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艾蒿,遍山坡皆是。
白云拔掉几株,拿在手里,跟屈平走向坡顶。
坡顶是个土庙,庙中供着楚国主神东皇太一的神像。大殿里或坐或躺几十个民众,不少人罹瘟了。他们无不跪在东皇太一的神像前,用尽最后的气力祈祷大神。
屈平站在院中,正要进门,被白云拉住。
白云扬起手中的蒿草,大叫:“乡亲们,你们马上去采这种艾草,煮成汤,所有人都喝。还有,将这些草晒个半干,拿火烧起来,烧出烟雾。瘟神怕艾蒿,嗅到这种烟味儿就会走的。”
没有谁相信她。
“乡亲们,”屈平朝众人拱手,“我是大楚左徒屈平,她是巫咸山巫咸庙祭司,请大家相信她!巫咸大神不会不救你们的!”
听到左徒与巫咸大神的祭司,众人这才相信,眼中放出亮光,纷纷改向他们磕头。
“快去采艾蒿吧,越多越好,先熬汤喝,再将这草晒成半干,到处都烧。还有,你们要转告身边百姓,让大家都这么做!”屈平扬手大叫。
众人纷纷起身,向庙门外面跑去。
“快走!”白云扯下屈平,二人急步出庙。
“此地不可多呆!”白云急道,“我们得抓紧回郢,面见大王,让他速祭太庙,请先祖高阳帝驱走共工,这瘟病或与共工有关!”
屈平点头,众人寻路,绕过水泽,向荆门方向急步走去,路上到处可见罹于瘟难的死尸。
天将黑时,屈平一行赶到荆州,向驿站要来几辆驷马之车,分头坐上,连夜驰往郢都。道路仍旧泥泞,车马走得很慢,到郢都时天色已经大亮,霞光万道。
而郢都的城门依旧关闭。
“开门!”屈遥大叫,“门外是左徒大人,奉王旨入城,请速开门!”
“王旨何在?”城门尉叫道。
屈遥摸出王旨,向他亮亮。
“大王有旨,城外有瘟神,任何人不可进出城门!”
“将军,”屈平急了,大声,“大王急召我们回来,就是为这瘟神。巫咸大神的祭司在此,请速开门!”
门尉这也看到了一身巫衣的白云,晓得她是巫咸大神的祭司,拱手:“左徒大人,你们稍等,末将这就禀报!”
门尉禀报的却不是怀王,而是城禁总司尹靳尚。
屈平是左徒,且是奉旨回来的。靳尚不敢私定,直入王叔府宅。
“你作何想?”王叔问道。
“王叔,”靳尚指向北城门,“他们奉王旨从丹阳回来,必走郊郢、荆门,而这两地正由瘟神肆虐。昨晚城禁,荆门至郢都的衢道是今晨才去设封,他们定是夜间由荆门回来,是以无阻。无论如何,臣之意,不能放他们进来,以防万一。”
“让祭司进来吧。”王叔略略一想,“有巫咸大神庇护,瘟神应该不碰祭司。有祭司在大王身边,大王心安。”
“就依王叔!”靳尚别过,径到南门,吩咐门尉只放进祭司一人。
“云妹,”屈平拱手,“你进宫要比我进宫好。我想对大王讲的,你全晓得。你说话,大王会听!”
“嗯。”白云凝视他,良久,心里一抖,颤声,“阿哥?”
“云妹?”
“你们几人,”白云看向同行几人,“马上回家,不可见任何人,多采艾蒿,煮之,再在房子四周燃艾,以艾蒿汁沐浴!身上衣服全部烧掉。我进宫禀明大王,马上回来。”
“你是说——”屈平神态紧张。
“快去!”
白云别过屈平,进入郢都。
郢都城禁了,街面上看不到任何人,只有白云孤零零地走着。
白云手持大王谕旨,示给宫卫。宫卫无不晓得她,放她入宫。
白云没有去见怀王,而是直入巫咸庙,即刻拿出她所存储的几味药材,熬成汤汁,将自己随身衣服脱下,一把火烧掉,跳入汤汁沐浴。之后,祼身走到大殿,跪在巫咸庙前,面对大神,全身放松,不消一刻,就入通灵状态,从巫咸大神处得到全部信息后,恍然出定,换上新衣,入见怀王,将秦国请到在北冥事奉大神共工的黑觋、在太白山巅置下祭坛、使降于秦地之水全部返回楚地的根由悉数讲述一遍,听得怀王义愤填膺,一拳震几:“秦人可恶!”
