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

第117 章扮巫阳屈平招魂 查乌金大王动怒

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屈平的心底油然升起,使他不由自主地顺从她的脚步,与她手拉手在台上跳起来。

巫乐再次响起。

屈平显然已经忘记招魂的事了,顾自与她伴跳。

白云松开他的手,向南天长啸一声,放声吟出:“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天哪,白云是在接吟他方才的招魂辞。

屈平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转向西天,长啸一声,接吟:“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蠭若壶些。五谷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白云转向北方,长啸过后,接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众人有识者已经听出,屈平与白云是在分别吟唱天下四方(东南西北)的苦厄与劫难,劝告在外游荡的魂灵,任何一方都不是可投之地。

乌云渐渐退去,天空变得湛蓝,星光现出。

但没有人在意头顶的星光,所有目光全都盯在招魂台上的巫阳与凭空冒出来的美丽巫女身上。

天下四方吟完,屈平接吟上苍也是不可去之所:“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兮,往恐危身些……”

白云随即吟出地下幽都更不可投:“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兮,恐自遗灾些……”

六合之内皆不可投,游魂该去哪儿呢?

屈平吟出一处所在:“魂兮归来!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宎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

白云接吟:“魂兮归来!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兰膏明烛,华容备些……”

这是人间仙境啊!

这么好的去处又是哪儿呢?

答案不言自喻,是荆地,是郢都。

郢都之地所拥有的不仅仅是景美物华,还有灯红酒绿,美女韶华。

屈平与白云向天招手,同声勾引:“魂兮归来!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姱容修态,絙洞房些。蛾眉曼睩,目腾光些……”

众工祝齐声唱道:“魂兮归来——”

这一声唱过,夜空里现出一道精光,瞬息而逝。

是一颗流星从北方的夜空里划过。

“快看,流星!”人群中不知是谁叫起来。

众人纷纷抬头看天。

更多的精光划过夜空,嗖嗖嗖地飞越夜空。

屈平神情激动,面向西北,仰天召唤:“魂兮归来——”

白云亦张开双臂,向天呼唤:“魂兮归来——”

众工祝齐声:“魂兮归来——”

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伸手向天,齐声召唤:“魂兮归来——”

大巫祝传令,所有的招魂幡摇动起来。

天上流星更多,无数道精光由四面八方的夜空里飞划而过,转瞬即逝。

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就是四散飘浮的英灵,受到亲人的召唤,不远万里归来,隐没在各色旗幡上。

看着万众欢腾的场面,景翠满脸是泪。

景翠悄悄地站起来,离开他身边的将士们,一步一挪地走向远处,隐没于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景翠走到野外,走到一棵他早已选中的老树下。

景翠解下腰带,搭在枝桠上,挽出一个套。

景翠钻进套索,蹬倒垫石。

一连串动作,景翠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儿拖沓。

就在景翠挂在枝上作最后的挣扎时,一路尾随而来的两道黑影飞步赶到。一人掷出飞刃,割断套索。

景翠扑嗵落地。

一轮弯月挂在西天,月光下,映出靳尚和屈遥的脸。

招魂台上,屈平精心准备的招魂辞全部吟完,天上的流星也少下去了。

一袭白衣的白云跳着跳着,拣起她的令幡与铃铛,跳向舞台的边缘,隐在一个暗处,纵身跳下高台。

招魂礼仪进入下一节,庙尹上场,邀请所部将军或军尉登台点名,以免遗漏。

不及众将军上场,也不及摘下面具,屈平朝庙尹拱个手,循着白云隐去的地方纵身跳下。

屈平看到了那道白影,她正在寻找什么。

白影提起一个包裹,快步走进夜幕。

屈平紧追于后。

两个身影一白一黑,一前一后,一路追到旷野里。

弯月就要沉下去,月光依然斜过来。

白云停住步子,转身,面向屈平。

屈平走近,站在她面前,似乎这才想起头上的面具,摘下来,扔到地上。

微弱的月光洒在屈平洋溢着青春的脸上。

白云盯住他。

在她的目光逼视下,屈平有点儿不知所措。

白云扑哧一笑:“巫阳,你一路追我做什么?”

“你……”屈平反问,“为什么要跑?”

“咦,”白云叫道,“这不得寻个地儿换衣服吗?”

