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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衍并未返回自己的学馆,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向淳于髡馆舍。
淳于髡病了,躺在他的病榻上。御医诊过,说他是心肾不和,开出不少药,每天由他的弟子煎熬出两大碗,但他实在不想吃,能推则推,推不过时就勉强喝几口。
御医吩咐,淳于髡的病在心上,需要静养。于是,淳于髡馆舍的院门就被一众弟子轮流守值,寻常人一个不让进来。
医生的这个吩咐,却把淳于髡整苦了,因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更让淳于髡伤感的是,爱犬伊人于几天前死了。伊人阳寿未到,也是病死的,死前一直守在淳于髡榻边,实在撑不住了,才让淳于髡抱在怀里,在主人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伊人死后,淳于髡彻底把生死看淡,再也不想吃药了。
邹衍照例被拦下,也是急了,冲馆舍大叫:“淳于先生,老祭酒,我是邹衍,谈天衍,有大事体求见!”
“来人哪!”淳于髡听到声响,叫道。
守值弟子紧忙过来。
“有请邹衍先生!”
那弟子表情迟疑。
“去!”淳于髡沉下脸,加重语气。
那弟子出去,不一会儿,引邹衍进来。
淳于髡已从榻上坐起,朝邹衍笑笑:“谈天衍哪,你大喊大叫的,出了啥大事体哟?”
“是天大的事!”邹衍拱手,“邹衍不得不求您了。”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天再大,也没有你谈天衍的心大,细细说来,不急。老光头正自无聊,这要寻个乐子呢。”
邹衍将事由一五一十说了,气不平道:“老祭酒呀,您明白一世,末了却做下糊涂事。稷下学宫人才济济,您哪能将祭酒重职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自大狂呢?姓荀的才念几卷书,就敢骑在我邹衍头上,说长论短?”
“呵呵呵呵,”淳于髡真还乐了,拍拍光头,捋把胡须,“你且说说,该长多少岁,该念多少书,才能骑到你的头上?”
“这……”邹衍急了,“您老这是偏袒他!”
“呵呵呵,你这个谈天衍呀,”淳于髡又笑几声,“与代祭酒论辩,是鸡遇到鸭,一个咯哒咯哒,一个嘎嘎嘎嘎,想要谈到一块儿真还不容易呀!”
“无知之徒,谁才愿意与他谈到一块儿呢?”
“呵呵呵,”淳于髡越发乐了,“鸡有鸡的知,鸭有鸭的知,这辰光看来,老光头这是为稷下做下一桩大好事呢。”
“老光头呀,”邹衍气急了,伸手指过来,“您……这还上劲儿呢!气杀我也!”
“呵呵呵呵,稷下是个论理的地方,不能赌气,是不?赌气也没用,是不?”淳于髡的手吃力地反指过来,“你呀,就是一只斗鸡,早就该寻个鸭子过过招,随他试试水底深浅。鸭子呢,也该上到树梢瞅瞅,否则,无论是鸡是鸭,只要固执己见,就会掉进水井里,与那井蛙无异了。”略顿,收回指头,“不过,鼎足山事涉王室,倒也是差错不得,你还是去寻寻代祭酒,让他……”
“我不寻他!”邹衍跺脚,“我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寻他,老光头可就无能为力喽!”淳于髡两手一摊,“来人哪,送客!”
不待送客,邹衍已经起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走了。
邹衍前脚刚走,一辆辎车由远而近,在淳于髡的馆舍门前停下。
车上跳下一人,是陈轸。
淳于髡兴奋起来,挣扎欲起,被陈轸按住。
“哎哟哟,”陈轸坐在他的榻沿上,握住他的手,“在下欲去邯郸,刚刚走到大梁地界,突然听闻您老玉体有恙,心里那个急呀,当即就掉转车头,拐往临淄来了。”
“来得好呀,”淳于髡笑道,“再晚几日,你怕就要到那稷山深处寻这个光头了。”
“您老去稷山深处做啥?”
“与那个叫老蒙子的做个伴哪!”
“老蒙子?”陈轸怔了,“他是哪个?”
“彭蒙呀,你应该晓得他的。”
“哎哟哟,”陈轸慨然叹道,“是他呀,老先生还是轸的师父呢,不过是没行师礼。”定晴看他一会儿,“观您老气色红润,光头闪亮,精气神俱足,哪能就扯到稷山了呢?”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你就甭蒙我了。精气神俱不俱足,你哪能有我晓得?”盯他看一会儿,“唉,可惜你来得稍稍迟了点儿,否则,光头就举荐你来做这个祭酒,让稷下这邦乌合之众晓得个子丑寅卯。”
“新祭酒是谁?”
