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中,整齐地码满了黄澄澄的金块。金块之间,另置一盒,毋庸置疑,盒中之物,当是那句“白璧一双”了。
“啧啧啧啧,”望着箱中之物,淳于髡不无夸张地连出几声,晃着脑袋,“髡人闷在稷下这个宫里,久没见过这多黄物了。啧啧啧啧,此物是好东西呀!”抬头,看向苏代,“你的骏马在哪儿?”
“在馆驿。”
“可是燕国太子?”
“燕国太子姬平,方今齐王是其舅爷!”
“呵呵呵呵,”淳于髡轻笑几声,看向那只箱子,“凭这一箱黄物,髡人应下你了。你且回去,打理好你的骏马。明日平旦,牵马入宫!”
“诚谢前辈,明辈告退!”苏代揖别。
淳于髡送至门外,拱手赞道:“卖马的,观你方才说辞,不输你胞兄矣!”
“谢前辈谬赞!”苏代兴甚至哉,再揖而别。
在苏代谒见淳于髡时,齐宣王也在与相国田婴谋议燕国的事。
河间之地不仅鱼肥吓壮,且紧临首都临淄,堪称齐都的北方屏障,是与燕、赵两个大国之间的战略缓冲之地,历代齐君都想据为己有,以求高枕无忧。前些年威王费尽心力拿回十邑,又让苏秦一番说辞,全都还回去了。
宣王记着这个事儿。
易王暴死,外甥子哙执政,于宣王来说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说是好事,是因子哙亲齐,齐燕或可短暂无争;说不是好事,是作为舅国,齐室反倒不好再争河间。这当儿,子哙使太子问聘结好,宣王就很棘手。见之,后面的戏就不好唱了;不见,面上说不过去。
拖延三日,宣王仍旧想不出妙招,召来田婴谋议。
看气色,田婴已经有谋了。
果然。
“敢问我王,”宣王刚刚讲出难题,田婴脱口而出实质一问,“是想让燕国走向大治呢,还是想让燕国生出内乱?”
“这个……”宣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寡人什么也不想,只想收回河间十邑!”
“那就是想要燕乱了。”田婴诡诈一笑。
“子哙实诚,为人谦卑,子之务实,踏实肯干,燕国怎么会乱呢?外有甥舅这层皮,内有子之这块硬骨头,”宣王轻叹一声,“唉,在寡人有生之年,河间十邑怕是讨不回来了!”
“臣所看到的与我王不同!”田婴又是一笑,“子哙过柔,过柔则无主;子之过刚,过刚则易折。”
“刚柔不是相济么?”宣王仍旧不解。
“刚柔的确相济,”田婴给出谜底,“如果另有一刚呢?”
“另有一刚?”宣王怔了。
“此人就在临淄!”
“你是说,此番问聘的燕使!”
“正是,燕使姬平,燕王哙的嫡长子,该叫我王舅爷呢。”
“他是怎么个刚法?”宣王来劲了,倾身。
“王上请看!”田婴摸出一函,双手呈上,“这是臣之密探近日从燕宫里发来的,燕国蓟都热闹着哩!”
宣王读完,闭目思索,有顷,睁眼,看向宣王:“相国可有应对妙策?”
“妙策没有,不过,臣倒是有个应对!”田婴微微一笑,给出应策,“眼下的燕国朝廷,早晚上朝,您的外甥坐在中间,左侧是相国的人,右侧是太子的人。中间无主,左右角力,反倒会达成平衡。臣之应对是,由我王来打破这个平衡,坐看燕国朝廷好戏上演。”
“如何打破?”宣王急不可待了。
“盛待眼前的甥孙,将他留在临淄,凡是他想要的,大王都予应承!”
“与他同来的苏代呢?”
“让他回去,给子之报信!就臣所知,苏代已与子之结为儿女亲家。子之若是得知大王成为太子的靠山,会是怎么个反应呢?”
宣王正要应话,当值宫人入见,禀道:“学宫祭酒淳于先生求见!”
