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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孟夫子是真的生气了。
这多年来,孟夫子之所以滞留于齐,守在临淄不走,一是因为弟子匡章,二是因为田辟疆还算恭敬,肯听他言,尤其是让他参与军事,执义伐燕,使他有机缘一展抱负。
然而,自伐燕之后,老夫子对齐王的失望与日俱增,以仁政平定天下的热望也渐渐凉了,此番宫廷之争,正好是个了断。
走出齐宫,孟夫子心情复杂地在宫门之外伫立良久,方才一步一步地走向停车场。
望到他来,万章驾车迎上来。
“夫子?”万章看到老夫子的脸色,小声叫道。
孟夫子没有睬他,踏上车,坐好,闭上眼睛。
万章不便再讲,扬鞭催马,向他们的府宅驰去。伐燕归来,老夫子因功被齐王封为客卿,赐客卿府宅一座,其他赏赐若干,孟夫子没再推辞,就照单收下了。
将到自家府门时,孟夫子终于出声:“匡将军府宅!”
万章不敢怠慢,调转车头,拐向匡章的府宅。
匡章迎出府门,揖过:“夫子,弟子候您良久了!”伸手礼让,“夫子,请!”
“老朽不进去了!”孟夫子回他个礼,“老朽此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夫子请讲。”
“此番伐楚,你可知如何用兵?”
“弟子……”匡章略顿,“请夫子指点!”
“一个字,礼!”
“弟子记下了!”匡章拱手。
孟夫子跳上车,转回身,对匡章揖道:“匡将军,老朽这就回家了,你多保重!”
匡章听出话音,怔了下:“夫子回哪儿?”
“还能回哪儿?”孟夫子一脸惆怅,看向南方。
“夫子,”匡章震惊,“您是要……回邹地?”
“唉。”孟夫子重重挤出一声,“老朽一走多年,早该回去为老母尽孝了!”
气氛凝重。
“夫子走好!”良久,匡章深深一揖,“待弟子征过楚地,复命于王,就去邹地侍奉夫子!”
“老朽候你!”孟夫子回过礼,朝万章扬手,指向前方。
目送辎车渐渐驰远,匡章长叹一声,回到书房,静坐有顷,目光落在案头。
案头陈列两卷兵书,一卷是《孙武子兵法》,另一卷上写着《膑人》二字。匡章伸手摸出孙膑亲笔书写的那片竹简,凝视上面依旧清晰的两行字迹:
匡章将军,请收下两卷兵书,体悟兵道,辅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定安天下!膑人拜托。
匡章缓缓跪下,眼睛闭上,耳边响起他自己的承诺:“苏子,章在此承诺,自今日始,谨遵师嘱,研读兵书,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苏子但有驱使,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匡章睁开眼,取过笔,饱蘸墨水,在一块羊皮上书写一会儿,细审一遍,折叠起来,装进锦囊,小心封好,封上印章,召来心腹侍卫,将锦囊交付予他,嘱他送至邯郸,交给苏秦。
次日退朝,宣王留下匡章、田婴二人,再议伐楚。
此番所议,不是伐与不伐,而是伐何处与如何伐。
“臣以为,”田婴讲出他的谋划,“秦王既以下东国予我,我王不可不收。匡将军可兵出薛城,征伐下东国,将琅琊以南、淮水以北、钟离以东的大片沃土悉数拿下。如果得到下东国,大齐治域就可增扩一倍!”
一举攻占如齐国这般大的地盘,这是鲸吞了。
毋庸置疑,这是田婴与齐宣王已经合计好的,召匡章谋议,不过是让他落实而已。
匡章闭目。
“匡将军?”齐宣王点响他的名字,指背轻敲几案。
“臣不敢伐!”匡章睁眼,拱手。
“哦?”齐宣王停住敲打,盯住,身躯前倾,“何以不敢?”
