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娜莎喘着小娇气。
“为什么呢?”
“他……不敢呀……”娜莎呢喃,有顷,扳过赵雍的头,在他耳边,声音极低,“雍子哥,你……爱我吗?”
“爱呀。”
“愿意跟我走吗?”
“哪儿去?”
“大草原。”娜莎指着房子,“离开这儿。”
“你不喜欢这儿?”
“不喜欢。这是赵人的地方,不是我的家。”
“可主人不在,我走不了呀,”赵雍摊开两手,“主人让我看家,我得照看他的马,得照看这儿的所有东西,还有你……”
“主人让你照看我,我要走,你就得跟着走,是不?”娜莎盯住他。
“咋走呢?”
“就骑昨天的那两匹马。”
“那是主人的马,主人视作心肝宝贝,我们骑走了,主人寻上草原,咋办?”
“我有的是马。他寻上来,我拿十匹好马赔他!”
“不成,不成!”赵雍连连摇头,“你去草原是回家,我去草原做什么呢?为公主养马吗?”
“去做草原未来的王!”娜莎语气果决。
“啊?”赵雍大瞪两眼,“我这……只是个仆从呀,我两手空空,连人也是主人家的!”
“你有我!”娜莎二目炽烈,“我是草原公主,你娶下我,就是草原未来的王了!”
“草原之王愿意吗?要是他嫌弃我呢?那辰光,草原容不得我,我的主人也容不得我,我不就无处可去了吗?”
“哎呀你,真是急人!”娜莎气得捶他一拳,“我父王会同意的!我是他的惟一女儿,他不能没有我,他事事顺遂我,只要我乐意,他一百个同意!”
“好吧!”赵雍不再扯了,吻她一下,“我赌你一次!”
翌日清晨,赵雍牵来他们骑过的马,溜出城门,在草原上你追我赶,径投西去,在天色黑定时一路欢畅地回到大黑水畔。
当娜莎容光焕发地现身于王帐中时,阿古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萨仁扑嗵跪地,朝大黑山方向连连告谢。
“雍子哥,来呀,快进来!”娜莎朝外叫道。
没有人应她。
娜莎走到外面,见赵雍远远地站在河边,正在向西眺望。
天空晴朗,一弯新月挂在西天,一颗亮星正在下沉。
那儿当是林胡人的地盘。
娜莎跑过来,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推入帐中。
阿古拉上上下下打量他。
赵雍直直地站着,回以同样的目光。
魁伟的身材,英俊的面孔,睿智的眼神,淡定的气度……气场强大的赵雍让阿古拉内中一震。
“小伙子,你是——”阿古拉点个头,换作笑脸。
“快拜父王!”娜莎推他。
赵雍深深一揖,拱手:“赵人雍子拜见草原之王!”
“呵呵呵,”阿古拉连笑几声,“谢谢你送回我的女儿。我们都在寻她呢。”转对里面,“萨仁,快拿酒肉,招待客人!”
“父王,”娜莎款款走过去,偎在阿古拉身边,指向赵雍,轻声,“他不是客人!”
“哦?”
“他是……”娜莎附他耳边,“是娜莎给您带回来的新女婿!”
“这……”阿古拉倒吸一口冷气。
“父王,娜莎决定了,就嫁给他!”娜莎语气坚定。
显然,这个场所不适合谈这大事儿,更不适合一口回绝。阿古拉反应过来,呵呵笑过几声,起身走到里面,不一会儿,与萨仁一道端着酒肉过来,斟好,递给赵雍:“小伙子,来,一路辛苦了,多喝几觞!”
赵雍谢过,饮下。
“小伙子,在赵地谋何营生呢?”阿古拉笑问。
“为主人看家护院。”
“哦,你是……”阿古拉盯住他。
“是主人的臣仆!”
“呵呵呵,”阿古拉干笑几声,“臣仆好哇,不用操很多心。来来来,喝酒喝酒!”
二人又喝几觞,阿古拉转对旁侧正与娜莎亲热的萨仁:“萨仁,为客人安排个宿处。客人奔走一天,要睡个好觉。”转对赵雍,“小伙子,我有个小事,这要出去一下。”起身,大步出门。
阿古拉走到勒格大帐,将突发变故细述一遍,苦笑:“唉,这个娜莎,真让人头大!”
