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

第100章?焚粮草庞涓乘胜?减灶台孙膑绝杀

二人走到一边。

田婴看田忌一眼,小声:“将军,军师执意,如何是好?”

“照军师吩咐,下令吧!”田忌苦笑一声,“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这些马骨做什么。”

大梁距济阳约二百里,济阳距陶邑又约百里。

庞涓丢下步军,与魏嗣率三万车骑直驰济阳。骑快车慢,但桂陵伏击在庞涓心中留下阴影,是以庞涓吩咐车骑不可脱节,外加少许辎重,又涉近十道河沟,逾三万大军于翌日近午方才赶至齐人在济水岸边的屯营处。

人马皆疲。庞涓传令休息,亲到齐人宿地探看。

远远望去,并无扎过营的痕迹,只有兵士东躺西倒留下的满地痕印及一些并不紧要且影响行军的生活用品。庞涓问过当地百姓,果是前日夜间有大军在此宿过,计算里程,仅仅落后齐人一日半的行程。按齐人日行军五十里的正常速度,两军之间,只有不足八十里。

八十里,于车骑而言,不过半日。

庞涓嘘了口气,传令起程。三军于天黑之前驰至葭密,计点行程,与齐人相隔只有半日的行程了。

斥候报说,附近道路皆有齐骑出没,似是疑兵,前面不远处,有齐人灶台。

庞涓急往察看,远远望去,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齐人丢弃的马骨头及各式辎重,有些甚至远在草丛、树林中,大骨头全都破碎,显然被人吸过髓了。

庞涓使人检点灶台,仅有不足六千,再使人点数死马头骨,不过五百上下,又亲往验看马粪及齐兵排泄物,见多呈黑色,询问疾医,知是齐人所食皆肉,无一粒粟米之故。

无须询问当地人,仅据粪便即知,齐人去此不过半日,顶多也就三十里脚程,若是快马追击,两个时辰可至。

“就眼前所见,”庞涓召来魏嗣谋议,“齐已完全断粮,一日仅炊一餐。齐军就炊,正常为五人一灶,前日有灶台数逾两万,供十万人食用,当是孙膑虚张声势,真实数字估计为六万,与张兄观察相合。今日不过六千,见其实底,昭示齐人不过三万。仅仅一日之间,齐人就由六万减至三万,昭示其逃亡过半,几等于溃散。齐人宰马五百,亦为三万人食用之数,与此灶台数量相合。估计是饥饿之卒难御,无人再砌这无用的灶台了。显然,孙膑已知危势,故于各道路设疑兵惑我,企图拖我时日。”

“齐人既已溃散,我正可穷追猛打!”魏嗣兴奋起来。

“对,打到临淄,活擒田忌!”庞涓一字一顿。

“主将,在下愿打先锋!”

“这??”庞涓略一思忖,“嗣弟还是殿后吧,先锋交给青牛。齐卒虽有溃散,主力仍在。田忌、孙膑诡计多端,万一??”

“嗣谨听将军!”魏嗣明白庞涓讲的是什么,拱手应道。

齐国三军再次吃饱马肉,抖擞精神,按照孙膑设定目标,加快速度,在不足三个时辰里连续行走六十里,于人定时分抵达甄邑。

甄邑是齐国边邑,也是孙膑故居所在。

回到自家地面,田忌松了一口气,传令扎营。早已得知音讯的苏秦引领民众并辎重兵卒点起灯笼火把,守在道旁劳军。

尽管苏秦等人早已备好各式现成食物守候,且午时刚刚餐过马肉,孙膑仍旧传令,要求立灶三千,杀马百匹,马肉分食,马骨弃于营地。

食物充足,在完全不必杀马时竟又杀马,田忌怎么也想不通,数问孙膑,孙膑依旧端坐辎车,两眼半眯,似在半醒半梦之中,对其问话一句不睬。

田忌不无郁闷地回到大帐,越想越是茫然。

然而,军师之令,他不能不听。万一另有奇谋呢?