“荀况,从赵国来,我让暂代一段辰光,听听响声。”
“轸晓得他,本为儒门,但不循儒道,讲什么人性恶。”
“对对对,”淳于髡迭声应道,“一到稷下,他就拿大儒孟夫子祭刀,可惜孟夫子走了,否则,老光头当可目睹一场旷世之战。”
“估计他辩不过孟夫子,那是一张铁舌。”
“不一定哟。”淳于髡笑应道,“这年轻人也是了得,今朝就把谈天衍的胡子气歪歪了。”
“这倒有趣,您老讲来听听。”
“来人哪!”淳于髡叫道。
守值弟子紧赶过来。
“把那物什拿去温温!”淳于髡指着药碗。
弟子惊愕,不无兴奋地看一眼陈轸,拿起药碗走了。
“呵呵呵,”淳于髡冲陈轸笑笑,“那药水太苦,我是宁死也不喝的,今朝你来了,我得多少喝几口。”
“为啥?”
“晚死几天呀,好与你唠叨唠叨。”
“对对对,”陈轸笑了,“您老甭急,那黄泉之下,一路黑灯瞎火的,就您老这腿脚,没个人搀扶着,一则寂寞,二则免不得磕磕绊绊呀。”
“呵呵呵,有这个呢!”淳于髡笑出几声,指指光头,“保管把前路照得亮光光的。至于寂寞,光头也是不惧的。”
“哦?”
“我那爱犬名叫伊人,几日前先行走了,临走之前,她嘤嘤咛咛,对光头讲出许多话,其中一个,就是为光头探路。这辰光,想必她就在路口巴望着呢。”
二人闲扯一时,话题回到邹衍身上,淳于髡也就津津有味地接续讲起谈天衍与新祭酒之间的争执来,听得陈轸不胜唏嘘。
回到自家馆舍,邹衍喝退前来问询的一众弟子,关上房门闷坐一时,越想越觉得淳于髡偏袒,起身去寻苏秦。
葬过宣王,苏秦本欲离齐,听闻征楚大军回返,因想见见匡章,就在稷宫住下了。这见邹衍寻来,苏秦迎入舍中,听他讲明原委,觉得事大,带他去见靖郭君田婴。
“这个有点儿难办。”田婴两手一摊,“如果是先宣王之陵选址不当,本相或可奏明大王,由大王迁穴易址。先生所言乃是开国祖君太公、桓公二陵,则非大王所能责任,本相若是奏报,貌似不妥。”
“敢问相国,”邹衍问道,“太公、桓公二陵为何非大王所能责任?”
“就本相所知,”田婴应道,“太公之陵为太公生前所定,桓公之陵为恒公生前所定,方今大王怎么能说动就动呢?”
“相国大人,”邹衍急了,“二先君之陵所妨害的正是方今大王啊!”
“哦?”田婴倾身,“你且说说,二先君之陵何以妨碍到方今大王了?”
“邹衍一时讲不清楚所有这些,邹衍所能断知的是,泰山圣王之气通至鼎足山,由三山口破空而出,笼罩临淄,荫佑大齐。拥此王气荫佑,临淄将可成为天下王都,追比镐、洛。但这股王气,让先君二陵生生给镇住了,透不出来。王气憋屈,必转为怨气。怨气久憋不散,必袭扰王陵。王陵所葬为先君血骨,而方今王上为先君骨血,同气相应……”邹衍顿住话头。
邹衍这番话自成一理,田婴听得心惊肉跳,深吸一口长气,看向苏秦。
“事关大齐国运,更有太祖二陵,身为外臣,在下不便多言。”苏秦拱手,“不过,邹先生深谙天地五行,贯通山川风水,先生既出此言,不可等闲视之,相国当奏报大王,由大王圣裁。”
“邹先生,”田婴转对邹衍,拱手,“这就随本相入宫,面呈大王如何?”
“邹衍从命。”
邹衍随从田婴入宫觐见湣王,禀明事由。
湣王好武,不喜风水五行,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末了朝邹衍拱手:“先生所教,奥义深远。寡人愚痴,一时三刻参悟不透,敬请先生写出详尽奏陈,容寡人细读慢悟,如何?”
邹衍这才后悔没有写出奏陈,拱手辞道:“衍这就回馆书写!”
邹衍走后,田婴并未离席。
“相叔,您还有何事?”湣王看向他,神态不悦,意在逐客了。
“臣……”田婴刚出一字,就被湣王扬手打断。
“相叔呀,”湣王语气冰冷,“这个邹衍是您请来的吧?”
“是他寻臣来的,今朝他与苏秦到臣府上,讲起此事,臣……”田婴急切辩解。
“寡人晓得了。”湣王再次打断他,“相叔还有赐教吗?”
听到这个冷冰冰的“赐教”,田婴心底一寒,改坐为跪:“王上——”
“相叔若无他事,寡人这要为先王守孝去了!”湣王站起来,夸张地抖抖身上的孝衣,转个身,大踏步离去。
田婴跪在地上,面无血色,好半天,方才站起,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呆坐半晌,伏案书写一道奏陈,召来田文:“你将这个呈给王上吧。”
田文瞄一眼奏陈,震惊:“辞呈?”