“阿古拉,”勒格盯住他,直呼其名,“赵王的赠品我们已经分掉了,所有人都在感谢赵王。其实,那不是赠品,是赵王的聘礼。苏秦把话全都搁明了,我们没有其他路可走了,要么与赵人一战,要么离开草原,要么与赵人合为一家。”
阿古拉凝眉。
“您也看清楚了,”勒格接道,“赵王处心积虑,只为此事。您能想得出吗?整整五万骑卒,全部压在草原上,我们抗不过呀。赵王让全国的人皆穿胡服,皆习骑射,猎物就是我们。我晓得赵人,他们的军队是专门打仗的,我们的人散在各家各户,一年到头照料牲口,小打小闹可以,真正大战,根本不是他们对手。我敢说,赵王吃下我们,下一个就是老巴图。我处心积虑让公主嫁给大林王子,就是因为赵人。我把什么都想到了,只未想到公主是个烈脾气。看来,一切皆是神意。”
“明白。”
二人议论一阵,定下应策,阿古拉回到王帐。
夜深了。
赵雍已被带到客帐休息,娜莎正对萨仁大讲这些日来她的奇遇,尤其是赵雍的勇武。
“父王,”一看到他,娜莎急迎过来,“您总算回来了,我等你呢。”
“娜莎,”阿古拉在毛毯上坐下,“我也有事情对你说。”
“我不听你说,我只要你同意,同意我与他的婚事!”
“娜莎,”阿古拉盯住她,神色严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草原女儿?”
“是。”
“你是不是草原公主?”
“是。”
“你想不想听听,你走之后,在草原上发生的事?”
娜莎点头。
阿古拉将草原面临的困境及赵国五万骑卒将所有草原男人围困在马喇山口,逼迫他们加入赵国,等等诸事,一一讲给娜莎,末了道:“娜莎,你长大了,不能再任性了。你是草原之王的女儿,你有责任保护我们的牧场。在这世上,只有我们的神庇佑我们,是神要让你嫁给赵王啊!”
娜莎哭了。
“孩子,”阿古拉轻轻拍着娜莎,“你带来的小伙子是个壮士,阿爸欢喜他。阿爸将他留在草原,留在身边,收他为义子,待阿爸年纪大时,就让他做草原之王。可你,必须嫁给赵王,否则,我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与赵人决死一战,要么离开草原,到漠北去。孩子,十几万人哪,老老少少,被逼到漠北去,那漠北……”长叹一声,顿住话头。
娜莎哭一会儿,猛地抬头,看向阿古拉,一字一顿:“阿爸,你让勒格讲给神,让我嫁给赵王,可以,但神必须应下我一个条件!”
“孩子,你说。”
“依旧是草原规矩,他们二人公正比试,我自己来裁判,谁赢,我嫁给谁!否则,我死!”
“娜莎,你……”阿古拉急了,“人家是赵王,不是大林王子!”
“那怕他是天神,娜莎也是这个规矩!”娜莎重重地搁下一句,脚步沉重地离开阿古拉,走向她的寝处。
翌日,勒格不无忐忑地将草原公主的要求快马透给赵方,当即收到苏秦回话,赵王尊重草原规矩,愿向公主指定的选手挑战,且若挑战失败,认赌服输。双方约定,挑战地点定于马喇山口,裁判只设一个,娜莎。
三日之后,阿古拉、勒格、娜莎与赵雍及不少臣僚仆从赶至马喇山口,住进赵人为他们扎好的帐篷。苏秦见过阿古拉并勒格,说是赛场已经备好,时间定于次日辰时,赵王将于赛前赶至。
次日凌晨,娜莎端来马奶、烤肉等可增补力气的食料,赵雍却不肯吃,情绪低落。
“阿哥,你怎么了?”娜莎问道。
“娜莎,我……”赵雍回她个苦笑,“能不能不赛?”
“阿哥?”娜莎急了,“你……你哪能不赛哩?”
“人家是赵王,我是……赵人的臣仆,我哪能与赵王比赛呢?”
“你听着,”娜莎字字有力,“在这赛场上,他不是赵王,是个赛手,是与你一模一样、平起平坐的赛手。”指下自己鼻子,“你看清楚,这是奖品,你比赢了,她是你的。你若输了,她就是人家赵王的,我已对神起过誓了!”