田忌左思右想,难以决断。

刚好苏秦、田婴皆至帐中,田忌讲出疑虑,末了说道:“不瞒苏兄,此番救韩,与前番救赵,孙兄表现完全不同,没有人能比在下体会更深了。我一直有个担心,军师怕是这个??”说着指指脑袋,“让那死药吃坏了。”

苏秦看向田婴。

“主将说得是,”田婴附和,“军师一路的确怪怪的,即使得知粮草被焚,也没有慌乱。还有,军师一天到晚坐在他的辎车里,从来不住帐篷,也很少与我们说话,总是闭目养神,像是沉思,又像是没有睡醒。很少发令,即使发令,也多是怪怪的。第一次围大梁时,军师把每一步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此番完全不一样,军师一句也不解释。还有,上次围梁是假围,这次是真围,让我们全力以赴,结果,粮草被烧。军师又下令退往宋境,结果宋人不纳。田将军要打入宋国,军师却又不让,结果走了弯路,不得不杀马充饥。军士饥肠辘辘,行军又急,烤肉当是最快,军师却让砌灶煮食,还让加倍修灶,军士们颇有怨言。第二次杀马,军师让带五百副马骨,这不,全在此地了。今日更甚,苏兄想必已经看到,完全不必杀马,却让再杀一百,还让砌灶??”顿住话头。

“军旅之事,在下不便多问,”苏秦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二位将军所察所忧,尽皆在理,尽管如此,在下还请二位相信孙兄。孙兄一如吃死药之前,一切完好。听二位所言,以在下所观,军师此前之令,尚无出格之处。粮草既焚,惊慌于事无补,军师适时撤退,撤至宋国,也是正理。宋人不纳,想必出乎军师意料。至于军师不言,也未向二位解释,想是孙兄另有苦衷,不便多言。迄今为止,二位虽有疑虑,仍旧依令而行,说明二位对军师抱有信心。这个信心不可动摇。对付庞涓,除去孙兄,天下没有第二人。对了,在下还要禀报二位,就是粮草被焚之事。在下已经查明,是牟辛内应。牟辛过于计较得失,中敌圈套,前番害将军走楚,今番又内应魏人,焚我各处粮草,使我大军回撤。牟辛为邹相国所荐,在下仓促用之,亦有失察之过??”

话音未落,田忌拳头握得咯嘣嘣响,猛地砸向几案:“恶贼何在?”

“指引魏人焚过粮草之后,他欲逃往宋国,在陶邑城外被墨者屈将子拿下,在下审问明白,已表奏我王,押往临淄去了。”

“待我回到临淄,看不亲剐其身!”

“二位将军,”苏秦略略拱手,起身辞道,“你们在此商讨军务,在下这去望望孙兄。”

刚送苏秦出帐,斥候来报,说是庞涓大军已经追到葭密,距此不足六十里,车马两个时辰可至。二人咋舌,幸亏后晌行军加速,否则,真就被魏人咬上了。

“事急矣,”田婴看向田忌,“大军何去何从,我们是听军师的,还是??”

“田兄意下如何?”

“婴听主将。”

“无论苏秦如何说,”田忌决然说道,“以在下直觉,军师之令不可再听,我当作最坏打算。眼下我辎重多已抛弃,粮草无着,士气低落,不宜力战。反观魏军,胜券在握,士气高涨,急欲寻我决战。魏军兵分三路,庞涓所引是主力,多是武卒,战力最强,旨在咬住我军,继而是步卒,再后当是围攻阳翟之敌。有鉴于此,我当避敌不战,诱敌深入不毛。在下之意是,明日晨起,三军可于五更开拔,向东南撤往廪丘,绕大野泽向南,边阻击魏人,边退往平陆。平陆为我西都,城高池深,大野泽周遭,树高林密,水泽纵横,我辎重尽弃,来去自如,反观魏军,重甲裹身,道路不通,水泽泥泞,战车难以施展,看他庞涓能奈我何。”

“此计甚好,在下唯有一虑,万一庞涓不睬你我、直驱临淄呢?”

