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若你微笑

第十二章 不治之症

“我没有。”

“我才不相信。”

“我没有。”他的眼睛漆黑,像有星子在里面,缓缓的低沉声线,“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爱我。”

他把这三个字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他都知道,并且笃信不疑,不需要我再多说任何解释的话。

我怔了一怔,下一刻扑进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大哭出声。

后背被一遍遍摩挲,有温暖的亲吻落在耳侧和脸颊边,顾衍之低声说着哄慰的话。过了良久眼泪好歹略略止住,听到他说:“绾绾,我们不会只还有两个月。凡是难题都可以解决,我来想办法,事情总会有转机。你自己也曾经说过,我是无所不能的,对不对?”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你是无所不能的……”我下意识反驳,琢磨了一下,抬起头来,“你偷听我跟李相南的讲话!”

顾衍之神色不变道:“李相南自己告诉我的。”

“他怎么可能告诉你,他一点都不喜欢你!”

顾衍之轻飘飘哦了一声:“是么?正好我也不喜欢他。”

房间里这么静谧,窗帘透过一层薄薄浅浅的光。我被顾衍之轻柔地抱在怀中,他半撑着额角,眼尾有点笑容,一手缓缓抚摸我的后背。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这样的镇定从容。

我不能否认,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恨不得就此时间能静止,或者一起瞬间到白头。只想挨着顾衍之近一点,更近一点,把他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乃至体温都妥帖收藏,完美记忆。有时又希望可以钻进他心底,堂而皇之占据他最紧要的位置。最好牢不可破,高不可攀,我永远都不可以被代替。

我低着头,慢慢攥紧他的衣襟,上身用力。摸索着一点点靠近他的脸庞,尽量做到不动声色。然后在最后几公分的时候抬起头,像是抓捕猎物一样,快速而用力地亲上他的嘴唇。

我没有把握好力道,牙齿一下子磕在他的下唇上。很快顾衍之低低“唔”了一声。我怀疑他在皱眉头,可是不想就这么放开,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试图像他以前亲吻的那样亲回去。然而自己都觉得自己技术层面不够,亲了很久都不得当,既不能撬开他的齿关,更没有勇气拿舌尖挑引扫荡。并且很快就觉得身体虚软无力。终于有点恼羞成怒地开始往回缩,被他掐住腰肢,一把拎了回去。

被反客为主得很迅速。后脑勺被掌住,有舌尖勾缠进口腔,重重地吮吸。不容置疑。鼻息之间哼出的呻吟有一半被他卷回去。眼前的黑暗让这一切发生得更加清晰。口腔中开始被吮得发疼,直到眼前渐渐有白光,终于被放开,大口喘息。顾衍之的声音里有点笑意:“喜欢这样?”

我立刻否认:“不,不是很喜欢!”

他笑了一声,说:“心口不一。”

我被他松垮垮抱住。周围这么安宁,透过窗帘的纱雾一般的阳光在缓慢发酵。隔了一会儿,我小声说:“我昏迷了很久吗?”

他说得漫不经心:“三天半。”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试探地问:“哎,说真的……你究竟是怎么觉察出不对劲的呢?又怎么会知道我遇险的呢?”

他嗯了一声,说:“镇上的人们都很好,没有失踪伤亡的报告。李相南已经回了他自己的家,也没有受伤。”

“我觉得你这个回答跟问题不太匹配……”

顾衍之继续说:“燕燕也很好。她叫我转告你,要你乖乖配合治疗,不要多想。”

我认真地提醒他:“你这个回答还是跟问题不太匹配。”

顾衍之沉默了片刻,终于低缓开口:“绾绾,我们在一起这么些年。我总是不能相信,你是不爱我的。”

我张了张口,仰脸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有些眼热,一股脑紧紧地抱住了他。耳后的一绺头发被他的手指卷住,绕了两圈,顾衍之的唇角有点笑容:“睡了这么久,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哎了一声,半晌,声音从他衣衫里闷闷传出来:“不是很饿。”

其实已经觉得有些饿,可是根本不想动。只想就这么抱着他,觉得这才是现在最想做的事。而顾衍之也很配合地没有动。他的手按在我的后背上,掌心的温度熨帖得恰到好处,搂着我跟他密密相贴。四周重新沉入静谧,连呼吸都清浅得恍若不闻。只有窗子透过的光线在床上慢慢转动。

隔了不知多久,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问道:“你是从谁那里知道我去了山中的呢?”