“臣有三不敢,”匡章拱手,“其一,出兵在义。大王之义是应秦之约,救秦于水火,而楚攻秦人于商於,非下东国;其二是,仗义救人,掠土则为不义,不义出兵,臣无胜算;其三是,即使执义在手,若伐下东国,臣亦无胜算。”
“为何?”田婴急问。
“回禀相国,”匡章看向田婴,“下东国之地,地广人稀,江流沼泽众多,我五都之兵,习于陆战,不习于水战,此其一也;我仅出六万之众,而下东国之楚卒,各城邑叠加起来不下十二万众,一倍于我,此其二也;楚与秦战,必防我攻下东国,而下东国只要有备,我就会陷入绝地苦战,此其三也。”
显然,匡章所讲的前面两个理由,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其三。宣王、田婴相视一眼,长吸一口气。
“匡将军,”宣王一咬牙根,“寡人再给你增拨六万,以十二万伐十二万,如何?”
“王上,”匡章回视宣王,语气凝重,“不是人多人少的事。臣以为,秦人予我下东国,是让我结大仇于楚。楚伐秦,是因为商於六百里。而楚之下东国,何止六百里?即使我勉强得之,俟时过境迁,楚人缓过劲来,岂肯轻易放过?那时,我与楚则成大仇。迄今为止,我与楚虽有所争,但所争之地皆在泗上,无不是他国之土。楚人所得下东国之地,亦非我土,本是越人的,为楚人力战所得……”顿住。
宣王又吸一口气。
“再说,燕国的事,天下都在看着呢。”匡章又补一句。
“好了,好了,”宣王摆手,“匡将军,以你之见,该当如何救秦?”
“回禀我王,”匡章应道。“义师既为救秦,就当长驱楚地,兵加商於,从侧翼威逼楚人,迫其退军,以解秦人急难!”
“我为孤军,若是长驱直入,会不会被楚人断去退路?”田婴质疑。
“楚国野战之卒皆在商於,各城邑守卒不足为敌,亦难阻我大军。再说,我出的是义师,只为救秦,不惊扰楚民,相信所过之地,楚人是不会轻易与我为敌的。”
“粮草呢?”宣王问道。
“这个就不是臣的事了。”匡章两手一摊。
宣王长思一时,转对田婴:“田婴?”
“臣在。”田婴应过,转对匡章,“粮草的事,将军尽可放心!”
匡章的心腹侍卫持密函昼夜兼程,仅用三天就抵邯郸,叩门相府。从袁豹口中得知苏秦已从赵王远征北胡,那侍卫一时急了,欲去北胡寻找苏秦,却又山高路远,更不知在何处可以寻到,一时犯怵。
“义士,你看这样如何?”袁豹指自己道,“在下姓袁名豹,本为燕国宫尉,后从苏大人合纵列国,在苏大人身边已经多年,苏大人之事,没有瞒过在下的。匡章将军,在下曾经见过一面,将军也应该晓得在下。义士若是放心,可将此函交付在下,由在下设法转呈苏大人,如何?”
“也好!”那侍卫亦无良策,遂把密函拿出,呈给袁豹,“匡将军甚急,务请府宰尽快将此密函呈送苏大人。”
送走信使,袁豹持密函去见姬雪。
姬雪拆函,阅毕,递给袁豹。
袁豹阅过,见姬雪看过来,拱手:“禀太后,从此函看,匡将军是不想伐楚的,但王命难违。齐人伐楚,若以匡将军为将,可无虞于楚。”
“你说的是!”姬雪应道,“眼下之急,不是楚人,而是燕人。燕地日乱,每天都在死人,燕民已入水火了。”
“禀太后,”袁豹接道,“豹刚得知,子攸死了。燕室诸公子中,眼下只剩子职一人。”
“啊?”姬雪震惊,“子攸怎么死的?”
“死在东胡。为躲子之追杀,他隐姓埋名,逃到东胡,为胡人牧羊,不知何故暴露身份,被人杀死了。”
“子之误国甚矣!”姬雪凝眉良久,转向袁豹,“菲菲呢?”
“方才见她出去了。”
“一个人?”