“谅他不敢!”田忌不无自信道,“只要在下与孙兄在这大野泽边转悠,庞涓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会不顾屁股,孤军杀奔临淄。”

“好吧,在下这就传令三军。”

翌日鸡鸣时分,三军整装待发,按照田忌将令依序发往廪丘。

眼见就要起程,孙膑参军急传军师令,要他们向北开发,于天黑之前,撤往莘邑,且须带上那五百副马骨。

田忌震惊,正待不睬孙膑军令,苏秦急至,在其耳边低语一阵。

田忌先是错愕,继而惊喜,转对田婴:“依军师将令,北发莘邑!”

翌日小晌午,庞涓所部抵达齐境。

齐国边关一片狼藉,守关人员早已逃逸。错后晌时,大军赶至甄邑,但见城门虚掩,并无一个守卒,城中百姓大多逃逸,只余少许大户人家的“守门人”及“难舍家园”的老人。

庞涓寻到几人,一一询问,得知齐兵各种“惨状”,并说老百姓们害怕打仗,剩下不多的粮食也被这些溃退的齐兵“抢光”了。庞涓使人查点灶数,报说不足三千,马骨头不过百匹。

庞涓分析,三千灶头,比昨日整减一半,说明齐军多已溃散,剩余残兵不过两万,杀马仅百匹,当是因为“抢粮”之故。使人检查齐军营地,果见有谷粮面食残余。

庞涓再无疑虑,该当断明的是齐军残余主力退往何处,因为甄邑是齐边邑,也是交通要冲,道路颇多,两条衢道在此相交,东西是邦际衢道,可并行三辆大车,南北是城际衢道,可并行两辆大车。魏军由西追至,摆在前面的是三条道路:第一条继续向东,经由大野泽北侧廪丘直驱阿邑,通达临淄;第二条拐向西南,通往魏邑垂都和乘丘;第三条向北,通往莘邑并高唐。齐人不会再回魏境,第二条道路可不考虑,摆在齐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续向东,直接撤回临淄;二是向北,退往高唐。

斥候回报,向东向北皆有辙痕和弃物。向东辙痕显明,弃物却为百姓日用,向北辙印较少,弃物多是旌旗、矛戈等三军之物。

“哼,”庞涓冷笑一声,“孙兄也是技穷,都到什么时候了,这还以此小儿之戏蒙我!传令,向东全速追击,看田忌哪儿逃去。”

大魏车骑近三万众风驰电掣般袭奔廪丘,行有三十余里,终于赶上齐人,却是一些走在后面的百姓,有苍头、老人和孩子。远远望去,百姓甚众,将道路占得满满的。

看到魏军杀气腾腾,众百姓无不惊惧,几个舌头依旧能转的被推到庞涓跟前。庞涓询问,百姓尽皆不言,且神色惶惶,东张西望。

庞涓忖出原因,拔剑逼问,扬言不讲即斩。百姓惊惶,方才道出“实情”,向东走的全是百姓,是苏大人吩咐他们向东出走,且借给他们战车拉家当,告诫他们不可讲给魏人。

“苏大人呢?”庞涓黑脸问道。

众皆摇头。

显然,孙膑摆了个圈套,他庞涓竟然钻进来了。

庞涓怒气上攻,又不便发作,来不及再摆沙盘,遂摊开地图,目光循北路直追过去,落在莘邑,恍然有悟,咬牙恨道:“传令,后队做前队,返回甄邑!”

后队是公子嗣坐镇,闻听庞涓将令,旋即掉头。

折腾约有一个时辰,大军回到甄邑。

“怎么回事?”魏嗣劈头问道。

“我已查明,”庞涓应道,“齐军主力没有回撤,而是北窜了。”

“咦,齐兵为何北窜?”

