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若求救兵呢?”
“王上扳指算算,有谁能救齐人?”张仪扳起指头,“赵人吗?
他们得先越过漳水,打败大魏武卒后再越过河水,是不?韩人吗?韩侯若是敢动,函谷关的秦人就会出兵宜阳,相信秦人早对宜阳的乌金垂涎三尺了。楚人吗?齐人无端偷袭项城,杀人无数不说,还烧了无数库房,昭阳气得吐血,出兵伐齐,若不是忌惮田忌与孙膑,只怕早
就打到临淄了。燕人吗?当今燕王是秦王的女婿,女婿能打丈人家吗?能救齐人的只有一人,就是大王您。敢问王上,您愿救齐吗?”
张仪一番口舌合情合理,完全打消了惠王的疑虑。
咚的一声,惠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道:“休想!”
“父王,”魏嗣接道,“我们也出兵吧,好事不能让秦人占完,是不?”
“怎么出?”惠王看向他。
“依儿臣之意,我们也出兵五万。秦人打秦人的,我们打我们的。嗯,不对不对,我们为秦人做个底,秦人打前阵,我们打后阵。秦人打赢了,我们管理秦人占下的城池;秦人打不赢,我们也好接应。”魏嗣抛出他的算计。
惠王闭目有顷,看向张仪:“张爱卿,你意下如何?”
“臣听王上!”张仪把皮球推回去。
惠王又想一时,看向魏嗣,断然说出二字:“不可!”
“为什么呀?”魏嗣急道。
“秦人出兵就是秦人出兵,有好处,自也该秦人去得!”惠王转向张仪,思虑已定,“张爱卿,秦人远道而来,慰劳一下也是该的,万不可殷勤过头,反给人家添乱哪!”重重地打个哈欠,现出困意。
“臣告退!”张仪、魏嗣起身,揖退。
出宫之后,魏嗣颇为郁闷。
“张相国,”魏嗣叫住走在前面的张仪,“你说,王上为什么拒绝出兵,将所有好处白白让给秦人?”
张仪顿住步,扭头,盯住他,良久,苦笑一声,未置一词,转个身,大踏步走去。
“张相国——”魏嗣紧追两步,见张仪没有停下的意思,也就放慢脚步,闷头回到他自己的东宫。
这个宫原本是太子申的。在太子申殁后,宫中的一切,除去夫人与几个育有孩子的嫔妃之外,全部被他接管了。
主宰东宫的却不是他的原配夫人,而是天香。
自从陪他嗅了一路尸臭之后,侍妾天香的地位扶摇直上,只差被正式任命为夫人了。
“殿下,”天香一身睡衣迎上来,半是嗔怪,“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叫人家好等呢!”
“你说,”魏嗣一脸火气,“父王为什么听不进我的忠言?”
“父王怎么了?”天香赶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宽衣解带。
魏嗣将宫中之事详述一遍。
“你呀,”天香笑道,“看来是永远也算不过父王了!”
“咦?”魏嗣看向她。
天香如对待孩子一般将他扯进浴室,按进早已备好的大浴盆里,用一块粗麻布为他搓背:“我问你,秦国与齐战,会是什么结果?”
“这还用说,秦人肯定胜呀!”魏嗣应道。
“好吧,”天香停手,“秦人若胜,能有什么好处?”
“这……”魏嗣真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秦人的战利品无非是金银财富,土地女人。”天香分析道,“齐人如果败了,金银细软能留给秦人吗?他们或藏起来,或毁掉,是不会留给敌人的。齐地所产,无非是粮食与盐。秦人缺粮吗?关中是粮仓,还有蜀粮可以接应。反观齐人,粮食倒是紧巴。至于食盐,秦有巴盐,
吃起来远比齐盐好。至于能生娃子的女人,秦国多得是,秦国差的是男人,是能种地会打仗的男人!可齐国的男人秦国敢要吗?秦国唯一敢要也想要的是土地,可齐地与秦远隔万水千山,秦人能背回去吗?”