“还有杜衡。”
杜衡是个小墨者,与菲菲同岁,二人在墨营里形影不离。子职进宫之后,菲菲没有玩伴,想念她了,木华就让墨者送她过来,几天前刚到,二人玩得正热。
“叫她们回来,我有事情!”
袁豹快步出去,不一会儿带菲菲回来。
“娘亲?”菲菲奔回来,一头是汗。
“你哪儿去了?”姬雪半是嗔怪,“瞧这玩的!”
“嘻嘻,与杜衡玩疯了。我教她飞刀,她教我弹弓!她的弹弓打得又远又准,五十步之外,指哪儿打哪儿!”菲菲一脸兴奋。
“你多久没见子职了?”
“好久了。”菲菲声音急切,“他不出宫,我也进不去!”
“你拿上这个,就能进了。”姬雪交给她出入宫城的通牒。
菲菲接过:“我带上杜衡,成不?”
“你一个去。”
“娘亲要我捎话吗?”菲菲眼睛眨巴几下。
“没有话捎。你只是去看看他,听听他们说什么,回来告诉娘亲。”
“成。”
“不要在宫里面闹,看过就回来!”
“好咧!”菲菲转身就走。
“菲菲!”姬雪叫住她,“记住,若是他的娘亲问你什么,你不要乱讲,若是问到娘亲,你千万不可说漏嘴了!娘亲是你义母!相国是你义父!”
“晓得的!”菲菲一溜烟儿跑了。
菲菲来到宫城,守卫验过通牒,带她直入后宫。
后宫是个相对封闭的大院,门口守着两个执戟卫士并一名当值宫人。当值宫人验过通牒,入内禀报。
子职闻讯,噌地站起,正欲奔出院门,身后传出易王后的低沉声音:“回来!”
子职看向易王后。
“你的机会来了。晓得怎么见她吗?”易王后盯住子职,声音极低。
“怎么见?”子职回头,压低声音。
“一个字,哭。”
“这……”子职懵了。
“一边哭,一边讲述燕人的苦难,表达你的伤悲,昭示你救燕民于水火的决心!”
“晓得了!”
“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后花园里去了!”
“好咧。”子职应过,随宫人走出院门,来到后宫大门处,将菲菲领进。
“职哥,终于见到你了!”菲菲一脸热切,“我来寻你几次,可他们不让进!”
“我晓得的。”子职应道,“我也是,想出宫见你,可宫卫不肯!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这个!”菲菲出示通牒,压低声,“义母给的!”
“义母真好!”子职顿住脚步,凝视她,一脸沉重,“我……以为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职哥!”菲菲盯住他的脸,“你不开心?”
“嗯。”
“为什么?”
子职没有应她,牵着她的手,引她走进所住的小宫院,让至客堂,坐下。
“职哥?”菲菲打量房子,“他们为啥把你一家关在这儿?”
“因为燕国。”
“咦?”菲菲怔道,“燕国让齐人占了,碍赵人什么事儿?”
子职眼里哗哗泪出。
“职哥?”菲菲惊怔,盯住他,“你怎么哭了?”
子职越发哭得伤悲。
“职哥?”菲菲急趋过来,也带哭声,“你……快讲,出啥事了?”
“我……我……”子职泣不成声,“我的燕国,我的臣民,他们……呜呜呜呜……”
“他们怎么了?”菲菲急坏了。
“他们……生不如死啊!”
“为什么呀?”
“他们……每天都在死,他们被齐人赶出家门,无家可归了。他们……衣不遮体,妻离子散,没有食物……他们……呜呜呜……多少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呜呜呜……”子职说不下去了。
菲菲亦哭起来。
“阿妹,”子职猛地握拳,擦干泪水,“我要回去,我要报仇,我要赶走齐人,我要赶走中山人,我要复兴燕国,我要……我要入侵者血债血偿……我要……”
“阿哥……你怎么报仇?”
“用我的剑,用我的血,用我的一切所有!”子职牙关咬紧,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要与齐人血战到底,我要赶走齐人,我要让所有燕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抚,壮有所为……”
“可你……出不去呀!”
“阿妹,”子职紧紧握住菲菲的手,“你……帮帮我!”