“嘿,老光头来了!”宣王呵呵乐了,起身扯起田婴,“走,随寡人出迎!”
二人迎出,见过礼,宣王笑道:“真叫个心有灵犀啊。辟疆久未见到先生,正说要请先生喝一壶呢,先生可就……”
“听闻大王好马,光头这来举荐一匹!”淳于髡晃着光脑袋。
“是千里马吗?”宣王来劲了。
“比千里马值钱!”
“天哪!”宣王越发兴奋,“先生,快讲,这宝马在哪儿?”
“明日平旦,大王只要守在正殿,就能看到了!”淳于髡应道。
“这……”宣王看向田婴,见他也是茫然,压低声音,“先生,您将这马牵进朝堂?”
“是呀,朝堂上来匹宝马,岂不是妙?”
“这这这……”宣王摇头,“朝堂非审马之所,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再让史官记下,寡人可就……”再次摇头。
“大王名垂青史,岂不是更妙了?”淳于髡连连晃动脑袋。
“不可,不可,”宣王迭声说着,打出手势,“此事儿万万不可!”
“大王,”淳于髡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如此宝驹,若是错过,怕就……”顿住,轻轻摇头。
“先生,”宣王让他吊足胃口了,“您举荐这马,究底是——”目光征询。
“千金马!”淳于髡晃起光头。
“千金马?”宣王怔了,眯起眼睛,“是用千金做的?”
“非也,非也!”眼前的光头晃得越发厉害了。
“非千金做的,却叫千金马,还要牵进朝堂……”宣王一边自语,一边陷入苦思,良久,摇头,盯住淳于髡,“先生,你就说出来吧,为何它叫千金马?是它价值千金吗?”
“外加一对上好玉璧!”
“啥?”宣王眼睛僵住,完全懵了。
“哈哈哈哈,”淳于髡长笑几声,指向殿里,“大王不是要请光头喝酒吗?酒呢?”
宣王挽起淳于髡,转对内臣:“传旨,上酒!”
翌日平旦,宣王在齐宫正殿守到的千金马不是别个,正是燕国太子姬平。
因有与淳于髡一战的底气,苏代不再紧张,在朝堂上应对也还得体。宣王兴甚,扯起姬平嘘寒问暖,叙话至中午,留他后宫用过午膳,又使几个公子陪他游玩稷都,当夜留他宿于宫中,完全作为贵重亲戚款待了。
三日之后,太子姬平吩咐苏代回燕复命,他要在舅爷家里住些时日。
苏代回到蓟城,未入王宫,先至相府,将齐国之行扼要述过。
子之听毕,眉头紧凝,好半天,方才吱出一声:“他不回来更好!”略顿,看向苏代,“亲家可知如何向王上复命?”
苏代听出话音,回问:“相国有什么要在下转呈的?”
“唉,”子之长叹一声,“其他倒没什么,只是……唉!”
“亲家有何难言之隐?”苏代改过称呼。
“不瞒亲家,”子之再叹一声,做出一脸苦相,“你可晓得,大王是如何坐到此位上的?”
“这……”苏代盯住他,“先王驾崩,大王身为太子,自然是要继位的!”
“亲家有所不知,”子之托出底牌,“当其时,若不是在下,大王非但坐不到王位上,只怕连命也早没有了!”