“托力与林胡,不,与大林的王子比赛时,你不是也起过誓了吗?可结果呢?”赵雍两手一摊,做个苦笑。
“你听着,”娜莎盯住他,“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裁判,看他谁敢!”
“娜莎,”赵雍回视,“万一那个赵王,我是说万一,他在比赛中把我也……”指指自己的心,口中发出嚓的一声,两手一摊,“哪能办呢?我一死,你就依旧是赵王的!”
“赵雍子,”娜莎一字一顿,“你难道忘记了大林王子是怎么死的吗?”
“不一样呀,”赵雍越发现出苦相,“大林王子未曾想到你会杀他,所以没有提防。这事儿传开了,赵王肯定也想到了。只要赵王有准备,你是杀不了他的!”
“我杀不了他,还杀不了我自己?”娜莎指向自己的心,“他射中你的心,”拔出短刃,“这把刀就扎向这儿。你上天入地,我陪你!”
“娜莎——”赵雍感动,盯住她,良久,握拳,咬牙,“你候着,看我……赢他!”
按照规矩,第一场是摔跤。
赛场比草原上的精致多了,赵人搭出临时擂台,周边围着一圈绳栏。绳栏外面,正面摆着裁判席位,坐着惟一的裁判娜莎。娜莎前面的几案上摆着这场赛事的名义奖品,一只由纯金打制的草原雄鹰。娜莎的对面是两个席位,并肩坐着双方的大媒,勒格与苏秦。勒格旁边是阿古拉,苏秦旁边是一身甲衣的肥义,不过,这辰光娜莎完全认不出他了,也无暇辨认。
擂台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赵国、楼烦两国的啦啦队,赵国的是赵王卫队,楼烦的是阿古拉卫队,人数均等,各三十名。
一阵鼓声响过,担任司仪的乐毅朗声宣唱:“第一轮比赛时辰到,有请双方赛手入场!”
随着雨点般的鼓声,英姿飒爽的赵雍由赛场一角跨步入场,向所有人抱拳致意。
场上人无一例外,全都欢呼起来,尤其是坐在两侧的啦啦队,喊起整齐的号子。
三番鼓过,场上依旧只有赵雍。
见对方赛手迟迟不入场,娜莎冷蔑一笑,目光射向勒格。
勒格早就坐不住了,拿肘子顶一下坐在身边的苏秦,小声:“你们的选手呢?”
苏秦朝场中努嘴:“在那儿呀。公主的选手呢?”
“啥?”勒格目瞪口呆,盯住赵雍,压低声音,急道,“他就是公主的选手呀!”
“不,不,他是我们的选手!”苏秦一本正经。
勒格愣怔好一阵儿,方才明白过来,急转身,对阿古拉耳语。
阿古拉猛吸一气,倾身,盯住赵雍,好像是第一次见他似的。
场上的赵雍,与前几日在草原上的状态完全不同,飒爽英姿,气势逼人,在场中来回走动,时不时地亮亮肌肉,展示一下他的雄性威力。
娜莎一脸钦敬地望着眼前的心上人,时不时不屑地拿眼角扫一眼赵人的啦啦队。
鼓声再起一轮,双方的对手仍然不见露面,各自的啦啦队开始交头接耳。
待鼓声住歇,娜莎站起,用力挥一下手,朗声宣布:“击鼓六轮,赵方选手怯场弃赛。本裁判宣布,今日赛事第一轮,草原方胜!”
娜莎的话音未落,苏秦的手已经举起:“禀报裁判,赵方抗议!”
“抗议者请讲!”
“赵方选手早已登场,是草原选手怯场弃赛,第一轮比赛,赵方胜!”
娜莎看向赛场,眉头凝作一团。
赵雍仍在场上游走,亮拳示威。
娜莎看向勒格。
勒格走过来,压低声音:“公主,我查清了,场上选手也是赵王。这次比赛,双赢!”
