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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名辞官归乡,皇上几度挽留未果。这是近日京城最热闹的新闻。
这个消息一出,叶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许多故交亲友带着酒来造访话别。要说叶修名官都要没了,这会子上赶着巴结谈不上,所以这个时候的交情才是真交情。
由此可见,这老家伙的人缘还真的挺不错,他的声望并非来自权力的驱使。
叶修名离京那日,皇帝亲率文武百官送行,声势浩大。许多京城老百姓得知消息,也自发地前来相送。前来送别的人许多都一肚子墨水,因此纷纷以诗相酬,这些诗被结集印售,一度洛阳纸贵,连叶蓁蓁这提到诗就不自在的人,都跟着收藏了一本。
叶修名一离开,许多人发觉,京城官场的风向要变。
证据之一是方秀清调任吏部尚书,终于把六部之中最重要的一块阵地收入囊中。这样一来,本来在吏部任职的叶康乐,便受到压制。与此同时,户部尚书一职空悬,不少人猜测皇上可能会让叶康乐担任户部尚书,以补偿叶党。当了户部尚书,叶康乐便可入内阁,这样亦可牵制方党,两全其美。
然而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皇上不仅没让叶康乐入阁,反而让他外放了!
本来好好地当着京官,突然要去外地赴任,如此敏感的时间,如此敏感的身份,由不得人不多想。
皇上这是要把叶党打压到底吗?
不少人都捏了把汗。
纪无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就怕叶蓁蓁多想:“蓁蓁,你相信我。”
叶蓁蓁正在漫不经心地吃酸奶,闻言答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哦?”纪无咎有些好奇,“说来听听。”
“你想推行方秀清的新政,就不能有人在跟前碍手碍脚。你放心去做好了,我们叶家本来就是外戚,不能风光太过,也是时候该收一收手脚了。我爹是外放,又不是不回来了。况且说到入阁,我倒觉得我二哥比我爹更合适。”
纪无咎简直要舒服到骨头缝里了。他要做什么,她都知道。她懂他。
于是他笑问道:“何以见得?”
叶蓁蓁把酸奶吃完了,依依不舍地用银勺刮碗底,一边低头答道:“你是做皇帝的,自然最懂用人之术,何须我多嘴,班门弄斧。”刮了两下,见没多少,她扭头冲外间喊道,“素风,再给我来一碗。”
“别吃了,”纪无咎拦着她,“吃多了又要闹肚子。”
外间的素风知道皇上会拦着皇后,因此只空答应着,冲身旁的宫女挤了挤眼睛。
纪无咎掏出帕子给叶蓁蓁擦嘴角,擦完之后笑道:“你倒是说说,为何叶二哥更适合入阁?”
“我爹是个和事佬,面软心也软,没主见。我二哥的脸面随了我爹,见人三分笑,可是肚子和手腕是随了我爷爷。你不知道,他打小儿肠子就比一般人多好几圈,我哥哥是长子,却总要让着这弟弟几分,遇到事儿,二哥也是最有主意的。你别看他这次只是个治水的,能在那样的条件下早早地把水库修好,光会治水肯定不行。”
纪无咎点头笑道:“此言有理。其实你比他们都有雄才大略。”
叶蓁蓁厚着脸皮生受了这句恭维:“正是呢,只可惜我是个女人。下辈子我一定要托生个男儿,干一番事业。”
“那可不能够,”他捉着她的手,“你变成男的,让我娶谁去?”
叶蓁蓁笑道:“那你就变成女的,嫁给我吧,”她说着,伸手托了一下纪无咎的下巴,“美人儿。”
纪无咎未答话,架上鹩哥先受不了了:“哎呀!羞杀人也!”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学来的哭哭啼啼的细嗓音,闭着眼睛一听,还真像是个被恶霸调戏的良家小媳妇。
叶蓁蓁和纪无咎同时一阵恶寒。
“不过,”叶蓁蓁把话头儿绕过来,“我觉得这次方秀清动作有点大,我不知道新政的效果会如何,但他是要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古往今来变法而治的败多胜少,但也不是没有成功案例。总的来说如果法度是合理的,那么最需要一个稳定的强权作为后盾去推行,这样一来成功的概率会非常高。纪无咎和方秀清这对强主与贤臣的组合是千年一遇,而且本朝官员贪墨确实需要整顿一番。
总之,这次新政还是很令人期待的。大家都不容易。
纪无咎知道叶蓁蓁的意思,他点头道:“总之我不会亏待他。”
叶蓁蓁说道:“咱们提前把话说清楚,你怎样对待方秀清那是你们君臣之间的事,方昭仪倘若再敢惹是生非,我可是不留情面的。”
他抚了抚她的额头:“那是自然。”
这时,素风走进来换香。她把一块香膏放进香炉里,也不点燃,盖好盖子又默默退了出去。
叶蓁蓁吸了吸鼻子:“你还记得这种香吗,我们在辽东买的,叫‘有所思’。”
纪无咎也跟着她吸鼻子:“怎么不记得,只是……我还是觉得这种香气有些熟悉。”
叶蓁蓁说道:“我找到这个名字的出处了。汉代有首乐府诗叫《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何用……’”
纪无咎看她挤眉弄眼的费劲极了,便帮她背了出来:“‘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是这个吧?”
