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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范剑说战争将至,没想到真的来了。
那一天,我和吴老六去附近白叶城的集市上卖点山货,就听见城里居民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说,魏国要大举伐蜀了。
在这个时代,小的战役可能会偷袭成功,但大的战争是瞒不住世人的眼睛的。
师叔范剑之所以说战争将至,并非空穴来风。那是因为几个月前,友人向他来信,说大将军司马昭正在大量筹备粮草,且各地军营里的训练强度明显提高了。
只是当时还不知道,司马昭的目标是蜀国,还是吴国。现在,京都的消息已经传来了。大军即将开拔,大举攻蜀,而这次大型军事行动的主帅正是钟会。
我一听到他的名字,难免想起惨死的嵇康,又忆起在云台山那段快乐的时光。往事已逝,聚散匆匆,不觉花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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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牛头岭上突然来了两名军士。一见面,我十分错愕。牛头岭上偶尔也有访客,有信使,有商人,但是从来没有见过朝廷的军士。
难道朝廷准备要剿灭我们这群山贼了,还是要准备征收牛头岭?我百思不得其解。
“先生,请问吴老六先生今天在不在山上?”很意外,那两名军士彬彬有礼地问我。朝廷军士的素质现在这么高了吗?
“哦,他在的。我带你们去见他。”等军士见了吴老六,我才知道他们认识。原来,这两名军士也是信使,来替魏国牙将丘建送信的。
昔日,吴老六行走江湖时,曾与丘建交好,互相视为知己。后来,虽聚少离多,两人之间也常有书信来往。这一次,丘建将要随钟会去伐蜀。
但古来征战,不知几人能回。
丘建所率的两千人,刚好要路过牛头岭,便提前派人告诉吴老六,说二十天后与他再聚一次。
人生旅途中,相聚总是见一次少一次。
有可能,这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相聚了。
时间过得很快,十七天后,丘建真的来了,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三天。丘建令部队在周边扎营,只带了两个亲兵,扛着四坛美酒上牛头岭。
那天,我刚好外出。中午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喝上了。啧啧,这帮老六,有了美酒,居然不等等掌门人。
“丘兄,这位就是我们的掌门人雷老侠。掌门师兄,这位是我的挚友丘建,魏国牙将军。”看我走进来,吴老六便介绍起我们两人。
“雷先生,京都一别许久,可否安好?”丘建很热情,向我抱拳作揖,一点也没有高级军官的架子。我也赶紧还礼。
但是丘建的话让我觉得很奇怪。我跟他很熟吗?印象中,我没见过丘建,但他又说什么“一别许久”这种话,而且表情很热诚,不像是装的。
我脑海里迅速把在京都呆的那段记忆,倒放了一遍,查无此人。
但我又怕自己是真的健忘了,便故作热情,拍了拍丘建的肩膀,说道:“多谢丘兄挂念,我甚好。丘兄看起来气色也不错。不知令尊令堂可好?”
谁知,丘建一听我这句话,脸色马上阴沉下来,笑容突然间消失了,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当场有点懵了。怎么,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吴老六赶紧在我耳边低语:“丘建少年丧父,四年前母亲刚去世,何来令尊令堂可好?丘兄以为掌门人你,嘲笑他呢。”
闹半天,小丑竟是我。我本来只是想和丘建说几句贴心的话,没想到贴到他屁股上了。
我赶紧倒上一杯酒,陪着笑脸,向丘建敬酒,并说道:“丘将军,刚才是我认错人了,多有得罪,我自罚三杯。”吴老六也急忙帮我解释。
这丘建也是性情中人,误会解开后,顿时就不恼火了,陪着我喝了三杯。吴老六也作陪了三杯。酒席上的气氛又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边喝边聊,都有些醉意了。
丘建举起酒杯,又和我碰了一下,说道:“雷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天,嵇康先生被斩首之后,你抱着古琴站在那里失魂落魄,我还过去和你聊了几句。
不知你还有印象吗?哎,嵇康先生的死真是太可惜了,从小他就是我的偶像。”
说着说着,丘建的眼睛泛红了。他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了,但是当时的我脑里是空白的。这些小细节肯定被大脑默认为不重要,把相关记忆删除掉了。
有了这层关系,我和丘建就找到了共鸣点,话题就聊开了。我们谈起了嵇康、阮籍,也谈起了古琴。没想到丘建也是个玩琴的高手。聊着聊着,我突然破口大骂起钟会来。
丘建有点错愕,便问道:“雷先生为何对钟会将军恶言相加?”吴老六见状赶紧向我挤眉弄眼。
我当时喝多了,哪里还记得,钟会正好是丘建的上司,刚封为镇西将军,都督关中军事。当下,我便把嵇康和钟会交恶,导致被杀的事,详细告诉丘建。
“哎,若不是钟会的谗言,司马昭未必想要杀嵇康先生。”我不禁潸然泪下。
这下,连师叔都急了,连忙踢我两下。我一下子顿悟了,酒醒了一半。这司马昭和钟会都是朝中手持兵马的权臣,我却在他们的部下面前大放厥词,这不是找死吗。
但万幸的是,丘建却不以为意,还在哪喃喃自语,“没想到钟将军的气量竟然如此狭隘,容不得人”。他没想到自己的偶像,间接死于钟会之手。
虽然,丘建没有像我这般,对钟会破口大骂。但从他的表情和言辞中,不难看出,丘建在嵇康之死上面,对上司钟会是非常不满的。
接下来,师叔范剑频频向丘建敬酒,还偷偷往我的酒杯里掺水。我越喝就越觉得不对味,刚开始还以为是我舌头坏了。后来才明白,师叔是怕我喝多后又胡言乱语。
没多久,丘建因心情烦闷,便喝得酩酊大醉,睡了过去。我当时虽然还没有醉,但也知道自己话太多,已失言,便假装也醉了。
丘建在牛头岭上过了一夜,次日上午便向我们辞别,继续向蜀国方向出发。临别时,我把嵇康留下的古琴送给丘建。
他看见嵇康的遗物,高兴得泪流满面,连声致谢。
吴老六骑着马,一直送丘建到白叶城。待到吴老六回来,我见他脸上犹有泪痕,不禁也心生恻然。
故人此去西蜀,何日再饮一杯酒?
后来,蜀地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让我又欣慰,又惊讶,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