娜莎懵圈了。
“神哪!”娜莎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盯一眼赵王,一脸羞红,朝草原上撒腿飞奔。
武灵王纵身跃出绳栏,在后紧追。
就在双方啦啦队各各瞪眼之际,再也憋不住的肥义爆出哈哈几声长笑,只几步就跨到鼓手处,拿过鼓槌,奋力敲下。
“咚咚咚咚咚……”密集的鼓点直追赵王。
赵雍与娜莎的大喜日子定在马喇山口赛事之后的第十五日,地点就在马喇山口。赵国的五万骑卒在他们的婚礼上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阅兵仪式,层次分明的骑步组合、整齐有序的攻防进退、技艺精湛的骑射表演、有条不紊的阵势变幻、反应快捷的迂回包抄能力,等等等等,无不让守在两侧山坡上观摩的草原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日参加过抢劫赵人粮草的青壮骑手,真正庆幸他们的大王阿古拉所做出的英明决策。
应邀观摩的还有来自大林的大祭司哈什格。
婚礼的次日,苏秦与勒格宴请哈什格,提及王子的婚事,称他们二人愿意保媒,将赵王亲妹平城公主嫁给大林王储,希望哈什格玉成此事。赵王承诺,平城公主的嫁妆价值丝毫不少于赵王送给草原的聘礼,但大林的聘礼也当与草原持平,也即成为赵国属国,大林之王由赵王册封,大林疆土由赵国保护。
苏秦特别说明的是,平城公主一十九岁,本已出嫁韩国公子,但其夫君在婚后半月出意外死了,没有生育子嗣。赵王同情妹妹,将她迎回邯郸。由于妹妹不喜乘车,喜欢骑马,对大草原心向神往,赵王决定将北地平邑改作平城,封赏给她。相较于是否处女,胡人更看中的是社会地位。哈什格没说二话,在见过赵王、得到赵王的亲口承诺之后,动身回到大林,向老巴图谋议亲事。
于老巴图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谋议的。情势赤裸裸地摆在这儿,他几乎没有选择,不能不同意这门亲事,否则,有草原给力,赵王随便寻个借口,就能将大林人置于绝境。
到这年夏季,随着平城公主嫁给老巴图以大河之神名义所确定的大林王储察罕布华,林胡的所有辖地正式归入赵国版图。赵武灵王在林胡之地设立云中郡,在楼烦之地并雁门关之外的大片赵土合并,设立雁门郡,分别派出亲信郡守,招募两个地区的青壮年入伍,编入骑卒,由边将统领。老巴图、阿古拉则自降一级,各自称侯,事务减缩为传达赵王旨令,处理牧民日常生活与纠纷。
至此,在苏秦的协助下,赵武灵王兵不血刃地收服了楼烦、林胡两大胡地,拓地三千里。接后数年,赵王兑现诺言,连年拨出财力与人力,沿达兰喀喇山脉建出一条东西两千余里的防御城墙,设立数百烽火台,派出边卒镇守,这是后话。
在赵武灵王与苏秦忙活收服北地胡人之时,楚国郢都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又一场伐秦之战。
八万将士的血再一次惹怒怀王。丹阳战后,怀王连续召到几个亲历战场的将军,让他们反复推演那天的战斗过程,又将屈丐早前禀报他的军情奏报翻腾出来,细细琢磨,认定屈丐从战略到战术均未失误,楚人只是败在嬴荡三人的意外冲阵上。
按照几位将军的描述,嬴荡三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其冲阵时机与技巧更是耐人寻味。显然,屈丐真的尽力了,可以说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不能制服这三个人,楚人是无法与秦人再战的。
然而,如何制服呢?
怀王琢磨多日,想到不少破敌之策,但又被他一一否决,正自烦闷,景翠与王叔觐见,且正是为此而来。
“臣得一计,用网!”景翠一脸兴奋。
“网?”怀王眯起眼,“什么网?”
“渔网!”
“这……”怀王纳闷了,怎么也想不到渔网与破敌之间有何关系。
“大王,”景翠语气急切,“古人曰,弱胜强,柔克刚。嬴荡三人皆为至刚之人,其器皆为至刚之器,而渔网由丝麻织成,为至柔至弱之器,正可克之。”
“关键是,怎么克?”怀王依旧是一脸眯瞪。
景翠看向王叔。
“禀王兄,”王叔接道,“臣弟带来一人,可试此器。”
“传他进来!”