“是在下错了!”屈平背身,闭目,“换吧,我闭眼。”

白云瞄他一眼,动作麻利地脱光自己,打开包裹,换上原先的巴女服饰,将招魂所用的白色礼服放进包裹,冲他叫道:“好了。”

屈平转过身,见面前站着一个巴女,愣怔一下,冲她拱手:“巫阳诚谢上仙施法驱云,为英烈招魂!”

“哦哦,没想到你是追来诚谢的呢!”白云给他个笑,抱拳还礼,“是的,本祭司施法,向来是要收谢礼的。敢问巫阳,拿什么作为谢礼呢?”

“你是祭司?”屈平先是惊愕,继而恍然有悟,“是了,是了,上仙当是巴地祭司了!敢问祭司,司祭何方大神?”

“司祭何方大神是本祭司的事,这已半夜了,巫阳要给什么谢礼,就快拿出来,本祭司还要……”生生将“寻个歇处”咽下。

“这……”屈平迟疑一下,“敢问祭司,在下当以何礼致谢?”

“哟嘿!”白云瞪大眼睛,“你这人倒是成趣,你去问问天下,哪有致谢的问受谢的谢以何礼?”

“是了,是了,”屈平失语,摸摸身上,穿的依旧是巫阳服,没有带钱,尴尬地笑笑,抱拳,“在下走得急些,身上竟是没带谢礼,也无可酬之物。如果祭司不嫌弃,可随在下回到招魂台,在下必以重金相谢!”

“重金?”白云瞪大眼睛,“什么是重金?”

“就是很多金子。”

“嗬,”白云两手一摊,“道是什么呢,原来是很多金子。只是,本祭司不置房,不置地,要很多金子何用?”

“这……”屈平挠头,“敢问祭司,不收金子,要在下如何致谢?”

“哦,对了,”白云盯住他,“你说你有好多金子,这些金子都是你的吗?”

“不是。”

“咦,不是你的,你怎能拿来谢我?”

“在下可奏请大王,从大王处支领谢金,再来谢你!”

“你是何人?”白云心里一动。

“在下屈平,字原,楚宫文学侍从,今奉王命为战殁英灵招魂!”屈平自报门户。

“屈平?文学侍从?”白云闭目有顷,抬头,盯住屈平,缓缓吟咏,“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屈平大奇:“你能吟出此诗?”

“可是你写的?”白云盯住他。

“惭愧,惭愧,”屈平抱拳,“是在下十三岁时习作,今日看来,稚嫩了!”

白云似是没有听见,顾自闭目吟道:“……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屈平感动了。

“你真是写作此诗的屈子?”白云吟毕,两眼直逼,似乎他在说谎。

“我这……”屈平现出个苦笑,两手一摊,“该怎么来证明自己呢?”

“嘻嘻,”白云调皮一笑,“是屈子就不必自证了。这样吧,本祭司初次下山,人地两生,屈子欲致谢礼,就给本祭司一个宿处,几顿饭吃,如何?”

屈平压抑住心头激动,伸手礼让:“祭司大人,请!”

得与帮自己大忙的恩人同归,屈平兴甚至哉,引领白云回到招魂台边,听见几个将军仍在台上一个接一个地吟咏勇士们的英名。

屈平寻到大巫祝,刚为白云安顿好宿处,屈遥就来请他。

二人走进景翠的大帐,见靳尚也在。

帐中,景翠复盘,将他的战略、战术与东、西二路呈送的战报一一详述一遍,长叹一声,苦笑:“唉,翠自幼好战,戎马一生,历战无数,多是败绩。垂暮之年,蒙王恩施遇,翠受命征秦,精心筹备,悉心谋局,誓言收复商於,雪我大楚大耻,不想却……”看向远处,良久,“翠欲以死谢罪,岂料靳大人这又……”

“景将军不可多想,”靳尚拱手,“是屈将军禀报大王,大王使在下来请将军,说有大事谋议!”

翌日上午,靳尚与景翠、屈平一行人马由荆门直驱郢都,入城已是傍黑。

鉴于屈平只是文学侍郎,不便参与军政,靳尚只带景翠、屈遥先一步入宫觐见。屈平则载白云回到他那个位于城外南郊的草庐,将她安置妥当,方才驱车入宫,欲就招魂事回谢王命。

靳尚入报时,怀王刚刚用过晚膳,坐回案前,负责后宫事务的宫正入见,奏请是夜该由何妃侍寝。

怀王随便指点一个,打发走宫正,旨令宫尹:“有请景将军!”

