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紧挨着主干道,汹涌的车流来来往往。
“没关系的,反正都过去了。”
俏俏以为唐青瓷会哭,没想到这个短发桀骜的女孩儿只是淡淡地叹息般说了一句——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不开心的事情都会过去,不值得人的应该被遗忘,过多的纠缠,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有风吹来,没下雪,干冷干冷的,眼看着一个冬天就要走到尾声了。
唐青瓷裹紧外套,慢慢地道:“谁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候呢,被误解、被嘲笑、被欺负、被打压,赤裸裸的真心交付出去,换来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是为了自己活着,为了成为想成为的人而活,不是为了那些经历过的伤害。所以,没必要耿耿于怀,路啊,得继续朝前走。”
说到最后,唐青瓷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她看着俏俏,自嘲似的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对自己都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俏俏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唐总,你不是冷血,只是比同龄人活得更明白。克制是一生,潇洒也是一生,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洒脱地朝前走,不被那些不开心的事情绊住脚步。”
唐青瓷笑着摸了摸俏俏的头发,说了声:“真乖。”
那天,俏俏陪着唐青瓷在广场上坐了很久,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她握着手机无意识地点开陆骁的微信头像,点开又合拢,来来回回,直到手指变得冰凉。陆骁的“个签”很久没有换过了,里面躺着一个很简单的句子——谢谢你,相信我。
俏俏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唐总,我觉得我做得不对!”
唐青瓷一愣:“啊?”
俏俏抿起嘴唇,道:“我口口声声地说喜欢陆骁,凭借自己的喜好给他打上各种标签,将他定义成世界上最好的人,却在听了别人几句挑拨之后,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就擅自给他定了罪判了刑,这样做跟那些冤枉你的人有什么区别,是不对的。”
唐青瓷终于能跟上俏俏的思路,道:“所以?”
“我应该和陆骁好好谈谈,不能因为别人的几句挑拨就冤枉他。”俏俏握起小拳头,像一只神情倔强的小仓鼠,“如果他真的心性不定,朝秦暮楚,我会忘了他,就当自己眼瞎,再痛再难我也会咬牙忘掉。书上说,两人相处的第一要素,就是要学会好好说话。我要学着跟陆骁好好沟通,了解他真实的样子,不能总凭借自己的想象去定义他,那样他会很累,我也会很容易失望。”
俏俏的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很有精神。
唐青瓷摸了摸俏俏的脸,说:“遇见你,是陆骁的福气。”
俏俏摸摸鼻子,笑得有点羞涩。她张开手臂抱了唐青瓷一下,道:“遇见你,也是我的福气。唐总,你要相信,有一个人正在穿越风雨和海洋,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只是为了遇见你。他身上装满了准备要送给你的礼物,所以会走得慢一些,你要耐心一些,多给他一点时间,我会陪你等下去。”
呼吸间氲起淡淡的白雾,唐青瓷刚想说你可真幼稚,话还没出口,眼泪倒是先掉了下来,只有一滴,“啪”的一声落在俏俏的衣服上,落在喧嚣的暮色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洒脱吧,唐青瓷淡淡地想,保持双眸澄澈的同时懂得理性思考,依旧天真,依旧烂漫,依旧相信童话,只是不再强求。能实现固然很好,实现不了,也只当是缘分不够,永远不会心怀怨憎。
98)
研讨会的最后两天,已经没什么重要的讲座,都是宴饮聚会聊家常,一群业内泰斗凑在一起喝茶吃瓜聊八卦。陆骁和谢斯年成了秦柯的左膀右臂,替他挡了一轮又一轮,陆骁酒量不算好,每天都是站着出去横着回来,头疼得要命。
早晨起床洗漱时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秦柯在门外不停地催,断了他的思路,聚会结束时回到房间时,才恍然想起,俏俏已经两三天没跟他联系了。
没有电话没有信息,甚至连微信表情也没发一个,非常不对劲。
明天秦柯带着颜子佩和谢斯年动身回国,他则由恩茨海姆国际机场转道柏林,探望外公的生前好友,然后飞去墨尔本陪陆然何过年。一连串的行程,辗转劳累。
陆骁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拨通俏俏的电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化解他所有的坏情绪,让心情重新变得明朗。
他现在很想她。
通讯界面滑到最底端,陆骁突然瞄到一行字——取消阻止此号码来电。
他什么时候把俏俏的号码拖进黑名单了?