“此地狭小,”王叔看向殿堂,“还是请王兄外面观审。”
怀王几人走出殿堂,来到开阔处,果见候着几人,手执网具。怀王细看那网,却不是渔具,而是一种特制的类似渔网的网具,网线皆有筷子粗细,纯麻织成,网目有人头大小,没有网纲,高约两丈许,宽约三十余丈,展开来,就像是一匹新从织机上卸下的巨幅麻布。
网具两端各有二人,用竿子挑起麻网,拉起来,吃力地向前移动。
“这怎么能成?”怀王看一会儿,指着两边吃力移动的人。
“禀大王,”景翠应道,“这网巨大,寻常人是拉不动的,但马力可以。在战场上,我们可将两端分别绑在战车上,由驷马驱动,将网张起来,冲过去,围拢起来,任他多大力气,在这样的大网里只能束手就擒。”
听到这个,怀王才算明白过来,连声赞叹:“好好好!”略顿,“景将军,此事不可声张,要悄悄的,多织几个这样的网,只要那太子再敢露面,就把他生擒过来!”
“谨遵王命!”
“走走走,我们殿里说事去!”怀王急不可待了。
三人回到殿里,怀王乐不合口,看向景翠,抱拳:“景将军,真没想到你生出这般奇计,哈哈哈哈,”打个响指,“我们可议如何伐秦了!”
“回禀我王,”景翠拱手,“此计非臣所出!”
“哦?”怀王倾身,“出于何人?”
“田忌。”
“此人何在?”怀王眼睛大睁。
“在王叔的辖地。”
“咦,”怀王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叔,“田将军是何时到贤弟处的?”
“臣亦不知。”王叔苦笑一声,“说是在纪陵泽边住有几年了。若不是景将军说出来,臣弟……”摇头。
怀王看向景翠。
“禀王上,”景翠接道,“臣确实晓得他住在那儿。从楚国出走之后,田忌就失踪了。前几年,末将兵败淅水,万念俱毁,回师路过荆门时,有个渔人寻上门,提着一篓子新打的鲜鱼,为臣分析何以败于秦人,臣受益匪浅……”
“莫非他就是田忌?”怀王急切插口。
“正是。”景翠应道,“田忌第一次来楚,投奔在臣寒舍,我二人相处甚笃。此番来楚,他没有投臣,自去泽边,做打渔翁了。”
“哈哈哈哈,”怀王笑道,“怪道他想出渔网这个克刚之法呢!”
“还有一事须禀我王,”景翠又道,“前番屈将军伐秦,路过王叔宝地,臣让他前往渔村拜访田忌,他去了。若是不出臣的所料,丹阳之战,屈将军的应敌之策当是出自田忌之谋!”
“怪道呢!”怀王深吸一口,良久,啧啧慨叹,“将军就是将军,放得下,拿得起!”
“王兄,”王叔插话,“就此番伐秦来看,我大楚勇士并不逊色于秦人。我虽战死八万,秦人折损也不下六万。我大楚有民不下一千五百万,秦人不足五百万,我大楚有地方五千里,秦人之地,加上巴蜀,不过两千。我大楚之地多平川,堪为渔米之乡,秦人之地虽有蜀川、关中可供米粮,但与我大楚相比,不可同语。今若伐秦,我所缺者,非米粮军需,非猛将锐士,而是率军之将!今日田忌在楚,或为天赐我王!”
“贤弟说的是!”怀王指向渔网,“贤弟这就使人仿照此网,织它二十只!”看向景翠,“景将军,你速去渔村,有请田忌将军,就说寡人诚意拜他为伐秦主将,你景翠副之,起倾国之军,踏平秦川!”
“臣这就去!”
