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谁告诉你这些的?”
“……电视电影里都这么讲的啊。”
他哦了一声,说:“那些都是骗人的。”
“……”
隔了很久,终于听到他再度缓慢开口:“我有时是有一点害怕。会想到那天晚上你在我怀里,怎么叫你也不肯睁眼,那种感觉很冰冷,就像是……”
我紧紧抱住他,打断他的话:“已经都过去了啊,我就在这里。医生在我出院的时候不是说了吗,这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幸运的人了,我会一直陪你下去的,一定会这样的。就一直呆在你身边啊,呆到哪天你觉得我烦了为止。”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烦倒是不会,就是觉得……”
“觉得什么?”
感觉有只手顺着腿窝慢慢往上游移,带来簌簌战栗的感觉。我立刻有些气息不稳:“喂,你,你想做什么!”
下巴被咬了一口,他声音微哑低沉:“你说我要做什么?”
“可是上次你问的时候,医生不是说至少要下次复检之后再看吗……”
“所以,”他的声音慢条斯理,“今天晚上只是摸一摸。”
“……”
“你不喜欢?”
“……”我舔了舔嘴唇,艰难说,“我们不是在说正经事吗?”
“这也是正经事中的一件。”
“……”
T城从深秋步入初冬,当进入十二月份,傍晚的气温降到零度以下的时候,顾衍之带我去了常年气候温暖的S城。
来到S城的第二天,我们于夜晚时分去海边捉蟹。海岸狭长,潮水一下下亲吻脚踝。顾衍之穿一身白衣,挽起裤腿,光脚踩在海水里,指挥我打开手电筒照向海水,很快便有螃蟹笨拙而快速地越过礁石爬来。不过很短时间,他已经把带去的两只袋子装满。
来时的路上两双脚印。回去的时候减少了一半。我趴在顾衍之背上,来自海岸的光线长长拽出两道长长交叠的影子。我的两只手各提一只袋子,跟顾衍之讨论这些螃蟹的吃法。他说清蒸,我说红烧,他说可以考虑一半清蒸一半红烧,我说只想全都红烧,并且威胁敢清蒸就把两袋螃蟹全部丢回海里,话音刚落就觉得两只捞住腿窝的手臂松了松,吓得立刻搂紧顾衍之的脖子,然后两只袋子随之掉进了沙滩上。
眼睁睁看着螃蟹钻出袋子满地乱跑,我说:“……”
顾衍之说:“……”
我们在S城呆了清净平和的两个半月。这么长的时间,足以看完这座城市当季最好的风景,尝遍这座城市最好的美食。然而我喜欢的这个人,我认识他十一年,至今仍然有一副让我百听不厌的低沉嗓音,他的举手投足间都依然沉稳从容得令人迷恋。
只不过英明神武如顾衍之,也有重感冒的那一天。回去T城的半个月后,一日清晨起床,顾衍之起初只是有些鼻塞,到了晚上又添了咳嗽,还有些许低烧。吞了药片后他半昏半沉歪在床头翻杂志,印象里我似乎这么多年都极少见到顾衍之生病的模样,以至于如今看见他病怏怏的样子,第一反应就是不厚道地觉得有些新鲜。
到了晚上睡觉时候,我从浴室出来,主卧里已经不见顾衍之身影。走到走廊里发现隔壁客房的门没有关严,轻轻推开,昏暗光线下,不远处床上隐约一个人影。
三分钟后。顾衍之说:“绾绾,回主卧睡。”
我说:“不想回。”
他说:“你身体还不够好,晚上一起睡,病毒性感冒很容易传染给你。”
我说:“可是我冷。”
他说:“晚上睡觉盖紧被子。”
“那如果踢被子了怎么办?”
“这么多年你都没这个坏习惯。”
“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有了,怎么办?”
“……”
我说:“我觉得我需要人体的温暖。”
“……”
我又补充道:“而且我预感今天晚上我还会做噩梦。”
“……”
顾衍之彻底沉默。我把抱来的枕头放在床头,拉开他被单一角,迅速钻进去。在黑暗里摸索到他的腰身,然后双手一搂,紧紧贴上去。很明显感觉到顾衍之僵了僵,我说:“哎,反正已经这么近了,再近一点也没什么关系了,对不对?”