“意图有二,一是不想把战火烧到临淄,二是向赵齐边境靠拢,借赵人之力负隅对抗。赵人欠齐大情,另有苏秦巧舌,必定出兵相助。”

“齐军主力若是北撤,我们何不乘虚进击临淄?”公子嗣急道。

“嗣弟所言极是,”庞涓应过,恨道,“只是,与攻下临淄相比,活擒田忌、孙膑更称涓意。只要活擒二人,击溃齐军主力,临淄不过是囊中之物,早取晚取,但听殿下吩咐。”

“将军执意,嗣依将军就是。只是,如何追击,还请将军明示。”

庞涓摸出麻布军图,指图:“此路向北直达莘邑,过去莘邑就是高唐。莘邑不可虑,高唐却是齐国北都,城高池深,人口众多,备粮充足。齐人只需固守十日,赵援可至。苏秦若再说服楚人,由南部袭我,我就陷入不利了。”

“怎么进击,请将军下令。”

“天不负我,今赐良机,以泄我胸中积郁,不可不从天意。度齐人行程,一个时辰不过十五里,这又饥奔数日,体力皆达极限,当不超过十二里。齐人辰时开拔,迄今四个时辰,行不过五十里。此地距莘邑约百二十里,我若以战车逐之,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可行五十里,两个时辰之内,必能追上田忌。”

“这??”魏嗣看看天色,“已是后半晌了,将军何不歇息一日,明晨杀敌不迟。”

“兵贵神速。”庞涓胜券在握,“齐人已无战心,我当在其赶至莘邑之前将其咬住。为稳妥起见,涓引虎贲先行追击,缠住齐人,嗣弟跟进。就眼前情势观之,无须张相国与殿下助力,你我当可击溃齐人,活擒田忌与孙膑。”

“好!”

青牛一车当先,庞涓亲驱战车二百乘、虎贲五千,向正北莘邑方向疾驰,魏嗣引军二万跟进。

青牛马不停蹄,追有一个多时辰,于迎黑时分赶到马陵道口。

放眼望去,前路尽是数丈高低、如波浪般起伏的坡岭,一条山道崎岖蜿蜒,穿行于岭谷之间,两侧林木参天,荆棘丛生,颇为凶险。吃过桂陵之亏的青牛凭本能喝叫停车,一边使人探路,一边急报庞涓。

庞涓驱车赶至谷口,跳下战车,不料天色昏黑,庞涓心情又急,一脚跳下,刚好踩在一堆马粪上,脚下软而打滑,身子歪倒。若不是青牛搀扶及时,差点倒地。

庞涓稳住步子,不无气恨地将那堆马粪一脚踢飞,走入谷口,察看一番,攀上坡顶,极目望去,前路弯弯曲曲,黑乎乎的尽是树木,几十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察路边草丛中被弃之物,竟有打制精良的甲胄与枪刀。它们被弃,只因太重,显然是齐人不堪重负、悄悄甩掉的。

正探看间,斥候押解两个齐卒返回,报说前路越走越窄,一些路段仅容一辆战车通行,凡是窄处必有树木横路,还有几辆战车被卸下轮子,挡在路中心。

庞涓详察二人,见每人只穿一只靴子,一个在左脚,一个在右脚,颇是奇怪,指其脚,语气和蔼:“我是庞涓,很想知道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

听闻眼前之人就是庞涓,二人皆吃一惊,面现惊惧。

见庞涓面带微笑,年纪稍长的大胆应道:“回??回禀庞将军,我??我俩是结??结义兄弟,脚底打血泡,实在走不动了!”