景翠别过怀王,驱车直驰纪陵君的封地,寻到渔村。
田忌的院门是掩着的,房中无人,几只大鹅与狗皆不在了。房门没锁,景翠推开房门,在堂中坐下,候等田忌。
景翠一直候到天黑,仍未见人。眼见村中人家皆在造炊,渔人多从泽中返回,景翠急了,询问邻人,方知他于半个月前就已离开渔村,说是出个远门。
景翠震惊。
半个月前正是景翠得到田忌托人送来的渔网之际。显然,那只渔网是田忌亲手所织。
景翠返回田宅,打起灯笼,在房中细察,果于堂案供桌上看到一只竹筒,筒上书写几字,“景翠吾兄启之”。
景翠扭开竹筒,里面是几片竹简,书曰:“景翠吾弟,愚翁忖知你来,特留此书诀别。愚翁早年不聪不智,争勇斗狠,留下诸多嗟叹。今入暮年,愚翁悔不当初,决意沉醉于江泽,远离世间纷争,改行做个渔翁。渔翁本为齐人,今饮楚水,食楚粟,妻楚女,捕楚鱼,渔翁无以为报,特织一网馈赠楚王,或可制暴秦三虫。吾弟保重,渔翁田忌。”
景翠带上此书连夜返郢,此晨觐见怀王。
怀王阅毕,嗟叹再三,问景翠道:“田将军既然决意于江泽,就不必勉强了。若再伐秦,依你之见,当以何人为将?”
“昭阳。”景翠不假思索。
“嗯,”怀王点头,“寡人也是想到他了。”看向内尹,“传旨,召昭睢。”
陈轸在云泽岸边一住数月,实在住腻味了,吩咐林东将各类家当搬到船上,说什么都要离开。昭阳好说歹说也挽留不住,只好饯行。
饯行酒放在昭阳邑旁边的山顶楼阁里,场面甚大,摆下三大宴席。第一宴席设于楼阁主堂,席中仅有二人,陈轸、昭阳。第二宴席设在西厢,为女眷席,主宾依娜、桃红,由昭阳新纳的小妾作陪。第三席设在东厢,主宾林东,由邢才作陪。
酒至半酣,一名家仆匆匆上山,将一封密函递给邢才。
邢才匆匆阅过,急至主堂,一脸兴奋道:“主公,来个喜信儿!”
昭阳接过,展开,指着陈轸,长笑几声:“哈哈哈哈,老弟呀,看来你是走不成喽!”
“哦?”陈轸吃惊,盯向他。
“自己看吧!”昭阳不无得意地递过来。
陈轸接过,是大楚现令尹昭睢的亲笔书函,写在一只精致的丝绢上,大意是楚王欲起用昭阳,拜他为伐秦主将,请他速回郢都,并说王使将至,他先一步透个信儿,好让昭阳有个备。
陈轸递回书函,将两只小眼眯一会儿,缓缓睁开,看向昭阳:“看来老哥是要回去喽!”
“当然回去喽!”昭阳用力握拳,“这一日,昭某总算候到了!”
陈轸两手鼓起,轻轻击掌,但击得有气无力,几乎听不出啪啪声。
“老弟?”昭阳敛住笑。
“啧啧啧!”陈轸住手,嘴唇出声。
“你甭啧啧了!”昭阳急了,“有屁就放!”转对仍旧守候指令的邢才,“老邢,传话,陈大人不走了,将所有行李全搬回来!”
“遵命!”
邢才应过,转身出门,没走几步,身后传来陈轸的声音:“慢。”
邢才住步,看回来。
“老邢,”陈轸拱手,“你回去,继续喝酒,行李先放船上,待会儿再搬不迟!”
“好咧!”邢才去了。
“老弟?”昭阳再问。
“老哥,”陈轸看向昭阳,“你真想回去?”
“不能回去吗?”
“能。”
“呵呵呵,”昭阳笑了,“这就是了。”
“不过,这个‘能’字,得有几个前提。”
“什么前提?”
“我问,你答。你都能答上来,就可以回去了。”
“问吧!”昭阳端爵饮一口,放下,正襟端坐,眼睛闭起。
“第一问,老哥想死于非命且葬身无所吗?”陈轸说完,亦端一爵,放至唇边。
“这……”昭阳怔了,瞪大眼睛盯住他。
“第二问,”陈轸饮尽,“老哥想最终作为失败者而记载于大楚青史吗?”
昭阳吸一口长气。
“第三问,”陈轸又斟一爵,“老哥还觉得上天已经给你的不够多么?”
昭阳双手捂脸。
“哥呀,”陈轸仰脖饮酒,发出一个夸张的‘滋——’声,吧咂几下嘴皮子,盯住昭阳,“你比轸年长,轸是动口的,只要嘴皮子能动弹,再老一点儿也无所谓,可你呢?是动刀动枪的,别的不说,单是那颠颠簸簸,还能受得了吗?再说,你与秦人干仗,能打赢人家吗?”