顾衍之说:“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问叶矜的事。”

我啊了一声,扭过视线,尽量镇定地说:“她的事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没关系啊。反正我也不是很在意。”眼尾扫到他变得似笑非笑的表情,梗了梗脖子,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嚷,“你给她送项链了。你还陪着她去宴会酒会慈善晚会,你还让她离你离得那么,那么近!”

“项链是花的她的钱。宴会酒会慈善晚会加起来一共去过四场,实话说我之前也不清楚怎么叶矜都会在那里,这几天才知道有鄢玉在其中活动的原因。”

我总怀疑顾衍之讲鄢玉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一些咬牙切齿的语气在,可他眨眼之间就已经将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我甚至怀疑刚才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幻觉。听到他又说:“我叫管家送粥上来。”说完就要起身。

我抓住他的袖子不想让他离开,眼睛不眨地望着他:“你今天不要去公司吗?”

听见他轻描淡写开口:“在你病好之前,我都不去其他地方。一直陪着你。”

我对顾衍之所说的“不去其他地方”带来的后果没有太具体的概念,直到第二天顾衍之的秘书过来病房,抱来厚厚一叠的文件,并且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汇报这几天顾衍之未能出席的一系列的会议结果。有些看似事情很急,需要顾衍之亲自并且立即处理,然而他只是嗯了一声,丝毫没有打算理会的意思。过了一会儿顾衍之出去接电话,秘书看了看我,露出微笑:“杜小姐觉得身体好些了没有呢?”

“还好。”我说,“听你刚才讲的那些日期,顾衍之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公司了吗?”

她想了想,说:“顾董在六天前突然做决定去了A城,很快又让我订从A城飞往成都的机票。到了成都后又立即去了大山里面。结果被暴雨阻住。幸亏顾董设法联系到了直升机调度,到得及时,大家一切安好。”她笑着说,神情很诚恳的模样,“杜小姐安然无恙地经历了地震跟泥石流,这样命大,日后也一定会有大福的。”

我无意为难她,只是觉得她的话有些宽泛,不能不让人有点苦笑的意味:“只还剩下两个月,大福会指什么呢?”

她的语气很肯定:“就算是晚期,也有被治好的例子。报纸上都有报道,十几岁的小男孩得了骨癌晚期,也照样活下去了,不是吗?只要心态平和自然,总会有痊愈的那一天。”

我说:“但是鄢玉同时也在两个月前就同我明确说过,即使配合最先进治疗,我也只还剩下四个月可活。”

有些令人沮丧的话其实一直盘亘,只是不想同顾衍之说出口。比如我的性命终将在今年夏天的最后一段光阴里停止。即使顾衍之将这一结论否定得直接而果决,可我仍然很难保有信心。我自然希望能发生奇迹,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悲观事实发生的概率是出现奇迹的千万倍。没有人能够做到对这残酷的结局置之不理,即使我信任顾衍之胜过任何人,我信任所有他做过的承诺和说过的话。可是这一次,我只能相信他的话是一种假象的安慰。

区区一把微弱性命,无论如何敌不过死神锋利镰刀。即使顾衍之无所不能,却也要认命。

然而秘书笑了笑,给我的回答却云淡风轻:“鄢医生吗?既然鄢医生信誓旦旦声称给顾董干预成功的心理控制术已经被证明完全失败,那么他其他地方的医术也就不必被奉为圣旨了,不是吗?”