“啊?”苏代震惊。
“不瞒亲家,”子之接道,“在燕宫,先王最不待见的就是方今大王,可大王与齐王是甥舅,加之你兄长苏相国力撑大王,先王奈何他不得,却又见不得他,将他打发到北地造阳。先王几次改立太子,都被你兄长制止了。你兄长身为纵约长,携六国之威,先王不敢不听他。在下身为先君文公的旧臣,又是大王挚友,自也是先王重点提防的人。先王将在下兵权罢黜不说,且还严密监探,不让在下与大王有任何联系……”
“这些在下晓得。”
“是的,”子之接道,“亲家晓得不少,可亲家不晓得的是,先王趁你兄长不在,再次听信秦使之言,废立大王的太子之位,改立秦室之女嬴芷所出,就是公子职。当其时,情势危急,先王将废立诏书都拟好了。你兄长闻讯,紧急赶回蓟都,再次说服先王。听到你兄长回来,秦使走了。没有秦使在侧催逼,先王满口应承下来,当场撕毁废立诏书不说,还将大王从造阳召回,再次确立为太子。你兄长以为一切无事,再赴邯郸。不料你兄长刚走,秦使就突然出现于燕宫。是夜,先王暴毙。我敢肯定,先王死于秦女与秦使之手。秦人谋害先王之后,却寻不到先王的废立诏书。由于前番废立诏书是先王召鹿毛寿大人所拟,秦人无奈,只好再召鹿大人入宫。鹿大人佯作应下,说是留有底稿,要回家查找,之后暗中通报在下。在下急了,杀死看守,寻到市被将军,召集旧部,打开宫城西门,将秦使并王后一举擒获,同时请到太子,扶他坐上王位!”
“天哪!”苏代目瞪口呆,“弑君之罪,当诛九族,为何不治他们的罪?”
“怎么治呢?”子之应道,“王后是方今秦王的长女,公子职是方今秦王的外孙,秦使是方今秦王的胞弟,若是治罪,燕国就与秦人结下死仇了。为此,在下与苏子,就是你兄长,反复商议,建议大王,非但不能治罪他们,反而放人。至于先王,人死不能复生,厚礼葬他也就是了。无论如何,一切皆是他造的孽,他该承受!”
“是哩!”苏代看向子之,回归主题,“亲家想说的是——”
“宫中的事,想必亲家都看到了。大王的位置坐稳了,我这个相国也就可有可无了,你说,叫人憋闷不?不瞒亲家,近些日来我都想搁下挑子,依旧回我的草舍去!”
“这……”苏代纳闷道,“就在下所观,大王对亲家是言听计从呀,没有觉得大王他——”顿住话头。
“那是面上,不是里子!”子之恨道,“早晚上朝,你该看到了吧,我这边一排,太子那边一排。我荐举几个人,太子立马也荐举几个人。太子是啥意思?难道不是在意我的这个相位吗?我与大王是君臣,他与大王,是父子!燕国早晚都是他家的,太子这么忌惮我,早晚继位,还不把我剁成肉酱?”
“以亲家之意,在下该如何向大王复命?”苏代再次回到主题。
“你想个措辞,把这事儿摆给大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王若是信不过我,我封印走人就是。大王若是信我,就不要猜三忌四。我为谁忙?还不是为了他们父子?”
苏代闭目有顷,睁眼:“亲家的意思,在下晓得了!”
翌日,苏代入宫复命,将使齐问聘的前后过程备细述过,尤其提到齐王如何认他这个孙外甥,如何请他宴饮,如何留他在宫中过夜并如何留他多待些时日,只要他苏代回来复命等。
“善哉,善哉!”燕王哙赞出两声,朝临淄方向拱手,“舅公能够不计旧怨,认下子平,实乃燕人之福!”
“敢问我王,”苏代接过话头,“齐国是齐国,燕国是燕国,为何我王却说齐王认下太子,是燕人之福?”
