼管各地工坊。
收到大魏国书,韩宣王反复阅读,踌躇难决,上面加盖的武安君庞涓玺印,更让他的背脊骨透出丝丝寒意。
忖度良久,宣王召到公仲侈、韩举与申差三人,谋议对策。
三位重臣各读一遍,无不现出愠色,尤其是负责工坊的申差。
“庞涓欺我太甚!”申差气愤难平,怒道,“魏人欠我旧账数千镒,阳翟不少工坊由于缺钱购置原料,或濒临倒闭,或已倒闭,大小商贾谈魏色变,没人愿与魏人再有生意来往。宜阳几家乌金矿主因阳翟拖欠而停止供货,有矿主连矿也封了。”
“司徒所言甚是,”公仲侈附和,“我臣民生资,王室近半用度,多仗阳翟商贾税费,今魏人欠债不还,阳翟商贾怨声载道,魏人不恤我苦,赖账不说,这又蛮横强索,是可忍,孰不可忍!”
“抛开欠款不谈,”韩举的两眼落在国书上,“臣以为,将兵器卖给魏人大是不妥。魏、韩虽为唇齿,但魏自恃势大,从未将我视作盟友。魏所恃者,无非是武卒与虎贲。我所惧者,无非也是武卒与虎贲。经由邯郸、桂陵二役,武卒、虎贲受损,庞涓之所以要我急备军资,无非是想重振武卒与虎贲。我若资之,是为虎傅翼、增益其势了。”
“唉,这些寡人何尝不知?”宣王长叹一声,指国书道,“眼下我弱魏强,假使不允魏人,庞涓加兵于我,该当如何是好?”
“怕他个鸟!”韩举以拳震几,“桂陵一战,武卒十去其六,虎贲十去其八,庞涓已无所恃,我堂堂大韩,有何惧哉?”
宣王转头看向公仲侈。35
“诚如韩将军所言,”公仲侈点头应道,“魏势大减,庞涓风光不再,不足为虑。”
“就依众卿!”宣王本就有气,牙关一咬,“恭请诸位厉兵秣马,收储粮草,拓沟砌垒,寡人这就回绝魏罃,大不了与他一战!”
听闻白虎来到阳翟,大小商贾纷至沓来,将白家居住的客栈围个水泄不通。
“诸位父老,诸位兄弟,诸位大人,”白虎跳上院中一张石几,抱拳一周,“在下白虎,魏人白圭之子,魏国司徒,旬日之前,因种种原因,挂司徒印绶,携家带口,由梁赴此??”
话音未落,就被嘈杂的呼声打断:
“白虎,甭讲废话,快还我钱!”
“什么司徒不司徒的,与我等何干?你既然敢来,就拿钱来!”
“白司徒呀,我一家老小全靠这点儿营生,亏空这么多,日子没法儿过了!”
“我等皆是冲你老白家才做生意,这就是你们老白家的生意之道吗?”
“白司徒,求求你了,救救我一家吧??”
??
不知是谁率先跪下,众人呼呼啦啦全跪下来,院里院外,瞬间跪满债权人。
白虎“扑通”一声,亦在几案上跪下,泪水满盈。
一群年轻后生冲进院子,拿着刀枪棍棒,拨开众人,冲到石几前面,为首一人使力扭住白虎,以剑抵住白虎脖颈,大吼:“姓白的,快讲,你欠我们的血汗钱,到底还不还?”
为首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阳翟首富蔡佗之子蔡韦。魏国所欠巨款,蔡家最多,当算白虎在阳翟的最大债权人了。
“还!”白虎显然认得他,喃声,“在下一定还!”
“还钱好呀,白大司徒,钱呢?”
“在下??没钱。”
“咦?没钱,你拿什么来还?是来嘲讽我们阳翟人吗?”蔡韦用力按下白虎的头。
“非也!”白虎把脖颈用力一挺,昂起头来,“在下愿以性命相抵,可否?”
“哈哈哈哈,”蔡韦爆笑数声,朝众人说道,“父老乡亲们,你们这都听见没,魏国大司徒白虎,天下第一商白圭之子白虎,欠钱不还不说,竟又厚着脸皮来到我们阳翟,要以命相抵所欠债务,问我们可否。父老乡亲们,你们说,可否?”
“不可!”众人异口同声。
“听见没?”蔡韦将白虎的头发猛力一扯,疼得白虎龇牙咧嘴,“姓白的,在下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赖账的,却没见过似你这般拿命抵的!我且问你,你无官无职,身无分文,已是烂命一条,能值多少金子?一百镒吗?一千镒吗?你欠阳翟的是三千镒的足金啊,姓白的!”