魏嗣睁大眼睛。
“秦人如果胜了,土地、女人、盐巴……父王算准了,所有好处,没有去处,全部都是魏人的。既然都是魏人的,父王急什么呢?”
魏嗣长吸一口气。
“我再告诉你,父王盘算的远不只这些。”
“还有什么?”魏嗣急问。
“还有泗下诸国,尤其是宋国。如果秦人把齐人打败了,宋国也是你们父子的,秦国拿不走一寸土地!”
“是哩!”魏嗣一拳砸进水里,溅起数根水柱,将天香的衣服打湿了。
“再说,”天香白他一眼,“秦国若是打败了呢?”
接到旨令,司马错将巴蜀事项一一交代给魏章,昼夜兼程,由汉中地经由终南山栈道驰回咸阳,直入宫城。
惠王正与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车卫国几人谋议远征之事。几年不见,车卫国已经身心壮实,受命领军一方了。
“王上,”司马错开门见山,盯住秦惠王,“是您要远征齐国吗?”
秦惠王没有回他。
司马错得不到解,看向公子疾,见他也没说话,转向甘茂。
甘茂摊开两手,苦涩一笑。
“是相国!”公子华憋不住了。
听到是张仪的主张,司马错心里咯吱一声,吸进一口长气。这些年来,真正让司马错服气的上司只有两个,一个是商君,另一个就是张仪。至于苏秦、公孙衍等,在司马错眼里皆是大才,也仅此而已。
“相国大人?”司马错看向公子华,一脸不解,“他为什么要伐齐?”
公子华朝惠王努一下嘴。
司马错看向惠王。
“司马将军,”惠王开口了,盯住他,“你且说说,为什么不能伐齐?”
“天哪!”司马错哭丧起脸,“王上您……”
“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怎么能放着巴蜀不管,而要穿过崤塞,越过韩、魏、泗下,冒着楚、赵风险,远征与我们向来无涉的齐国?”
惠王的头歪着,半是眯眼,半是笑。
“正是,正是!”司马错叫道,“我们从未东征过呀!”
“司马将军,”惠王敛起笑,神色严肃地盯住司马错,继而转盯公子华三人,声音凝重,“正是因为从未东征过,我们才要征齐!”
握紧拳头,晃有几晃,“大秦的拳头,也该向山东亮亮了!”
几人感到的不是振奋,而是震惊,面面相觑。
“司马将军,”惠王伸脚,将眼前几案推到一边,在腾出的空地上摆出几册竹简,顺手解下腰中佩剑远远地摆在一侧,指着竹简,“这儿是山东列国,”指剑,“这儿是我等秦国,”再指竹简,“几百年来,山东列国自视为文明之邦,视我——”看剑,“为虎狼蛮戎!”解下腰带,将所有竹简围起来,形成一个圈子,“今有周人苏秦合纵列国,形成一个水泼不进的圈子,专以我大秦为敌!”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嚓地刺破腰带,扎进一捆竹简,“相国张仪以身许国,只身连横魏室,犹如在这圈里插入一把利刃!”扫视众人,“然而,先是桂陵,再是马陵,最后是襄陵,魏国一败再败,”用短刃挑断竹简上的绳子,“魏室气泄,魏王气馁,张相国撑不住了,我们再不出手,”将短刃抽回,将刺破的腰带结牢,“苏秦就会逼来,魏国就会重入纵亲,山东就将再度成为一个圈子,张相国数年心血就将毁于一旦,”指长剑,“我大秦若想再入山东,就将是遥遥无期!”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遥遥无期啊,诸位爱卿……”惠王的声音再度响起,字字沉重。
一切无须再说,司马错几人相视一眼,呼吸加重。
司马错打破沉重:“王上能给我多少兵马?多少粮草?”
“你想要多少?”惠王反问。
“二十万锐卒,粮草须支一年!”
惠王摇头。
“十万,粮草八个月!”
惠王再度摇头。
司马错震惊:“王上,这是最少的数了!”