“苏卿有所不知,”燕王哙看向他,不无感慨,“齐、燕二国,为河间之地多有争执。河间虽说洪涝不定,亦非米粮产区,但有入海河水作为屏障,于齐于燕都是好事。河水本有三道,燕水据北河水,齐人据南河水,边界就划在中间一道。”
“既然已经划定边界,缘何还有争执?”苏代纳闷了。
“这个话就长了。”燕王哙娓娓道来,“因中间那道河水时常泛滥改迁,今年流这儿,明年冲那儿,年年飘忽不定。河间之界也就难以定下。正因边界不定,鱼肥虾壮时节,两国边民常为捕捞鱼虾时有冲突,甚者波及边防刀兵。好在先祖文公与先齐王威公皆是明理之人,先祖使人作媒说合,为先父娶下先齐王爱女,就是寡人母妃。之后,先祖文公听从苏秦合纵之说,赴孟津会盟六国之君,先王一时糊涂,偏信秦使之言,废除母妃,阴娶秦女。外公震怒,使田忌袭占我河间十邑。燕人举国震惊,先祖无奈,命子之将军引兵对抗。之后先祖驾崩,先王继位,正式废除母妃,立秦女为后。我外公再怒,使田忌发兵蓟城。眼见纵亲内部将起大战,苏秦与寡人赶赴临淄,劝说我外公以合纵大局为重,归还燕人十邑。外公听从了,但要求先王确立寡人为太子。所幸先王应下了,这段恩怨暂时缓解。今先王逝去,寡人继统,使苏卿陪太子问聘示好。舅公这能认下子平,两国自此消弭刀兵,岂不是燕人之福么?”
“原来如此,”苏代若有所悟,“听我王讲来,燕人实在是惧怕齐人哪。”
“唉,”燕王哙轻叹一声,“非燕人惧怕齐人,是不得不惧呀。齐地富庶,齐人众多,齐国五都技击名闻天下,连败魏、秦两个大国,实力强大啊!”
“临淄一行,臣不以为然!”苏代淡淡一笑。
“哦?”燕王哙看向他。
“国之强大,不在民,在君;军之强大,不在卒,在将;君之强大,不在威,在德。”苏代侃侃而谈。
“卿说的是!”燕王哙听进去了,盯住他,“齐王德行不够吗?”
“国君之德,在于服臣之心。服臣之心,在于信臣。魏国文侯之时,治民信李悝,治军信吴起,始有魏武卒,魏国强大;齐威公之时,治民信邹忌,治军信田忌,始有齐技击,齐国强大;秦国孝公之时,治民信商鞅,治军信司马错,始有河西之胜。齐国技击连胜魏国庞涓,是先齐公信任孙膑;齐国技击再胜秦人,是方今齐王信任匡章。”苏代句句盘在“信”字上。
“听卿所言,难道舅公他不信其臣了吗?”
“正是。”苏代点出主题,“匡章建大功于齐,却未得相应封赏。秦人去后,匡章未得重用。何也?齐王听信谗言,说匡章是不忠不孝之人,是以不信匡章。邹忌为齐立下内治大功,方今齐王弃而不用,而用田婴。齐王用田婴为相,却又不信任田婴,朝臣任免、重大决策,皆不听田婴,田婴名为相国,却无实权,实在憋屈,一日喝多了,向臣吐露心事,臣是以晓得齐王不信其臣。王不信其臣,臣诚惶诚恐,一旦遇事,必不敢尽力。臣不尽力,为事必败。”
燕王哙大吃一惊。
“臣以为,”苏代接道,“燕不必惧齐,因为我王之德远胜方今齐王。子之将军外可治军御敌,内可治政御民,堪称世之大才,而我王信之。假使我王能进一步信任相国,臣以为,燕必大治,燕人非但不惧齐,齐人反会惧燕。”
“寡人一切听凭相国了呀!”燕王哙怔了。
“大王是否信任相国,臣不敢忖知。不过,相国曾与臣饮酒,想是喝多了,脱口而出一句醉话。”
“什么话?”燕王哙急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燕王哙闭目,良久,一脸委屈地看向苏代:“请苏卿转告相国,寡人对他毫无疑心,燕国之事,一切听他!”
“若此,燕国之幸也!”苏代起身,“臣这就转告!”