我说:“……”

然后她抿唇又笑了笑,神情间愈发有些天高云淡的意思:“杜小姐以后再见着鄢医生,请不要把我说的这话给他知道。”

我又说:“……”

病房的门被推开,露出顾衍之那张好看的脸庞来,扬了扬眉问:“在说什么?今天中午吃清蒸桂鱼好不好?”

我说:“隔壁有个跟我一样病症的小孩子今天中午吃番茄炒蛋。”顿了顿,很诚恳地看向他,“我也吃这个好不好?”

“你什么时候跟隔壁小孩子打过交道?”

“就今天早上啊,你出去的时候。”说着给他举了举手里的手机,“我们还交换了联系方式来着。”

顾衍之看看我,笑了一下:“我要是没记错,隔壁那好像是个男生?”

“啊,是男生没错。刚上高一,名字叫瞿画白。”我说,“跟那个革命烈士只差一个字。是不是很好记?”

“很难听。”他走过来,“那个男生好像刚做完手术,你别打扰人家。你们今天早上聊什么了?”

“哦,他说他之前有个女朋友,是个模特,长得比我好看。”

“他在胡说八道。”顾衍之在床沿坐下来,手指搭在被单上,漫不经心道,“这个瞿什么白的眼光有些问题,也难怪他只有前女友,没有现任女朋友。下次他再这么讲,你就说你有个丈夫,能力家世长相都超他成百上千倍。”

“我是这么讲的啊,可是他说他不信。”

“下午你把他叫过来,当面谈。”

我们说着这样不着调的对话,可以看得出顾衍之的秘书在强忍笑意,过了一会儿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茶几上搁着她留下的一堆文件,顾衍之没有要去翻一翻的意思。我躺在顾衍之的腿上,就中午要吃什么的问题展开讨论,讨论的结果就是叫人把番茄炒蛋和清蒸桂鱼都送来。

以前我们相处的大多数时光,也都是这样平缓而温和地度过。没有什么大事情,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叶寻寻有次问我跟顾衍之都能聊些什么,她表示在她眼里顾衍之就是枝高岭之花,完全不能想象这种人每天三遍问别人想吃什么的情形。我当时说顾衍之不是请你吃饭过,你应该见过他问过这种话的啊,叶寻寻一脸认真地反问我:“是这样吗?可我后来回想的时候,觉得我那应该就是个幻觉啊。”

我说:“……”

顾宅的厨师对粤菜很有一手,做的清蒸桂鱼味道很好。顾衍之把鱼刺挑到一边,拿筷子一口一口喂我。我努力想咽下去,隔了一会儿发现徒劳。今天早上瞿画白跟我聊天时还说他早餐和昨天的晚餐都没吃,我当时听了其实很有同感。

癌症晚期的病人基本都脾胃虚弱,食不下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骨肿瘤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营养消耗,不吃只有越来越消瘦下去。鄢玉很早之前就跟我强调过这一点,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遵照医嘱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心不在焉吃了两口,觉得再难吞下去。转而奋战鱼汤。过了一会儿鱼汤也不想再喝,但还是咬牙将一碗全喝光。到最后觉得这一系列知难而上的动作简直耗光积攒了这一天的力气。闭上眼靠在床头只想睡觉,隔了一会儿感觉床沿微微下沉,顾衍之掀开被单侧躺在身边,手掌轻轻抚顺我后背。

自我们重逢,他将所有与难过相关联的情绪都掩饰得很好。眼神平静无波,表情不着痕迹,轻描淡写的样子像是我仅仅感冒发烧了而已。可我知道,他并不真的是这样。昨天半夜我因骨痛转醒的时候,只是稍微呼吸急促了几分,就让他一下子睁开眼睛,打开灯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神很清明,像是根本没有睡着。他靠近过来抱住我安抚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眼底清晰可辨的血丝。