“寡人只能许你锐卒五万,粮草三个月,且这些粮草中的大部分是在三个月之后才能运抵!”惠王淡淡说道。
“王上?”司马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大。
“呵呵呵呵,”惠王轻笑几声,“瞧把你吓的!”伸手扯回几案,重新摆正,将腰带束上,“你以为真让你打呀?做个姿态给列国看看而已!”
“啊?”司马错的嘴张得更大了。
“司马将军,”惠王盯住他,“秦国一兵一卒,皆是寡人心肝,寡人是不会轻易涉险的。然而,一如方才所言,情势逼人,寡人已无退路,唯有远征。先穆公不顾众臣所谏,一意远征郑国,结果是全军覆没。寡人今又远征,实为迫不得已。好在今非昔比,有强魏在我一侧,崤塞无虞,赵不敢动。有函谷、陕、焦在我手中,可直逼宜阳,韩不敢动。楚有项城之仇,亦必不肯援齐。将军的唯一对手,只有齐人,而齐在孙膑、田忌之后,已无良将。将军只管大胆用兵,长驱直入,在齐国临淄城下小胜一场,齐王必会服软,那时,将军就使人与其讲和,割他几座城池以安抚魏王。”
“如果齐王不肯服软呢?”司马错问道。
“也是见好就收!”惠王显然想过这个,“总之,将军此番出征,不为灭齐,不为战胜,只为张扬军威,壮魏室一个胆子,吓唬一下齐王,顺便也探一探山东列国的底气,可以叫作试征!”
司马错闭目良久,睁眼,盯视秦惠王,一字一顿:“王上,臣以为不可!”
“哦?”惠王倾身,目光逼视。
“君无戏言,军无试征。战争不是演戏,出征必为战胜。王上要么不出兵,要么必为战胜,否则,”司马错趋前,跪叩,字字铿锵,“臣冒死罪求请王上另选试征之将!”
依照秦法,不从君命即为死罪,且株连九族。司马错竟然冒此死罪拒不从命,实出惠王意外。
惠王闭目。
气氛死一般凝重,只有几人一气接一气被刻意压抑住的呼吸声。
“司马错!”惠王陡地睁眼,盯住司马错,厉声喝道。
几人皆吃一惊,无不看向惠王。
“臣在!”司马错再叩,声音低沉。
“嬴疾、嬴华、甘茂听命!”
公子疾三人皆起身,叩首:“臣听命!”
“拟旨,”惠王看向内宰,“齐王无端兴师伐我约国,以阴计杀我约国魏国太子,又以强力夺我亲国燕国十城,是为不义。寡人应约国魏王、女婿燕王之请,出锐卒五万,替天行道,讨伐不义,特此诏命司马错为东征主将,嬴华、车卫国为副将,择吉日引军东征,与齐决战!钦此。秦王嬴驷。”
司马错、公子华、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诏命甘茂司粮草,备军五万于函谷关,一是接应前方,二是筹备伐韩,只待韩国援齐,即出兵宜阳,取之!”
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劳苦你走一趟燕国,顺便过道郑城,给韩王捎个口信,就说他的御妹,秦国夫人,近些日想他了,睡梦里念叨他呢!”
公子疾叩首:“臣受命!”