三千镒金子就如一个巨大的魔咒,罩在每一个债权人头上。
全场鸦雀无声。
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过于哀伤,蔡韦揪头发的手指松开了。
白虎泪水流出,垂下头去。
就在一片静寂之中,远处传来“啪”的一声爆响,众人扭头望去,见是一个孩子从一扇刚被冲撞开的窗棂里凌空飞出,稳稳着地。接着,一个女人从窗户里钻出,在那孩子的接应下,落在地上。
自不待言,是被白虎反锁于房的绮漪和白起。
母子二人相互搀扶,一步一步走过来。
母子二人走到石几前面,白起推开蔡韦,扶母亲踏上石几,让她在白虎身侧跪下,自己跟着跳上石几,站在白虎的另一侧。
“父老乡亲们,”白起如大人般朝众人拱手,“在下白起,白虎是在下生父。旁边女子是在下生母。欠账还钱,天经地义。然而,冤有头,债亦有主。欠你们三千镒巨债的,不是我们白家,是魏王,与你们做生意的,也不是我们白家,是魏王任命的魏国司徒。至于在下生父白虎,旬日之前是魏国司徒,今日已被魏王废黜,不是司徒了。白虎既已不是司徒,诸位死缠我们白家,是何道理?有种的,当到大梁讨债去!”
白起之言,有理有据,众人一下子怔了,面面相觑。
“咦?”被拨在一边的蔡韦陡然灵醒过来,眼珠子一瞪,指白起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不过屁大个子儿,嘴巴倒是利索哩!”“啪”地从袖中摸出契约,“小兔崽子,睁眼看看这张契约,是何人具保画押的?是你父亲白虎!小兔崽子,晓得什么叫具保吗?晓得什么叫画押吗?狗屁不懂,竟在此地振振有词,乍听起来,真还就是赖账有理哩!”
“好吧,是在下不懂了。”白起小头一昂,两只大眼紧盯住他,指指自己脑袋,“你这讲讲,在下这颗头颅,值金几许?”
“你??”蔡韦后退一步。
“你不出价,在下就自己叫价了!”白起面向众人,朗声叫道,“在下白起,在此世间历时一十二个春秋,现有头颅一枚,作价黄金三千镒,今日售与在场诸位,以偿魏国债务,是你们自取,还是在下奉献,悉听尊便!”
众人再次震撼。
“你个小兔崽子!”蔡韦急了,“贱命一条,如何就值三千镒?”
“请问壮士,”白起冷笑一声,“在下之命,不值三千镒,又值几许?”
“一镒足矣!”
“在下出三镒,买你一命,如何?”
“你??”蔡韦气急。
“观你年纪,当届而立,今出此语,枉活三十年矣!”白起冷笑一声,转向众人,“人之生命乃父母精血所育,天地日月所炼,一生仅此一次。鲁人孔丘有云,除死无大事。此言是说,人生在世,贵不过一死。好死不如赖活着,饿得一箪食,渴得一瓢饮,足矣。纵有千镒万镒,若是一死,又有何益?”说着,手指蔡韦,“在下以如此贵重的性命作价,仅售三千镒,此人竟说贵了,这般营商,羞做阳翟人也!”
蔡韦恼羞成怒,退出两步,抽出佩剑,正待发作,门口传来一声断喝:“韦儿,不得无礼!”
众人扭头望去,皆吃一惊。
门口站着一个颤巍巍的老者,身边是白家的老家宰黄叔。
无须再问,老者是蔡佗。
人群让开一条道,蔡佗与老家宰缓缓走进。
蔡韦利剑入鞘,赶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搀扶老人:“大,您怎么来了?”
蔡佗缓步走到白虎跟前,回转身,朝众人微微拱手:“诸位债主,蔡佗此来,有一言相告。”手指老家宰,“听黄老弟说,白家为魏室担保不少钱财,粗算下来,折金三千镒,经老夫查问,其中有老夫千五百镒,其他各家千五百镒。老夫之款自有老夫来结,至于众人之款,老夫在宜阳有个乌金矿,可折金逾两千镒,权为白家作保!”
“大!”蔡韦急了,带着哭音,“您??您这是犯糊涂了,他们老白家的欠款,凭什么拿咱家的宝矿作保?”
“为父没有糊涂,”蔡佗指着白虎一家,“因为你讲的那座宝矿,本来就是白家的!”说着转向白虎,跪地叩首,“主公在上,请受老仆蔡佗一拜!”
如此戏剧性的一幕,使在场的所有阳翟人完全傻了,莫说是蔡韦、白虎一家,即使跟从白家多年的黄叔,也是愣怔。
“大,”蔡韦最先反应过来,“你说那个大矿是白家的,可有凭证?”
“没有凭证。”蔡佗缓缓应道。
“那??没有凭证,凭什么讲那矿是他白家的?”
“就凭这个!”老人指向额角一块疤痕,“为父先祖是蔡国公族,后来,蔡为楚人所灭,族人沦为楚国公族昭氏隶仆,为父这里被刺上一个“昭”字。先主公白圭大人游历于楚,与昭门通关商贸,见为父言语伶俐,为人诚信,出重金赎出为父,使人去此昭字,教会为父营商之道,将阳翟生意悉数委托为父,对外却秘而不宣。十二年前,先主公又暗使为父前往宜阳,购此矿山,叮嘱为父,无论白家发生什么,此事皆不可张扬,除非白家后人落难于阳翟。今少主公落难于此,命悬一线,正应先主公谶言矣!”说罢,伸手召蔡韦,“韦儿,来,向主公一家叩首!”
蔡韦于瞬间由主而仆,完全傻了,此时听到召唤,四肢僵硬地走过来,在老父身边吃力地跪下,犹如一块木头般叩在地上。
场上人众无不唏嘘,向白氏一门及其老义仆蔡佗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