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诗

第52章

宋缘拼命摇头:“我不是——”

她的手被人从后面拉住了,是气喘吁吁的林少纯。

小女孩满眼泪光,对着她小声啜泣道:“小缘姐姐,我马上要回学校了,你就把你自己当成我,跟他说说话吧,他已经不相信你会来找他了……我怎么跟他说他都不信的,他只让我不要去吵你,他真的很怕你会更讨厌他。”

宋缘听不进去她这些话,她一句都不想听,也一句都不想听懂。

“少纯乖啊……”林少珩抬起一只长满冻疮的干瘦苍白的手,在半空中摸索了一会儿,摸到宋缘的脑袋轻轻揉了揉,眼神浑浊没有焦距,却是温柔不减,“不要去打扰小缘呀,我就快见到她了的……就快了。”

宋缘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什么是“就快了”,她明明就在他眼前的。

“你回城里上学……会遇到她吗?”林少珩问着,也没等人回答他,他就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自己的怀里翻找了一会儿,翻出一只布袋递给她,里面装了一堆皱巴巴的纸币和沉甸甸的硬币,“这个给你……你如果能遇到她,就帮我、帮我给她买那家她最喜欢吃的蜂蜜小蛋糕……我不知道她现在还喜不喜欢,你问一下她,她喜欢什么,你就给她买……剩下来的钱,你就给自己买好吃的……还有、还有保暖的衣服……”

宋缘接住那袋钱,努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她,自己给她买?”

林少珩看着宋缘的方向,缓缓眨了眨眼,眼底就潮湿了。

他垂着眼睫,喃喃地说:“我找不到她了……我不能找她,她怕吵的,我不能吵到她。”

“那你也不相信她会来找你吗?”

“她不来了……”他低着头搓了搓眼睛,“她可能知道我在等……所以就、就不来了。可是我……想见她。”

宋缘听到他那句压抑得几乎听不见的“想见她”,强忍的眼泪一下子就夺眶而出。

林少珩不停地在擦眼睛,却还是有眼泪在流出来:“我不吵她的……我只是想见她,可以的话……我想、跟她道别,可是她应该……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下辈子、都……不想了……”

宋缘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眼泪会让她心疼得想要杀了自己,明明不应该让他掉眼泪的,明明她是最舍不得让他掉眼泪的,可是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抱住了他,就像小时候他父亲刚刚去世,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掉眼泪,她抱住他时那样。

“少纯你、帮我,帮一下我,”林少珩在她怀里哑声哀求着,声音越发地颤抖模糊,就像是一个再也看不见光的人最后一次说自己的愿望——说自己有多想再看一眼那道曾经照亮他整个生命的光,“你帮我……跟她说一声再见可以吗?不要、不要告诉她是帮我说的……我知道就好,我知道的……”

“不用说这些的,她很快回来接你回家的啊。”宋缘手足无措地想帮他擦眼泪,他却一直在自己用力地擦,她都插不上手。

“不、不能说吗?”林少珩眼睫轻颤地低垂下去,却又很快弯起湿漉漉的眉眼,对她笑着道,“不说……也可以,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

宋缘拨开他遮挡住眼睛的凌乱碎发,温柔地笑道:“嗯,没关系的,很快就要回家了。”

林少珩笑着笑着,眼里的光越来越黯淡,只有眼里的泪水在盈着光,呼吸声好像也越来越迟缓艰难,他浑身轻颤着,将头埋得很低,像是生怕被她看见什么,泛着淡紫色的嘴唇却还在努力地维持着笑容:“少、少纯你……会不会,寄东西……”

宋缘抚摸着他干枯发黄的头发,哑声问:“你要寄什么?”

“这个……这个,”林少珩把他一直抱在怀里的本子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灰白的指节在本子褶皱的封皮上颤抖地摩挲了几下,“帮我……寄给小缘……可以吗?”

“这是什么……”宋缘怔怔地接过来。

“是我想……送给她的……”林少珩说话时越来越想要喘息,但他还是努力在克制,让别人听起来好像他只是说话慢了而已,“寄给她……不吵她的,她不喜欢……扔、扔掉就好……”

宋缘随手翻开一页,看到上方写着“荷塘”两个字,中间画着凌乱的波浪线,很多不规则的圆和奇形怪状的花错落交杂在波浪线中,下方还写着一句话:小缘我会摘莲藕了,有机会我摘给你吃好不好?