“你——”昭阳握拳,“你以为我怕秦人?我只是听你的,没与他们真打!”
“啧啧啧,”陈轸咂出几声,“老哥,昭大人,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说句泄气话。真的与秦人对战,莫说你今朝这把年纪,即使你再年轻三十年,也未必就成!”
“哟嘿!”昭阳怒了,拳震几案,“我之所以想回去,就是想试试,与秦人真干一场!”
“凭什么?”陈轸盯住他。
“就凭楚王承诺的三十五万勇士!”
“唉,”陈轸长叹一声,“老哥呀,我一直不想伤你,可……这辰光顾不得了。反正我是要走的人,这把话说透,听不听在你。”
“你说。”
“就轸所断,老哥的才气,顶多能带十万卒,若是给你二十万,就是一场灾难。三十五万,是更大的灾难!”
“你——”昭阳脸色紫胀,呼哧呼哧喘一会儿,端起酒壶,仰脖喝尽,嗵一声摔在地上,“其他不说,单说灭越之战,我带多少?”
“灭越之战是老哥带的吗?”陈轸撕开脸面了,“大战重在筹策,灭越之战轸弟是全程关注了的,老哥说说,你筹的是哪个策?由头至尾,全是人家张仪筹的。越人是张仪引来的,口袋是张仪设计的,老哥虽为主将,不过是奉命调兵而已,实为张仪的听差!”
昭阳的嘴皮子僵住了。
“再扯扯老哥主将的其他几战。”陈轸接道,“扳指头算算,大规模的无非下面几次。两次伐宋,第一次引兵六万,遇到田忌救援,老哥退回来了。第二次伐宋,真正引兵也就十万,其他兵卒皆是后备。结果如何?败给庞涓与孙膑,折损几万人马不说,还失了要塞陉山,景氏损兵折将,自此不振。之后是伐襄陵,老哥呀,这是你一生所真正打过的漂亮一仗,可凭心来说,此战老哥是凭实力打出来的吗?如果没有魏国败于马陵这个契机,如果没有提前安排内应,老哥……”顿住,眼睛闭起。
昭阳两手捂脸,气憋于胸,久久没有呼出,似乎要把自己憋死。
“老哥呀,”陈轸斜他一眼,接着又砸,“才疏而志高者,不逮;力小而欲大者,危殆。老哥已经熬到这把年纪,听老弟一句,就在这风水宝地安度晚年吧。夕阳再好,也是黄昏,老哥已经赌不起了。”略顿,“老哥今朝也毋须再赌,是不?”
“老弟说的是!”昭阳的欲火总算是让陈轸按下去了,美美地呼出一气,深吸几口,匀好,“知老哥者,老弟也;推心置腑者,亦老弟也!”起身,拣起酒壶,抱坛子倒满,斟满两爵,“来,干!”
二人干了。
“身为楚民,国家有难,当责无旁贷。”昭阳接道,“听昭睢说,王使这几日就来,我这……总不能当个缩首龟吧?老弟你说,你这个傻哥该当如何应对?”
“大王召请,是器重,老哥当然不能推辞。老哥非但不能推辞,还当慨慷激昂,拖着病体登船,然后呀,你家的那个邢才,还有陪你暖脚的那个小美人,一人抱着老哥的一条腿,哭哇哭哇,老哥一定要破口大骂他们,骂着骂着,老哥就晕倒了。”
“这这这……”昭阳皱眉,“我这好端端的!”
“人总是可以生病的嘛,”陈轸呵呵笑道,“何况老哥这身子又不是铁打的!”
酒足饭饱,陈轸一家还是撑船走了。
是夜,昭阳没让小美女陪床,独自睡下,夜间憋尿,没用夜壶,光身子走到室外,在寒冷的朔风里足足撒尿两刻钟,冻得全身打颤,背脊骨冰凉,牙齿咬得格格响,方才回到榻上,蒙起被子暖到天亮。
翌日晨起,昭阳病了,全身瘫软,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浓痰一盅接一盅。邢才寻到医生,把脉开方,熬出几碗黑汤,昭阳咕嘟咕嘟连饮几大碗,可那烧依旧不退。
烧至第三日,俟王使赶到,昭阳已经说起胡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