秦国伐齐,事情虽大,却没魏嗣什么事。朝中大事仍由魏惠王决断,支应秦国是张仪的事,三军也各有将帅,留给魏嗣主宰的只有一事,就是他的十几个嫔妃,其中有几个是从前太子申府中截留下来的。
魏嗣是个情种,天生肾好,每天都要御女数人,即使房术功夫了得的天香也受不了他,由着他胡闹,有时甚至让身边宫女(多是黑雕)替她应差。
男人总是要尝鲜的,魏嗣对身边的女人渐渐乏味,脑海里时不时地闪出赵姬来。
赵姬却不属于他。
这日卫国太子到他殿中造访,魏嗣使其内宰传乐坊令舞乐款待,点名赵姬领舞,结果是其他人来了,赵姬没来。魏嗣问罪,乐坊令回奏说,赵姬是王上嫔妃,要赵姬领舞须禀报毗人,奏请惠王恩准。乐坊令禀报过了,但毗人认为不合宫礼,未予奏报。
魏嗣把毗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心头欲火愈加烈了。得知赵姬每天上午都要到后花园中对着湖水练嗓,魏嗣窃喜,支使得力宫人将她请入一处僻静院落。
在毗人治理下的后宫一向太平,赵姬更以为是王上召请,丝毫未加怀疑,大步入院,趋步入堂。
候在堂中的是魏嗣。
不及赵姬反应,与她同行的宫人将她朝前一推,顺手关上房门并院门。
赵姬惊呆了。
面对坐在主席位上的魏嗣,当今太子,未来魏王,赵姬既不敢动,也不能逃,唯有扑通跪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站起来,舞一曲!”魏嗣举起案上的酒爵。
赵姬却站不起来。
“来,本宫扶你!”魏嗣起身,走到她跟前,将她揽腰抱起。
赵姬挣扎,声如莺啼,不过是在真的啼泣:“殿……殿下……不……不能啊……”
魏嗣不再顾及她的挣扎与声音,抱着她走进偏房,搁倒在早已备好的软榻上。
得知秦国出兵伐齐,稷下令田文乐了。
消息是从寄住在稷下的小说门里传出来的。小说门堪称是稷下消息最灵通的门派,先生姓风,在来稷下之前叫风子,立门之后称为风先生。风先生门生极多,单是身边就有七十二位,散在列国的不计其数,多是说唱艺人,耳目最灵,专靠收集天下故事为生,偶尔也做些阴阳之事,为人卜吉凶、看风水,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受欢迎的人群。
自然,风先生也是稷下令田文府中常客。
当风先生煞有介事地讲出秦国磨刀霍霍、行将远征齐国时,田文“哈哈”长笑数声,根本没有当回事儿。
晚上家宴时,田文将风先生之言当作笑话讲给了父亲田婴。
田婴却不敢当作笑话。
“苏子可在?”田婴支走风先生,转问田文。
田文摇头。
“苏子哪儿去了?”田婴震惊。
“去邯郸了。他的管家使人叫他,好像是有急事。”
田婴几乎是从席位上弹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
“几时走的?”田婴顿住步子,盯住田文。
“三日之前。”
“使快马赴赵,这就安排,请苏子速回!”田婴吩咐。
田文匆匆安排去了。
田婴坐回席位,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展开,凝视,头上汗出。
“来人!”田婴袖起密函,朝外面叫道。
家宰进来。
“备车,入宫!”
齐宣王久久凝视密函,上面没有落款。
宣王将密函放下,抬头:“何人所写?”
“是臣的一个门人,两个月前,臣使他扮作盐商,前往秦地做生意,此函是他派专人捎回来的。”田婴应道,“臣刚刚收到,未及斟酌,就又听到稷下小说门的传闻,是以不敢怠慢,迅即入宫奏报!”
宣王重新拿起密函,盯住它看。
“臣辨过了,是他的字,不会有错!”田婴道。
宣王的手微微颤抖。
“我们两番出兵,把魏国打趴下了。魏国的相国是张仪,听闻不久前此人奉命使秦,应该是他搬来的秦兵!”田婴接道。
“婴弟可有良策?”宣王盯住田婴。
“外务之事,非苏秦不能解局。臣弟得知此情,使人寻他,不想他在三日前赴赵国去了。臣弟使快马追他,或能在他渡河前赶上。如果不出意外,旬日之内他或能回来。”
“他回来能有什么用?”宣王一脸忧愁,两手按住额头,“常言道,兵来将挡,眼下缺的是御敌之将啊!”
“臣弟所忧亦是此事!”田婴应和,“要是孙军师不走,该有多好!”
“唉,还说这些做啥?”宣王轻叹一声,“依你之见,谁可以带兵?”