宋缘破涕为笑:“这是你画的荷塘?”

“嗯……是,”林少珩吃力地点头,但他其实已经看不清宋缘翻到的是哪一页,只是下意识地在回应她,“这个荷塘很大……就像、大海一样。”

“有那么大吗?看不着边?”

“看不着的……”林少珩轻声应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口腔中涌入了某种温热腥甜的液体,他的嘴角也悄无声息地潮湿了,他努力地吞咽着,用手擦掉嘴角那些潮湿的东西,继续低着头笑着道,“小缘、很喜欢大海,但是……她很少看到……少纯你、你有机会的话,带她来……看一看……它很像海……”

胸口越来越痛,好像有人扼住了他的气管,他很难呼吸,浑身上下都越来越冷,只剩喉咙间堵着那股温热的液体。

他难受得厉害,就把手伸进口袋,攥住了那颗静静躺在里面的石头。

“少纯你、要走了,我、我去给你做红糖糕……”他努力地想起身,但他才刚刚直起身子,就脊背一颤,再也忍不住喉间的腥甜。

粉红色的液体滴落在那片不像荷塘的荷塘上,一滴,两滴,瞬间凝聚成一片,染红了那些没有颜色的荷花。

宋缘把视线从画册上移开,僵硬地抬头看去。

“对、对不起……对不起……”林少珩慌乱地道歉,声音却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勉力支撑着身体想要起来,怕弄脏了什么,终究还是脱了力,像被断去牵线的木偶,猝然软倒下来。

“少珩……少珩!!”宋缘在濒临崩溃的前一秒拼命咬破自己的嘴唇维持了最后的理智,掏出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然后抱紧了怀里的人。

直到他没有任何支撑地任她抱在怀里,她才发现他脆弱得像一张纸,一张被瓢泼大雨冲刷过的纸,濡湿绵软,没有重量也没有颜色,轻轻一碰就会四分五裂。

她好像明白了林少纯临走前跟她说的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不论如何,不论他把你当成谁,跟他说说话吧。

不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宋缘抱着林少珩,流不出眼泪也说不出话,她只是惨白着一张脸,不断地擦掉他不断涌出嘴角的血,可是那些血永远都擦不完。

宋缘觉得特别冷,冷得头脑一片空白,好像是她身体里的血也在往外流一般。

朦朦胧胧间,她好像听到他在喊她的名字。

他叫她,小缘。

她笑了,说你认出我了吗?

他也笑了,眼睛弯弯的,里面盛着泪水也盛着光,就像布满繁星的夜空一样亮晶晶的。

他说,小缘,你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要遇到一个健康、聪明、对你好的人,一辈子陪着你,永远不让你伤心。

她哭了,说我找不到了,除了你我再也不会遇到别人了。

他说,会有的,我会保佑你的。我让你和叔叔阿姨辛苦了那么久,现在我可以报答你们了。

他流着眼泪,笑着对她说,小缘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我这一生,真的连累你了,下辈子如果我可以做一个健康聪明的人,一定一生都好好照顾你。

这辈子,我们就到这里吧。

小缘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救护车的铃声渐行渐近的时候,宋缘再也听不到林少珩的声音——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她像一桩木头一样楞楞地抱着他,那本画册在他们身边摊开着,仍旧是那片荷塘,只不过没有颜色的荷花,现在已经染上了鲜艳的血红色。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怀里,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纸一样白的脸上覆着一层温和的阴影。凉薄的日光将他映得晶莹透明,除了脸上的血,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天使一样,干净而圣洁。

她独占着这样美好的他,让自己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依赖的人,然后又疏远他,推开他,甚至把他一个人丢下。

可他走的时候,仍旧和来时一样爱她。

医护人员把他抬上担架时,有一个东西从他手里掉了下来。

是她当年在河边捡到的,随手塞给他的,那颗裂纹是字母“Y”的石头。

看到那颗石头的一瞬间,宋缘干涸已久的眼睛,再次热泪盈眶。

如果他真的是天使,那这一趟人间,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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