“本将问的是,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庞涓收起笑,重申一句。

“是是是,”那兵士打个惊战,“昨晚露营,也是太累了,义弟靴子被人脱掉而浑然不知,天明寻不到靴子,大军又要起行,小的见义弟双脚打泡,就把靴子脱下,让给义弟穿。义弟死活不肯,在下不依,我兄弟二人只好各穿一只,每走五里轮换,走到这道谷里,义弟血泡全破,实在走不动了,小的得到官长许可,留下照顾义弟。”

“说说看,你们共有多少人?几时到达此地的?”

听到涉及军情,那军士将脸别向一侧。

“快回将军的话!”青牛低吼。

那人打个惊战,看他一眼,再次别头。

庞涓朝旁边的义弟努下嘴,青牛会意,将剑架在义弟脖子上。

“这位军士,”庞涓淡淡说道,“你若讲出实情,本将不仅放你二人生路,还将重重赏你二人之义,若是不说,你义弟将于顷刻之间,在你眼皮底下身首异处!”

“将??将军!”那人急急跪下,“小??小的愿??愿讲实情??”

之后,义兄有问必答,将齐军“情势”一五一十地尽皆说出,末了说道:“我等连日行军,走到这谷里,见道路难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纷纷请求在此过夜,不料田将军死活不肯,说是军师令我等务必于黎明之前赶到莘邑,违令者斩。有人受不了,”说着,指向旁边林子,“不瞒将军,不少人走不动路,趁天色昏黑就躲进林子里了。将军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没准就能搜出许多。”

“这等谷路还有多远?”庞涓看向前路,眯眼问道。

“没多远,也就十来里,估计大军这辰光应该出谷了。这一段最是难走,田将军说了,过去此谷,就是坦途。”

庞涓再无疑惑,转对旁边参军:“赏二位军士一双靴子,放他们走吧!”

二人叩首谢过,接过一双靴子,闪身钻入旁边林地,不顾脚疼,夜猫一般溜走了。

“青牛将军,”庞涓拔出宝剑,指向谷道,“传令,搬移路障,全力追击齐人,活擒田忌!”

庞涓令下,青牛再无顾忌,引领几个力大的在前开路,车马跟进。

魏人一路无阻,进约十里,果见道路略略宽些,可以错车了,但还远不是坦途,道路依旧夹在两道矮岭之间。庞涓仍无疑虑,喝令全速追击。

青牛驱车又走数十步,忽见路上现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马骨。极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马之骨。青牛心里犯了嘀咕,一边使兵士搬移清障,一边回禀庞涓。

庞涓赶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马骨架,挨个儿摆在一起,每副马骨架前摆放一只马头。

庞涓的眉头拧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挠腮道,“齐人不可能在此杀马,哪来这么多的马骨?看这样子,不下几百架呢!”

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庞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难道是齐人前番杀马,没有吃完,一路带到此地?”见庞涓并未回复,青牛放小声音,半是自语,半是分析给庞涓,但又旋即否决,“这也不对呀,没有吃完,带肉即可,带骨头做什么?用作路障吗?也不对呀,随便砍几棵树,摆些石头,也比带这些骨头省力!”

青牛正在自说自话,有搬移马骨的兵士急奔回来:“报,前有大树横卧道中,上面写有字呢!”

庞涓赶至,就兵士们点起的火光望去,见那树原本长于道旁,显然是被人刚刚砍倒,横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树皮被人为剥去,上书一行字迹:“军师妙算,三十里马陵道活擒庞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马陵道”几字,庞涓猛地意识到被那两个兵士骗了,一拍脑袋:“糟糕!”