我曾经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一点感冒发热可以假装得很痛苦,顺便要求一点额外的任性,如果用叶寻寻的话讲,女生这样的造作是天经地义。这是情趣。可是真正痛苦来临的时候就反过来,不想看到顾衍之跟着担忧。自己既然已经无可避免地疼痛,然后死亡,就不想眼睁睁无能为力地看着另外的人跟着劳神下去。

今天中午顾衍之去和医生谈话的空当,我在床头的抽屉里翻到了新的病历诊断书。里面很清楚地写着骨癌四期,恶性肿瘤已出现肺转移。顾衍之的秘书说这世上未必不会有奇迹。但奇迹这个事情,就像是学术上那经常存在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之外的那百分之零点零一。这样的小概率仅仅是为了保证学术上的精确性,并且,奇迹这个词能说出口其实也就意味着,我已经病入膏肓,除去那一点点的奇迹之外,只能等待死亡。

这样的事实不能不说很残忍。

房间中安静了一会儿,我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听见顾衍之轻声叫我的名字。应了一声,他停顿片刻,低声开口:“后天上午,我们做个放射治疗好不好?”

我很快清醒。

睁开眼,看见他低垂下来的深长睫毛。他又补充道:“不会疼。只是可能会觉得有些没有力气。好不好?”

我在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在浴室里很仔细地看了一遍镜中的自己。眼睛里没有精神,面颊黯淡无光,病号服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伸手一把就可以握全上臂。

然后就想起几个月前有段时间胃口不错,跟叶寻寻一起倒腾了半个多月的胡吃海喝,结果之后往体重计上一踩,叶寻寻增重四公斤,我反倒掉了一公斤。当时还很得意地跟叶寻寻说我天赋异禀体质,叫她不要太羡慕,如今回忆才明白什么叫草灰蛇线。凡事总会有预兆。

从那时到现在,癌症晚期的效果呈指数速度凸显。

我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的挂钟一下一下摇动。顾衍之始终等我回答。过了片刻,终于低声开口:“听说放疗的时候脸上会画很多红杠。”

他温声回答:“那是以前,现在没有了。”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做化疗,可以啊。可是……”

“可是?”

我掐了掐手心,抬起头来:“等我做完化疗以后,你能不能不要看呢?”

他很仔细地看我的表情,半晌,声音愈发低柔:“担心自己会变得不好看?”

被他一语道破的后果就是泪水陡然夺眶而出:“……我现在已经变得不好看了啊,我不能否认这个事实。等放疗之后一定还会有化疗,还有各种各样的治疗。我会变得越来越没有精神,越来越丑。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不希望你看到我这样。所以,你能不能不要看呢?”

他挨过来,紧紧抱住我。亲吻我的额头,一下下抚摸我后背,喃喃说一些安慰的话。半晌终于平静下来,听见他低沉嗓音:“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想这么多。”

我哎了一声,抓住他手,低低吸了口气。听他又说:“要不要讲个故事听?”

这些天他总是这样,会在睡前讲一些故事。内容大致和我认识的人有关,皆是内幕秘辛,其中包含新闻媒体掘地三尺也想不到的那些真正缘故。所有种种都这么被他若无其事地讲了出来。声线微微低沉,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轻柔。我起初想着放疗的事,并没有什么睡意,隔了不知多久,眼皮却真的慢慢变沉,听着他的嗓音仿佛越来越遥远,只有规律轻拍在后背的手很近。

我又恍惚梦到了父亲。

这一次梦境前所未有的清晰。可以看清楚周围的布景,他穿的衣服,他的每一寸面容,乃至他眼角的细碎纹路。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身量,围在他身边时够不到他肩膀。我甚至在梦中可以很清楚地触摸到他的手指,有些凉意。我在梦里喊他:“爸爸,你和我讲一讲话好吗?”