苏代告退,径去相府,回禀子之。
听他讲毕,子之连连拱手,赠他百镒足金。
仅凭几句闲言,就得足金百镒,苏代惊诧不已。想到淳于髡不过是引荐一人,所得黄金更多,苏代又是一番嗟叹。回到府中,苏代闭门谢客,将使齐并回说燕王的前后过程反复回忆,吧咂其味,品评得失,愈加勤奋于二哥苏秦所教之术。
此后数日,燕王哙对子之敬畏有加,毕恭毕敬。凡子之所奏,燕王哙无不准允。凡子之所言,燕王哙无不听从。朝堂之上,一些原本跟从太子的官员,悄悄联络子之门人,转而出入于相府了。
于此同时,子之再奏一大喜事,北地山戎两大胡人部族,各率部属四万余众归附燕室。这两大部族控制北地草原逾千里,带给燕室牛羊无数,良马近十万匹,燕国实力一时大增。尽管这种归附只是名义上的,无论是人还是马牛羊,依旧控制在胡人手里,但燕国因此而扩地逾千里,北疆安稳,一向骚扰边境的胡人首领立于朝廷,俯首称臣,这在燕国史上是破天荒的。燕人举国相庆,燕室自也将这份功劳记在子之身上,因为这两个部族,一个由子之夫人的两个弟弟控制,另一个的首领则是其夫人的姐丈。
有此大功在身,子之在朝野的威望更高了,燕王哙对他愈加听从。
“毛寿,”子之踌躇满志,召来鹿毛寿,在他面前摆开棋盘,笑吟吟道,“当年苏秦在时,曾教本公弈棋。本公初时不屑一顾,及至后来,竟是越琢磨越有味儿。”
“敢问主公,琢磨出什么味儿来了?”鹿毛寿忖出话音,拱手问道。
“是这人世间的味儿。”子之指着棋局,“譬如说这个棋盘,它是天下,”指向一角,“这儿是燕国。”指向整个棋盘,“天下很大,本公力微,顾不过来,只能着力于这个角落。虽说此角地儿不大,但也是横竖成道,富有意趣啊。”
“有何意趣?”鹿毛寿不解。
“毛寿请看,”子之指棋比划,“如果我们将这个角落放大,一直放到整个棋盘这么大,而无视其他,又将如何?”
鹿毛寿盯着棋局,上面空落落的,没有一子。
“这是天元,”子之摆出一枚白子,放在棋局正中,“坐镇中央,雄视八方啊!”
听到此处,鹿毛寿豁然明白,拿下白子,取出一枚黑子,摆上,看向子之:“敢问主公,所悟之味,可是这个?”
“哈哈哈哈,”子之长笑几声,“棋不是这般下的,”在棋局上摆子,先摆四角,继而是边,继而是中腹,“子要一枚一枚落,急不得哟!”
“臣以为,”鹿毛寿看向棋局,“棋局已入中腹,主公该当落子于天元了!”
子之摸出一子,递给鹿毛寿:“这枚棋子,该当你去落才是!”
“臣受命!”鹿毛寿拱下手,接过棋子,盯住天元之位,有顷,看向子之,“敢问主公,是要武落还是文落?”
“何谓武落,何谓文落,你且说来!”
“武落是仿效先王……”
“这怎么可以呢?”子之摆手打断,“大王不是先王,是本公挚友,动粗不得!”盯住他,“说说文落!”
“让大王自行离开此位,求请主公就座!”
“这个也成?”子之惊问。
“臣已想定一策,或可成功!”
“有意趣!”子之竖起拇指,指着天元旁侧一子,“此位是本公现在所据,待大功告成,就由你坐,如何?”
“臣不敢想!”鹿毛寿拱手。
“方今天下,没有不敢想的事!”子之盯住他,“在本公眼里,你是燕国第一才子,有你坐在相位,本公踏实!”
“谢主公,哦,不,”鹿毛寿改过坐姿,跪地叩首,“臣毛寿叩谢我王厚遇!”
“起来,起来,”子之扬手召他,“大事未定,还是叫主公为好!”
三日之后,鹿毛寿入宫觐见,奏报北地胡人青年二百人欲来蓟城就学于辟雍一事。
“王上,”鹿毛寿奏报完毕,扯入正题,“这二百名年轻人皆是胡人中的贵胄。胡人野蛮,大王若能以往圣之道、尧舜之德化之,使其感染中原圣贤之道,实在是功在今朝、德在千秋啊!”