俄顷,景翠在前,靳尚、屈遥跟后,趋入宫门。

景翠自缚其臂,负荆袒肉,入宫门后膝行至王案前面,叩首至地:“辱命之臣景翠叩请死罪!”

“上官大夫,”怀王瞄他一眼,转对靳尚,“为景将军松缚!”

靳尚解去景翠的绑缚。

“唉,”怀王轻叹一声,“此战失利,过不在将军。”指旁边席位,“景将军,请!”

景翠叩首,涕泣:“罪臣……谢大王不杀之恩!”

“景将军,”怀王指指案面上的秦兵矛尖,“你晓得秦人的这款兵器是拿什么打造的吗?”

“回禀大王,”景翠应声,“战后这些日来,臣一直在琢磨秦人的兵器。就臣所知,秦人兵器是由乌金合金锻造出来的。”

“乌金合金?”怀王眯起眼睛。

“就是以乌金为主,”景翠全盘搬出田忌的分析,“添加锡、镍等金的合金,经过锻打,锋利无比!”膝行至前,指秦人兵器,“大王,秦人仅以两万之众,置于死地对抗我六万锐士,仗恃的正是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们胆气粗壮啊!我以锐士三万组锥阵冲击,将士们不是败在战上,而是败在气上。末将站在高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勇士们前赴后继,纷纷死在秦人的长矛下面。勇士们奋不顾身,战至后来,锥尖钝了,锥尖断了,锥阵变作矩阵,可勇士们仍在冲锋。然而,秦人是一排接一排,整整一百排,每杀出一排,后面一排就会自动冲出,跟后的勇士看得是肝胆俱寒啊,王上,末将——”

怀王摆手止住他,转向靳尚:“上官大夫,乌金、锡、镍我们都有,为何不制作这般兵器?”

“回禀大王,”靳尚应道,“兵器制作诸事,归右司马辖制!”

“传右司马!”怀王转对宫尹。

楚国右司马是昭阳的长子昭睢,这辰光刚好在其府中,得传飞速赶至,被当值宫吏引至内殿。

“昭睢,”怀王将楚国生产的矛头与盾牌啪地扔他面前,“你好好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你的兵坊制作出来的?”

“是由臣的兵坊制作!”昭睢细细审过,小声禀道。

“自己试一试,拿你的矛,刺你的盾!”怀王敲打几案。

昭睢一时搞不清怎么回事儿,看向屈遥。

不及屈遥解释,怀王扔过去秦人的矛头:“你再试试这个!”

昭睢拿起秦人的矛头,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再次看向屈遥。

屈遥扼要解释此番伐秦,秦人如何胜在兵器上,听得昭睢头上汗出,以乌金枪头刺向盾牌,立时洞穿。

昭睢叩首:“臣……臣……”

“不要‘臣’了,”怀王声音果决,“听旨,仿造秦制矛头,一年之内,配齐三军!”

“大王,”昭睢一时急眼,“臣……臣做不到啊!”

“咦?”怀王瞪起两眼,“为何做不到?”

“臣有两个做不到,一是乌金短缺——”

“乌金短缺?”昭睢的话音还没落地,怀王就冷笑两声,“嘿嘿,宛城到处都是乌金炼炉,寡人的乌金呢?”

“这……”昭睢失口,几乎是嗫嚅,“臣亦不知!”

“右司马的话,你们几位这都听到了吧?”怀王看向众臣,将几案震得咚咚直响,“乌金兵器,没有乌金的秦国能制,盛产乌金的大楚却制不出来,这事儿传扬出去,岂不是个天大的笑柄么?”

昭睢嘴巴翕动几下,又合上了。

“说,你的二呢?”怀王追问。

“短缺锻造技艺!”

“什么?”怀王更怒了,“堂堂大楚,几百年前都能锻出削金如泥的干将、莫邪,这还短缺工艺?”

昭睢叩首于地,不敢再吱一声。

“王上,”景翠出言开脱,“就臣所知,右司马所讲是实情。干将、莫邪是青铜合金,秦制兵器为乌金合金,二者质性不同,工艺有异!”