“阿哥,我怎么帮?”
“我……我不知道,我只想出宫,我……我不想呆在这宫里,我只想回到我的燕地!”
“阿哥,”菲菲握拳,“阿妹帮你,阿妹一定帮你!”
“阿妹?”子职扳住她的肩膀,凝视她。
“阿哥你说。”
“有朝一日,待阿哥出得此宫,回到燕地,你……能跟我去燕地吗?”
“我……”菲菲迟疑。
“阿妹,你必须去!阿哥离不开你!没有阿妹在身边,阿哥……”子职二目如火,盯住她,“阿哥是真心的!你……跟我去吗?”
“嗯嗯。”菲菲连连点头。
“在那燕地,阿哥可能是死,你……也去吗?”
“嗯嗯。”菲菲再次点头。
“你不怕死?”子职盯住她。
“不怕。”菲菲凝视他,语气郑重。
“是为阿哥吗?”
菲菲摇头。
“那……你为什么?”
“我是墨者。”菲菲看向西南方,那儿是墨家老营,“为天下赴义,墨者死不旋踵!”
“阿妹,”子职凝视她,良久,重重点头,“天下包括燕人,是不?你为燕人赴义,也就是为天下赴义,是不?”
“是的,阿哥!”
“阿哥不是墨者,阿哥只为燕人赴人!”姬职看向北方,字字铿锵。
菲菲回到相府,将见子职的过程详细禀报母亲,说她决心已定,要跟子职前往燕国,逐走齐人,助燕人安居乐业。
姬雪笑笑,鼓励几句,让她去寻杜衡。
菲菲出去后,姬雪草书一封,另封一个锦囊,与匡章的锦囊一并交付袁豹,嘱他使人送给苏秦。
暮冬的几场大雪滋润了整个草原,及至三月,草木疯长,百花争艳。
新婚燕尔的赵武灵王与娜莎公主离开草原,住进平邑别宫,就是他们初识的地方。站在平邑南城门,可望到一条阔大的水带,浴水。那水带自西南飘来,擦过平邑南城门,向东北飘去,沿途汇入无数条水流,穿过太行山北侧的丛山群岭,流入燕境,经由燕地入海。
“娜莎,”武灵王指着飘向东北的水带,“由此往东,穿过居庸关,就是燕地。想不想去燕地策马奔驰?”
“想呀!”娜莎笑应,“早听父王讲过燕人,说他们是召公的后人。召公是谁?”
“召公叫姬奭,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立周之后,将他封在燕地,”武灵王扳动七根指头,“细算下来,有七百多岁了!”
“神哪,七百多岁!”娜莎咂舌,“啧啧,这也实在是太老了!”
“呵呵呵,”武灵王乐了,“是太老了。”
二人正说话间,三骑沿浴水河岸疾驰而来,驰进城门。
城门尉验过,盘问明白,带三人上楼。
为首一人是赵燕边地的一名军尉,另外二人是燕人。认定是赵王,两名燕人扑地就拜。武灵王细问,方知他们是燕人义军派来的代表。燕国义军已经攻破中山人把守的居庸关,害怕中山人再来夺关,这向赵王求救,望赵王能派军入燕,赶走中山人与齐人,复兴燕国。
赵王旨令侍卫款待来客,带着娜莎匆匆下楼,返回别宫,使人召请苏秦与肥义,紧急谋议。
“天助我矣!”肥义一拳震几,“我们这就打过去,名正言顺!”
“怎么打?”武灵王盯住他。
“臣愿为主将,保证横扫燕地,将齐人、中山人赶回老家。王上,只要我得燕地,击灭中山就如探囊取物!”
“相国如何看?”武灵王看向苏秦。
“臣以为不可!”苏秦拱手。
“有何不可?”肥义急了,盯住苏秦,“出兵在义。我们应燕人所请,救燕民于水火,难道不是义吗?”