“善哉,善哉!”听到圣贤之道,燕王哙连出两声,拱手朝天,“几百年来,燕地饱受胡人之苦。今朝上苍有灵,得使胡人归化,真乃燕人福祉!”
“大王圣明!”鹿毛寿顺从上意,接道,“臣在想,我王只需传以仓颉之字、钟鼓之乐、春秋史诗、御射六术、先圣之道、尧舜之德,胡人必会感同身受,从而仰慕我朝,永远归附!”
“甚好!”燕王哙赞道,“事关胡人,你可与相国谋议此事,一切由相国作主!”
“回禀我王,”鹿毛寿应道,“臣禀过相国了,可相国说,仓颉之字、钟鼓之乐、春秋史诗、御射六术倒还好办,只这尧舜之德颇是难为!”
“哦?”燕王哙倾身,“何以难为了?”
“难为之处在于,一旦讲出来,只怕是胡人不肯信不说,还会以为我们是骗子呢!”
“这这这……”燕王哙苦笑,“怎么可能呢?先圣之道、尧舜之德是我华夏诸民千年所宗、百世所倚,方今一切,无不源出于此,他们怎能不信呢?”
“譬如说吧,”鹿毛寿侃侃接道,“尧舜之德,在于禅让天下。帝尧先让天下于许由,许由逃以避之;再让天下于子州支父,支父称病不受。后闻舜贤,尧遂嫁其二女于舜,考察其德行合格,将天下禅让于舜。帝舜不负帝尧所望,使天下大治,及老,亦未传其嫡子,而让天下于大禹。大王啊,尧、舜之德,俱作古矣,自夏启以来,至商,再至周,前后历经不知多少代,臣只听闻弑主篡位之不肖子孙,未闻禅让之圣人君子了。尧、舜之德,只能成为传说,连臣也不信,何况是野蛮胡人呢?”
显然,燕王哙被鹿毛寿的说辞塞住口了,支吾半晌,无一语出来。
“臣以此话讲给相国,以相国之贤之能,竟无应策,是以要臣请教大王,说是大王幼读圣贤,通解尧、舜德术。臣虽愚塞,却也早闻大王饱读史书,通达礼乐,学养深厚,诚望大王昭示愚臣,以通塞解惑!”鹿毛寿趁势进逼。
“这……”燕王哙抓耳挠腮,不成语句,声音嗫嚅,“寡人……”
“大王,”鹿毛寿瞧准机缘,给出解方,“臣有一策,或可解此难题。”
“哦?”燕王哙急看过来。
“百闻不如一见,巧辩不如践行。”鹿毛寿顿住,再吊胃口。
“卿之意——”燕王哙目光征询。
“臣之策是,大王在燕宫可再践行一次禅让大礼。古有尧、舜禅让天下,今有大王禅让燕国,一可为天下立则,羞煞弑君篡位之徒;二可使胡人后生坚信我华夏圣贤文化源流不绝;三可彰大王贤德。只要大王有此圣举,大王圣名必追尧舜,大王美名必扬天下,天下史官亦必浓墨重笔,铭大王之名于史册,万世流芳!”鹿毛寿妙语连珠,口吐莲花。
“什么万世流芳寡人倒不在意,若是能让胡人不疑我华夏圣德高尚,卿之策就可一试。只是,以卿之意,寡人将燕国让于何人为妥?”燕王哙看向鹿毛寿。
“当然是让于贤者了!”鹿毛寿朗声应道,“天下皆言许由贤,帝尧让之;天下皆言子州支父贤,帝尧让之;有人禀报舜有贤名,帝尧试之以女,信之,方让天下。帝舜让天下于禹,亦然。”
“以卿之见,方今天下何人为贤?”