“哦,对了,”怀王盯住景翠,“差点儿忘了,楚地乌金大多在宛城,你是宛郡守尹,寡人这要问问你,寡人的乌金呢?”

“就臣所知,”景翠应道,“几个月前,宛地还不缺乌金呢。”

“昭睢!”怀王看向昭睢,“你说个究竟,宛地的乌金是缺,还是不缺?”

“缺!”昭睢一咬牙,脱口而出。

“好了!”怀王摆手,“昭睢,你这去吧,拿上这支矛头,找你的匠人琢磨锻造技艺!记住,寡人只给你三个月,届时琢磨不出,甭怪寡人绝情!”

“臣领旨!”昭睢叩首,拿起秦人的矛头。

“上官大夫,”怀王转向靳尚,“这就去,速查乌金下落!”转对景翠,“此战虽败犹荣,传旨,凡阵亡将士,每人抚恤金一锾,其家室免赋三年;凡伤残将士,依惯例将养,抚慰;其他将士,不记功,不记过!”

“罪臣……”景翠叩首,涕泣,“代三军将士叩谢王恩!”

“大王?”宫尹记旨,小声提醒。

“嗯?”怀王看向他。

“粗算下来,单是王师的抚恤金就不下万锾,前几日听令尹大人说,库金——”宫尹不再说下去。

“哦?”怀王吸口一气。

宫尹近前,耳语。

“发吧,不足部分,宫账支付!”怀王语气沉定。

景翠几人退出,刚至宫门,遇到由草舍赶来的屈平。

“屈大人,”靳尚心里存事,拦住他道,“辰光已经迟了,王上这在歇息呢。你干脆明日再行觐见,”转对几人,“烦请诸位随在下寒舍一叙,谋议一下乌金的事!”

离王宫最近的是靳尚府宅,见他盛邀,几人也就乐从,跟他走向靳府。

靳尚吩咐掌灯,安排饭食。

辛苦一日,大家也都饿了,待食材上来,饱餐一顿。

餐毕,靳尚赶走下人,关门闭户,敛神说道:“诸位大人,你们也都听到了,方才大王要在下追查乌金,在下晓得事儿棘手,在下也晓得,乌金之事其实你们谁都知道,只是不便说出而已。这辰光没有外人,大王也不在场,在下恳请诸位畅所欲言。在下保证,今宵的话,止于今宵,在下只是听听,即使禀报王上,也断不会讲出诸位!”

“靳大人这是什么话呀,”屈平笑笑,半是责怪,“楚国是大王的,更是你我大家的。几天前听屈遥说,此番征秦,我们是败在兵器上了。秦人使用的是乌金兵器,我们使用的依旧是青铜兵器。常言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若不利,事必不善。可如何使器利,在下是外行,今日正好借靳大人这块宝地,向诸位讨教!”

靳尚与屈平这么一唱一和,气氛也就热闹起来。凑在一起的这几个人原本不是碌碌之辈,个个胸怀大志,欲在楚地成就事业,这又让靳尚、屈平几句话一讲,无不热血沸腾,推心置腹,各将所知一一吐露。

“说起乌金,”昭睢看向景翠,“就在下所知,没有谁能比景鲤大人清楚!”

景鲤是王室工尹,掌管与协调楚国各地的工矿商贸,与昭睢合作较多。

景翠当即派人召请景鲤,这才从他口中得知秦人征购数以万计的犁铧、楚国各地商肆的犁铧皆被调往宛城的事。

这是特大案情,但事涉王亲,尤其是涉及王叔与鄂君,谁都不吱声了。

“这怎么能成?”屈平激动了,“若是在下没有记错,王命规制,凡涉及五金、皮革等物,不可私货出关!”

“屈大夫,”景鲤应道,“王命规制的五金,为金银铜镍锡,不含乌金。乌金是近些年才成气候,因而大王于前年才又新颁一命,将乌金也列入关禁。”

“这不就成了?”屈平握拳,“他们这是违禁!”

“依律没有违禁!”景鲤接道,“秦人订购的是犁铧,而犁铧是农具,不在关禁之列!”

显然,秦人与王亲,钻的正是这个空子!