我喊了两遍,他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这些年每次去山中扫墓,皆是给父亲母亲一起。然而我梦到父亲的次数要远远多于母亲。也许和幼年与父亲更亲近有关,也许是别的原因。然而我还能记得,幼时被他驮在肩膀上四处跑走,我幼稚地张开双臂,企图拢住风的样子。这一幕也曾出现在梦中。可是每次与记忆无关的时候我梦到他,他总是不会开口讲话,这次也是一样。不同的是以往我可以看到他模糊的笑容,这一次他眼神清晰,没有笑意,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隐隐带着担忧的意味。

我将他的手越抓越紧。有些赌气的意味。隔了一会儿开口:“你不讲话,我就不放你走。”

他仿佛叹了口气,伸出手,像是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我的发顶。眼神温柔,带着鼓励,却仍然不讲话。这样做的时候他的身影开始在梦里变得模糊,我心里越来越急,眼泪都快掉下来:“你不要走好不好?爸爸,我很害怕。你可不可以和我讲,这次我还能不能活下去呢?我真的把我的福气都提前用光了吗?我不想离开这里,爸爸,我不想走,可不可以?”

我攥住他手指的力道越来越用力,却还是不能阻止他的身影从模糊到消失。终于只剩下我一个。四处转圈寻找,怎样都找不到。心里难过到极点,浑身一震,终于醒来。

病后连做噩梦都不如以前自由。大口呼吸了几下,就觉得头晕想吐。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隔壁套间的门没有关严,有压低的对话窸窣传来。我分辨了片刻,听出那是顾衍之和兰时。凝神听了一会儿,兰时开口:“听说这两天你在联系西部捐款的事?顾衍之突然广散家财,就为给爱人换条活路。这种带点儿迷信的消息要是曝光,你就又给整个T城新闻业提供了半月的口粮。”

“你的消息总是挺灵通。”

兰时淡淡笑了一声:“我听说国外最近研制出某个抑制肿瘤的新方法,有可能的话不妨尝试一下。”

片刻的对话空白后,顾衍之才开口,声音微微低哑:“我在想这些是不是都由我自己造成。算命的那些不是说过,八字特殊的人会克制周围的人。对于我来说,双亲早逝,杜绾还这么小,呆在我身边只有十多年,就突然遇上这种病。这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兰时说:“不要多想。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提就是。”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的交谈结束。我在顾衍之回来病房之前闭上眼,装作仍在睡着。感觉到他半弯下腰,视线在我的脸上逡巡一圈,隔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几根手指勾在我的下巴上:“还想装睡到什么时候。”

我睁开一半眼皮,先看到的是他唇角的一点笑容,眉眼间轻描淡写,仍然是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视线往下动了动,便看见他半挽起袖管,浅色衬衫上解开两颗领扣,这样半弯下身的样子,便可以瞅见他下颌的模样美好,以及延伸至脖颈以下的隐隐行云流水般的线条。

以前很少能浏览到像这样的美景。我看得有点目不转睛,片刻后掩饰性地一声咳嗽:“哎,刚才是有人来了吗?”

顾衍之随口嗯了一声,一边将我托起后背扶在床头:“兰时。”说这话的时候离我很近,然后直起身,动作有些缓慢。我不由自主地上半身靠过去,眼神继续溜向他衣服里面,一边说:“你们都讲什么了?”

他不以为意说:“叶寻寻最近出门散心,兰时一个人闺中寂寞而已。”

“……”

眼睁睁看他直起身后,离我有一条手臂的距离。不死心靠得更近一点,上半身几乎探出床沿,然后微微用力合身一扑,眼看就可以完美扑到他身上,却乍然被他后退小半步,一边说:“想找什么?”

我完全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啊了一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地上沉去。感觉自己像是个沙包,就要重重摔到床下,忍不住紧紧闭上眼。却在同一时间感觉到速度的停止,上半身被人严丝合缝地搂住,紧密并且牢固。

耳边有顾衍之带着点儿笑容的声音:“小色鬼。”

我顿时恼羞成怒:“明明是你故意的!”

他慢吞吞嗯了一声:“很久没逗弄你了,有些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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