“天下贤人多了,但不合于大王。大王非帝尧,只能让燕国,不能让天下。大王若让燕国,就只能在燕地择贤。”鹿毛寿目光直射燕王哙,“臣斗胆请问大王,以大王目力所及,燕地何人为贤?”
“若叫寡人来断,燕地贤德之人可有两个,一是苏秦,二是子之!”燕王哙道。
“敢问大王,”鹿毛寿再问,“若是真的效仿往圣,此二贤中,大王欲让燕国于何人?”
“苏秦。”燕王哙脱口而出。
“臣以为不妥。”
“哦?”燕王哙看过去。
“敢问大王,您是要让天下呢,还是只让燕国?”鹿毛寿眯起眼睛。
“寡人只能让燕国。”
“臣以为,大王若是要让天下,让给苏秦合适。若是只让燕国,苏秦怕就不合适了!”
“能治天下者,是大贤,难道治不了一国?”燕王哙不解。
“苏秦虽贤,却是周地鄙人。周以礼乐定天下,礼者,别也。燕地是周王封赏给周公召的封地,该到大王这儿,却以燕地让给外乡鄙人,燕室贵胄必不拥戴。贵胄不拥戴,大王纵使将大位让给苏秦,苏秦怕也坐不下去。臣已讲明,尧让天下,自然要选天下之贤而让之。大王让的只是燕国,自然是要选燕地贤良而让了。”
被鹿毛寿连绕几个来回,燕王哙有点儿晕头,不过也算听明白一个理儿:若让燕国,他只能让给子之。
燕王哙闭目沉思。
鹿毛寿亦闭上眼去。
“鹿卿,”燕王哙睁眼,“寡人讲给你,寡人从未在意这个燕王之位,之所以坐上,是因为燕国。如果能使燕国更好,如果能使燕人更有福祉,寡人愿意将此位让给子之。子之之贤,子之之能,寡人放心,寡人只有一个忧心,就是燕人是否接受子之。如果寡人受让引发燕乱,岂不是……”
“大王所忧甚是,”鹿毛寿拱手,“不过,就臣所见,大王若是真行禅让,非但不会引发燕乱,燕人只会愈加拥戴,原因无他,子之不是篡位,是受让于大王。大王不是被逼宫,是真心让贤。如此圣德之事,实乃千年一遇,燕人恭敬惟恐不够,怎么可能作乱呢?再说,大王仍在宫中,仍在燕国,即使有不明真相之人,只要大王出面解释,为新君保驾护航,还有谁能说什么呢?”
“倒也是。”燕王哙再次闭目。
“大王,让国以践尧舜千古圣德,于燕是大事,于大王也是大事。既为大事,大王何不广开言路,听听圣贤有何说辞?譬如说,苏秦。”
“听闻苏秦身体有恙,在邯郸养病。”
“苏秦不在,其弟苏代却在。听闻苏代之贤不弱于其兄,此番使齐,齐人无不叹服,纵使稷宫祭酒淳于髡,对苏代也是赞赏有加呢。”
“传苏代!”燕王哙转对内臣。
宫中传召,苏代听到燕王哙是要让国,吃一大惊。
“就臣所知,”苏代拱手,“让国之事,古圣贤有之。今不比昔,天下为私,无君主再行禅让了。我王若让,或为天下楷模。不过……”欲言又止。
“苏卿快讲!”
“听王之意,我王让国,非为让贤,实乃为胡人立模,以服胡人之心。若是此说,臣之意,大王可明让实不让!”
“何为明让实不让!”
“就是大朝之时,我王宣诏让国于相国子之。以相国之贤,必不肯受。大王再让,相国再不受。大王三让,相国三不受。此时,大王就不必再让了。胡人见大王三让燕国,而相国三不受,其心必受震撼,诚意归附。若此,我王既可得尧舜之名,圣德传扬天下,又可收燕国之实,我王依然是燕王,子之依然是相国。君圣臣贤,天下传为美谈,不仅可化胡人,亦必附远来近。”
“不可。”燕王哙摆手,“让就是让,不让就是不让,岂有虚礼之说?”