几人一直谋议到天色大亮,方才各回各府。

靳尚睡足一觉,又使府人将郢都及附近所有的店肆暗访一遍,记下数据,于第三日后晌入宫,向怀王扼要禀报犁铧事件,末了奏道:“王上,就臣所查,郢都所有店肆,犁铧全部运回宛城。更可怕的是,其他乌金产品,譬如马蹄掌、牛蹄钉、铁耙齿等物,也都统统回收,运回宛城,说是要回炉铸作犁铧!”

“这这这……”怀王震惊,“他们为什么这么干?”

“听说秦人出的是三倍价!”

“大胆!”怀王一拳震几。

“王上,”靳尚轻叹一声,“如果不予制止,及至明年,莫说是制作乌金兵器,即使农人耕地,怕也买不到犁头了!”

“传旨,将他们统统押起来,重刑治罪!”

“王上,眼下还治罪不得呀!”靳尚又是一叹,“臣查过王命典制,关禁所列五金,为金银铜镍锡,乌金不在其内。乌金被列入关禁是前年由大王特别颁发的王命,但王命禁的只是乌金,没有列入犁铧。在边关那儿,乌金是乌金,犁铧是犁铧。犁铧是农耕用具,与粮食一样,是可以在列国间往来商贸的。”

“这……”怀王语塞,良久,看向靳尚,“是何人将犁铧卖给秦人的?”

“臣也不知。”靳尚低声,“臣只受命追查乌金,未曾受命追查犁铧,再说,犁铧出关未曾违法,怎么追查?大王若要禁止此事,只能是重新颁布王命,既往不咎!”

宫值进来,报奏屈平求见。

“寡人知了。”怀王对靳尚摆手,转对宫尹,“有请屈平!”

靳尚欲退走,被怀王止住。

屈平趋进。

“王上,”屈平见过礼,开始复命招魂的事,“臣奉命招魂……”

“招魂的事以后再禀,”怀王打断他,“寡人有更紧要的事寻你。”

“臣谨听王命!”

“这就去,起草旨令,不,是王命,从今日起,关闭秦楚边关,严禁犁铧出关。不仅是犁铧,凡是由乌金铸成的任何制品,概不可出关,违者依法严惩!”

“王上,臣有奏!”屈平应道。

“讲。”

“敢问王上,因何要禁乌金、关闭边关?”

“你有所不知,秦人用我乌金,锻造五金兵器,致使景将军伐秦兵败!”

“就臣所察,”屈平奏道,“景将军兵败,与我犁铧输秦并无关系!”

“啊?”怀王震惊,盯住屈平。

靳尚也是震惊,不明白屈平何以这般说话。如果此败与兵器无关,身为主将的景翠就难辞其过了。

“王上,”屈平不急不缓,“边关商贸,从来有之,尤其是秦楚边关,从巴盐、丝麻、服饰、颜料、家俱、陶瓷、各式器皿、粮食、食糖、酒等等,应有尽有,沟通有无。若是关闭边关,其他不说,单是边民生活就无着落,何况还有许多人以边贸为生呢?”

“你扯边贸做什么?”怀王盯住屈平,“寡人想知道的是,景将军为何兵败?”

“景将军兵败,败在内,不在外。”屈平从袖中摸出一卷奏折,“臣之所陈,皆在此折中,请王上审阅!”

宫尹过去,接过奏折,呈交怀王。

怀王展开,是一条羊皮卷,很长,字也写得较小。显然,屈平在此奏折上花了不少功夫。

“屈平,”怀王匆匆浏览一下,收起奏折,搁在案上,盯住屈平,“你这奏折容寡人慢慢赏读。景将军败因,你且扼要说来!”

“就臣所察,”屈平晓得怀王性急,抱拳道,“景将军可有三个败因,其一如王所述,是败于兵器。人胜兽,不在手,在手中之器。两强相逢,器锐者勇。何方拥有锐器,何方就会气盛。气盛则勇。然而,此番与秦交战,却与秦人购我犁铧无关。就臣所察,犁铧售秦是新近之事,前后不过一月。一月之内,秦人是不可能用我宛城乌金锻造出那么多乌金兵器来的。这个说明,早在战前,秦人已锻造出这等锋利锐器,而我却毫无察觉,依旧使用青铜兵器。不巧的是,秦人虽能造出这般兵器,却缺少乌金,若是明目张胆贸我乌金,又怕引起我方警觉,这才以贩贸犁铧为由,弯道取我乌金,以锻打利器!”