喘会儿粗气,怀王盯住白云:“快请巫咸大神,制服那黑觋!”
“回禀大王,”白云拱手,“巫咸大神为山神,共工为天神,巫咸是制服不了共工的。否则,楚国就不会有这么大的雨水,还有这瘟疫!”
“这……”怀王急了,“如何是好?”
“听左徒大人讲,大神共工与楚国始祖高阳帝不睦,当年共工作乱,高阳帝使祝融克之。共工为水神,祝融为火神,水火相克,能敌共工的,只有祝融。不过……”白云顿住。
“快讲!”怀王倾身。
“今年庚子,五星并出,天上五气混乱,更有孛星扰世,水气盛极,堪称千年一遇,荆、梁、雍之野该有这场水灾。共工大神正是看准这个时机,方才由北冥赶至太白山,为祸作乱,以报当年败于祝融之仇。而当年他之所以战败,是由于天上火气盛旺,祝融……”
“你之意是,即使请到祝融,也敌不过共工了?”
“敌过也好,敌不过也好,这场水灾已经过去,南冥与北冥之水皆已收退。大王当务之急,是应对瘟神。”
“祭司可有治瘟之法?”
“此瘟为湿瘟,亲水,惧火,大王当以火克之。”
“怎么克?”
“隔离疫区,绑定瘟神;在疫区燃火,柴薪中杂入艾蒿,使生烟雾,以此雾早晚薰染疫区;再以艾蒿煮汤汁,杂以各种清热祛湿之草药,医师皆知,使罹瘟之人沐浴薰蒸,饮之;旨令所有臣民,不可近水,尤其是不可食用坑泽之水,最好是饮用井水,无井水者,要将泽水滤清,烧作滚水,方可饮用;再有,大王当亲去太庙,祭祀先祖高阳帝并祝融大神,祈请他们驱动天火,赶走共工,并使精壮勇武之人入太白山,杀死那黑觋,毁掉共工祭坛,使共工重返北冥。”
怀王使宫尹将白云所述一一记下。
“大王,我要出宫了!”白云心中有事,拱手。
“你……不去太庙祭祀了?”怀王急问。
“太庙为楚人先祖,只有大王可祭。太庙有庙尹,有卜祝,只有他们才能与楚人的先祖沟通,白云去了,反而会生出是非。”
“可这巫咸庙里,不能没有你呀。”
“白云还有一桩急事,须去应对。”白云再次拱手,转身急去。
白云的急事是屈平。
在城门处分手之际,白云已经嗅出屈平身上现出瘟气。只是那瘟气初起,屈平尚未觉出。
待白云匆匆出城,赶至屈平的草舍时,屈平已经觉出不适了,遂依白云所嘱取艾蒿熬汤沐浴,又将房舍悉数薰过,烧掉衣服,将自己关在房中,屏息静气,调动身上元气,应战瘟神。跟他一起回来的屈遥与巫女,也都分开住了。
屈平喜欢住在高处,以观日出日落。他的草舍是这一带的高点,因而在这场洪涝中几乎没有受淹,只是满园的兰花被淫雨浸坏不少,烂根了,老园丁忙个不迭,正在全力抢救。
白云察过众人,其他人尚好,惟有屈平身上的瘟气越来越重,连呼吸也吃紧了。
白云先给屈平施针,继而拿出治瘟的草药,亲手熬过,让屈平服下,安抚他躺到榻上。
一连三日,屈平的症状不轻反重,终至于呼吸困难,额头泛出黑气,现出死证。
以白云的针功及草药,屈平的瘟病不应该发展到这个地步。白云顿然悟出,定是事出有因,屈平的瘟病不仅仅只是一个瘟病。
这夜子时,在屈平昏睡之际,白云离开屈平,走到户外的兰苑里,寻块空地坐了,屏气凝神,一念精魂径投巫咸山去。
鹖冠子端坐于席,正在定中。
“外公——”白云跪地。
“你终于回来了。”鹖冠子声音出来。
“外公——”白云悲哭。
“孩子,是什么伤到你了?”