“唉,”田婴长叹一声,“为父老矣,侍奉不动新主人了。”
“这……”田文怔了。
“田地为太子时,就对为父颇有微词。为父忍不下,顶撞过他两次。这辰光他是主了,为父若不识相,只怕是……”田婴苦笑一下,指向自己,“这架老骨头也没个葬处了。”
田文再问因由,田婴将这日之事细述一遍。
“嗯,”田文应道,“大王是多心了,以为是公父请来的邹先生。唉,这个谈天衍,净会坏事。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先对我讲呢,动不动就去找苏子。既然二陵如此不堪,他早干什么吃的?先君二陵竖在那儿几十年了,临淄无人不晓,他又不是刚来稷下,难道就不晓得?”
“我讲过这事儿,说太公之陵是太公定下的,桓公之陵是桓公定下的,大王不便轻动,可苏子说,这事儿大了,因为涉及的是王室与国远,要我奏报王上,我带邹衍奏报,竟就闹出这般事来。”田婴轻叹一声,“唉,时过境迁,为父是该歇一歇了,打算前往薛地贻养天年。听闻大王待你不错,朝中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可大王他……”田文迟疑一下。
“怎么了?”
“这些日来,一直未曾召我。”
“你放心,”田婴应道,“为父退后,相国之位,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选,只能是你!”
“为什么?”田文怔了。
“因为你有逾千门客,个个是能人。还有你所兼管的稷下,人才济济。我观大王心思不小,想干大事。只要他想干大事,就得用能人,而所有这些能人,无论才大才小,都握在你的手心里。”田婴凝视田文,“不过,他也有个条件,你得表态,向他效忠!”
“我明白。”田文点头。
田文代父递交辞呈,湣王麻利地批准了,还犒赏田婴二十匹鲁缟。
三日之后,田婴带着家眷,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临淄,赶赴薛城。
田婴走后的第二天,湣王召苏秦入宫,拱手致礼,语气甚恭:“先王撒手,寡人初立,里里外外百千之事,免不得手忙脚乱,慢待苏子了。寡人今请您来,是有大事求问。”
“大王请讲。”苏秦拱手回礼。
“先王之时,曾多次对寡人言及苏子,寡人对苏子所历所为,亦是敬服。但齐国之事,苏子也是晓得的,先王与相叔志在邦国,乐于开疆拓土,而寡人所志不同。寡人今请苏子,是想求问治齐长策,还请苏子不吝赐教!”湣王再施大礼。
“敢问大王所志?”苏秦回个大礼,盯住他。
“驰聘天下。”
“若此,”苏秦应道,“臣有三策可供大王。”
“是何三策?”湣王倾身。
“其一,”苏秦侃侃言道,“法齐桓、晋文之事,事周以驰聘天下,可谓之霸策;其二,法商汤、周武之事,废周以驰聘天下,可谓之王策;其三,摒弃王、霸之道,安天下列国,抚万兆黎民,纵横以驰聘天下,可谓之帝策。”
“以苏子之见,何策为上?”
“帝策为上。”
“寡人愚痴,请问苏子,何以帝策为上?王策难道不好吗?”
“回禀大王,”苏秦应道,“时过境迁,齐桓、晋文之事,已成过往,是以霸策不为上;今日天下,莫说是万乘之国,即使宋、中山之君,也都称王,列国并王,列王并雄,是以王策不为上;故大王所志,惟有一策,就是纵横帝策。”
“嗯,苏子所析极是!”湣王听进去了,再度拱手,“请苏子教寡人帝策!”
“教字臣不敢当!”苏秦回礼,“大王若行帝策,惟有一途,就是经由臣与张仪此前所倡导的纵横长策!”
“这……”湣王再度倾身,眯起眼睛,“苏子合纵之策,寡人可解,张仪所倡,乃与苏子所倡刚好相背,苏子缘何又……”打住话头,目光征询。
“回禀大王,”苏秦拱手,“万物之道,阴阳并行。上古本无道路,及至大禹,治水兴农,刀耕火种,道路始生。再至大周,天下划地成井,封土建制,阡陌道路,南北为纵,东西为横,以交通天下列国。臣兴纵策,结山东列国以制秦;仪兴横策,结山东列国以应纵。无论纵策横策,皆为安天下之策。大王所志在驰聘天下,是为安天下之志。若行此志,大王自然当行纵横之策!”
“这个……”湣王摸向下巴,顺势捋一把新近蓄起的浓黑胡子,“纵策就是纵策,横策就是横策,就如黑白,要么行黑,要么行白,苏子这……”苦笑。
“大王所解正是!”苏秦应道,“天道有常,黑白轮替,长夜过后必是白昼。”略顿,回到主题,“具体到纵横之策,臣之意是,大王可先行纵策,结楚、三晋、燕以制秦国。待秦国受制,欲静不得,欲动不能,战不敢战,退不能退,左右支拙之时,大王再行横策,与秦结盟。那时,天下列国结而为一,列国安,黎民抚,大王也就帝行天下也。”
湣王凝起眉头,陷入长考。
“是了。”良久,湣王抬头,“寡人还有一疑。合纵之后,列国并王,并无高下,凭什么就是寡人帝临天下?”