“齐人与中山人出兵也是因为义。”苏秦侃侃应道,“且齐人之义是经由周天子授权的。赵若仅凭几个燕人之邀就贸然出兵,天下会如何看待?再说,燕人让这‘义’字害了,我们再谈义,也难以取信于燕民。”
“苏子之意是——”赵王看向苏秦。
“大王请看这个!”苏秦摸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
赵王看过,凝眉,自语:“齐王出兵六万,使匡章伐楚?”
“听匡将军言外之意,韩、魏也都出兵。”
“这不是……”赵王苦笑一下,接道,“群殴了吗?”
“是的。”苏秦亦出一声苦笑,“当年魏王、庞涓借臣合纵之力伐秦,这辰光秦借张仪连横之力伐楚了。”
“让他们伐呀!”肥义声音热切,“伐得越猛越好!”越想越是兴奋,紧紧握拳,“王上,四国伐楚,于我是最好的机缘。齐人顾不上燕地,韩、魏、秦也顾不上扯我后腿,我正好赶走齐人,占下燕地,顺手吃掉中山!”
“苏子?”赵王显然动心了,再次看向苏秦。
“臣还得到一个音讯。”苏秦应道。
“是何音讯?”
“子攸死了。”
“子攸?”赵王眯眼,“他怎么死的?”
“逃至东胡牧羊,被人追杀了。唉,”苏秦轻叹一声,话中有话,“子攸一死,燕室就只有公子职这根独苗了。”
“苏子是说,”赵武灵王听出话音,半是征询,“送公子职回燕国?”
“大王圣明。”苏秦拱手,“经齐人这么一闹,燕人就忌惮外人了。大王若是出兵,无论打何义旗,都难取信于燕民。子职不同。燕民群起,犹如一盘散沙,难以形成合力。只要大王护送公子职入燕,燕民就会形成核心,跟从公子职拼死一战。让燕人赶走齐人,驱逐中山人,远比大王出兵要好。燕人复国,公子职必定感恩大王,燕赵合盟,中山不攻自破。”
“燕民群起,皆是游卒。公子职无兵无卒,我若不出兵,就凭他单枪匹马,如何能成?再说,他说他是公子职,燕人谁肯信他呢?”肥义接道。
“将军说的是!”苏秦应道,“在下之意是,大王不可以出兵,却可以借兵。”
“借兵?”赵王两眼放光,略一思索,“肥义,你选锐骑三万,再征林胡、楼烦精骑两万,合兵五万,候于居庸塞外。”看向御史,“传旨邯郸,即刻护送公子职前来平邑,不可有失!”
“王上,”见赵雍决断得当,苏秦放下心来,拱手,“此地已无大事,臣请回邯郸!”
“也好。”赵王思忖良久,点头应道,“相国这就回去,盯住四国,甭让他们把那头狂熊一口吞了。至于燕国,寡人自有处置。”
楚人确实发狂了。
如果说由蓝田至淅邑的六百里商於谷地是一条长蛇,在楚怀王、王叔的鼎力鼓动下,二十余万大军就如发狂的猛兽,从各个方向扑过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将这条长蛇断作数截。
眼见楚人来势凶猛,魏章决定放弃淅邑,将蛇头缩回,守住长蛇的七寸,於城。於城若失,武关再被切断,整个谷地失控不说,连他这个蛇头也将无处寄放,成为楚人的祭品。
然而,楚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怀王命王叔镇守汉中郡,自己坐镇丹阳,指挥楚军全面进攻。
丹阳之战让所有楚卒明白三个事实,一是秦人是可以被杀死的;二是在秦人面前无论是逃命还是投降,都等于寻死,惟有拼命,惟有杀死秦人,自己才可能存活;三是乌金兵器并不是致胜的根本因素,因为他们自己手中的兵器同样是乌金打制的。