“是屈平,他……让瘟神缠上了!”
“你爱上他了?”
“是的。”
“去求巫咸吧,大神晓得你来,这在候你呢!”
白云谢过,起身来到巫咸庙大殿,在巫咸大神塑像前面跪下。
“你来是为屈平吧。”巫咸大神开门见山。
“云儿求您救救他。”
“我救不了他。”
“大神——”白云悲泣。
“记得那天在楚国先庙的事吗?共工吩咐雷神毁掉那座庙,可你与屈平守在门口,雷神有碍于你,错过时辰,待他击穿房顶,雨神跟来了,庙未毁成。雷神报给共工,共工也就记下了你们二人。你是本神的人,共工不便得罪,屈平不同。瘟神是奉共工之命,特意缉拿屈平的。他躲不过这一劫!”
“天哪!”白云几近绝望。
“还有,屈平一心所念是振兴楚国,而上天是要亡楚,成一统于秦。共工也算是应天之命,从北冥赶赴雍州、助秦一统的。秦若一统,必先弱楚。屈平之志不合天意,是以道路多艰,终难完成。”
“上天为什么要一统于秦?难道一统于楚不好吗?”
“这是命数。”
“可……秦国是打不过楚国的,听屈平说,当年共工作乱,就是被楚人祖先祝融氏击败,才撞不周山,被女娲娘娘发配北冥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巫咸应道,“当年祝融与共工大战之时,天火盛炽,共工不占天时,是以失利。今岁不同。共工初来,楚始祖祝融就已知晓,是以托梦给楚王。祝融为火神,托梦自然是先庙着火。当其时,该去先庙行祭的是楚王,可惜楚王未去,而使屈平与你前往祭之。你是侍奉我的,祝融不喜;屈平亦非楚王,祝融觉得受到轻慢,生出怨气。再说,纵使他不生怨气,今年五星并出,孛星现身,天行水运,于共工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逞雄气运,祝融是敌不过他的。”
“大神——”白云哽咽。
“回来吧。”巫咸大神叹道,“你终归是巴人,巴蜀相连,巴楚却不同源,楚国不可帮,帮之逆天。”
“我……我不是要帮楚国,我是……帮屈平!”
“要帮屈平,惟有一途,你去太白顶,求那黑觋!他事奉共工大神的祭司,或可助你!不过,那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你去凶多吉少,最好是不去。”
“谢大神指点!”白云叩首谢过,一缕精灵役投太白山巅。
白云刚到山巅,就被昼夜守坛的黑觋拿住,问明情由,押送至共工大神的大祭司。
大祭司就是面见秦王的那个黑觋,此时,他正斜躺在自己的木舍里,似乎在等候白云。
“巫咸山祭司白云见过北冥大祭司!”白云拱手,一脸谦卑。
“我晓得你会来!”大祭司笑了,略略欠下身子,指向对面席位,“来者即客,巫咸山祭司,请坐吧。”
“谢北冥大祭司!”白云在客位坐定,正襟。
“说吧,你为何而来?”大祭司开门见山。
“为屈平!”
“呵呵呵,”大祭司笑了,“祭司也重情吗?”
“天造万物,各赋其情。大祭司难道没有情吗?”
“没有了。”大祭司盯住白云,“本祭司只有怨恨。”
“您有何怨恨?”
“我所事奉的共工大神的怨恨!”大祭司眼中射出两束冷光,投向白云,“你为屈平而来,而屈平是我大神钦点之人,这个你可晓得?”
“晓得。”
“既然晓得,你为何还来?”
“求您帮忙。”
“你我白黑分明,各执一端,各行其道,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今朝你来求我帮忙,可是巫咸授意?”
“非也。”
“既非巫咸授意,你……可有说辞?”