“天地不仁,只以实力说话。狮有雄,猴有尊,家有长,列国虽然并王,终归要有个雄长。六国合纵,楚国本有实力,可为雄长,可惜楚王弃绝纵策,陷入孤独,今遭张仪连横肢解。燕国经由子之乱祸,实力大损。三晋自不必说,尤其是魏国,在庞涓之后,亦失雄长之位。能担纲领纵的,只有大王您了!”
“呵呵呵,你说的是。”湣王美美地又捋一把胡须,“不过,即使六国纵成,秦国他能连横吗?秦王若是不听呢?”
“大王并六国之势,结六国之心,全力封堵秦国,秦国无路可走,动弹不得,惟有与大王连横一途,否则,民不安,士不服,皆逃离秦,秦王不行横策,只能身死国灭。”
湣王又想一时,话题移向燕国:“燕王呢?近年之事,燕人对我大齐颇多怨言,姬职是秦姬所出,他这当燕王了,必恨齐人。寡人即使奉行纵策,他肯听寡人吗?”
“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怨。”苏秦应道,“齐人伐燕,初为仁义之师,燕人欢迎。只是后来……唉,臣也未曾料到会是这般。不过,所有这些,都与大王无关,因为大王从未插手过燕国之事。今大王立事,臣愿为大王向燕王解释,化甘戈为玉帛。”
“如此甚好!”湣王拱手,“纵策之事,寡人听凭苏子。燕国之事,亦有劳苏子弥补!对了,寡人还有一事。”
苏秦看向他。
“稷下邹先生奏报,太公二陵镇住我大齐王气,苏子如何看?”
“阴阳、鬼神诸事,臣知之甚少,不敢妄论。不过,既为稷下先生之言,又涉及王室大事,大王最好是慎重对待。”
“你说的是。”湣王眨巴几下眼睛,转向内臣,“召田文!”
淳于髡这病是要静养的,经陈轸一搅和,连续兴奋数日,突然就加重了,身子动弹不得,鼻孔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时不时要张开口,以增加进气量。
大弟子急请大夫,大夫搭过脉,吩咐他们安排后事。
众弟子将淳于髡移至正寝,按序位跪于榻边,静候先生的最后时光。
陈轸又来了。
陈轸看过淳于髡气色,附他耳边悄道:“老光头,想不想看一个绝世宝贝?”
“想。”淳于髡笑了。
“诸位学子,”陈轸转对众弟子拱下手,“轸有几句要紧话讲予祭酒,你们暂时回避一下。”
众弟子面面相觑,之后走到户外,跪在院中。
陈轸半掩房门,挡住视线,打开随身携带的提箱,摸出一个包囊,揭开层层锦绣,现出一块绿中透白、白里泛红、晶莹剔透的绝品美玉。
淳于髡的眼睛睁大了。
“先生可知此是何物?”陈轸压低声音。
“彩玉。”
“先生可知此玉?”
“哦?”淳于髡看向他。
“大楚镇宫之宝,和氏之玉。”
“咦!”淳于髡急吸几气,化作一声长长的惊叹。
陈轸拿起玉,翻来覆去展示一阵,拉过淳于髡的手,搁他手里。
淳于髡把玩几下,闭目。
“看美了?”陈轸轻道。
“嗯。”
陈轸收起玉,重新包起,塞进箱子,合上。
“它怎么样?”陈轸问道。
“是个宝物。”淳于髡问道,“你就这样一直藏着?”
“轸藏之无用。”
“如何处置它?”
“轸想听听您老之意。”
“献给齐王,如何?”
“齐王守不住它。”
“哦?”淳于髡盯住陈轸,“你怎知齐王守不住它?”
“齐王没有胡服骑射。”
“你这是要献给赵王了。”淳于髡合起眼,良久,声音出来,“此物大不祥,你送给赵王,是要害赵国呀。”
“咦,老光头呀,如此美物,你何以说它不祥呢?”
“成玉之前,它害和氏两条腿,成玉之后,又害张仪一场牢狱之灾,能吉祥吗?”
“和氏的两条腿,是传奇。至于张仪的牢狱之灾——”陈轸指指自己的鼻子,轻叹一声,“唉,那人才是个害人精啊,后悔当年没有让他死在狱里。”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要是死在狱里,这天下该是多么无趣!对了,说到这个张仪,你得叫苏秦来一趟,光头有事寻他!”
陈轸打开门,对大弟子道:“速请苏秦大人!”
苏秦闻报,紧赶过来,跪在淳于髡跟前,握住他的手。
“苏秦哪,”淳于髡看他一眼,声音吃力,“你欠的那笔旧账,这该……归还了吧。”
“哎哟,我这……”苏秦一拍脑门。
“还有息金呢,甭落下了。”
“先生,我……”苏秦一脸窘迫。
“老光头呀,他欠你的什么旧账?”陈轸来劲了。
“问他。”淳于髡斜眼看向苏秦。
苏秦讲起那年在洛阳万国膳馆遭张仪坑害的窘迫事情,陈轸乐了,大笑几声:“哈哈哈哈,晓得,晓得,在下晓得!这事体闹得洛阳城里沸沸扬扬,在下可以作证!”转向淳于髡,“老光头,息金怎么算?”