电话接通的瞬间,陆骁未言先笑,声音低沉和缓,凝在耳际,如同一个触感湿润的吻。
俏俏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陆骁的声音了,蓦地红了眼圈,抽噎了一声,喃喃着:“陆骁,你骗我,你很坏!”
陆骁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哭了,压低了嗓子柔声道:“出什么事了?你不要哭。”
俏俏真的很想跟陆骁好好谈谈,该说的都说明白,可是眼泪一旦开了闸就完全控制不住,她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听筒里只剩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陆骁急得不行,分出点智商去思考了一下俏俏说的唯一一句话——
你骗我,你很坏。
看来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陆骁无措地试图给自己立个知错就改的好形象:“俏俏,你不要哭啊,有事慢慢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可以帮你的。如果是我做错什么让你生气了,我先给你道个歉好不好?”
这一句道歉好比火上浇油,相当于默认了他跟别的女人暧昧不清。俏俏那个气啊,奈何哭得太凶,说不出骂人的话,只能缩在被子里不住地哽咽,眼泪落在床单上,洇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圆点。
陆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只能皱着眉毛守在电话另一端安静地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筒里只剩绵长的呼吸,夹杂着些许梦呓似的喃喃,仔细辨别隐约能听见“陆骁”两个字。
软糯糯的声音撩拨得陆骁心跳微乱,他身姿笔挺地在房间里静站了很久,远远看去像是镀着金属釉质的旗杆,然后他下定决心般地拎着行李箱拉开了房门。
99)
俏俏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她拥着被子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脑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余笙敲了敲房门喊她出来吃饭,她应了一声,说马上就来。
埋在被子里的手机突然振了起来,俏俏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就随手接起,陆骁的声音里带着仆仆风霜,他道:“出来,我在楼下。”
俏俏愣了片刻,抬手掐了自己一下。
真疼!
会疼,那就不是做梦!
俏俏掀开被子跳下床,外套都顾不得披一件就往外跑。白太后从厨房里往外端菜,险些被这丫头撞到,“哎哟”了一声:“这丫头发生什么神经?”
余笙站在客厅的窗户前,正看见一道笔挺的身影等在楼下。他眯起眼睛,叼着烟,拿腔拿调地念了两句泰戈尔的爱情诗:“我看见你像永世难忘的北斗,穿透岁月的黑暗,姗姗来迟到我的面前……”
白太后佯装听不懂,斥了一句:“不许在家里抽烟!自己不惜命就算了,别连累我们一起吸二手烟!”
余笙将烟盒火机摞在一起远远扔开,无奈道:“您可真是我亲妈!”
100)
外面下着雪,天气微寒。
快过年了,小区里的孩子早就放了假,跑来跑去地四处玩耍,在雪地上印出一排排的脚印,夹杂着零星的鞭炮屑。
俏俏一踏出单元门,就看见陆骁背倚着树干站在那里,肩膀上积着薄薄的雪,挺拔的身影被日光拉得老长。
“咔”的一声,火光亮起,俏俏看见陆骁背对着她,用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半拢着打火机上的焰光点了一支烟。烟雾迅速腾散,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俏俏皱了皱眉,快步走过去,一把夺下他指间的烟踩灭后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抿起嘴唇:“公共场合,禁止吸烟!”
陆骁看着她笑,眼睛里映着雪光,亮得像星星。他道:“连续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有点累,抽支烟提提神。”
俏俏有点心疼,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不是说要过了春节才能回来吗?”