“对,就是这个,”她点点头,“讲的是一个姑娘骂负心郎的。这个香也叫有所思,会不会是一个被抛弃的姑娘制出来的,想借着这个名字骂一骂她的负心郎?”
纪无咎皱眉道:“这香兆头不好,你别用了。”
“为什么呀,怪好闻的。”
“有负心郎的才用呢,我可不是负心郎,我是有情郎。”他笑着,低头作势要吻她。
叶蓁蓁扭脸一躲,羞道:“甄笨还在呢。”
纪无咎显然没跟上她的思路:“真……笨?”
“就它,”她指了指架上的鹩哥,“我给它取的名字,跟了我的姓。”
什么叫跟了她的姓,这种话她也好意思说出口。纪无咎同情地看了那小鹩哥一眼:“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我还想叫它甄黑,我把这两个名字给素月他们选,他们都选了甄笨。”
“真是一群有眼光的人。”纪无咎赞道,可怜的是跟了这么个主子……
两人说了会话,便相携着去慈宁宫看望太后。太后自上次被纪无咎打击之后,这阵子消停了许多,每天也只安安静静地吃斋念佛,真像个佛奶奶一般。母子二人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纪无咎每天去给她请安问好,她绝口不提许氏之事,每天和纪无咎来段亲子互动,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叶蓁蓁坚信这是假象,但又希望太后真的老实下来,永远不再生事。
今儿天热,两人一路从坤宁宫走到慈宁宫,都出了一头汗。纪无咎有些后悔顶着日头把叶蓁蓁拉出来,要是中暑就不好了。太后正坐在炕上捻佛珠,见了他们,十分欢喜,忙命人端上酸梅汤来,还有一些新鲜果品。
叶蓁蓁坐定,看着太后与纪无咎之间的母子互动,看热闹一般。太后偶尔主动与她搭话,她便也很给面子地兜着,一张巧嘴,说贴心话的时候也有模有样。
纪无咎越发觉得自己这老婆能干。十八般兵器里除了绣花针,别的样样精通。
叶蓁蓁火力壮,慈宁宫里本来就热,她坐下之后汗还在流。素风掏出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来擦了擦额头。
太后见状,不满道:“好不懂规矩的奴才,怎么让主子用你用过的帕子?”
素风忙答道:“回太后娘娘,这帕子不是奴婢用过的,乃是新帕子用薄荷水浸过晾干了的,用来擦汗,再清凉舒爽不过。奴婢带了些在身上,防着主子畏热。”
太后听罢,神色缓和,点头道:“我这里确实有些热,倒难为你了,”说着,又看素风,“倒是个贴心又忠心的奴才。”她转头看向纪无咎,“要哀家说呀,这奴才虽多,可想要找个既懂得如何伺候主子,又能够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的,就有些难。再要找个能进主子眼缘的,那就更难了。你说是不是?”
纪无咎点头道:“母后说得在理。”
叶蓁蓁听到此番话,却警惕起来,太后无缘无故地来这么一番高论,真的只是没话找话吗?
太后长叹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年身边用得顺手的人少,还记挂着得力的老人儿,我心疼儿子,索性多事,给你找来个好奴才。你只要一见她,必定是喜欢的,”说着,抬头向身边的宫女道,“让她过来吧。”
叶蓁蓁更加纳闷,太后如此明目张胆地往皇帝身边塞人,就不怕他转头就开发了她的人?这老太婆到底是个什么想头?
正想着,隔壁次间走进来一人。长挑身材,穿一身藕荷色宫装,低着头,步履款款,就这么几步路,就走出一种婀娜多姿的丰韵来。偏又不是妖妖娆娆的样子,而完全是一种天然的婉转风致。
叶蓁蓁有些好奇,等她走近些,禁不住说道:“你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起头来,耷拉着眼睛不敢向上看。叶蓁蓁向她脸上扫了几眼,白净柔婉,虽算不上十分好相貌,却也是个美人。她又不大明白太后的意思了,若是想给纪无咎床上塞人,怎么也得挑个能勾住他眼睛的。若是想给他奴才,依着纪无咎对她的防备,也成不了啊!