楚人惟独谈之色变的是秦人那三个神一样的力士。王驾抵达丹阳之后,针对全军的恐惧情绪,怀王决定不再保密,使景翠公开演示制服秦国力士的渔网大法。三军看过,无不振奋,非但无惧,反倒渴望能看到三个力士出战,好将他们一网打尽,永除后患。
楚军人多势众,又无惧怕,越战越勇。秦人受困,士气低落。秦人重在野战,对城池防御并不看重,因而於城的防御工事并不比淅邑的强固多少。武关之道已被截断,摆在魏章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死守於城,与楚人同归于尽,二是投降楚人,三是放弃於城,撤向北山。
第一、第二显然不智。在楚人攻城约半月之后,魏章决定放弃於城,引余众向北部山区撤离。商於道北部山区谷道险峻,秦人早就筑有不少工事,存有粮食,只要守住山口,借助天然屏障,撑上一年半载并非难事。
但依照秦律,将军擅自弃城撤退,是杀头的重罪。魏章将商於守军所处危境及他的应对思路写作急报,但商於通道已被楚人截断,军报无法送达。魏章正无奈何,天香手下的一个黑雕历尽辛苦赶至於城。魏章急将军报缚在她的鹰腿上,放其飞往咸阳。五日之后,黑雕传回秦王旨令,同意魏章所请。魏章随即传达王旨,让商城、武关的守军尽皆弃守,分别退往北面的商洛及谷地,全面让出商於通道。军令发出后,魏章即引余众于月黑之夜兵分七路,沿淅水及其他谷道井然有序地撤往北山。俟楚人反应过来,於城已是一座空城。
然而,由于谷道断绝,所有通道均被蜂涌而至的海量楚卒占据,商城、西武关守军始终未能收到魏章的撤军将令。随着於城守卒的撤走,峣关更被楚人封锁,商城、商南、武关一线诸城邑陷入绝境,秦人苦战半个月后全部失陷,守卒三万余人大多死难,只有少部冲出重围,逃入北山密林。
至此,商於六百里谷道,全部握在楚人之手,秦人未及运走的大批粮草辎重也都成为楚人的战利品。怀王驱动王辇,由丹阳出发,一路巡视过去,但见遍地楚旗,三军欢呼,喜不自禁,传令穷寇勿追,可分出少许兵力在各处险隘设置关塞,将溃卒封死在北部山地。
怀王的宏大战略是,不与商於谷地的溃兵残卒纠缠,以腾出手来,全力攻克峣关,直捣咸阳,踏平秦川,活擒张仪,问责秦王,以雪秦人的欺诈之恨。
峣关是商於谷地的西边尽头,再西就是一向归属于秦人的蓝田县了。该关位于蓝田县城南不足十里的地方,两侧是峣山,中间为长约七里、阔约四里的平坦通道,叫作峣塞。早在百多年前,秦人就在峣塞的东南端立起雄关,作为抗拒楚人的最后防线。
雄关连通高墙,横穿塞底,直上两端山顶,再沿山顶延伸开去,将商於古道封个严实。此前不久,秦王又听张仪谏言,引领秦人加紧赶工,在通道的西北端再筑一道城墙,亦是通向两侧山顶,将整个峣塞通道活脱脱地变作一座城池,城中布满了各式防御设施。
秦人早已严阵以待。
怀王却不管这些,喝令楚人攻打峣关。
经过半个多月的筹备,楚人开始攻关了。
楚人的攻城利器是云车,也就是由楚人发明、经庞涓在六国围攻函谷关时小试身手的移动高车。为破此关,楚人精心改造了当年的云车。由于这种高车运动困难,楚人就将工匠带来,在筹备攻关的半个月里,就地取材,一连造出数十辆高车。
这些高车极是奇特,比峣关的城墙还要高出一截,四周皆镶铁板。高车分作四层,第一层可站四十名兵士,第二层以上各站三十名,其中十名是弓弩手。每辆高车装有十二个巨大木轮,由三十名力士与六匹战马在车的下面与后面或拉或推。高车通身镶有可防弓弩、火把的铁板,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巨无霸铁屋,刀枪不入,水泼不尽。