陆骁抬手搭上她的发顶,行动间震落了肩上的雪,皮质手套上带着微寒的温度。他放柔了声音,道:“我的小姑娘在哭啊,我怎么忍心不回来。”
“小姑娘”三个字直击胸口,俏俏只觉心脏暖得发疼。她眨眨眼睛,将眼泪强行逼回去,红着眼圈看着他:“我之前打电话给你,是一个女人接的,她告诉我你在洗澡,说你们马上要休息了,让我不要打扰你们。她挂断电话后,我再打过去,就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
陆骁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插曲,思维一转便绕到了颜子佩身上,难怪俏俏的号码会莫名其妙地被拖进黑名单,原来岔子出在这儿。
话一出口俏俏就有点后悔,态度太生硬了,如质问一样。她揉了揉微红的眼圈,声音里带着鼻音,慢慢地道:“对不起,我态度好像不太好,我不是在质问你,只是想跟你好好聊聊。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据说在不够了解的情况下喜欢上一个人,大部分时候喜欢的都是自己的想象。我不想用自己的想象去要求你,那样对你来说并不公平,所以……”
“我叫陆骁,骁勇善战的骁,23岁,Q大建筑系研一在读,导师叫秦柯,宿舍门牌号是七栋302,我的电话号码是182××××××××,身份证号码是……”没等俏俏把话说完,陆骁突然开了口,语气平稳,安静地陈述,“我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父亲离家出走,下落不明,从小跟母亲生活。我母亲叫陆然何,也许你在新闻上见过她或者听过她的名字,她是一个很成功的女企业家。因为父亲的缘故,她不太喜欢我,而我也不太懂如何去经营亲情,致使我们的关系不太好。目前的人生规划是拿到博士学位,留校执教。名下有一栋别墅、三辆车,不过那都是家里给的,随时可能被收回去,所以不能算是我的东西。我自己投资了一家建筑设计工作室和一个汽车改装店,经营状况还算不错,目前经济独立。”
俏俏整个人都傻了,心想,你这是干吗呢,好端端背什么户口本啊!
陆骁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险些被风呛着,见俏俏身上只穿了件家居服,便脱下风衣将她裹住,道:“电话里的那个人叫颜子佩,是同专业的学姐,我们一起跟着导师到法国出差。我喝醉了,她送我回房间,趁我去洗脸时接听你打来的电话,并且骗了你。我没有看到通话记录,应该是被她删掉了,还将你的号码拖进黑名单,让你打不通我的电话。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是微信好友。”
俏俏完全被陆骁打乱了节奏,顺着他的话头“嗯”了一声,喃喃:“原来是这样啊,她怎么可以那么坏。”
陆骁深吸一口气,看着俏俏的眼睛,道:“现在你足够了解我了吗?”
俏俏呆呆地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基本信息是全掌握了,比户籍警都清楚。
陆骁继续道:“那么,现在你可以脱离想象去重新要求我了,更严格的要求,也可以有更多的期待。”
俏俏这才明白陆骁用意,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一种被温暖的错觉,像是春天提前来了。她道:“陆骁,你这人真是……”
真是,让我没办法不喜欢。
陆骁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傻,但他明白一段感情能否经营成功,沟通占据着很大比重。他跟陆然何之所以会一路走进死胡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两个人都不愿好好说话。
一个一直强势,一个一直抗拒。
他可以忍受陆然何冷漠的眼神,却无法忍受他的小姑娘整夜哭泣。
“我知道我的性格有很多问题……”陆骁垂下眼睛,眉心处皱起细微的纹路。他单手插在裤袋里,背倚着树干,深灰色的衬衫弯折出漂亮的线条,格外英俊利落。
他道:“我只是读书比较厉害,比较擅长做题而已,不是万能的。如果我哪里有问题,你一定不要忍着,说出来,我会去改变、去调整,千万别让那些问题沉积下来,变成阻碍。我……”