“我王若是真让,实乃今之圣人矣!”苏代起身,叩首。
三日之后,燕宫大朝,殿中立着百余臣子,其中赫然可见几个胡臣。
王哙宣诏,历数相国子之贤能之处,称自己老迈,精力不济,将禅让其位于相国子之。
燕王哙毫无预兆地宣诏让国,满朝哗然,面面相觑。
果如苏代所言,子之佯作震惊,继而叩首,号啕大哭:“呜呜呜呜,我的王啊,万万使不得,我的王啊——”
几个胡人初时没弄明白,左右打问,得知实情,瞠目结舌。
燕王哙却是真心要让的,起身走下高位,扶起子之,拉他走向王位。
子之走有两步,再次跪地,连连叩首,泣道:“我王贤德,堪比尧舜,姬之何德何能,能得王上如此厚爱啊?我王厚遇,姬之没齿不忘;我王此请,姬之却是受不得啊!苍天在上,姬之叩请我王三思啊!”
“姬哙已思数日,为燕国计,为燕民计,姬哙诚意让贤,望相国莫再辞让!”燕王哙再次拉起子之,将他推到王位上。
子之诚惶诚恐地坐下来。
朝堂骚动起来,褚敏等老臣总算是弄明白发生什么事,纷纷奏请燕王哙,让他三思而行。即使上将军市被也奏请并阻止王哙。
王哙不听,执意让位。
待子之坐定,王哙当堂脱掉头上王冠,戴在子之头上。同时,脱掉王服,摆在王位上面,将王玺等物一并交给子之,起身,走到王位前面,跪地叩首:“我王在上,请受臣哙一拜!”
朝堂上众臣皆哭,全都跪下。
“我的王啊!”子之脱下王冠,摆在几案上,走下王位,扶起燕王哙。
燕王哙却不肯起。
子之扭身,带着哭声:“传旨,散朝!”
燕宫惊变不到三日,太子姬平就晓得了。
“老舅爷啊——”姬平冲进齐宫,哭倒在齐宣王脚下。
宣王问明情由,急召田婴。
“姬平,”见田婴进来,宣王指向门外,“你到耳旁稍候,俟舅爷与相国谋个方案,再召你来!”
姬平应过,哭着出去。
“呵呵呵,”宣王笑对田婴道,“你种下的因,结出果了。”
“是我王之福!”田婴拱手道贺。
“唉,”宣王敛起笑,改作一叹,“这个姬哙,实在让人意外。寡人想过一万遍,只未料到他愚腐至此,去效法什么尧舜!子之这人,寡人真还小瞧了他!”
“敢问我王是何旨意?”田婴直入主题。
“寡人正要问你呢。”
“以臣愚见,”田婴略一思索,“我王这就承诺太子,让他不惜代价阻止此事。以王哙品性,他是不想做王的,而太子完全不同。这些日来,臣与太子多有交流,从出生那天起,他就认定燕国是他的。没有燕国,他是断不存活于世的!子之惹上子平,是依旧将他视作孩子!”
“之后呢?”宣王问道。
“太子要钱,我王就给钱;太子要枪,我王就给枪;太子要人,我王就承诺派兵……”
“承诺派兵?”宣王不解。
“我王可屯兵于河间,以呼应太子,牵制子之。但眼下,我王尚不能派兵入燕。太子有我王作靠山,必死战子之。有太子出头,燕国朝野必乱。燕人若乱,民心势必涣散,那时,只要我王伺机而动,就可事半功倍,莫说是取河间之地,纵使……”田婴打住话头。
“就依你言!”宣王不再迟疑,使内臣召来姬平,好生抚慰一阵,赠他足金三百镒,同时承诺出兵三万,屯驻于河间齐燕边邑,为他助威。
得到舅爷如此扶持,姬平如打鸡血,叩首涕泣,拔剑断指,向天地起毒誓说,不夺回属于他的燕国,身如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