“天道阴阳,没有白,就没有黑。您我虽说各执一端,却也并非井水不犯河水。上天命您居于北冥之滨,您这不是来到太白绝顶了吗?”白云盯住他。作为大山之一,太白山亦当在山神巫咸的掌控之下,共工来此山巅,算是犯境了。
“哟嘿,”见她讲出这般话来,大祭司不敢怠慢了,起身,坐直,正襟,“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哟。说吧,要我帮你何忙?”
“应该是两个忙。”白云拱手。
“两个什么忙?”
“其一,求请贵神共工召回瘟神,放回屈平并所有罹瘟楚人。”
“非本祭司不肯帮忙,是你所求过于难为。”大祭司摊开两手,回她一个苦笑,“瘟神奉上天之命前来行罚,只要出巡,就不会空手而归,这个你是晓得的!”
“是的,”白云应道,“但瘟神不会无故出巡。楚人何罪,屈平何罪,需要瘟神行罚?”
“这个怎么说呢?”大祭司道,“若不是楚人始祖,我神就不会被发配到北冥,我等亦不会世居于北冥之滨,长年与冰雪为伴。”
“这是女娲娘娘成全贵神并您等徒众的。”白云顺势应道,“请问大祭司,发配北冥有何不好?水为太阴之物,遇寒则藏,遇热则发。如果女娲娘娘将贵神发往南天,终日炎炎,玄鸟高翔,火气冲天,太阴无藏,敢问祭司,贵神何以为居?大祭司等何以为家?譬如现在,您等行祭,又为何选在这太白之巅、长年高寒之处?”
“这……”大祭司嘴巴连张几张,竟是回应不出,陡然想到屈平,寻到说辞,“那屈平之罪,你可晓得?”
“我不晓得。”
“不瞒你说,”大祭司看向白云,“我神此来太白之巅,亦为奉天承运,助秦成一统之功。而那屈平竟以一己之力,试图改制变法,强楚亲齐,阻碍我神行功,我神震怒,特命瘟神拿他。天意不可违,还望祭司理解。”
“此言谬矣!”白云拱手,语气坦然,“天有天事,人有人事。上天若要亡楚,就凭屈平一人能救过来吗?天意既不可违,祭司您又如何就违背天意了呢?”
“本祭司何处违背天意了?”大祭司盯住白云。
“大祭司屡违天意,难道不自知吗?”
“你……”大祭司震怒,目中射出寒光,“且说来!”
“我神司掌巫山云雨,大祭司之神司掌北冥之水。今年天降灾情,我神也是知情的。共工大神奉天之命,驱北冥之水前来我神司掌之域降灾施罚,本无异议。但上天行罚,并非独罚荆楚之地。按照我神所受之上天旨意,荆州之野为暴雨一十四日,而雍州之野则为二十四日。然而,大祭司却在此地设下神坛,将本当降于雍州之野的二十四日雨水悉数挡回荆、梁之野,这般违天之命、以邻为壑、袒护秦人、祸害楚人之事,大祭司难道就这般心安理得吗?”
“这……你……”大祭司紧张了。
“假设本祭司这就去禀明女娲娘娘,女娲娘娘玉颜动怒……”白云顿住话头,盯住大祭司。
“别……别……”大祭司面现惧色,但迅即镇定,闭目有顷,看向白云,“说吧,你还有个其二呢?”
“既然贵神是奉天承运,其二我就不说了。”
“既然有二,就说出来吧。”
“说出来就是,天是天的事,人是人的事。人间兴衰离合,自有人事安排。本祭司欲劝大祭司的是,这就撤回祭坛,依旧回北冥之滨,享尽天年。”
“你……”大祭司震怒了。
“是大祭司一定要我说出来的。”白云嫣然一笑,“若有得罪处,本祭司这厢赔礼了!”起身,拱手,深深一揖。
纵有千般怒火,面对这般笑脸与大礼,也是发不出的。大祭司略一沉思,拱手:“巫咸山祭司,你且回去,待本祭司禀明我神,自去寻你!”
“白云恭候佳音!”白云揖过,径出草舍,魂归本体,静坐守候。
不消半个时辰,大祭司如约而至。
见过大礼,大祭师在白云的对面坐了,深嗅几下:“此地何以芳香如此?”
“这是兰苑,您坐在我的兰花上了!”白云应道。
“真好!”大祭师赞道,“在我北冥,未曾有过这等芬芳!”