屈平分析合情合理,怀王听进去了,盯住他:“其二呢?”

“其二是,臣赴荆门招魂之时,得与将士们畅聊战事,听他们详述了战场局势。从开战至溃败,双方搏杀过程可分为两个时段,前一时段是我方攻击,战士们多是前胸中枪,后一时段是我方溃退,将士们多是后背中枪。就伤亡数量而言,后背中枪者远多于前胸中枪者。这个说明,楚卒怯战!”屈平顿住,看向怀王。

怀王耳边响起景翠的声音:“……仗恃的正是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们胆气粗壮啊!我以锐士三万组锥阵冲击,三军不是败在战上,是败在气上。末将站在高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勇士前赴后继,纷纷死于秦人的长矛下面。勇士们奋不顾身,战至后来,锥尖钝了,锥尖断了,锥阵变作矩阵,勇士们仍在冲锋……”

“你说的是,”怀王点头,“景将军提过这事儿。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拼杀,我方败在气上,在秦人锋利的兵器面前,气怯了。”

“臣以为,”屈平接道,“我将士气怯,并不仅仅在于器不利!”

“哦?”怀王倾身。

“在于制令。”

“在何制令?”

“奖惩制令。”屈平解道,“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怀王被屈平的分析折服了,长吸一气,接问:“其三呢?”

“内不和,为秦人所用。”屈平一字一顿。

“哦?”怀王大吃一惊,“此话何来?”

“臣是感觉,只能算作推测。”屈平应道,“依据部署,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怀王倒吸一口冷气。

“王上呀,”屈平长叹一声,“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怀王两只拳头渐渐捏紧,良久松开,对屈平拱手:“屈平,寡人谢了!你这就去,先拟王命!”

屈平谢过恩,在宫尹引领下前往偏殿拟写王命。

望着屈平的背影,靳尚心里发堵,苦笑一声,摇头,内中叹道:“唉,你个小子,真就是个写诗的,什么都敢想,什么也都敢说啊!”

一连数日,屈平都不在舍,偌大的宅院里只有白云与两个仆从。两个仆从皆是一把年纪了,一个护理花草,一个弄茶烧饭,从关系上看,似乎是对夫妻,因为晚上他们就住在同一间草舍里。

因在郊区,屈平的宅第足有几亩地见方,可分前后两进院落,左侧近水,右侧邻坡。院中除几幢草舍之外,多是花圃,圃中所种,无不是兰。

严格来说,此宅不可叫宅,更应称作兰苑。白云闲得无聊,就将苑中的兰花品种尽数一遍,竟达百种之多。由于兰花多怕阳光,老花匠还在花圃上面搭起凉棚。棚为花匠用竹丝编成,工艺精致,远看如席。除兰苑之外,宅前舍后,还长着几片竹林,也被花匠修理整齐,形成图案,显出别具一格的精致来。

纵使在巫咸山里长大,这么多的兰花品种白云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天追在老花匠身边侍弄不停。从老花匠口中,白云得知,屈平在城区还有一处宅院,是楚王赏赐的官宅。此处的草舍是他多年前买下的,也是他最欢喜的所在,但凡有空,他就守在这儿,与他一起侍弄兰花,有时也呼朋唤友,歌舞宴乐。

“那……他的夫人呢?”白云随口问道。

“主公还没成家呢!”老花匠笑应道。

“为什么呀?”白云惊讶,“以屈大夫这般年纪,该有家室了!”

“呵呵呵呵,”老花匠连笑数声,“就老朽所知,提亲的倒是不少,可没有哪个女子配得上呀!”

“哟嘿,”白云笑起来,“原来屈大人是挑花眼喽!”

“是呀,是呀,”老花匠不无自豪,“不瞒姑娘,满城里的大家闺秀,没有哪个不想嫁给我家主公呢!”压低声,“姑娘,观你衣装,可是从巴地来的?”

“嗯。”白云点头。

“你真够幸运!”

“为啥幸运?”