田婴连说三个名字,皆被宣王否定。
“要不,就让稷下令田文带兵吧?”田婴言语试探。
宣王没有应声,似是没有听见。
“田文虽说没有带过兵,但也跟从孙军师、田将军有过历练。再说,他结交甚多,稷下人才济济,也都认他,若是由他带兵,至少能做到知人善任。”田婴继续推荐。
见田婴绕来绕去,只为推荐自己儿子,宣王忍不住了,半是奚落:“相国以为是伐滕吗?是御宋吗?”加重语气,“统统不是,是虎狼之秦杀上门来!”
“臣……”田婴面色尴尬,“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了。”
“有一个人,”宣王几乎是脱口而出,“田忌!”
田婴苦笑一下,看向远处。
“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宣王盯住田婴,“秦王伐我,必用司马错为主将。在寡人心里,能敌司马错的只有一人,就是田忌!”
“臣弟也想过田将军,”田婴接道,“只是,经过邹相国两番折腾,田将军的心伤透了,不会回来的!”
“来人!”宣王叫道。
内宰进来。
“使人入楚,无论田忌身在何处,都要给寡人带回来!可转禀田将军,无论他要求什么,寡人全都答应,条件是,他必须回来!”宣王下达旨令,语气沉重。
因赵相肥义所请,也因在齐时间过长,苏秦有点儿想邯郸了,吩咐车马加快脚程,不过三日就到了宿胥口。
也是合该有事。这日宿胥口偏巧起了风浪,所有摆渡皆停。苏秦要求赶路,飞刀邹好说歹说,出高价寻到一个船家,刚刚踏上渡船,风刮得更大了,掀起滔天巨浪,且是顶头风。船工撑出数丈,船体剧烈晃动,在水中打转,马匹受惊,大声嘶鸣。船家死活不肯涉险,撑回码头。苏秦也不好逞强,只得在宿胥口寻客栈住下。
风却一直刮,时大时小,次日竟还下起暴雨来。风雨肆虐三日,于第四日停歇。苏秦他们刚要起渡,田文的家臣快马追到。家臣呈上田文的亲笔书信,说是情势危急,主公请他速回临淄。
苏秦的心揪起来,眉头拧成两只蜈蚣。
考虑到宿胥口是再好不过的信息收集地,苏秦让田文家臣先回齐国复命,说他随后就到。之后,苏秦吩咐返回客栈,使飞刀邹打探情势,自己关门闭户,静心思索应策。
傍晚时分,墨者陆续传来音信,秦国五万征卒已过虎牢关,正在向魏境进发。
毫无疑问,秦人不远万里强征东齐,这是一步匪夷所思的险棋,且也一定是出于张仪之谋。
张仪何以走出这步险棋呢?难道是他无子可下了?
恐怕是。
连横魏国之后,张仪密结庞涓两番折腾,先伐赵后征韩,不料尽皆折戟,且挫败他的皆是齐国。在襄陵陷落之后,于魏而言,向齐报复的机会完全丧失,魏王也必对张仪心存疑虑。张仪求请秦国出面,更多是出于维护他在魏国的地位。
显然,张仪也选择了一个极好的时机,齐宫立新,权臣内乱,三军无首,粮草无继,国库也在与魏国的两番大战之后损耗殆尽。换言之,齐国打不起仗了,齐国也打不动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一对一,秦国稳操胜券,因为齐国技击原本就不是大秦锐卒的对手,且没有筹策之将。于齐人而言,唯一的机会是等待援兵。谁是齐人的援兵呢?纵亲列国。纵亲国中,魏人肯定不是。余下四国是楚、韩、赵、燕。楚人吗?抑或是韩人、赵人、燕人?苏秦闭目,一个一个地思考,再一个一个地排除。
思来想去,齐国真还没有合适的帮手,即使有,张仪也一定会将之先行斩断,否则,他不敢也不会来走这步险棋。
就眼前形势判断,张仪完全拥有这个能力。楚人记恨项城,必乐观齐难,不会施以援手。齐国救过赵,赵人最有义务救援。但张仪早已结好中山,在魏与中山的南北夹裹下,赵国动弹不得。
能救援也应该救援的只有欠下齐国大情的韩国,且它又刚好卡在秦人东征的要冲。
关键是,韩王敢吗?
