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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兆柏明明走到门口,偏又回头,冲我笑了一笑。
我心中一凛,条件反射地冲他一笑,夏兆柏笑得更深,打开门,临出去前,温柔地说:“别着急看完,整间屋子的书都是你的,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看完。”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笑容骤然变僵。然后,我慢慢转过脸去,慢慢地吸气,呼气。
什么是一辈子?那样的时间,分明很长,长到能将最美好的感觉磨灭殆尽;又那么短,短到你昨日还在兴致勃勃规划未来,今日却已措手不及,一命呜呼。
我在书桌前面坐下,将脸埋入手中,满室书香,流光静怡,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徐徐掠过一排排书本,满心空茫之中,却又分明有一丝令人恐惧的欢喜慢慢流淌。这一册册书,一页页纸,不仅仅是一件礼物,还透露着那人难能可贵的用心。我本以为,身家如夏兆柏,若要送谁礼物,只怕所需不过动动手指头,自然有底下秘书助理替他备办齐整。可是,这样满满的一屋子书,这可遇而不可求的买书机缘,这满满当当的心意,又岂是不知底细的陌生人能办的来?
说不高兴,是假的。
从未有人如此待我,可是,若做这件事的是其他人,哪怕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也能坦然感谢,欣然接受,但偏偏是夏兆柏。
为什么,偏偏是夏兆柏?
我扶着额头,揉揉太阳穴,决定将心底那点不安驱走,做正事要紧。我摸摸书桌,打开抽屉,那里面空空如也,我当年放置其中的一些物品想必已经被清除,包括那支上了膛的手枪。我关上抽屉,敲敲桌面,随后曲起身子,钻到厚重的书桌下,沿着抽屉的内部摸过去,到得底部,触手微凸,有一块松动的木板。我轻轻一撬,那块木板跌落下来,露出夹层里隐匿的格子。我伸手进去摸索,心中忐忑不安,隔了这么久,那东西不在了,完全可能。却不曾想,手指立即触到硬皮本的封面,我心中一喜,忙将那硬皮本拽了出来,登时,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落入我手中。
我的手有些颤抖,深呼吸了下,方摸上那普蓝绸缎包裹的封面,一打开,是我熟悉的笔迹,用的是黑色钢笔,字体修长得过分,瘦骨嶙峋之中,一笔一划似乎也带着不甘。扉页上写着八个字:“个人手札,不足道哉”。
这是我上一世最后几年的日记本。我留学欧洲,学了老派西方绅士记下杂事的习惯,或一日,或几日,会将自己的生活做几行交代。不涉及情感发泄,只纯粹的记事而已,我随手一翻,只见上面写着:“x年x月x日,小清返港,接他回来,穿白色毛衣,甚为可爱。”
我淡淡一笑,又翻了一页,上书:“x年x月x日,小清和我吵架,要搬出去住,我不放心,不甘心,但如之奈何。”
“x年x月x日,我的戒指磨花,送俊清那枚,他到底从没戴过,此生所愿,终究是奢望。”
我面无表情,继续翻看:“x年x月x日,公司出问题,董事局、家族众人只忧心个人所得,内忧外患,俊清终于说来帮我,我心甚喜。”
我讥讽一笑,翻到中间:“x年x月x日,怎会发生如此荒诞的事?不,我不能允许发生如此荒诞的事,是他,一定是他,他逼迫我,侮辱我,处心积虑弄垮我的公司,还要处心积虑毁了我的人,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恶魔?”
“x年x月x日,天阴霾压抑,我终究是斗不过他们,明明是个陷阱,我却还是一脚踩下去。”
“x年x月x日,这等丑闻一出,我已百口莫辩,林家声誉毁于一旦,我也斯文扫地,难以收拾,无颜苟活了,也罢,我累了。”
“x年x月x日,就算死,也要把姆妈和俊清的生活安置好,还有萨琳娜,我平生未尝亏欠一人,唯有她,终究是辜负了,希望他们能好好活吧。”
……
我啪的一下合上日记,定了定神,才又翻到最后一页。贴着书皮,用透明胶粘了一枚精致小巧的钥匙,正是我要的东西。我揭下胶纸,把钥匙拿出,又将那本手札塞回书桌下面的暗格,拍拍手,气喘吁吁地坐下来。那枚钥匙此刻安慰躺在我的手心,握得太紧,掌心微微发疼。我犹如攥紧一个美妙的希望那般牢牢握住它,想到钱,想到我即将能得以开展的新未来,心中稍定,就在此时,却听见门外传来轻声的剥啄。
我心里一紧,喝问:“谁?”
门外却无声响,我定了定神,站起身,过去打开了门,却见门外一腰板挺直的老妪,拄着拐杖,看着我,目光闪烁,头一侧,耳畔两枚早年的翡翠耳塞,泛着润泽光芒。
竟然是七婆,我呆住,一时间只顾贪婪看着她的脸,亟待将那脸庞上轮廓纹理,样样铭刻心上,也好日后有个念想。我们便这么隔着门槛,无言相看,我的眼眶中渐渐蒙上氤氲,宛若说不得的那些话,掩在缄默下不为人知的情感,缓缓借着那水汽,从内而外流淌出来,我微微张嘴,却是无语凝噎,开开合合,试了好久,终究压下情绪,嘶哑着道:“您,您怎么来了?”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问:“你在这干嘛?”
我抿紧嘴唇,半响,方微微叹了口气,说:“夏先生说,我可以在这看书。”
七婆没有说话,却从我身边径直走了进去,缓缓打量满室书籍,缓和了口气,问:“好孩子,你也喜欢看书写字?”
“嗯。”我垂下头,哑声说:“我家里没有这么多书。”
“以前,东官也很喜欢,但他从小被教着要做很多事,反倒没时间了。”七婆抬头看我,微笑着说:“这个书房,早该找人填满它,夏兆柏偶尔也会做件对的事,虽然这种几率很小。”
我禁不住微微一笑,说:“您若不喜欢我在这,我可以走的。”
“不用。”她挥挥手,说:“整间屋都是夏兆柏的,我又能守得住哪里?”她口气促狭,朝我眨眨眼,说:“我只是为了找夏兆柏麻烦。”
我笑了起来,自然而然过去扶她在一旁的沙发坐下,说:“您不要老去挑衅夏先生,会吃亏的。”
“我怕他?”老太太口气十分嚣张,顿了顿,忽然说:“你不懂,夏兆柏就是欠骂,我越骂他,他越开心。”
“还是,不要激怒他的好。”我想起夏兆柏的手段,心有余悸地说。
“傻孩子,你当夏兆柏为何能忍我这老太婆?”七婆握住我一只手,轻轻拍着,微笑说:“他不过跟我一样,也是寂寞。”
她见我有些诧异,抬头看看这间书房,幽幽叹了口气,说:“房子老了,就好像成了精,人住在里头,冷不丁的,就能看见往事历历在目。瞧见那个桌子没有?”
她指着书桌,我点了点头,她笑着说:“那是东官刚刚做当家人,兴冲冲地给自己弄了这么大一张桌子,说大桌子用起来宽敞舒服。可终究啊,没用上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