“大祭师有此爱美之心,可见上天好生之德!”
“白祭司想多了!”大祭师回归主题,“你我的对话,我神共工全都听见了。我神对白祭司颇感兴趣,答应了你的请求!”
“真是一个好信息!”白云揖礼,“我神巫咸感谢共工大神好生之德!”
“还有一个不好的信息。”
“你说。”
“我神说,他可以令瘟神放过楚人,放过屈平,但白祭司须为此付出代价。”
“是何代价?”
“侍奉我神!”
“你……”白云心里一揪,良久,“如何侍奉?”
“你不是名叫白云吗?我神说,你的精魂就化作一团白云,日日盘在太白之顶,为我神阻挡太阳之光。”
“就这个吗?”
“是的。我神不想看到楚人的东皇,有你这块巫山巴云遮挡一下,真正是好。”
白云陷入长思。
良久,白云抬头:“我有一个条件。”
“我神从不与人讲条件。”大祭司淡淡说道。
“请大祭司转呈你的神,我白云的条件他必须应允!”
“你……”大祭司怔了一下,“讲!”
“我神魂可去,但魄气则要守于肉体,侍奉我神巫咸!”
“你没有神魂了,如何侍奉你的巫咸?”
“我虽无神魂,但有魄气萦绕,气即流通,体即温热,身即不死,我以不死之身供奉巫咸大神,与大神朝夕相望,日夜相处,岂不胜过万千牺牲?”
“唉,”大祭司长叹一声,“你是不知死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神魂既去,却要留下活体,生生造出生离死别的百般不舍来,岂不笑杀于天地哉?”
“唉,”白云亦叹一声,“你是不知生呀。生气,生气,一气百生。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是死,也就不存在生离死别的百般不舍。既无不舍,天地何笑我哉?”
“好了,好了,我不想与你贫嘴。”大祭司摆手,盯住白云,“只想劝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好。上天造物,从未顺遂过人的志意。生也好,死也好,断非你我所能左右。生而为人,神魂魄志意五位一体,神魂既去,志意自失,惟余一魄,能久长乎?而你却想永葆肉身不死,岂不可笑?”
白云震惊。
大祭司的话无疑是对的,也最终粉碎了她对生命的最后一丝儿奢念。
“白祭司,”大祭司再砸一锤,“我敬重你,因为你是我神选中的灵。你须想清楚,你对我神的要求与你所提的条件之间,是不能共存的。再说,你不是要救屈平吗?不瞒你说,你的屈平已入死之门了。瘟神让我转告你,寒湿之毒已于昨日入屈平膏盲,他的魂魄将于明日午时离体归神。你若想要留住他,就须舍出你的先天真气,从他体内逼出瘟神所施的湿寒之毒。你自己想想,先天真气一旦没了,后天肉身还能久长吗?”
两行泪水从白云的眼眶里盈出,无声地滑落在面前盛开的一朵兰花上。
“唉,”大祭司长叹一声,“我冷酷,嗜血,容不得眼泪,惟独你的例外。”略顿,“我以我神名义,许你后天之体百日气在,千日不僵,万日不腐。但在万日之后,你的肉身必须回归于尘埃。白祭司,生死是大事,本祭司再劝你仔细斟酌。”
“谢大祭司成全!”白云擦掉泪水,拱手,“请问祭司,如何才能从屈平体内逼出瘟神的寒湿之毒?”
“可由生之门。”
“谢祭司指点。”白云拱手谢过。
“还有,我神谕旨,你须在明日午时赶赴太白之巅,化云守值。”
“我记下了!”