天色微明,一个概念油然而生。既然张仪敢走险棋,他苏秦为什么不敢?
苏秦分别写就几封密函,让飞刀邹使墨者分别转呈韩国公孙衍、赵国肥义、楚国陈轸三人,掉转车头返回临淄。
受命之后,司马错、车卫国紧急动员,选将调兵,筹备出征,公子疾、公子华则先行一步。公子华通知分散于列国的所有黑雕,将他们分作六个大组,分别配合东征行动,自己亲至魏国会合天香,于大梁城内设立黑雕分台,居中指挥。
与此同时,公子疾率领一支逾百人的使团车马,旌旗招展地越过周地,直入韩境,觐见韩宣王。
递呈国书与礼品之后,公子疾将秦惠王的口谕一字不落地复述给韩宣王,请求他允准秦卒借道伐齐。
韩宣王收下国书,安顿好秦使入驻馆驿,急召公孙衍与公仲入宫议事。
二人也已晓得所为何事,尤其是公孙衍,几天前就已接到了苏秦的密函。
“王上,”公仲直抒胸臆,“不知怎么的,一说到借道伐国,臣就会想到虞、虢之事。唇亡齿寒,虞公借道,终归落了个亡国断祠,臣早晚想起来,背脊骨都是凉的!”
公仲没有明说反对,但言外之意是显然的。
韩宣王看向公孙衍。
“王上可以借道。”公孙衍喝一口手中的酒葫芦,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
身为国相了,公孙衍仍旧是葫芦不离手,时不时就喝上一口。
“哦?”韩宣王身体趋前。
“王上可知不借道的危害吗?”公孙衍再喝一口,放下葫芦,盯住宣王。
“请爱卿详解!”
“若不借道,王上可有三大险处!”公孙衍侃侃说道,“其一,借道伐国,自古有之。既然事不关己,王上有何理由不借呢?其二,韩地与齐地远隔山水,韩地与秦地却是相傍相依。宜阳之南就是商於谷地,宜阳位于洛水之侧,洛水上源是上洛,今为秦人所有,宜阳之北是焦、陕、曲沃,焦、陕、曲沃之西是函谷道。函谷道在秦人手里,焦、陕等在秦之盟友魏人手中。其三,秦人早对宜阳铁炉垂涎三尺,正愁没个借口呢!”
韩宣王打个惊战,看向公仲。
公仲也是一凛。显然,他没想到这么多。
“王上若肯借道,却也有三大益处。”
“哪三大益处?”宣王眼睛大睁,急不可待了。
“其一,成全秦人,封住他的口;其二,不得罪魏人;其三,坐山观虎斗,不定还能捡到什么宝贝呢!”
“什么宝贝?”宣王追问。
“大则虎尾、虎腿,小则几颗虎牙,最不济也可捡拾几撮虎毛!”
宣王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吁出。
“敢问相国,”公仲问道,“秦、齐若战,谁能取胜?”
“这个嘛,”公孙衍拿起葫芦,指指天,“要看天老爷喽!”连喝三口,“就战而言,无外乎三种结局,其一是秦胜,其二是齐胜,其三是皆不胜。”看向宣王,“就三个结局来说,无一不利于韩呢!”
“秦胜也利?”宣王听不懂了。
“利呀!”公孙衍应道,“劳师袭远,必旷日持久。持久之战,兵器粮草必定吃紧,单是辎重这笔生意,王上想不赚钱也是难哪!”
“要是他们不打呢?”宣王眉头微凝。
“不打更是好事呀!”公孙衍笑了,“天下苍生少些屠辱,王上难道不高兴吗?”
“哈哈哈哈,”韩宣王长笑几声,竖起大拇指,“听相国论事,真叫个痛快!”
昭阳是在秦卒跨过虎牢关之后才从韩人口中得知秦国伐齐的事。
昭阳初时不信,以为是韩人谣传。当细作探知秦国锐卒五万、战车千乘并大量器械辎重已经浩浩荡荡地路过郑城,开往大梁方向,昭阳始知所传不虚,哈哈哈哈长笑几声,使人召请陈轸谋议。
“敢问大人是何应对?”陈轸听完情势介绍,冲昭阳问道。
“这个……”昭阳吧咂一下嘴皮,“不是正在与陈兄谋议吗?”