“怎么了?”青牛急问,顺手摆动长枪,警惕地看向四周。

庞涓没再应声,两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马骨架。

白乎乎的马头在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肃立,森森然,宛如一个又一个向他叫阵的厉鬼。

庞涓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迅即浮现出当年下山时的场景,耳边响起鬼谷子的连串声音:“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想到此处,下山后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掠过心头,庞涓暗暗叫苦,不无懊悔地长叹一声。是了,现在想来,真有一万个悔不该:悔不该没把占花当正事儿,鬼使神差地竟然选个马兜铃,而这贱花竟然才开一十二朵;悔不该没把先生的临别赠言当回事儿,遇羊而荣既已应验,他就该当防着这个遇马而绝呀,为何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全忘光呢?花名有个马字,孙膑前番用马败我于桂陵,此番追击,一路上皆见马骨,方才又踩到马粪,上天屡屡诫我,我却??唉,细细算来,先生算我荣盛一十二载,今已届满,先生用的是个“绝”字,看来是天意绝我了??

“青牛,”庞涓猛地想到数千将士,打个惊怔,急切传令,“我们中计了,快,冲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迟。庞涓话音尚未落地,鼓声已响,号角已鸣,顷刻间,两侧坡岭箭矢如蝗,夹在狭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桂陵噩梦重现!

青牛二话不说,大叫一声:“快,保护将军!”话音落处,将庞涓猛力推到大树下面,以树做掩体,以身与盾牌将他严严护住。

尚未倒下的军卒闻声跑来,绕庞涓形成一个大圈,皆举盾牌。

满谷火光四起,万箭齐飞,魏兵中箭后的惨叫声、“活擒庞涓”的呼喊声震荡在谷岭上的夜空。

相距不过三十步,齐国逾万箭手尽皆使用强弓劲弩,武卒甲胄再厚,盾牌再结实,也是枉然。十里谷道,成了屠场。不消半个时辰,可怜数千虎贲及逾千战马,连齐人之面也未见到,多被劲矢穿身而亡。

庞涓身边,持盾魏兵死伤逾半,仅余十几人,仍在舍命守护。

齐兵纷纷现身,围拢过来。

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连三倒地,只剩下庞涓与青牛。

庞涓身中数箭,青牛则如刺猬一般,血污全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声长笑,是田忌的声音。

在众将士簇拥下,田忌手持长枪,从马骨堆中直走过来,扬手高叫:“停!”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庞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长声音:“这不是庞将军吗?”

庞涓以枪撑地,挣扎着站起,擦去脸上血污,看向田忌:“孙兄何在?”

“孙兄?”田忌冷笑一声,以枪指他,“你害军师如此,这还有脸叫他孙兄?放下长枪,束手受缚吧!”

“孙兄何在?”庞涓提高声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声冷笑,“既然你这般追问,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说着,以枪指向前面马骨,“这里是五百副马骨,是田某听你孙兄吩咐,一路辛苦带过来的。你的孙兄,还有你的苏兄,正在这些马骨尽头设宴把酒,候你光临,为你接风呢!”闪身让到路侧,“庞将军,尽管你曾折辱过本将,但本将肚大量大,又念在军师与苏相国再三请求放你一马,就不再与你这般小人计较,为你让路。庞将军,请吧!”又转对众军士,“将士们,让道,送庞将军赴宴!”

众军士纷纷让到路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没有理睬田忌,而是冲着白茫茫望不到尽头的一路马骨高声叫道,“孙兄,苏兄,你二位听好,师弟庞涓先行一步了。将行之际,在下有一言敬告孙兄:你遭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你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战,还有桂陵,孙兄你赢了,在下输了,只是,在下不服,因为孙兄你赢在阴处,在下输在阳处。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长啸,“噫吁兮,天??意??亡??我??”

夜谷里,久久回荡庞涓的声音。

声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静寂。

“青牛兄弟,”庞涓扔开长枪,凝视青牛,拱手,“是涓连累兄弟与众将士了!”说完,拔出宝剑,横剑自刎。

“庞将军—”青牛悲鸣一声,扔下长枪,单膝跪地,伏在庞涓身上,久久未起。

火把映红夜空,马陵道上隐隐传出齐卒打扫战场、清点伤亡的声音。

战斗结束了。

陡然,青牛挣扎着站起,抱起庞涓,一步一步地走向摆得井然有序的马骨长龙。

青牛要把庞涓送到这些马骨的尽头,送到他的两个师兄弟那儿。

望着这个身上插着十几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国第一勇士,站在旁侧的齐国兵士无不起敬,纷纷跟在他的身后。