“我与我神明日午时只在祭坛候你!”话音落处,大祭司化作一道精光,倏然而逝。
望着精光逝去的方向,白云泪水再出,恍然出定。
不远处,雄鸣啼晓。
白云紧忙起身,回到屈平舍内,见他的病果然又重许多。一切如大祭司所言,瘟毒已入屈平的膏盲了。
时不待人。
白云取过笔,在竹简上写出几句诀别的话,仔细摆好,回到榻上,抱起屈平,导引他进入生之门,将她的先天浑圆真气涓涓不绝地输入他的体内。
渐渐的,屈平腰身泛起一股热流。
这股热流先向下冲,抵达屈平的脚底,继而由下而上,经由小腿、大腿,入三焦,入六腑,入五脏,继续上冲,进入顶门。
屈平的额角现出汗珠。
屈平的全身现出汗珠。
终于,屈平周身大汗淋漓。
汗珠无不是黑色的,就像是掺和了墨。
在最后一缕真气进入屈平的体内时,白云眼里盈满泪水,在他唇上深印一吻,默声泣道:“平哥,你的云……这就飞升了!保……重……”
心音落处,白云身子软瘫,与屈平一起倒在榻上。
随之,白云的嘴巴张开,一缕轻雾从她口中缓缓逸出,凝作一个团块,缓缓升腾。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只有这块小小的雾团盘在草舍上空。
雾团越盘越高,越盘越大,化作一大块白云。
雨滴从这团白云上飘落,一丝丝,一缕缕,全部倾洒在屈平的草舍周围。
老园丁与囡囡各背一捆新刈的艾蒿,脚步匆匆地走回草舍。
囡囡推开栅门,惊叫:“爷爷,快看,又下雨了!”
“乱讲!”老园丁嗔道,“晴朗朗的天,火光光的日头,哪能下雨哩?”
“看呀,天上有云!”囡囡扔下背上的小艾捆,抬头望天,乍然惊道,“爷爷,快看,是我阿姐,她在天上呢!”
“呵呵呵,”老园丁看向天空,笑了,“是有块白云。”盯住那云看一会儿,又看看四周,敛起笑,半是诧异,“咦,只这一朵云,飞那么高,还能落下雨水来,且这雨水不偏不倚,刚好洒在咱家这块地里,真也奇了!”
“不是白云,是我阿姐,是我阿姐,是我阿姐!”囡囡带着哭音迭声抗辩,“她在天上呢,她在哭呢!”朝天上挥手,大声哭叫,“阿姐,阿姐——”
“唉,你呀,”老园丁苦笑一声,摇摇头,放下背上的艾蒿,将大小两捆全部解开,一一摊在空地上,“真就是个孩子!”
蓦然,囡囡就如疯了一般冲出栅门,向西飞奔,边奔边叫:“阿姐,你等等我,你不要走,你等等囡囡,阿姐……阿姐……”
“咦?”老园丁怔了,抬头看天,果见那块云团正在向西北方向飘逸,且飘得极快,越飘越远,不一会儿就望不到了。
老园丁走出院门,抬头西望,见囡囡已经跑到路的尽头,站在一个土堆上,两只小手朝天高扬,仰望西天,哭个绝望。
“唉,这孩子,”老园丁连连摇头,一步一步地走向囡囡,“刚刚还是好端端的,哪能说发疯就发疯了呢?还嫌这个家里不够乱吗?”
随着屈平屋顶的那团白云飘向西北,由荆门、郊郢等邑引发并弥散开去的瘟病奇迹般地消失了。已经罹瘟并被白云隔离开来的屈遥及几个巫女也都痊愈。
当然,最先痊愈的是病得最重的屈平。
将近午时,在囡囡为追不上飘在天上的那块白云而哭得稀里哗啦时,屈平醒了。
屈平睁开眼,看到了全身赤裸的自己与同样赤裸的白云。
白云伏在他的身上,全身松软,但依旧抱着他。
“云妹?”屈平盯住她,惊呆了。
白云的脸上有不少黑色斑点。
屈平伸手抹去,斑点没了,再一看,是沾上的黑水。
屈平刚刚吁出一气,猛见自己胳膊、手臂上满是一条一条的黑色汗道,再看身上与腿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条条行行。
天哪,他自己竟然成个黑人了。
屈平乍然明白,是自己身上的瘟毒排出来,化作汗水,沾在白云身上了。
一定是白云用她的功力帮他排出来的。
白云这是累瘫了。
一股暖流从屈平心头涌起。屈平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轻轻盖上薄被,见屋中放着一盆清水,将自己匆匆洗过,穿上一身干净衣服,到室外水缸里舀盆水进来,帮白云全身上下擦洗一遍,为她穿上巫衣,这才觉得饿了,遂掩上房门,出去寻吃的。
屈平刚刚走到灶房门口,柴扉处面传来孩子的伤悲哭声。
是囡囡的声音。
屈平急走出去,望到老伯带着囡囡正从远处走过来。囡囡仍在伤心悲哭,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屈平松下一口气,缓缓迎上去。
看到屈平,囡囡飞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阿……阿叔,快……快追我阿姐,她……她飞走了!”指向西北天空。
屈平怔了,抱起她,顺着她的手看向西北方的天空。
天是兰的,没有一丝儿云。
“快呀,阿叔!”囡囡急了。
老伯走过来,怔了:“屈大人,你的病好了?”