淳于髡又看一眼苏秦。
苏秦苦笑,目光为难:“我这……手头真还拿不出那么多钱。”
“呵呵呵,钱的事好办!”陈轸拿出一块丝帛,“你写个借据,在下借给你。”
苏秦写下借据,陈轸赶回所住的馆驿,不一会儿,拎着个钱袋,倒在淳于髡榻前几案上,明晃晃一堆金声:“老光头,你看好,打总儿是十镒,是足金哩,连本带利,清账如何?”
淳于髡给苏秦一个笑,上气不接下气:“美……美……”
“美?”苏秦怔了,“美什么?”
“哎呀,你个笨哪!”陈轸明白过来,大步走到院中,招手大弟子,压低声音:“祭酒最喜欢哪个女人?”
“这……”大弟子窘了。
“快呀!”陈轸急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先生确实欢喜一个,是青楼花魁,叫吴姬。”
“快去,就说祭酒有请!”
大弟子撒腿跑去,不一会儿,带四个美人返回,其中三人拿着乐器。为首女子风姿卓绝,当是楼中花魁、淳于髡所喜欢的吴姬了。
见院中跪着一众弟子,四美人面面相觑。
陈轸看得真切,一手抓起两块金锭,急走出来,一人手里塞进一个,压低声音:“快,祭酒这要走了,想看你们最后一眼。”
“啊?”吴姬惊叫一声,将手中金块啪地扔到地上,快步跑进院里。
另外三女也都纷纷扔下金子,小跑进去。
四女依序走到祭酒身边,噙着泪水,轮替将俏脸贴在他的光头上,贴一会儿,在他唇上各印一吻。
“伊……伊……”淳于髡的声音几乎发不出了。
“起乐,《蒹葭》!”吴姬吩咐三人,自己跳到榻上,钻进淳于髡被窝,当着众人面解开罗裳,现出酥胸,伸出玉臂扳过淳于髡的头,搂进怀里,将一只乳头塞他嘴中,轻轻晃动着,拍打着,如同哄睡一个婴儿。
另外三女各操乐器,一琴、一瑟、一埙,调息合奏。
乐声响起来,是秦风《蒹葭》,淳于髡的爱歌。
和着乐声,吴姬拍着淳于髡,轻声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音乐唱和中,淳于髡的一双老眼缓缓合上。
苏秦出泪了。
陈轸出泪了。
一众弟子全都出泪了。
一曲唱完,陈轸凑近淳于髡,轻声:“老光头呀,那曲秦风没啥好听的,陈轸送你一曲,是轸家乡的风,那才叫个绵柔哩!”转对三名乐女,“起乐,《月出》。”
三名乐女奏起陈风,陈轸出声哼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轸唱完,苏秦亦道:“前辈恩公在上,周人苏秦也送您一曲家乡的歌!”转对乐女,“《关雎》。”
乐女奏起,苏秦吟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苏秦的周风尚未唱完,淳于髡就在美人的怀抱里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淳于髡的死是震撼学宫的盛事。
稷下七十来位先生无不感念淳于髡这些年来为活跃学宫里的学术气氛所做的贡献,先祭酒离世时的惊艳场面,尤其是临淄第一青楼的花魁吴姬掷金于地、解衣拥怀,还有名震天下的苏秦、陈轸为他吟诗送行,更为稷下学子所津津乐道。学子们无不认定,在天下的所有学子当中,只有淳于子才配享这般殊遇。
淳于髡死后三日,湣王一道谕旨,将年轻气盛的荀况扶上正位,先君二陵的事则被一心要坐相位的田文压住,只字不提。
邹衍连生几日闷气,让弟子召来几辆马车,不告而辞稷下,投赵国去了。
邹衍前脚刚走,已回齐境的匡章这也安置好五都将士,回京复命。
苏秦、陈轸迎住他。
匡章扼要讲了楚地发生的事,尤其是唐蔑如何突然发难,分兵三万断其后路,对齐人四面围困,他出于不得已,才出击唐蔑,导致楚人整体塌陷等等诸事。
苏秦瞠目结舌。
“奇怪,”陈轸半是自语,“战场相持对楚人最是有利,唐蔑何以突然发难呢?”
匡章摸出有人射过来的那张字条:“苏子请看这个!”