田忌的眼睛湿润了。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

无穷无尽的马骨。

青牛越走越慢,终于,在越过第一百具马骨之后,脚底被什么绊住了,“扑通”倒地。

青牛抱牢庞涓,尝试站起。

一次,一次,又是一次。

这个力可抵牛的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却没有再站起来。

“庞将军,”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尽力了??”又冲着跟在身后的齐国箭手,几乎是吼叫,“放箭呀,懦夫!”

众箭手不忍看视,纷纷背过脸去。

田忌擦去泪水,扎枪于地,从一名兵士手上拿过弓,搭上箭,绕到青牛对面,朝他深深一揖:“青牛将军,本将成全你!”说完,拉满弓,冲其鼻梁骨间一箭贯穿。

青牛的身子动了动,缓缓伏在庞涓身上。

马骨尽头是片开阔场地,几支火把映照场地正中的一块巨石。

石面上没有菜肴,没有筷箸,只有四只装酒的陶碗。

苏秦、孙膑相对而坐,宛若雕塑。

两双泪眼在火炬下熠熠闪光。

四周静寂如死,谷道上打扫战场的隐隐声音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擦干眼泪,端起面前的酒碗,朝地上轻轻一泼,将空碗摔到石面上。

孙膑跟着泼下,摔碗。

另两只酒碗依旧满满,在这夜空里孤独地映着火把的光亮。

庞涓陷在马陵道时,公子嗣的两万甲士正在距马陵道不到三十里的营帐里沉睡。

东方发白,雄鸡啼晓。

一阵脚步声匆匆响进三军副将公子嗣的大帐。

“报!”一名参将半跪于地,冲着一道布帘朗声禀报,声音急切而慌乱。

“什么事儿,本将这还没睡醒呢!”里面传出公子嗣的声音,极是窝火。

“禀报副将,”参将声音微微打战,“齐将田忌在马陵道设伏,庞将军、青牛将军及五千将士尽皆殉国,无一逃出,齐人??”

“啊?”公子嗣惊叫一声,“齐人怎么了?”

“齐人逼过来了!”参将禀道,“大量齐人沿马陵道向我逼近,距我不足十里。我东、西两侧皆现大量齐卒!”

“快,击鼓,鸣号,迎敌!”公子嗣布令。

“末将得令!”参将急急去了。

布帘之内是个可以折叠的软榻。公子嗣掀开锦被,匆匆穿衣披甲。

锦被里露出另一个头,是天香。

公子嗣已是一日也离不开天香了,无论是征韩还是战齐,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但天香不再是宫女,而是扮作贴身侍从。

“将军,”天香坐起,穿衣,轻声问道,“你打算如何迎敌?”

“布阵呀!”

“连庞将军都战死了,将军的阵能打赢吗?”

公子嗣急了:“打不赢,也不能等死呀!”

“打不赢可以跑呀,将军是天子龙体,不是贱命,不能白白死在这儿呀!”

“天子龙体?”公子嗣怔了。

“嘻嘻,”天香笑了,“谁都有个三长两短呀,万一王上驾崩呢?”

“父王崩天,还有一个太子哥呢,轮不上我!”

“太子也不能长命百岁呀,万一遇到个意外呢?”

“你呀,净想好事,”公子嗣给她个苦笑,“齐人这把我们围起来了,怎么跑?”

“不是留有退路吗?”天香说话间,衣服已经穿好,又帮公子嗣披上甲衣,“将军可传令回撤鄄城,与张相国的大军会聚!”

公子嗣掀开布帘,刚喊一声“来人”,十几个将军已得音讯,急跑进来。

“快,传令,撤!”