这且不说,楚人汲取攻打函谷关时的教训,云梯与城墙之间保持十步之遥,以防止秦人泼油放火。每一层的挡板上均设有高低不同的多排箭孔,可从不同角度近距离射杀秦人。待秦人不敢露头时,高车再移近城墙,从最上面一层推出踏板,铺在梯与墙之间,军卒可通过踏板,跳进城墙,结成阵势,固守待援。随后,楚人再源源不断地攀上车中木梯,通过踏板,加入己方阵势,扩大战果,攻破敌关。
这是一个几乎万无一失的攻关方案,怀王与景翠他们精心研究多次方才试制出来的利器。
果然,秦人吃不消了。当几十辆高车缓缓推移过来时,秦人几乎束手无策。弓箭射过去,纷纷落地,楚车却越逼越近。
当楚车只距城墙十多步远时,楚箭突然射出。正在墙垛上全力射击的秦国弓弩手防不胜防,大多中箭,余卒躲在城垛后面。楚车再近,秦卒几乎不敢露面,眼睁睁地看着楚人移到墙前,伸出踏板。
踏板越伸越长,终于搭在墙垛上。秦卒露头欲推,根本推它不动,伸枪去顶,亦撼它不动,动作稍大一点儿,就有箭矢飞来。楚人几乎是毫无阻碍就跳进城墙里,与秦人肉搏,且在双方搏击之时,仍有楚矢时不时地从高车的箭孔里飞出,精准地射中奋力抗击的秦卒。
先行攻击的楚人终于控制一段城墙。秦卒闻讯,冒死增援,但城墙宽度不够,再多的秦卒也施展不开,无可奈何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楚人源源不断地由高车跳进城墙,将阵地扩大。
楚人占领一段城墙之后,就移动高车,向另一段城墙进攻。如此蚕食,及至天黑,楚人几乎占领了长达五里的所有谷地城墙,并在城墙上构堡筑垒,拓展战果。
接连三日,楚人一步一步地经由城墙逼近关楼,并最终占据关楼,居高临下地向秦人射箭。秦人防不胜防,关门被楚人攻克。更多楚军通过关门涌进塞中,与蜂涌而至的塞内秦人激战。
峣关失守,秦人士气低落,渐渐败溃,退守第二道防线。
不过,这一次,秦人学精了。早在楚人攻城时,秦人就在第二道城墙前面开挖濠沟,沟不深,但一道接一道,且到处开挖深坑、陷阱,撒下满地的铁蒺藜,以阻挡楚人的高车。
在楚军攻打峣关之际,秦惠王正在雍都的先庙里祭拜先祖。
雍都位于岐山脚下,是大周王室的发祥地,所谓凤鸣岐山。在秦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之后,周王就将这块风水宝地送给秦室经管。秦人立国,即以此地为都,设宗庙社稷,直到灵公时迁都泾阳。之后秦与魏争夺河西,献公再度东迁都城于栎阳。至孝公时,商君变法,始将秦都回迁咸阳。作为秦国立国之后最早也最久的都城,雍都可谓是秦人的大本营与大后方,更是秦室的先庙所在。历代秦公登基或决策重大国事,必至雍都告祭先祖。
在商於全线失陷、魏章部众溃散之后,惠王真正意识到了楚人的可怖。按照张仪之前的构想,秦人要在开战之后分段让出商於谷地,但事实是,秦人未及让出,大量秦卒未及退回,就让楚人分段包抄,折损惨重。
好消息是,张仪连横的捷报已经传回,韩、魏、齐三国承诺出兵。惠王随即旨令秦军三万东出函谷,由洛水河谷赶赴韩都,与韩、魏联军合兵伐楚。紧接着,齐师也动起来,过宋境杀入楚地。
不过,一切皆是远水,救不得眼前近火。前方的战报一封紧似一封,更有怀王亲临一线,楚人如蚁,越战越勇,峣关以东的六百里谷地几无秦卒了。