“不要皱眉。”俏俏突然伸出手指按住陆骁的眉心,将细微的皱痕一一抚平,眼睛晶亮地瞅着他,“你一皱眉毛,我就光顾着心疼,连要说的话都忘记了。我之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你是第一个,以前我很怕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觉得我不值得等。其实,最好的状态不是两个完美的人凑在一起,而是我们都不完美,却都愿意为了对方改变。陆骁,虽然大家都叫你学神,但是我能感觉到,你远不像看上去的那么自信。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从今天起,你再不是一个人,我会和你站在一起,我会保护你。”
陆骁永远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在一个小姑娘面前一败涂地。
原来深深地爱上一个人,不需要多么漫长的铺垫,有时候一个瞬间就够了。
那一瞬间,她瓦解了你所有的伪装,坚硬的、脆弱的,然后用温柔为你披上新的盔甲。
该怎么去形容那一瞬间呢,仿佛有潮湿的海风吹向眼睛,整个世界都变得湿漉漉的。
“快点长大吧。”陆骁屈起食指刮过她的鼻尖,眼神里是足以将冰雪融化的温柔,“很想认真地亲你一下,然后再长久地抱着你。”
101)
陆骁预订了下午一点四十的航班,直飞柏林,突然出现又匆匆告别,分开时俏俏满心都是舍不得。
他说她可以对他有更多的期待和要求了,可是眼下,她对他只有更多的不舍。
陆骁在小区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俏俏将风衣脱下来递给他。
陆骁降下车窗揉揉她的头发,道:“快回家,外面冷。”
车子启动的瞬间,俏俏突然想起了什么,追过去扑在车窗上,脸上泛着苹果似的红,眼神和笑容都是明亮的:“刚刚忘记告诉你,我会背爱伦坡的AnnabelLee了。我想把其中最美的一句送给你,当作新年礼物——Welovedwithalovethatwasmorethanlove!陆骁,新年快乐,春天见!”
车子荡起轻浅的气流,俏俏在后视镜里渐渐变成一个渺小的点。
司机师傅笑眯眯地说道:“小伙子,那个女娃刚刚说的话是啥意思,唱歌似的,怪好听。”
“Welovedwithalovethatwasmorethanlove.”陆骁轻声重复了一遍,眼中是温润的柔软,“意思是:我们因爱而爱,但不仅止于爱。”
晚上,俏俏做完一张物理卷子和一张化学卷子,拍下照片准备发给陆骁邀功时,意外地发现那个万年不更新动态的人竟然换了个性签名——
因爱而爱,但不仅止于爱。
俏俏心跳一乱,用水蓝色签字笔将那句话誊抄在日记本上,页尾画着飞机刺破云层的瞬间,一只小仓鼠蹲在云朵下痴痴地看。
她把一整个页面都拍了下来,然后发了个朋友圈。陆骁没什么反应,余笙倒是评论了一条:善用分组,珍惜生命。[微笑][微笑][微笑]
唐青瓷:我假装看不懂的样子。
俏俏统一回复: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害羞]
102)
陆骁很少给人带礼物或特产,往常出差都是18寸的行李箱装上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说走就走,一身轻便。现在有了俏俏,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想着给她带一份。每每想到他的小姑娘眉眼带笑的样子,都觉得异常温暖。
柏林本地没什么有特色的,他特意去了趟位于德国北部的吕克贝,买到了名列世界三大杏仁糖之一的吕克贝杏仁糖。
外公那位住在柏林的好友年近古稀,穿着一身白色太极服,仙风道骨。初中时,陆骁跟着老人家学过一段时间古筝,对方也算得上是他半个师父。在老人家里小住几日后,他又飞了一趟苏黎世,探望寡居于此的外婆宋青丝。
当年的一场私奔不仅耗光了陆然何的爱情,连同她的亲情也一并伤害。宋青丝自那之后再没跟陆然何说过一句话,丧夫后独自移居苏黎世,母女之间彻底断了联络。陆骁念着外公对他的好,每年岁末都会飞过来看看宋青丝,尽一点晚辈应尽的义务。
二月初,苏黎世气候微寒,飘起了洋洋洒洒的冻雨。陆骁坐在宋青丝家临窗的玫瑰椅上喝了一杯红茶,未等茶香散尽,就听宋青丝道:“我知道上一辈的事情怨不得你,但我实在没办法像你外公一样,对你心无芥蒂。好好照顾你妈妈,别再来看我了。”