“撤?”十几名将军无不面面相觑。

他们此来本为请战,要为主将复仇,这却得到撤军命令,无不愕然。

“愣个什么,鸣金退兵!”公子嗣再次颁令。

众将无奈,各自低头走出。

与此同时,魏营四处传来号角,战鼓也鸣起来。魏武卒原为和甲而卧,几乎是立刻就可进入战备状态。

齐人虽然没有咬近进逼,但三军听闻庞将军、青牛殉国,先锋被歼,副将这又让鸣金退兵,无不惶惶,急切间抛下大量辎重,沿来路急撤。

齐人一路呐喊追击,一路捡拾战利品。

公子嗣回撤百里,直到与张仪的三万大军相遇,才算稳住阵脚。

在庞涓身殉马陵道,公子嗣鸣金大退兵的当儿,太子申的右军刚好抵达外黄。

迎黑时分,庞涓殉国的绝密军报抵达右军,太子申惊魂未定,又有人送来一封密函。太子申展开,是一封手书,单看笔迹就晓得是天香的。

太子申细读那函,很短:“申,今宵人定,外黄东野,大楸树下,不见不散。香。”

太子申既惊且疑。自那日天香无故失踪,太子申心中就存了一个结。这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两番失踪,这又两番现身,每一次都让人浮想联翩。

太子申收起密函,闭目思量。

是的,他有太多的谜团:那日夜间,她为何失踪?是被人掳走,还是自己出走?若是被人掳走,谁有这么大的胆?谁又能在不惊动他的同时,从他身边抢走一个人?既然是掳走,又为何脱掉她的所有衣服?如果不是被掳走,她为何离开?她去了哪儿?她为何这么久才给他密函?她为何约在外黄东野见面?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她??

太子申知道那棵大楸树,就位于外黄东野约七里的地方,那儿是个岔道口,两条衢道分开,一条由外黄通向睢阳,另一条通向陶邑。

太子申左思右想,决定赴约,解开所有的谜团。

太子申看向滴漏,离约定的时刻还有一个时辰。为保险起见,太子申带了十几名贴身护卫,分作三辆战车,直驱外黄。

宋人对魏人毕恭毕敬,见大魏殿下驾到,开关放行。

三辆战车直驱外黄东野,远远望到大楸树了。

太子申喝叫停车,细审那棵楸树。

天已黑,人已定,树下空荡荡的,四周静寂无声。

太子申挥手,让护卫留在原地,只身下车,大步走向大楸树。

太子申离大楸树越来越近。

树后转出一个白色的影子。

“是香吗?”太子申压低声音,叫道。

回答他的是“嗖嗖”几声利矢。

箭箭射中。

太子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众卫士听得清楚,急奔过来。

然而,没奔多远,两旁响起箭矢声。

十几人全部中箭。

几十名黑衣人杀出,将尚未死去的全部刺杀。

为首一人走向太子申。

是公子华。

公子华俯身挡挡鼻息,还有气。

“快,将所有人抬到车上,运抵齐营!”

黎明时分,齐人在鄄邑南野发现十几具魏尸,立即禀报田忌。无战而现魏尸,田忌觉得奇怪,亲自赶往验看,见其中一人竟然是太子申,尚有气息,震惊,急让人抬到军营。

太子申是梅公主的亲兄,对孙膑也有礼遇,孙膑吩咐救治,但为时已晚。医师禀报说,使太子申不治的倒不是身上的箭伤,而是箭矢上的毒,因中毒时辰过长,已无可抢救了。

一个时辰后,太子申死于齐营。

短短不足两日,庞涓、太子申两个挚友双双死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孙膑黯然神伤。

庞涓死后,张仪晓得这场战争无法再打下去,遂写出战报,将细情禀报魏王,宣布停战。田忌没再逞强,听从苏秦,将庞涓、太子申、青牛及所有魏卒的尸体用棺木装了,交还魏人。

毗人尚未读完战报,魏惠王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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