苏子展开,陈轸探头一看,脱口而出:“是黑雕。”
“是秦人送来的!”匡章应道,“这中间想必是秦人在搞鬼。”
“这个结局是在下料到的。”苏秦苦笑一声,“也好,楚王没得指靠,正可入纵。”
朝中没有了靖郭君田婴坐镇,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尤其是新齐王田地,完全我行我素,没有了约束。
先齐王时,作为朝廷政务的观察者,太子地越来越看明白一些真相,渐渐不喜欢田婴,认定他是个深藏不露的巨奸。就食于田府的门客数量越来越多,这也让他有种莫名的、不寒而栗的警觉,由不得想到老祖宗田完至齐后如何渐渐坐大、最终取代姜氏之齐的陈年旧事。
关键是,田府中几乎所有的门客都是田婴之子田文所养的,也唯田文一人的马首是瞻。
然而,百官不能无人挟制,朝中不能不设相府。齐湣王思虑数日,召来苏秦,请他举荐。
苏秦举荐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陈轸。
湣王首先排除的是田文,盯住苏秦,直入其旨:“这个陈轸好像是名声不太好呢,苏子何以荐他?”
“回禀我王,”苏秦拱手应道,“臣约略记得,我王之志在驰聘天下,此谓帝志。帝志为大志。我王欲成大志,须得强有力之辅佐良材。陈轸辅魏,先惠王驱十二诸侯于孟津;陈轸辅秦,受王命使楚,驱走张仪,使楚失治国良材,而秦得之;陈轸辅昭阳,使其居令尹之位,主政楚廷,强楚十余年。之后张仪至楚连横,陈轸为楚对抗张仪,支持屈平,力主楚国结齐制秦,两番为楚使临淄盟齐,可惜楚王不听,偏信张仪,致有今日败局。”
“原来如此,”得知细情,田地颇为感慨,“陈轸为楚使时,确实与他人不同。这事儿可以定下,他为内相,你为外相,如何?”
“谢我王信任。”苏秦拱手,“臣以为,我王可使田文为内相,陈轸为外相。由田文主内,陈轸主外,我王大业可成!”
“这个不可!”田地摆手,“寡人欲行纵策,外相只能是你苏子,你责不旁贷!”略顿,“至于田文,还是做他的上卿为好。他有那么多的门客,还有稷下那拨子先生,够他忙活的。”
见湣王把话完全堵死了,苏秦不便再说,拱手:“臣受命。”
苏秦回到馆舍,置好酒宴,使飞刀邹请到陈轸,一边喝酒,一边将齐湣王诚意拜他为相之意悉数讲毕。
“呵呵,”陈轸苦笑一声,“又是苏兄举荐的吧?”
“是的,”苏秦也笑了,“齐王让在下举荐,在下荐举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陈兄。在下的提议是,由田文任内相,陈兄任外相。不料齐王不提田文,只问在下何以举荐陈兄,在下讲了荐举陈兄的缘由,齐王当场定下这事,由在下任外相,陈兄任内相,让在下知会陈兄。陈兄若无他志,明朝就与在下入宫,面陈大王,同掌齐事,如何?”
“敢问苏子,你荐举在下的缘由是什么?”
“一共三个,一是辅魏,驱十二诸侯朝会孟津,堪称是近数十年来最大盛事,也是魏国最后的辉煌;二是辅秦,受秦公之命使楚,驱张仪入秦,使楚失一大才;三是辅楚,先使昭阳居令尹之位,治楚十余年,使楚雄冠列国,之后又使楚盟齐制秦,期间为楚使齐多次,可惜方今楚王不识真才,不听陈兄啊!”
“呵呵,”陈轸又是一声苦笑,拱手,“谢苏子这般高看在下。不瞒苏子,昭令尹治楚,其大政纲要无不是在下出的。昭阳之所以成事,之所以迄今无芊芥之祸,功在我陈轸一人。”长叹一声,举爵,一气饮尽,“不过,苏子好意,陈轸领了。齐国这个相位,你还是再荐田文吧。”
“陈兄?”苏秦惊愕。
“是真的。”陈轸又斟一爵,“在下绝非客气。”
“陈兄啊,”苏秦急了,“在下晓得兄长之志,也晓得兄长憋屈。这次不同于大梁,齐王他……别无选择,只能是陈兄啊!”
“为何别无选择?”
“田婴治齐近三十年,在齐盘根错节,已成大痈,先宣王也曾有过警惕,中间罢过他的相,但终归是寻不到合意人选,加之朝中皆是田婴朋党,先宣王无奈,只好复用他。方今不同,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王上任,田婴见风向不对,自行解职归薛,齐王若是再用田文,岂不等于又将朝政拱手送到田婴朋党手中?”
“不瞒苏兄,”陈轸举爵喝下,慢吞吞道,“这也正是在下无意此位的缘由。你志在天下,看得远,想得大。在下志在邦国,看得近,想得小。不过,话说回来,只有看近了,才能看清。只有想小了,才能想细。两番使齐,在下对齐国算是看清了,想细了。先说这王,田地,在下使齐那辰光,他是殿下。此人刚愎自用,志大于才,与楚王熊槐有得一比。他嫌弃田婴,是因为田婴揽权太过,王权受削。贪欲之人,总是把自己看得过重,而轻看他人。为这样的人做事,可保无事的是累死也不争功求报的奴才,而不是人才。”
“有意趣,”苏秦笑了,“敢问陈兄,你为何将齐王比作楚王,而不是比作先魏王呢?”