陆骁听见胸膛深处传来极清脆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了下来。他站起身,身形挺拔如白杨,恭敬道:“那么,我就不打扰了,您多多保重。”
宋青丝将他送到门口,门缓慢合拢时,陆骁突然很想问一问,问一问宋青丝,问一问陆然何,问问她们到底为什么都不喜欢他。
明明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却独自背负起了全部恶果,成了原罪。
所有的话一齐涌到嘴边,喉结颤抖半晌,终是没能问出口。
103)
时值日暮,雨已经停了,立马特河上倒映着灿烂的晚霞,游轮穿行如织,水鸟在汽笛声里划过长长的影子。陆骁靠着岸边的护栏站在那里,脚边搁着一只行李箱,及膝的长风衣加重了轮廓的锋利感,远远看去犹如雕塑。
异国街头,无家可归,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将他击垮,连嘴里都是苦味。
手机铃声响起时,他还以为是错觉,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接听。
俏俏的声音透过听筒热热闹闹地撞进他的耳朵里:“陆骁陆骁,我学会了调馅包饺子了,等你回来,我做给你吃。”
陆骁被俏俏声音里的暖意烫到,压在心头的沉重齐齐涌上眼眶,化作一抹颜色浅淡的红,如熬夜熬久了似的。他清了清喉咙,努力去掉声音里的失落,道:“我喜欢吃鲜虾馅的,蘸料里要放‘老干妈’。”
“好呀,你还喜欢吃什么,都告诉我。”俏俏笑眯眯地道,“我一样一样做给你吃,把你养得胖胖的,没那么好看了,也就不担心会有人跟我抢了!”
陆骁很想笑一下,但嘴里的滋味实在太苦,嘴角僵硬得根本无法弯出弧度。
俏俏等了半晌,没有等到陆骁的回应,试探着道:“陆骁,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呀?发生了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也许我也能帮上忙呢。”
陆骁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动,想要倾诉,想要依靠。他维持着身形笔挺的姿势站立得太久了,站得很累,想找一个足够柔软且温暖的地方,靠一靠,歇一歇,然后彻底跟那些不开心的回忆告别,走向全新的生活。
俏俏听出陆骁呼吸里的变化,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她想了想,另起了一个话题,道:“陆骁,还记得雪莱的那首Lonely吗?这次换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俏俏清了清喉咙,在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不好意思的味道:“我发音不太准,念得不对的地方,你不许笑我——Dar'stthouamidthevariedmultitude,Tolivealone,anisolatedthing?”
Lonely.
孤独者。
你是否敢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自行其是,成为一个绝缘物?
像是被淬毒的箭矢击中胸口,陆骁哑着嗓子叫了声:“俏俏……”
俏俏静静地守在电话那头:“我在。”
陆骁抿起嘴唇,瞳仁的颜色暗到极处反而光润起来,无力道:“我被外婆赶出来了,她说不希望再看到我。当年,我妈放弃公主般的生活,跟我爸一起住进老街的旧房子里,原以为可以幸福相爱一辈子,结果在我即将出生的时候我爸舍下我妈离家出走,再没回来。从那以后,我妈再不相信‘感情’两个字,她恨我爸爸,也恨我,我是原罪。”
陆骁背过身去点了一支烟,烟雾缓慢弥散,模糊了所有表情。
他没有告诉俏俏,七岁以前,他住在一条破旧的老街上,三餐不继,饿得狠了,会去垃圾桶里翻吃的。后来,即便回了陆家认祖归宗,他依旧是不被接纳的那一个。有一次陆然何喝醉了,大半夜闯进他的房间,眼神冰冷地看着他,问:“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在镜头前说出我的名字!”