“轸晓得大人已有定策,说出来吧!”陈轸吃准了他。
“好吧!”昭阳拿出列国情势图,指图解道,“秦军东征,劳师袭远,必出全力,就算只出五万人,单是辎重就得另出五万人。齐无良将,不敢硬战,最明智应策当是坚壁重垒,闭门不战,待秦人气竭。若此,秦、齐必成僵持。秦、齐僵持,大不利于秦,秦必攻坚。攻坚必恃力,是以秦王会加派兵力,砸实前方。前方越实,后方越虚。在下之谋是,趁秦人后方虚弱,我可出重兵一举收复商於!”
啪啪啪,陈轸轻轻鼓掌,嘴角却是莫名一咧。
“陈兄?”昭阳盯住他。
“看来大人是铁心要帮齐人的了!”陈轸的咧化作笑。
“在下怎么会是帮他呢?”昭阳气恨恨道,“项城的闷气我还没出呢!”
“秦人千里远征,必全力以赴,头与屁股不能两顾。大人乘人之虚,踢人屁股,这不是在帮齐人的忙吗?”
“齐人管我屁事!”昭阳辩解,“秦人占我商於,逼我郢都,在下睡不着呀!今日予我这个机缘,千载难逢呢!”
“睡不着觉的当是大楚之王,怎么能是大人呢?”
“陈兄,你……”昭阳猜不透了,直直地盯住他看。
“轸以为,”陈轸和盘托出他的盘算,“商於是战略要冲,于楚来说,一定要收复。以大楚之力,以大人威势,如果大人真正想收,收复它也不是难事。不过,何时收复,怎么收复,由何人收复,于大人,于昭门,可就关系重大喽!”
听到关系昭门,昭阳沉不住气了:“快说,关系何在?”
“商地诸邑是先楚王送给秦室的礼品,於地诸邑是商君从景氏口中夺去的,与大人你,还有你们昭氏,八竿子也是打不着。大人心心念念收复商於,收复回来也是人家景氏的地盘。既然是景氏的地盘,就当由景氏去收,大人您急个什么呢?”陈轸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
啜一口。
“陈兄是说——”昭阳抛砖引玉,盯住他,候他接话。
“就眼前大势,秦国堪称是西部恶虎,齐国乃东方雄狮。一虎一狮,先河西,后马陵,接力按倒了魏国这头笨牛。唉,老魏王这头牛是够笨的,因为他长的是一颗猪的心,伤疤未好就忘了疼,今又听信张仪这个长舌骗子,为虎作伥,促成虎狮斗这场天下大戏。既然是一场天下大戏,大人为什么不像在下一样,拿个厚草垫,寻个好地儿,摆上一盏茶水,摇个芭蕉扇儿,美美实实地看一场热闹呢?”陈轸再啜一口。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昭阳听进去了,沉吟良久,笑道:“陈兄看场热闹倒是不错,让在下这个舞枪弄棒的粗人也看热闹,真还憋不住痒呢!”倾身,压低声音,“陈兄,依你所断,这场热闹的结局,是虎咬过狮呢还是狮子咬败虎?”
“这个得看天意了!”陈轸指指空中,诡秘一笑,“大人可请大巫占一卦。”
“呵呵,”昭阳坐直身子,和他一个笑,“若请大巫就轮不上在下喽!不过,陈兄也不能让在下一直看戏吧?再说,这么大个事儿,大王又会怎么想?大王若是问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楚王所想当与将军一样,收复商於!”
“若此,在下如何应对?”
“轸已讲白了呀,平心静气,观虎狮之斗。若是虎胜,楚人可出项城之气;若是狮胜,大王可起精锐之师,在老虎屁股上咬它一口,收回商於。”
昭阳兴奋了,盯住陈轸:“如果都不胜呢?”