“楚王、齐王怎么能与先魏王作比呢?先魏王有三敢,一是敢想,二是敢干,三是敢认错,他熊槐有吗?他田地有吗?熊槐就不说了,单说这田地,别的不说,就近日邹衍所奏之事,事关宗庙社稷、齐国兴衰,这是天大的事,若是先魏王,那是要惊天动地的,可他田地呢,压之不提不说,还逼走邹衍。苏兄想过为什么吗?”陈轸斟好酒,歪头盯住苏秦。
“请陈兄赐教!”苏秦反推过来。
“因为他既不敢想,也不敢做。说轻了,是没有担当,说重了,”陈轸指向胸口,“是这儿不够慧。身为君上,不晓得大小、轻重、缓急,是大忌啊。”
苏秦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吐完后点头:“是哩。”
“这是说君,”陈轸将斟好的酒爵推给苏秦,自己端起,“再说臣,也就是田府。”朝苏秦举一下,饮尽,“先威王时,在下与田婴交过手,是个绵里藏针的人。之后是二忌相斗,邹忌与田忌,双双败场,这中间,在下不便推演,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最终得利的是田婴。田婴上场,慢慢的,朝中全是他的人了,先宣王几乎被架空,动他不得。田婴靠什么?靠的是人才。传说田府有门客三千,虽说三千之数不可能,但其府中门客济济却是事实。门客从哪儿来?稷下。稷下学子,在从先生学几年之后,凡是守不住清贫的,大多投到他府上。为何投到他府上?因为自先威王时起,稷下就一直由田氏一门掌管。掌管者谁?田文。”
苏秦又吸一口长气,眼睛眯缝起来,下意识地端起酒爵,耳边回响起齐湣王的声音:“……至于田文,还是做他的上卿吧。他有那么多的门客,还有稷下那拨子先生,够他忙活的。”
陈轸所析甚是,看来新齐王对田文有所忌惮,对田氏日益坐大也很在意了。
“陈兄,”苏秦举爵至唇边,小呡一口,“时过境迁,现齐王不是先齐王,已经对田氏势力有所提防了。以陈兄之才,只要主政,陈兄大权在握,相信那些食客……”
“呵呵呵,”陈轸笑了,“苏兄呀,在下倒也不是惧怕那些食客,也非惧怕他田氏。他田氏能厉害过白相国吗?当年入魏时,在下身无分文,亦无援手,不是照旧扎根立府、斗倒集钱、权于一身的白相国吗?”
“在下要的就是陈兄这股子血性!”苏秦激动,“有陈兄在齐,公孙兄在魏,屈平在楚,相信纵亲大局能够再扳回来!”
“唉,”陈轸长叹一声,“在下……”闭目有顷,“不瞒苏子,若是在十年前,不,在五年前,有这般情势,在下必定义无反顾。只这辰光……”摇头,指指自己的心,“这儿已经死了。在下可谓是万念俱毁,只存一念,苏子可想知道?”
“何念?”
“家。”陈轸盯住他,“确切说,是婆娘,是孩子,是一头猪、几只羊、一群鸡鸭,外加一个热炕头。”
苏秦再吸一口长气。
“唉,”陈轸长叹一声,“想想还是烦哪。说来说去,还是人家老光头洒脱,没有女人守身边,却有女人搂着死。没有儿子顶老盆,却有弟子哭棺木。”摇头,“想我陈轸,呵呵呵,再没有这个洒脱喽。”压低声音,“你那白嫂子又怀身孕了,不定是个臭小子呢!”
“真好!”苏秦拱手贺道,“祝福陈兄了!”略顿,“敢问陈兄,下一步欲去何处?”
“邯郸。”
“要在邯郸安家?”
“走个过场吧,让你嫂子在那儿生个娃。”
“那……”苏秦怔了,“陈兄欲至何地安家?”
“赵地。”
“邯郸不就是……”苏秦目光质询。
“呵呵呵,赵地大了,是不?”陈轸笑道,“你那个白嫂子烦人哪,她是西羌人,听她说,出生在河水西边,老西老西的地方,那儿有山地,有草原,她是她娘在马背上生下来的,她做梦都想回到那大草原上。她要走得太远,在下不适应,听闻楼烦、林胡归赵了,在下就想到那儿看看,或可让你的白嫂子有个归依之处。”
“啧啧啧,”苏秦慨叹,“嫂夫人能有陈兄,是她的福啊!”
“呵呵呵,”陈轸又笑几声,“她也是这般说。她说,她愿意为我死,从她眼睛里,我晓得她说的是真的。人家已经愿意为我去死了,我也总得有所表示吧。我问她愿意死在什么地方,她说,她想死在草原上。在她死时,身边能有一匹马,再有一群羊守着她。”
“真好!”苏秦闭目,许是想到姬雪母女,泪水流出。
“嗬,”陈轸笑了,“也是奇怪,在下昔日不吃羊肉,主要是讨厌那股子膻味儿,可自打有了你白嫂子,嘿,几天不吃羊肉,心里就痒痒的了。你嫂子做羊肉的手艺,当真不错!待你哪日得闲,到我家里,就让你嫂子烤出羊排给你吃,保管你香到心窝子里!”