他有些鼻音地开口:“胡闹。”
有窗外花枝的影子,透过月光薄薄地挂在墙上。我摸到他掌心,仍然有些烫热感。说:“你觉得冷吗?明天去看一下医生吧?”
他将我背后的被子掖得更紧一些,一面说:“不去。”
我说:“那,你现在困吗?”
听见他有些笑意在里面:“困了你想怎样?不困你想怎样?”
“困了就睡觉啊,不困的话,”我停了停,有些若无其事地,“我讲个故事哄你睡觉,好不好?就像你当初哄我的那样。”
他的笑意更浓了一些:“你想讲什么故事?”
“……教给你怎么挖山中的天麻,怎么样?”
“不是很想听这个,怎么办?”
“那教给你怎么挖山中的灵芝好吗?”
“……”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漫不经心地流逝过去,转过年来,仿佛只是眨眼功夫,便到了暮春时节。院角的蔷薇花次第盛放,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举行婚礼。我和顾衍之在这个时间照例回去山中扫墓。父亲和母亲的坟墓在去年那场泥石流中幸免于难,我们上山时,种在墓旁的松树依然郁郁葱葱,已经长成一人高的模样。
眨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顾衍之穿一身黑衣黑裤,站在墓前的样子很是肃穆。我将花束放在墓碑前,再直起身时看见墓碑上父亲的照片,才恍然发觉,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梦中看到过父亲。
我甚至惶恐发觉,如果不是墓碑上照片的提醒,我已经不怎么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甚至连他的脸庞轮廓都一并变得模糊与浅淡。
这是没有想过可能会发生的事。多年前,我最初在顾宅定居下来的时候,顾衍之曾经将父亲还在T城时拍摄的照片洗好,放在书房桌案最醒目的地方。而坦白来说,尽管当时感激于顾衍之的仔细,但我其实并不是很在意那张照片摆放的位置。因为始终对父亲的模样历历在目。我甚至自信地认为,我有把握把父亲的模样记到我自己老去。
直至这次扫完墓回去T城,直扑书房看到照片,才最终认命,我的确在将父亲逐渐遗忘。我不再清楚记得他的样子,连想起他的动作和做过的事也有些费力。
这样的感觉很惶恐。直至有一天被顾衍之看出端倪。我们本来是一起坐在沙发上讨论婚礼当天的宾客名单,冷不丁他开口问:“最近很想念父亲?”
我哑然了一会儿,低声说:“被你看出来了?”
他笑了一下:“跟我说一说?”
我把担忧跟顾衍之讲了讲,他只嗯了一声,指尖绕着我一绺头发,语气则是一贯的沉稳:“也许只是多年心愿了结,安心离开了也说不定?”
“可是……”
“几个月前,有个漂亮的女孩子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不肯醒过来,我曾经在冥冥之中跟她的父亲打了个商量。”顾衍之低沉开口,“我跟他说,他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事物,只要他肯把这个女孩子还给我。只要他帮这个忙,我可以向他保证,这个女孩子的后半生就由我来接管,我相信我能够照看得很好。无需他再担心。他答应了。”
我张了张口,小声说:“你又在骗人。”
他的脸上有一点微笑,掌心在我后背缓缓摩挲,并不再讲话。隔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这个真的是真的吗?你怎么会知道他答应了的?”
他低下头来看我,感觉他的指腹划过眼睑,动作轻柔。听到他安抚的低缓语气:“不管是不是真的,现在你都在这里。所以,有时候也可以勉强相信,对不对?”
我僵硬片刻,突然之间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颤抖着声音问:“其实没有这么简单,对不对?你只告诉了我一点点事实,我生病的时候,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耗费了很大的心血,对不对?
他的眼角有一点笑容,轻轻说:“你不是说过,我是无所不能的,嗯?”
狠狠点头。终于忍不住抱住他的腰身,失声大哭。
你可曾相信这世界上有幸福?
你可曾相信这世界上有奇迹?
你是否相信,假如你很爱很爱,也许有一天,真的可以创造独属于你的奇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