“那就欣赏一场谁都不胜的好戏喽!”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一声长笑。
“听说郢都发生一件大事,怕是大人要笑不出来喽!”陈轸瞥他
一眼,啜茶。
“何事?”昭阳吃一惊,敛住笑,盯住他。
“郑克的女儿郑袖被靳尚献给大王,说是大王形影不离了!”
“那又怎样?”昭阳显然晓得此事,冷冷一笑,“一个女娃子能奈我何?”
“好吧!”陈轸斟茶,将一盏推给昭阳,“来,我俩喝茶。”
在向陈轸问策之后的第三天,昭阳接到怀王召请,由项城驰往郢都。
因有陈轸的提醒,昭阳没有着急入宫,而是先回府中,召集族人问询宫中诸事,尤其是郑袖。楚国后宫甚大,单是别宫就有十几处,几乎每天都有民间女子被选入宫,因而族人中谁也没有将一个入宫女子当回事儿。昭阳问询几句,见一切正常,也就放心,于翌日晨起早朝辰光入宫觐见。
昭阳请求觐见时,怀王正在听琴,是郑袖在弹,琴声呜咽。
许是命运作怪,昭阳选了一个最不该选的日子,襄陵城破一周年,也是郑克父子阵亡周年忌日。
这个日子别人不会记得,即使昭阳也早忘了,但郑袖记得。
非但记得,且是铭刻在她的心上。
早在凌晨时分,鸡还没叫,郑袖就在被窝里哭起来了。怀王被她哭醒,仔细看她,见她仍在熟睡,晓得她是做伤心梦了。
怀王恶作剧起来,不去叫醒她,只在边上观看,希望听到她的梦话,好在她醒时打趣她。但郑袖只是哭,没完没了地哭,眼泪打湿半个枕头,却没一句梦话出来。
怀王大为失望,遂起身穿衣,走到户外练剑。
怀王练有半个时辰,一头大汗回来,见郑袖仍在睡,眼角仍有泪水,且是新流出来的。这就奇了,怀王把她扳起来,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显然,郑袖早就醒了。
晓得是怀王,郑袖翻个身,将脸埋进他的腿窝子里。
“袖,”怀王轻轻拍她,“说说,做啥伤心梦了?”
“忘了。”郑袖喃声。
“想起多少是多少,说给寡人听听!”怀王鼓励。
“臣妾真的忘了!”郑袖应道。
“那……给寡人笑一个。”怀王将她翻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郑袖非但没笑出来,反倒流出泪水。
“袖?”怀王觉得不对了。
“王上,”郑袖挣脱开,走到一边,拿起她带进宫中的琴盒,“臣妾为您弹一曲,好不?”
“弹吧!”怀王坐在榻沿上,盯住她。
郑袖走到琴架前,坐定,抚琴不动,看向怀王。
“弹呀!”怀王催道。
“臣妾斗胆,请王上坐到席位上听!”郑袖求请。
怀王这才觉得失礼,走到席位上,正襟坐下,吩咐宫女点燃几炷香,闭目正念。
郑袖奏琴,奏的正是那日她在襄陵城门楼上所奏的乐音。
郑袖边奏边哭,泪水淌下来,一滴接一滴,滚落在琴弦上,再被震颤的琴弦激飞。
怀王听傻了。
怀王是个知乐的人,但郑袖所奏完全没有曲谱,只有悲怆与绝望。
郑袖弹出的不是琴,是她的心,是她的泪,是她母亲、她父亲和她哥哥的血。
怀王听哭了。
郑袖一直弹,一声声,一遍遍,从太阳升起到日高三竿,一直没有停下手指。
怀王一动没动,泪目,恭听。
早朝的时间到了。
早朝的时间过了。
众臣等不到怀王,使靳尚去请。
靳尚随从当值内臣来到后宫,远远听到这悲怆的琴声,晓得是郑袖弹的,也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靳尚紧步趋进。
郑袖仍在弹,怀王仍在听。靳尚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使当值内臣转告朝臣休朝,自己守在门外,一是防止外人打扰二人,二是防止郑袖因伤悲而过早讲出襄陵之事,反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