“哎哟,”苏秦打个惊怔,一拍脑门,“说起羊来,在下差点儿忘了几个师友呢。”
“师友?”
“对的,几个牧羊的师友。”
“牧羊的师友?”陈轸眯起眼来。
显然,陈轸很难想象牧羊与苏秦的师友之间有何关联。
“走,”苏秦起身,“我们这就望望去。”
二人坐上飞刀邹的车,驰出城外,来到杨朱的草舍。
舍门开启,迎接他们的是一对年轻夫妇。苏秦细问,方知杨朱一行早在两年前就将这处草舍卖给他们,不知何处去了。
苏秦细问售卖日期,断出这几个老人离开齐国与齐人克燕有关。
圣人不居无道之邦,此言非虚矣。
陈轸不愿任相,湣王别无合适人选,在苏秦劝说下,勉强起用田文,封他为孟尝君,以褒扬他对稷下学宫的贡献。
在匡章回朝后不久,湣王一气呵成,引领众臣前往先庙,祭祷先祖,诏告天下,以苏秦合纵制秦为长远国策,拜苏秦为齐国外相,拜田文为齐国内相,拜匡章为上将军,其他朝臣也都被他倒腾一遍,换掉不少老臣。
像任何一个历经新老更替的王朝一样,在宣王驾崩之后,短短不到两个月,出入齐国内廷的,除苏秦等少数几个老面孔外,大多换作了田地熟知的人。
齐国朝堂焕然一新了。
安定好齐国,苏秦的心事落在燕国上,遂别过齐王,与陈轸离齐至赵,欲从邯郸赴燕。
二人离开临淄,赶往邯郸,过河水时路过胥宿口。过胥宿口时,苏秦惦念山里,就到市集上买些粮米及常用物什。渡过河水,陈轸看到一树,向苏秦介绍他与淳于髡曾在那棵树下戏谈,二人过去,摆好菜肴,祭过淳于子。
见苏秦望着那山迟疑,陈轸忖出他想念鬼谷了,就怂恿他进山。
苏秦将车马交给陈轸的御手,与飞刀邹分别背起所购的米粮等物,看向陈轸:“陈兄,要不要一起进山看看?”
“在下一直候着你的邀请呢!”陈轸笑了,从苏秦肩上取下一袋粟米,噌地背在肩头,迈开大步走在前面。
进山之后,陈轸连过三个岔口,且每一次都选择正确,苏秦怔道:“陈兄,你怎么晓得要走这一条?”
“呵呵呵,”陈轸笑道,“若干年前,在下进过这道谷呢。”
“你进过什么谷?”苏秦惊讶。
“鬼谷呀。张仪那小子没对你讲?”
苏秦摇头。
“啧啧啧。”陈轸叹道,“那小子真阴!”
苏秦询问,陈轸遂讲起当年自己如何进山,如何遇到童子,童子又如何使他去见张仪等,听得苏秦不胜唏嘘。
说说道道中,三人越过一道垭子,拐进鬼谷。
在谷口的那块刻着字的巨石边,苏秦止步,将肩上之物交给飞刀邹。
“苏子?”陈轸怔了。
“陈兄,在下就不进去了。”苏秦指向谷里,“待会儿见到在下的师兄与师姐,你代在下向他们问个安,再向师姐捎个话。”
“什么话?”
“师弟苏秦谢师姐救命之恩!”
“她救你命了?”
“她救的不只是我的命。”苏秦看向谷中。
“要不要向你先生问个安?”陈轸小声。
“先生是不会见陈兄的!”
“唉,是了,”陈轸轻叹一声,“在下命中没有这个福分呀。”从飞刀邹的担中又取一物,一并儿搭在肩上,头前走去。
鬼谷子的草庐依在,只是苏秦、张仪他们当年所住的草舍因年久失修而略有塌陷,这辰光变作鬼谷中的柴房。
草庐的门关着,没有上锁。
陈轸吁出一口气,将东西放在舍前,上前轻叩柴扉。
开门的是童子。不过,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童子了,下巴上还蓄起一小撮胡子。
“客人是——”童子瞄他一眼,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飞刀邹及放在地上的一堆物品上。
“在下陈轸,”陈轸躬身施个大礼,“您是苏子的大师兄吗?”
“什么苏子?”童子没有回礼,语气淡淡的。
“就是苏秦。”
“你有何事?”童子不冷不热。
“是这样,”陈轸指一下地上的粮米物品,“在下路过此地,受苏子之托捎带少许粮米油盐等日用杂物,以供先生、师兄并师姐不时之需,望大师兄不弃!”
“我收下了。还有事吗?”童子依旧不冷不热。
“还有一事,”陈轸再揖,“苏子有话捎给师姐,请问师姐在吗?”
“请稍候。”童子掩上舍门,转身进洞。
童子走到玉蝉儿的洞中,里面燃着一根松明子,发出滋滋的响声。
“了了姐,有人寻你!”童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