“你是我家主公留宿于舍的第一个女娃子呀!不瞒姑娘,甭看我家主公的这个草舍不算奢华,可在这座城里,不知有多少大户人家的闺女只想赖在这儿不走呢!”

“哟嗬,”白云又是一笑,“听老伯这般夸他,我可真就不走喽!”

“不走好咧,”老花匠笑起来,“老伯就欢喜你这样子的,会侍弄花草,还会做饭看书!待主公回来,我得让他一直留着你!”

“谢谢老伯,”白云拱个手,“顺便问声,附近可有神庙?”

“呵呵呵,”老伯笑道,“这个城别的不多,神庙却多,啥神都有。咋哩?”

“有巫咸庙吗?”

“好像是有一个,破败喽。”

“为什么呀?”白云惊愕。

“因为巫咸是巴人的神,楚人不待见哪。”

“在哪儿?”

“在下里。”

“下里在哪儿?”

“在郢都西南角,”老花匠指个方向,“姑娘可沿门前这条道右拐,一直走进城门,在第二个路口左拐,一直向西,走到第四个路口,那儿就是下里了。你可在第四个路口右拐,穿过一条花街,是个小巷,可以看到另一条东西向的巷子,巫咸庙就在那个巷子里。前几年老伯去巷子里买花,前去拜祭巫咸大神,见它已经不成样子了,庙里没人,巫咸神的身上结着蛛网呢。”

“谢老伯了。”白云拱手谢过,出门而去,直到天黑方才一身灰土回来,匆匆吃过晚饭,在水边洗了个澡,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门外传来车马声,接着有人进来,在白云寝处对过的书房里掌起灯。

那灯一直亮着。

眼见一个时辰过去,那灯一直不熄。白云失去睡意,出于好奇,起身走去,见是屈平正襟端坐于书房,正自书写什么。

门是敞开的。

白云走进,站在门口。

屈平在书写。

白云跨过门,走前几步,站下。

屈平仍在书写。

白云又前一步,几乎站在他跟前了。

屈平依旧沉浸在书写里,毫无察觉。

白云夸张地撩起睡裙,在他对面坐下。

许是裙裾的声音太大,屈平乍然抬头,见跟前赫然坐着白云,吃一惊道:“是你?”

“哟嘿,你终于看见人了!”白云盯住他,表情嗔怪。

屈平尴尬地笑笑。

“写什么呢?”白云看向案面。

“奏折。”屈平抖一下竹简。

“什么叫奏折?”

“就是写给大王看的文章!”屈平笑笑,“对了,这见你了,在下正好有一请呢!”

“什么请?”

“前几日忙活国事,怠慢祭司了。”屈平抱歉地笑笑,“昨晚得闲,在下想到一事,就赶赴太庙,求请巫祝借些乐手,待会儿天亮了,就有乐手前来。”

“让乐手做什么?”

“想向祭司请教招魂那晚您所跳的那个舞蹈,”屈平兴奋道,“真是棒极了,在下从未见过呢。在下想让太庙的巫祝学一学,俟楚地哪儿旱了涝了,就跳它一曲出来,好为楚人消灾解难!”

“唉,”白云轻叹一声,“你是真的不懂呀。常言说,各进各的庙,各敬各的神。本祭司那日所跳是与巫咸神说话,只有巫咸神能懂,你让侍奉其他神的巫人去学,她们怎能学得会呢?即使学会,如果不信巫咸神,巫咸神又怎能肯听呢?”

“这这这……”屈平挠会儿头皮,一脸苦相,“好祭司呀,无论如何,在下已经求请大巫祝,大巫祝也使乐手来了。待巫女来时,你就随心跳几曲,全当耍个乐子!”

“屈大人,”白云盯住他,一脸严肃,“跳给神的舞,能耍乐子吗?”

屈平愕然。

“屈大人,”白云换过脸色,一脸诚敬,“你信巫咸神吗?”

“信!”

“你起个誓!”

“咋起呢?”

“你随便起,就说你信巫咸神即可。我信你。”

“祭司听好!”屈平跪地,向天誓曰,“楚人屈平,从即日始,奉巫咸大神所教,从巫咸大神所命,若有违逆,天打雷劈!”

“谢屈大人敬奉巫咸大神!”白云拱手,继而甜甜一笑,“从现在起,本祭司可以教你巫咸之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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