在楚人兵临峣关这日,惠王守不住心了,启程西行,于次日抵达雍都,住进太庙,使守庙的大宗祝邵鼛主持祭礼,祈求先祖与上神的保佑。
惠王祭拜完所有的列祖列宗,最后来到大宗祝为他设下的主祭坛。
楚王欺人太甚了,他要在此诅咒他一番。
主祭坛上,同时摆放先君穆公与大神巫咸的牌位。在穆公时代,秦楚结好,互为姻亲,两国曾经缔结盟约。在缔结誓约时,两国约定,除请到己方先庙的神灵之外,还请了一个第三方神灵,也就是巴神巫咸,来作见证。签约毕,穆公与楚成王将一份契约寄存于巫山巫咸庙中,以作质押。这辰光,那盟约并未逾期,而楚兵犯境,是违约,因而惠王想在这儿诅咒楚王一顿。
当然,于惠王来说,上述只是重温昔日盟誓的表层意思。
惠王真正想昭示的是,只有穆公时代,秦国才真正雄霸天下,达至鼎盛,即使先君孝公,也不敢与穆公比功。至于请来大神巫咸,更多是为遏止楚人。巴、楚相互征战数百年,巴人始终不落下风,巫咸大神是功不可没的。作为楚人的对手神灵,巫咸大神既然能够保护巴人,自然也就能保护他们秦人。
所有牺牲供好,一应礼仪完毕,宗庙大祝邵鼛拿出一篇诅文呈给惠王,又将一个由丝布扎成的楚怀王布偶摆在惠王前面的祭台上。
那布偶的胸上插着一根长长的黑针。
惠王在祭坛前跪好,看一眼那诅文,二目闭起,抬手示意开祭。
巫乐响起来,香火焚起来。
巫乐声中,大宗祝邵鼛跳起舞蹈,边舞边唱那道诅文,辞曰:
又秦嗣王嬴驷,敢用吉玉瑄璧,使宗祝邵鼛布忠于大神巫咸,诋楚王熊槐之多罪。昔年先君穆公及楚成王,戮力同心,使两邦若一,绊以婚姻,袗以斋盟,誓曰,亿万子孙,毋相为不利之事。此誓约迄今质押于大神巫咸之殿。今楚王熊槐少仁寡义,荒淫无道,对内暴虐无辜,刑戮孕妇,幽刺亲戚,拘圉叔父;对外罔顾天意,不畏皇天上帝及大神巫咸之光烈威神,背离十八世之诅盟,先率诸侯之兵以临函谷,意欲灭我社稷,伐我百姓,后犯我边城淅邑、於城,我不敢曰可;今又悉兴其众,励兵秣马,奋士盛师,逼我边境,占我商於六百里谷地,扬其威于我峣关之门。秦邦虽贫,民众虽羸,兵革虽陋,吾亦必将之以自救也。祈请皇天上帝及大神巫咸之灵德,赐吾克剂楚师,复我边城。敢数楚王熊槐之背盟犯诅,箸诸石章,以盟大神之盛威。
诅文不长,但字字如剑,气势如弘。
在大宗祝反复唱诵时,惠王的心思完全沉浸在这篇诅文里。文字是由御史车卫君与大宗祝合写的,经惠王御笔几番修改、润饰而成。全文分作四层意思,第一层开篇明义,讲述赢驷为楚王熊槐背信弃义而做此诅文,向巫咸大神申诉楚熊之罪;第二层详细陈述熊槐所犯罪恶,先控诉他背叛穆公与楚成王所订立的睦邻盟约,对内暴虐无道、对外兵犯函谷,之后点出当下正在犯下的恶行,“逼我边境,占我商於谷地六百里”;第三层表达秦人不屈之自救决心;最后一层是为祈请皇天上帝、大神巫咸,“赐克剂楚师,复我边城”,并作结。
通篇诅文,文风犀利,一气呵成,吟诵起来特别解气。
大宗祝连诵数遍,惠王越听心里越美,正要达到某个境界,一阵脚步声急,负责守卫的车卫君匆匆进来。
看到惠王这般心境,正要出口禀报的车卫君猛地收住,悄悄候立于侧。
但惠王已经觉察到了。
在巫乐止住、大宗祝停止舞蹈时,惠王睁眼,看向车卫君。
车卫君凑前,在他耳边悄声禀道:“嬴华将军急报,峣关失守!”
“啊?”惠王忽地站起,“快,备车!”不及告别大宗祝,大踏步走出先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