叶蓁蓁不解地看向纪无咎,却发现他正用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看着眼前这宫女。他愣了半天神,终于喃喃唤道:“香如?”
那声音,像是从九天之外飘下来的。
叶蓁蓁从未见纪无咎如此。仿佛三魂七魄都挂在旗杆子上,随风飘荡,他自己呆愣如一只傀儡,虽盯着眼前人,却又是双眼放空,也不知神志飘向何处。
太后拨转着手中佛珠,开口道:“香如,哀家把你与了皇上,从今日起你便是御前一等女官,你要好生服侍皇上,知道了吗?”
香如跪地伏身磕了个头:“是,奴婢一定尽心竭力,忠心不贰。”
叶蓁蓁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说道:“母后,我看这个奴才白净又乖顺,不知是谁家的女孩儿?”
太后笑答道:“她是吏部侍郎柏建成之女,也是正经的大家闺秀,如今在宫中只做个奴才,真是委屈了她。”
看这意思,是为她鸣不平?真巴不得她第二天就当了主子。
叶蓁蓁听到“柏建成”三字时,眉毛一挑。若她没记错,这个人最近可是惹上大官司了,也不知他犯的事情是真是假,倘若是真,这柏香如也讨不着好。
不过话说回来,万事没绝对,看纪无咎的态度,很明显对柏香如思之甚深。叶蓁蓁想起纪无咎曾对她讲过的往事,这个香如,想必就是他口中的那位故人了。看来当年太后没有赐死她,不仅没有赐死,还把她拉入自己羽下。现在正好拿出来硌硬皇后。
只不过这个柏香如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现?太后瘾倒是过了,但就不怕惹祸上身?
还有,柏香如真的一直待在宫中吗?纪无咎的眼睛遍布皇宫各处,他难道一直不能察觉?
对了,柏建成可是曾经被流放辽东的啊……
叶蓁蓁突然想起“香如故”那个牌匾,便笑盈盈地说道:“本宫听说你调得一手好香?”
柏香如答道:“回皇后娘娘,奴婢确实会一点。娘娘若不嫌弃,想要什么香请吩咐。”
这样一来一切都明了了。辽东那间“香如故”弄不好就是这柏香如当初开的,就算不是她开的,也必和她有关联。她当初是随着父亲流放辽东,后来大赦天下才跟回了京城。太后接她进宫的时日应该也不多。
叶蓁蓁答道:“这样也好,什么时候本宫想用人了,自会和皇上借,就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舍不得,”她看着纪无咎,“皇上,您说呢?”
纪无咎被她一叫,回过神来:“嗯?”
叶蓁蓁便不理他。她虽心中不高兴,表面上却不愿表露,怕太后得意。
帝后二人从慈宁宫出来,各怀心事,匆匆告别。
当夜,纪无咎睡在了乾清宫。王有才悄悄来报,说冯有德趴在墙角听了大半宿,皇上并未召幸柏香如。
庄妃跟了纪无咎好些年,叶蓁蓁算了一下,香如离去的时候庄妃应该已经在纪无咎身边了。因此叶蓁蓁去了庄妃的含光殿,想要听她亲口说一说当年的事情。
庄妃一听到香如的名字便愣了:“她死了啊!”
“没死,”叶蓁蓁摇头,“你与我说一说当年的情形。”
庄妃知道叶蓁蓁的脾气,便也不和她兜圈子,一股劲全都倒出来:“她是当年太子贴身伺候的人,与当初的冯大总管是平起平坐的。不过皇上似乎更倚重她一些。且她姿色不俗,不只白天伺候,晚上也伺候……”
叶蓁蓁打断她,问道:“她侍寝了?”
庄妃点头:“是啊,当年皇上每月总有两三次是由她伴眠的。”
“侍寝了怎么还是个宫女?这是什么规矩?”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当年执掌六宫的是如今的太后,她素来不喜欢香如,因此便……”
叶蓁蓁听到这里不觉好笑。原来太后的糊涂不是因为年老,当年就如此。一个宫女,伺候了主子,按着不给人家名分,也忒小肚鸡肠了些。东宫的妃嫔位分又高不到哪里去,不过是选侍才人之流,给她晋一晋,大家脸上都好看不是。不过话说回来,宫女自然比宫妃好开发一些。
叶蓁蓁又问道:“皇上当时就没给她争一个名分?”不像是纪无咎的性子。
庄妃答道:“何曾没有。皇上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因此打算请先帝爷出面封赐香如,但是柏香如死活不肯。说一旦封了才人,便不能日日伺候主子了,情愿做个普通的宫女,只图留在主子身边。到最后说动了皇上,就一直没有晋位。”
好个忠心又痴心的奴才。叶蓁蓁冷笑,因又问道:“这些事又不足为外人道,你是如何得知?”