“好了!”屈平笑笑,抱起囡囡走回柴扉。
“阿叔——”囡囡挣扎,闹着要下来。
“这孩子疯了!”老伯笑道,“方才天上有块白云,朝咱屋顶下雨,我正觉得奇怪,囡囡说是她阿姐在天上哭哩,你说这孩子……”
屈平心里一抖,打个惊战。他听说,六岁之前的孩子天真纯净,可以通灵,而囡囡不到六岁,今朝应验了。
屈平放下囡囡,飞也似的奔向柴扉,跑向他的房间,推开房门。
白云依旧躺在榻上,静静的,脸上安祥,小口微微张着。
屈平拿手挡一下她的鼻孔,仍有气息。
屈平吁出一气,正自思索,目光瞥到几案上。
几案上面,几块竹简整齐地排在一起。
屈平走过去,拿过竹简。
屈平的眼直了,屈平的手僵了,屈平的心抖了。
短笺上是几行绢秀的字:“平哥,白云这就飞了,飞到很远的地方。百日之内,请阿哥带妹到巫咸山,把妹交给巫咸庙中的鹖冠人,我的外公,请外公将我供奉给我的神。你的妹,白云。”
猛地,屈平反应过来,扔掉几片短笺,扑到榻上,一把抱起白云:“云?云?你醒醒!你快醒醒!”
白云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一缕悠悠气从她的鼻孔里出入。屈平以手指挡她鼻息,方才觉出这气息极其缓慢,一息几乎等同于他的三息。
屈平伸向她的手腕,搭脉。
脉膊仍在,但已弱到他几乎摸不到。
屈平震惊了。
屈平的耳边响起囡囡声音:“阿……阿叔,快……快追我阿姐,她……她飞走了!”
接着是老伯的声音:“方才天上有块白云,朝咱屋顶下雨,我正觉得奇怪,囡囡说是她阿姐在天上哭哩,你说这孩子……”
屈平凝神苦想,思绪由白云的短笺到她化作白云向西北方向飘走。
西北?屈平打个惊战,眼前浮出太白山,浮出共工大神。是的,一定是共工大神为报私怨,先使洪水淹没荆楚,再放瘟神祸楚,白云一定是为救他屈平,被共工掳到太白山去了。
屈平的心弦急速拉长,由当年楚国先祖祝融乘天火之威将共工逐到北冥,到共工借用这个庚子年的天水之威复杀回来,淋塌楚国先庙祝融大神;由怀王梦到先庙着火,到怀王逐走昭阳,偏信张仪、王叔与靳尚;由怀王与他共赴香池,到怀王不听忠谏,偏信靳尚虚妄之辞;从淅水之战到犁铧之禁,再到盐战;从招魂台遇到白云到教他跳巫舞到巫咸庙为民治病到……
屈平越想越多,越想越远。
随着头绪不断增多,心绪不停转换,大病初愈的屈平的心弦在一片错乱中越拉越长,终于,随着咔嗒一声脆响,繃断了。
屈平的心弦断在白云这儿。
此时此刻,白云就在共工手里,而在共工的威势面前,巫咸无奈,祝融不敌。
面对这样一个超级对手,肉胎凡身的屈平绝望了。
屈平将白云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任由两行泪水哗哗淌下,洒落在白云脸上。
屈平忘记了饿,忘记了渴,忘记了所有的疲惫与无奈,一句接一句,反来复去地吟咏起曾为她量身订制的诗行: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