当时陆骁正在上高中,营养跟得上,身量也长开了,眉眼越发像她。他在深浓的夜色里对她笑,道:“是不是故意的又有什么关系,就凭我这张脸,明眼人一看便知我是谁的儿子,你赖不掉的。”
陆然何抬手便是一巴掌,陆骁被打得侧过脸去。那一瞬间,他在陆然何的眼睛里看见了森然的恨。
他并非天生的理智冷静,只是拥有太少,比旁人更懂得克制。
104)
站得久了,有些冷,陆骁沿着河边小路慢慢向前走。不远处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莫名地想起俏俏请乞讨老人吃蛋仔时的情景,心头一软,抽出几张纸币递了过去。流浪汉一脸惊喜,用德语连说了几声“愿主保佑你”。
电话的另一端,俏俏一直没有言语。陆骁裹紧大衣,自嘲地笑了一下,道:“很狗血吧?苦情剧里用烂了的情节,可这就是我的生活啊。”
“苦情剧可不是这样演的,你这个是偶像剧。”俏俏突然道,“苦情剧的路数是这样的——女主角不仅家境贫寒,还要跟母亲一块忍受父亲的打骂。有一天醉酒的父亲失手打死了母亲,她就躲在沙发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往日相熟的小伙伴从父母那里听来各种八卦,都不肯再跟她玩,甚至往她身上丢石头,一边扔一边高声喊——杀人犯、暴力狂、小煞星……”
“俏俏!”陆骁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够了。”
“那个无比倒霉的女主角就是我。”陆骁看不见俏俏的表情,却能想象到她一定皱起了鼻子,“小时候我常常想,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投胎做人,做人一点都不好玩,有那么多的不开心,想想都觉得难过。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一个人,他教我做很难的物理题,念英文诗给我听,在我被欺负的时候,对我说‘乖,不怕了’。那一瞬间,我才知道生而为人真是太好了,能遇见他,能跟他约会,努力一下,甚至还能嫁给他,睡在他怀里,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我猜那个人一定是草莓味的,那么苦的生活都被他弄成甜的了!陆骁,你快回国吧,我想请你吃草莓味的棉花糖,真的很甜。”
陆骁低下头,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在外套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有些狼狈地抬手捂住眼睛,究竟需要多少幸运,才能在遇见你之后,又被你喜欢。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正在被爱着,我并不孤独。
105)
俏俏的一句“草莓味”给了陆骁一个莫大的提示——甜才是生活的奥义。
快递即将停运的那几天,俏俏不断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礼物——手工巧克力、樱花果冻,还有一大盒果汁软糖,拆开包装一看,全是草莓味的。
俏俏哭笑不得。
余笙倚着门框一边啃苹果一边凉飕飕地道:“喂熊呢这是,一箱又一箱全是甜的,巴不得我们全家闹蛀牙吧!”
俏俏抬脚把人踢走:“麻烦你报个班去学学说话的艺术吧,一张嘴就讨人嫌!”
俏俏把陆骁寄来的礼物单独分了一份,给唐青瓷送过去。两个人瘫在唐青瓷家那张一米八的大床上,俏俏从陆骁突然出现在自家楼下,一路说到那个草莓味的故事,顺便把对陆骁进行精神虐待的陆女王拎出来狠狠鄙视了一遍。
唐青瓷听得直咂舌,道:“我俏啊,你未来的婆婆可是个狠角色。”
俏俏小拳头一握,气势汹汹:“狠角色又怎么了?凡是敢欺负我男人的,统统大刑伺候!”
唐青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八字还没一撇,就张口闭口‘我男人’,知不知羞啊你!”
嘴巴再怎么硬,耳朵到底还是红了,俏俏笑着滚进唐青瓷怀里,枕着她的肩膀一遍一遍地说:“唐总,我真的好喜欢他啊。”
喜欢到想加快长大的速度,恨不得明天就拎着小箱子站在他家门口,对他说,我到法定年龄了,我们快去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